一隻麻雀引起了一家三口人的衝突。
它是怎麼落在陽台上的?昨夜一場狂風暴雨,今天早晨看見它一動不動停在陽台上,縮著頭,眼睛一眨一眨的。陳曉時一下抓住了它,高興地叫起兒子來:濤濤,濤濤,爸爸抓著一隻麻雀,活的。兒子立刻跑到陽台門口,衣服扣子還沒繫好:還會飛嗎?他進到屋裡把麻雀往半空一撒,它撲楞楞地飛著,不高,落到沙發上。又第二次撒,飛得高點了,撞在紗窗上撲騰著,他又抓住它。看來它肯定是被昨夜的大風雨吹傷了,兩隻小爪都蜷縮著,有些痙攣。咱們養養它,過兩天等它恢復了健康再放了它,咱們就把它養在陽台上。
他興致勃勃地找來線繩,拴住麻雀的細腿,又在陽台欄杆上平放一塊大案板,讓它停在上面,把繩的一頭繫在一把老虎鉗上。再在案板上撒些小米,還需找個小碟,放點水,對吧,濤濤?不然它會餓死的。兒子站在他身旁,眼睛轉來轉去地看著他的操作,入了神。
妻子在屋裡叫了:濤濤,你怎麼還不快點,襪子還沒穿呢,還沒刷牙洗臉呢,你不怕遲到啊?兒子剛開學上一年級,他根本沒聽見母親的呼喚,還在父親身後轉來轉去。妻子過來了:濤濤,聽見沒有?
陳曉時轉了一下頭:濤濤,洗臉去。
兒子戀戀不捨,挪了幾步又在陽台門口粘住不動了。
他說:濤濤,聽媽媽話,抓緊點時間,吃了飯還要上學呢。兒子還是磨磨蹭蹭。妻子的氣衝他來了:你不會不弄啊,先用放水果的塑料筐把它扣在冰箱上,回來再弄也不晚啊。
那怎麼行?回來,它早渴死餓死憋死了。他還在弄他的麻雀,同時說著:濤濤,洗臉去。
你一直弄鳥,孩子能聽話嗎?我不管了,你弄孩子吃飯上學吧。
他火了,用力一撥拉兒子: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兒子怔怔地立在那兒,眼睛裡轉開淚珠了,父親很少這樣訓斥他。
妻子也火了:你沖孩子厲害什麼?你在這兒引得他不走。
他一下轉過身:這樣慣孩子有什麼好處,大人就不能做大人的事了?
你這算什麼事?
我這是愛護生命。
別說好聽的了。
妻子言語的尖刻讓他更冒火了:你要急著走就走吧,別誤了你今天的重要事情。
妻子被戧在那兒了,嘴唇微微顫抖著。她昨天已說好,今天上午要去看一個過去的男同學,多少年前她曾和那個男同學很要好,她的話開始得很婉轉,極力顯得平淡自然:你知道嗎,皮小軍調回北京了,昨天給我來了個電話。是嗎?陳曉時問,顯得對往事毫無芥蒂。她放心些了,說:這兩年他混得不太好,好像情緒也很灰。這話讓陳曉時更寬和了:你有時間該去看看他。她看看他的表情:我不太感興趣,不見面,還懷著點美好印象,真要見了,連那點好印象都破壞了。陳曉時笑了:哪有這麼千篇一律?你還是該去看看。她說:十幾年過去了,有幾個人像你這樣闖過來的?早都磨垮了。不過,你建議我去,我明天上午就去一趟吧……現在,陳曉時竟這樣說話。
我去哪兒是我的自由。好一會兒,她說道。
陳曉時盯視她一會兒,沉默了。
一家三口圍著方桌無言地吃了早飯,兒子顯得很乖,怯怯地察看著父母臉色。三人一同下了樓。「我還是別去了吧。」妻子觀察著他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去吧,我有充分的自信。你見見他只會對我有好處,什麼事引而不發才積聚能量。」
妻子轉身走了。他牽著孩子小手,送他去學校。
自己怎麼了?妻子不過是去看一個對自己毫無威脅的男人,她去看了他,只會使殘存的一點感情勢能釋放掉,自己明白這些,自己是哲學家,給無數人咨詢,從旁觀角度能對此看得一清二楚,再輕鬆不過,能寬解許多人,可輪到自己為什麼還這樣難以忍受?他不是一再為妻子對自己的忠貞而感到驕傲滿足嗎?為什麼一點刺激都受不了?要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要有起碼的涵養和風度,不是你自己讓妻子去的嗎?但內心的衝突如此劇烈,一個聲音竟在嚷:自己要為風度付出如此高的代價嗎?
兒子在旁邊走著,小手很軟很馴服,他禁不住把孩子攬貼在自己身上,相挨著走著。兒子不聽話時,他總是格外嚴厲,甚至有一些專橫;孩子聽話時,他便充滿了仁愛,恨不能把他抱著,馱著。這就是父親對兒子的典型態度吧?父親的統治是人類一切統治的縮影和起點。爸爸再見。兒子在校門口揮著小手。濤濤再見。他也揮著手,心中湧上一股柔情。看著兒子小小的背影,他心中突然觸動了,模糊的記憶中浮現出自己六歲時上小學的印象了。影影綽綽的街道,自己背著書包在街上走著,樣子既認真又滑稽,有時是溜溜躂達地走著,有時是蹦蹦跳跳地走著……
中午,他把兒子從學校接回來。妻子沒有按時回來。他做飯,丁丁當當,摔摔打打,都好了,盛在碗裡盤裡端上桌了,還沒她的腳步聲。咱們先吃。他對兒子說。妻子的位置空著,他的心也被剜去一塊。他臉色陰沉,對孩子缺乏耐心,動不動就訓斥。兒子一聲不響地吃著飯,不時小心地察看他的臉色。他自省到了,心疼兒子了。濤濤,好好吃飯吧,飯香嗎?他撫摸著兒子的頭,頭髮光滑滑的,很熨帖地在手掌下過著。他微笑了一下,慈祥便水紋一樣漾出來,他心中的惱怒被融化了些。爸爸,你該刮鬍子了。兒子看著他說,表情中有討好的成分。他覺出來了,心被疚悔刺痛了:為什麼要讓孩子看自己的冷臉呢?他又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乖,你好好吃飯,爸爸準備留個大鬍子,變個老頭。他笑了,兒子也笑了。
一中午,他對兒子充滿了愛撫,太陽一樣暖暖地照著兒子。他讓兒子坐在自己腿上,給他剪指甲,給他講故事,逗他笑。他對懷中這個小生命充滿了愛,心中溢滿濕潮的溫情。他笑著用下巴蹭著兒子的頭:扎不扎?兒子格格地笑了:扎,爸爸的鬍子扎扎。他們熱鬧地說笑著,他便在心中安撫著什麼,寬解著什麼,轉移著什麼,麻痺著什麼。
爸爸,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吃飯呢?兒子仰頭問。
他那愉快的、充實的節奏被打斷了。媽媽有事,不回來吃了。不管她,來,濤濤,咱們去陽台看看咱們的麻雀。
他們卻在陽台上呆住了。那隻小麻雀被細繩頭朝下地吊在案板下,身體僵僵的,死了。那繩太長了,使麻雀能飛出案板的範圍;那繩又太短了,使麻雀沒有飛一圈再轉回來的餘地。它肯定是撲騰騰飛出去,被繩子的拉力拉了回來,跌了下去,它一次又一次飛竄著,掙扎著,一次又一次頭朝下跌下去,終於精疲力盡了,只能撲騰一兩下翅膀了,最後頭耷拉了,死了,僵硬了。
他把麻雀從繩上解下來。
爸爸,給我吧,放在我抽屜裡。
把它扔在小樹林裡吧。
在他比兒子還小的時候。一天,一隻麻雀飛到家裡來,爸爸領著全家人關上窗捕捉它。麻雀在屋裡撲騰騰飛來飛去,全家人舉著衣服帽子亂成一片,最後捉住了。用細繩繫住腳,捆在一個紙簍上養著它玩,他非常喜歡這隻小鳥。
第二天,發生了一個奇異的現象:房前的電線桿上停了許多麻雀,有一百多隻吧,它們衝著他家的窗戶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把它們趕走了,一會兒又飛來了,仍排成一排不停地叫著。媽媽說:它們是叫它們的夥伴來了,是求我們把它放出去。
麻雀們叫了一整天,第二天又在電線上排隊叫開了。
麻雀心很齊,咱們放了它吧。媽媽說。
窗戶打開了,他們把麻雀腳上的繩解開,兩天來麻雀已習慣了繩子的羈絆,不知道可以飛走。他用手輕輕托了托它,它才反應過來,撲楞楞飛出窗外與麻雀群匯合。
麻雀們叫得更厲害了,嘰嘰喳喳響成一片,是歡呼夥伴的歸隊,也是表示對人的感謝吧?全家人都站在窗前看著它們,早已分不清哪是那只麻雀了。
它們很快都飛走了,再也不到窗前叫了。一群鳥叫了兩天之後,現在一隻鳥也沒有,院裡靜得出奇……
下午人生咨詢所停診,內部開會,氣氛有些壓抑。最近情況不佳:《人生咨詢報》至今未辦成;在青年報上開的「咨詢信箱」專欄也因故被停了;有些堂堂皇皇的部門在告人生咨詢所的狀。
「先不管這些,咱們總結一下自己的工作。」陳曉時微笑著說,他要保持大家樂觀的情緒。
「咱們工作也開展得不太理想。」白露扶了一下眼鏡,白淨豐腴的臉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她念了一份「人生咨詢追蹤調查」,然後說道:「那個叫譚秀妮的決心要和在勞改隊的丈夫離婚,又不知受了什麼影響,撤回了離婚起訴。還有環球出版社的編輯羊士奇,不是你(她看著陳曉時)給他咨詢的嗎,你不是給他制定了一整套行動計劃,要像做手術一樣,用一系列動作來解體他的死亡婚姻嗎?但他什麼進展也沒實現,已經焦頭爛額被攆回了工廠,老婆在告他虐待罪,很可能要讓他去坐牢。」
方一泓永遠像個醫院的護士長,她認真地說:「我看羊士奇的老婆——她叫於粉蓮吧——可能有點神經症。」
蔣家軒總是蹙著眉心帶著深思的神情,這時諷刺地說道:「哪種類型的精神神經症?焦慮型?分離型?恐怖型?強迫型?抑鬱型?性格型?疲勞型?疑病型?轉換型?九種類型,她算哪種,原因是什麼,歸結於她丈夫性功能低下?我認為,於粉蓮的表演更主要的應該從社會性原因尋找,是一定的社會條件縱容她、鼓勵她、支持她這樣。她即使有精神神經症,也是因為她那樣做有好處,許多精神異常都是這樣。我可以下個定論:社會環境造成精神神經症。」
「不能這樣絕對。」方一泓說。
「這怎麼叫絕對?你讓於粉蓮來,如果她只是精神神經症,我可以用精神動力學治療好她。她再健康,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在這樣的文化觀念影響下,她還是要用她那病態的方法來控制丈夫,實現她的安全感,滿足她的虛榮,這是沒辦法治好的。」蔣家軒永遠像在辯論,神情凜然。
「好了,還是討論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吧。」陳曉時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來。這樣渙散地東一個題西一個題地爭論,看似熱烈,其實反映著對現實處境的一點茫然。
「我認為羊士奇的案例該重點討論一下。」蔣家軒繃著嘴說道。
「羊士奇、於粉蓮的情況,我們還有時間專門討論。」陳曉時說,「你們剛才的看法綜合起來,已接近真理。方一泓說的有道理,於粉蓮不能不說有點精神神經症,這種神經症甚至就可能和他們夫妻性生活的不協調有關。但另一方面,從主要方面來講,我同意蔣家軒的意見,於粉蓮對丈夫那種近乎瘋狂的控制欲、歇斯底里的不安全感,是由社會原因或者說整個文化觀念造成的。她即使沒有神經症,也難以改變,她的思想觀念就是那樣了。」
蔣家軒皺著眉想了想,說:「陳曉時,你的思路常常很全面,可有時有些中庸,老使自己處在綜合爭論對立面的立場上。」
陳曉時笑了:「剖析開我的思維方式來了,有時間我請你們專題剖析一下。」
「這不是思維方式的問題,我覺得……」蔣家軒蹙起眉心。
「覺得什麼?」陳曉時問。
「你這種思維後面潛藏著一個動機,」蔣家軒放鬆了一下表情,「我這樣說可能有些太突兀了。」
白露、方一泓看著這有些突兀的場面一時無語,陳曉時卻更愉快地笑了:「那你剖析一下。」
「你希望在整個社會中,或者說,你總企圖在你周圍的人群中處於一個中心的位置。」
陳曉時感到自己與蔣家軒之間出現了一點緊張,蔣家軒的話雖平常,但他的神情、口吻卻有些異乎尋常,他於是更溫和地說道:「你分析下去,咱們用一點時間,解剖一下陳曉時。」說「陳曉時」,不說「我」,也是暖化氣氛的一種幽默。
白露完全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女人常常感覺不到男人之間的微妙對峙,她認真地說:「陳曉時,我看你童年爬樹的心理記錄,感到你從小有一種優越感,一種俯瞰人的優越感。」
「是。」陳曉時樂意地承認道,「而且我想,人們從高的空間地位往下看時或多或少都會有這種優越感,這和我們從高的社會地位、高的智能地位看別人時的優越感本質是相同的。『高』和『低』本來是形容空間地位的,為什麼我們也用它來形容社會地位、文化水準、智力水平呢?就是因為這裡有一致性。我們常常把社會的、心理的、文化的衡量都予以空間化。什麼叫『居高臨下』?這不光形容我們站在高的空間俯瞰,也用來形容我們站在高的社會地位、心理地位俯瞰。什麼叫上層、下層?這都是社會層次的空間化。」
「那你認為這種俯瞰他人的優越感是善的還是惡的?」白露認真地問。
「我們剖析別人,提供咨詢,帶有一種類似俯瞰的優越感,似乎是善的,為幫助人的,但細究,這裡也含著一種惡的情感。優越感本身就是一種對人的不善,就是一種蔑視。當我們解剖人時,仔細反省,心理深處隱隱潛藏著一種冷酷的快感。解剖是什麼?就是批判,就是用手術刀,就意味著一種形式的『宰割』。怎麼會沒有惡呢?雖然它的結果是為別人咨詢,治療心理疾病。」
「你不是說解剖你嗎?」蔣家軒半幽默半認真地提醒道。
這是怎麼了?蔣家軒平時對自己一貫敬重服從,今天怎麼露出一種壓抑不住的對抗情緒來?陳曉時說:「我是非常願意這種解剖的,譬如今天上午我妻子去看望一個男性,他們過去關係不錯,我就心中很不自在,有些受不了。我一天到晚給別人咨詢,可自己也是挺狹隘的。」
「你從小是一個被母親寵愛的孩子吧?」蔣家軒垂著眼問。
「可以說是這樣吧。」
「所以,你從來就習慣一個比他人更優越的地位。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據我觀察,」蔣家軒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緩解一下說這話的不自然,「你是習慣於以自己為中心,讓所有的女人都崇拜你的。」
陳曉時想了想,說:「你可以分析下去,我不反感,我甚至很欣賞這種分析。」
「什麼叫欣賞?這種口氣又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你一貫認為你是我們的領袖。」
「我覺得你分析得對。」
「所以你對待妻子的態度,據我們看來,」蔣家軒避開了「據我觀察」這個詞,「也不是一般的狹隘和嫉妒,而是和你整個對女人的態度相一致的。」
「我是希望獲得女人崇拜的。」
「你這又是文飾,你總把別人對你的剖析限定在一個範圍內。你不光希望崇拜,而是希望妻子以你為中心,為了你一點點心理上的平衡,就犧牲她的其他感情需要。」
「你再分析下去。」
「你對一切人,譬如在咨詢所對我們吧,也明顯有控制的慾望,你其實不允許別人在思想上偏離你的掌握。」
陳曉時有點明白蔣家軒的情緒是怎麼回事了,蓄之已久,今天引發出來了。
「這個,我沒看出來。」白露認真地接著蔣家軒的話。
「我希望你回顧一下童年,坦露你整個心理的背景材料,對自己作個分析。」蔣家軒繼續說著。
「這個不是今天一時半時能做到的,以後可以做,我倒希望你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解剖下去。我承認我有某種控制欲,大概每個男人都有吧。我希望自己有民主精神,在思想上有兼收並蓄的寬容。」陳曉時說著感到了心中強烈的牴觸情緒,不願意解剖自己——那是不舒服的,難堪的,甚至是悻怒的。
蔣家軒垂眼凝神片刻,抬起頭:「你這又是文飾。」
陳曉時想了想,說:「是,我這又是文飾,我的潛意識反抗這種解剖,但我此刻的理智決心打破這抗阻。」自己說的是真話嗎?心中更深一層的理智在審視:這是用承認文飾的方法進行更隱蔽的文飾。
「你似乎說過你有一點恐高症,對吧?還有,你為什麼喜歡最後離開咨詢所,一再檢查水龍頭,煤氣,門鎖?你有時對傳染病也表現出過多的恐懼,這些都說明你也有些精神神經症。你也承認?但你如何解釋這些呢?你總愛講:人長期工作、生活緊張,感受時間的壓力,也容易患精神神經症。這是不是你的潛意識在開脫自己?我的意思是說,你的潛意識中是否壓抑著真正令你恐懼、疚愧的罪過感呢?」
很靜,恍惚中出現一堆線條銳利的岩石。蔣家軒不說了,因為他的情緒發洩完了,自己也感到氣氛的尷尬了。自己想笑笑,和緩一下氣氛,但卻不自然,而自省的光亮立刻便照見了:自己又想文飾。
蔣家軒的話對自己是有震動的。為什麼呢?那不是精神分析學的一些常規分析嗎,莫非自己不知道?對了,自己的恐高症是從幾年前和一個女朋友吵架開始的,那看來是確鑿的事實,自己也那樣認為,實質上呢?是否也是潛意識搞的目標轉移呢?自己深層心理中是否有真正令自己恐懼、疚愧的罪過感呢?……他不願意往下想,往記憶深處看,好像站在一個恐怖的深谷邊,瀰漫的白霧千萬不要散去,峽谷深處如果真的顯露出崢嶸怪石來,就太可怕了……這又是心理中的抗阻了?自己解剖了多少人,卻沒有這樣解剖過自己。僅此一點就表明:人是多麼地「保護」自己。
自己該是有勇氣解剖自己的。他極力這樣想,「證明」自己的無畏與徹底。然而,同時便覺得沒有一點那種光明、愉快、優越、從容和有興致的感覺——那是在解剖別人時都有的——只覺得多了一樁煩惱的、不快的、灰黯的事情。這又是文飾的力量。他感到蔣家軒令人厭惡,心中充滿對他的憎恨。(這又是自己要文飾的心理。)要克制住自己,要笑笑,要講點什麼,立刻便覺得自己的情緒凍結在腮幫子的肌肉中了,笑得不自然。兩種對立的情緒使肌肉處在困難的境地,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馬上就能化為自然誠懇的笑了,就要張嘴說話了,門開了,有人進來了,是夏平。他頓時感到輕鬆了。(輕鬆什麼?一瞬間理智的光照掠過:又是在「文飾」。)
「羊士奇自殺了。」夏平說。
眾人都震驚了。
「他上吊了,今天凌晨發現的。」
「在哪兒?」
「法院門口。」
羊士奇。每個人在世界上都佔有一定體積:其身軀,其周圍的空間。然而,他卻越縮越小了,周圍的空間已經沒有了,只能容納他的身軀,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身軀也越來越縮小了,變成一個半尺高的小人蜷在肚子裡,最後縮到丹田,只剩一個幾何點了,體積等於零了。再縮下去,便是負數了。他不僅不該佔有任何體積,而且他欠著世界的空間了。
他的自尊,他的地位,他的價值(他的勞動),都不復存在了,他的筆記,手稿,連同他編譯好的幾十萬字的著作,還有資料書籍,都讓於粉蓮消滅了。他整日癡癡地走來走去,上班如同鬼影移進廠門,下班如同鬼影移出廠門。只有別人狐疑打量他的目光,再無他投向別人的目光了,這個世界與他毫無關係了。借過什麼東西,欠過誰的債,都一一還清了;對他有過恩惠的人,他一一寫好了感謝的信,封好了,準備一併寄出;還有什麼沒做的呢?
他坐在桌前一個人恍恍惚惚地想,許許多多的景象飄忽忽浮現出來。一雙高筒皮靴;於粉蓮的長臉,粗糙,難看;松柏樹,濃蔭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一本打開的書立在面前擋住一切,無數張臉,看不見人身,好像是臉譜;垃圾筒,樓房,垃圾堆上有一個馬糞紙的餅乾盒,紅紅綠綠的畫,風吹過來,被撕裂的蓋子在嘩啦啦飄動;一根細竹竿抽打著馬路,小男孩在跑,手裡的風車在旋轉;黑夜,青色的天空,高樓大廈般的黑色懸崖,一道瀑布也是青色的,無聲地瀉了下來,他在瀑布下淋浴著,涼透了,從頭到腳,他自己變成冰了,也是青色的,從自己的整個身軀往外望著,黑魆魆冷清清的世界……
想到夏平了,她文弱而纖瘦的樣子,善良的微笑。冰冷的世界中有一抹暖意,黑色懸崖上的冥冥天空似乎有了一筆淡淡的橘紅?該給她寫封信。
你翻譯的文章我看了,已經掛號寄回了,收到了吧?你很有才華,翻譯得很準確,而且很流暢,你的中文很優美,你的字也寫得很清楚。我不能幫助你什麼,我其實是個很軟弱的人,我是該被人遺忘的。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你是大有希望的,我相信整個社會的生活都是大有希望的……
好了,都沒有了,乾乾淨淨了,清清爽爽了,只剩最後一個牽掛了,那是最大的牽掛。寒冬中,冰體透明,他卻懷抱著一個暖暖的小熊貓一樣的洋娃娃。
薇拉,來,到爸爸這兒來,爸爸忙完事了,該領你出去玩了,他在桌旁轉過頭說。五歲的女兒正乖乖地趴在凳子上用蠟筆畫畫,這時垂著手慢慢走過來了。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父親。你怎麼了?他問。女兒今天一直用一種大孩子般的目光打量他,她看出什麼了?薇拉,你為啥不說話?女兒貼在他身前,有些委屈地微微搖了搖身體。你畫的什麼畫,薇拉?他拿起了女兒手中的畫紙看著,目光凝凍了起來,他擦了擦眼睛。白色的土地,藍色的天空,樹林旁一幢棕色屋頂的小房子,門前一條路,彎彎扭扭伸向遠方;有座小橋,橋上有個兔爸爸,背著行裝回頭向兔娃娃揮手告別;兔娃娃一手揮著一手擦著眼睛……你怎麼想起畫這個了?他撫著女兒的頭發問。女兒不說話。是照小人書畫的?他又問。女兒還是低著頭。他感到心酸,他不該離開女兒,可他卻勉強地笑了:你猜到爸爸要出差走了是嗎?女兒抬起頭觀察著他的臉,他又笑了笑,感到自己眼睛的潮濕:今天爸爸還不走呢,要領你出去玩一整天,好嗎?女兒咬住下唇點了一下頭。
於粉蓮今天去廠裡頂別人上白班,還要接著上她的夜班,挺好,他可以從從容容安排一切了。給女兒穿戴好了,漂漂亮亮鮮鮮艷艷,領著上街了。動物園大不大,好玩嗎?最喜歡哪種小動物,猴子和狗熊?會畫嗎?那邊是天文館,等你長大一點再去看,裡面的世界好大。這些都記住了嗎?好,咱們去紫竹院公園。兒童遊樂場裡,這兒好玩嗎?他抱著女兒坐轉椅,坐飛機。高不高?上天了吧,又下來了吧?女兒小臉上綻開笑容了,像花一樣可愛。他牽著她走,女兒高興了,一顛一顛地唱著歌。進商店了,花花綠綠,她東張西望著。你要什麼?爸爸給你買。孩子懂事地搖搖頭,她知道媽媽厲害,爸爸從來是沒有錢的。可他今天有錢,他把這一生最後一篇文章的稿費預支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一個吹氣的漂亮的塑料長頸鹿——女兒幸福地抱著它,臉貼著它,跟著父親又進了一家新開的西餐館。父女倆坐下了,像火車座位一樣相對的椅子方桌,臨街的玻璃窗。像坐火車一樣吧?他要了沙拉,牛排,魚,麵包,奶油,果醬,湯。好吃嗎,薇拉?他把果醬抹在麵包片上遞到女兒手裡,女兒咬了一大口,嚼著:好吃,爸爸你也吃。她舀了一勺沙拉送到他嘴邊,他湊過去吃了。爸爸,好吃嗎?女兒問。好吃,薇拉喂的還能不好吃?他笑了笑,和女兒臉離得很近,兩個人相視著。爸爸,你真好。女兒說。薇拉也好。他說。這雖然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可和親生的一樣親。難道讓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嗎?第一百次想到這個問題了,然而,黑色的懸崖,青色的瀑布,他淋浴著,又成透明冰體了。
夜晚了,女兒要睡了。爸爸,你睡嗎?她看著他。不,爸爸要晚點睡。薇拉,爸爸如果真的出差走了,你會想爸爸嗎?我不讓爸爸走。薇拉帶著哭音說。好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孩子,爸爸現在不走,你睡吧。女兒睡了,他看著她。檯燈光被他擋了一本《看圖識字》,變得朦朦朧朧。女兒睡得很香,嘴角溢出一絲笑容,是到夢裡去了。那是個虛幻的世界?或許夢境是個更高級的、現在還未被人認識的世界吧?誰敢斷定人沒有靈魂?特異功能的發現正暗示了靈魂及靈魂世界的存在?
他要離開這個世俗的世界了,女兒醒來會哭的。然而她還會活下去,她經歷了人生的苦難後會長成可愛的大姑娘,會結婚,會有幸福的小家庭。她不會忘記他,可多少會淡漠他。到那時,如果自己真的有靈魂,一定會遊蕩來看看的。二十年後了吧,女兒的房間裡燈光明亮,隔著粉紅色的鏤花窗簾,有她做母親的微笑,有搖籃,有冒著白汽的奶鍋,有舒適的沙發軟床,有穿著銀灰色毛衣文質彬彬的丈夫——他正在往奶瓶裡倒奶,有溫馨的一切……他在黑夜中不禁深深地惆悵了……
這個世界,生著的人有無數困擾和折磨;但除此,他們還有一個簡單而巨大的問題,那便是死。其實世界上原本只有兩個問題:生與死。
如果自己能重新生活,該有一個什麼樣的妻子?什麼樣的家庭?眼前又飄動起粉紅色的鏤花窗簾,明亮的燈光,二十年後的女兒已做母親……自己將翻譯許多書,寫許多書,將隨代表團出訪,將面對微笑與鮮花,將再有自己的女兒……
後半夜了,他再一次走到女兒床前,她酣睡著像一個春天。他把今天新買的衣服放在她枕邊。又凝視了一會兒,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小臉。再見了,我的好薇拉。爸爸要出差了,你乖點。爸爸刮了鬍子了,這一下不會扎疼你的,好好睡吧,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走到門口拉開門,又回過頭停住了。他已經把鑰匙解下留在桌上了,他邁出去,碰上門,就再也進不來了。他在門口猶豫著,他該不該再回到床邊看女兒一眼,再輕輕吻她一下?不,他感到自己的動搖了。內心衝突著——既劇烈又平常,既長久又短暫,還沒來得及有任何明確的思考與結論,他已然把門輕輕拉上了,碰鎖已卡地響過了,他和女兒永別了。人生中許多重大的抉擇就是這樣作出的吧?
秋天的深夜已經清寒,月亮好高,接近正圓,冷冷的照下來,讓人想到宇宙浩渺。一塊薄雲浮在碧空,像一個頭朝西的娃娃,又像個頭朝東的熊貓,還像幾個頭朝南的小企鵝。世界人生都像這朵雲,你看像啥就像啥。他又在空中看到於粉蓮那張難看的大臉了。此刻,他對她什麼感情?仇恨?厭惡?敵視?不知為何,他多少感到可以懲罰她一下的快感。他真想向空中發一聲喊:你好好活吧,你發瘋吧。
他沒有喊,只是有些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道路不平,整個城市,要不是明亮的月光,要不是黑暗的陰影。他鑽出黑暗走入光明,又鑽出光明走入黑暗。
好了,到了他選擇的地方了。神聖的地方,威嚴的牌子,黑魆魆的樓影。空寂,冷清,樹杈。他將在這裡寫下一生的句號。死是生命的否定。然而,死是否也能算生命的一部分呢?如果這樣,他是在一生中做出最後一個勇敢的行動了。他要發一聲吶喊……
晚上,妻子回來了,陳曉時原本以為自己克制得很好了,會有相當的風度與溫和,連最初要講的話與笑容都是反覆準備好了的。但這一切表演沒維持多久,他就發作了。
你們一天幹什麼來了?一定是他請你吃飯或者你請他吃飯了。你不要解釋,你一見他就想起了許多難以忘懷的往事了。你又把他的弟弟妹妹拉出來幹什麼?純粹是謊話。你見了他一定是纏纏綿綿了,他處境不好?哼,那才激起你的同情呢。同情不是愛?是不是愛,可有了愛再同情,那就是加倍的愛了。讓我別喪失自信?我當然自信。我只是對你不相信。為了你那一點淺薄的感情享受——你還不承認那是你的享受?——你不惜傷害我們之間的關係。你太自私了,太拙劣了,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解釋。你別給我做解釋,你不要把別人拉進來。你們倆在一起怕什麼?他老婆不在,房間窗簾一拉,你們願意怎麼表達感情就怎麼表達,你可以補償夙願。我胡說八道?我才不胡說八道。我沒有涵養,沒有胸懷,對了,我就是這樣,你願意去癡情就癡情吧。孩子可以丟在家裡,一切都可以犧牲,你就要實現你那一點感情上的虛榮與快樂。我知道你好,對什麼人都善。那是你初戀的對象,你更得善了。你要安慰他,鼓勵他,你要讓他感到溫暖,感到人生的價值,你要讓他永遠為他過去失去你而痛苦,你要讓他覺得你偉大,你要在一種又傷感又美好的情感中獲得陶醉。那多刺激啊,我才不嫉妒呢。他算什麼?不過是不值一文錢的偽君子。我罵他你急什麼?我誣蔑你了,我蠻橫無理了?我罵他你就是心疼嘛,要不你急什麼?和那樣一個痞子能在一塊兒混一天。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你。你和那些跳來跳去的女人沒什麼兩樣。你不惜破壞最寶貴的東西去滿足自己的低級趣味,你根本沒有想到過自己還有這個家,還有孩子。你去吧,你以後可以天天去,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不想見你,根本不想你回來,你永遠不回來才好呢。……
妻子解釋,妻子屈辱,妻子頂撞,妻子不吃飯,妻子趴在床上痛哭失聲,妻子長時間地抽泣著。他終於發洩完了,終於知道妻子受的折磨已超過他受的折磨了,終於明白自己是在冤屈妻子了,理智回來了,他平息了,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開始勸妻子吃飯,開始撫摸妻子抽動的肩背,開始認錯,開始捧起妻子雙眼哭紅的臉來親吻,開始有了溫情。
晚飯後,很久。妻子鋪好被子,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背影,溫柔地諷刺道:你還是哲學家,搞人生咨詢呢。你真是太「理解」人了。
他正坐在寫字檯前發呆,略略醒悟過來,回了一句:再偉大的人,其實他也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