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之根

《遍地風流》一讀

刷刷刷,阿城甩出三張王牌——《棋王》、《樹王》、《孩子王》,一夜之間,便成了「尋根文學」的大名角兒。

便誇阿城小說寫得棒,都誇,橫著豎著誇,誇得渾身刺癢,卡哧卡味的。什麼道家啦、佛祖啦、仙氣啦,一直追到根上,說是找到了中華文化的大根,續上了老子莊子鬼谷子的血脈。語言好,透著精氣神兒,精粹,簡練,傳神,有味兒,人物寫絕啦,下紙兒就能走。高,實在是高。尤其是透著股子野味兒,不食五穀雜糧似的,真人人世啊,霸道。趙七爺捏著無形的丈八蛇矛說:你能抵擋他麼?

於是阿城聞了鼻煙兒似的,來勁兒了,靈感四噴,就濺出了個《遍地風流》。倒也不一定是傷風流感,雖然透著有點兒走火入魔。

比起「三王」,《遍地風流》更著意於語言探索,看架勢是想驏騎著語言之馬,奔赴民族最古老的意識之根。

《遍地風流》沒什麼故事,隨便揪幾個畫面兒,單練語言,彷彿畫家不用管模特的性格身世,只管操練自己的幾支禿筆,又彷彿是成心做幾項科學實驗,憋著跟古今中外的語言大師較較勁兒一般。

《遍地風流》的語言的確格色,經常故意不說人話。試看《湖底》—節的頭兩段:

後半夜,人來叫,都起了。

癢,就橫著豎著斜著撓。都撓,卡哧卡哧的,說,你說今兒打得著嗎?打得著,那魚海了去了。聽說有這麼長。可不,晾乾了還有三斤呢。鬧好了,每人能分小二百,吃去吧。

從頭一段開始,阿城就成心噎嗝兒似的說話,造成種三九天撒尿的短促節奏,好像他的字兒個個都是頂值錢的古董,不在嘴裡含弄得快要孵出小雞的話,輕易不肯鬆口施捨出來。你看:「後半夜」,「人來叫」,「都起了」,三字一頓,三三見九,小說便這麼開場了。是什麼季節的後半夜?不知道。是什麼景致的後半夜?不知道。如果知道,那就成了魯迅《藥》的開頭: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麼都睡著。

阿城懶得跟魯迅較勁,逕直寫了個「後半夜」,什麼樣的,你自個兒琢磨去。像一柄攮子,說捅就捅上了。

「人來叫」,什麼人來叫?不知道。怎麼叫?不知道。要知道,也許怕讓人想起夏衍的《包身工》,那當然更容易叫阿城噁心。於是就一個乾脆的「人來叫」,於是不「都起了」,好像「人來瘋」。

分析了這個「三字經」的開頭,可以看出阿城在追求一種三板斧的風格,把一切能砍掉的都砍掉,連血帶肉加大筋,全不要,乾乾淨淨地剩了副錚錚硬骨,多麼古樸、多麼蒼勁、多麼-根!正所謂「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是也。

接下去看,第二段可作為「都起了」的註腳,但依然含蓄加含糊。誰「找不著褲子」,誰「開了燈」,話是一個人說的還是兩個人竺個人或者一人一句都說了一概不知。於是我們開始發現,阿城砍去的和淡化的首要受害者是主語。換句話說,阿城語言是無主語或主語閹割式的。

再仔細看,受閹割程度最深的是「我」,凡是可以去掉和一般人不大習慣去掉「我」的地方,阿城的「我」都消失了。如《茂林》一節的頭一段:

口渴死,恨不能咬近旁的樹皮吮。好林子,一架山森森的引眼。不想再走,情願將自己栽在這裡,也綠綠的活個痛快。

只是當實在閹割不掉的地方,阿城才羞羞答答地讓「我」露了幾次頭,好像很慚愧自己學藝不精、得道不高似的。《茂林》一節共24個自然段,一共只出現了8個「我」字,平均3段才1個,而實際上倒有1段卻集中了3個。至於像《湖底》、《雪山》這樣的章節,竟從頭到尾不見一個「我」字。同時,也不見一個「他」字。這樣,在一些無主語的句子中,就無法斷定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例如《雪山》一節,行動的主體顯然是一個人物,給這個人物的行動加上「我」也行,加上「他」也行,人稱在這裡已經喪失了意義。也就是說,阿城的人稱消失了,他消滅了主體。小說的敘述者與敘述對像之間保持了盡可能大的、越大越好的距離。這樣,小說有時便似斷線的風箏,從自我割棄了操縱權的敘述者手中獲得一種加速飛昇的自由,可以迅疾地飄向某種「無語言」之根。

但是,這樣的結果,根可能很省事地就被「尋」到了,然而「我」卻並不在場,被尋到的,乃是「無我之根」。

王靜安《人間詞話》云: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阿城在當代文壇,大約也想做個「豪傑之士」,所以不自覺地「自樹立耳」,在語言上向古詩詞中的無我之境靠攏。在這方面,應該肯定,阿城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甚至比有意要用唐詩格調來寫小說的何立偉還要高出一籌,有些地方已經達到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如《雪山》一節的結尾三小段:

夢中突然見到一塊粉紅,如音響般,持續而漸強,強到令人驚慌,以為不祥,卻又無力閃避,自己迫自己大叫。

卻真的聽見自己大叫,真的覺到塑料布在臉上,急忙扯開,粉紅更亮,天地間卻靜著,原來非夢,只是混沌中不理知那粉紅就是晨光中的山頂。癡癡地望著,腦中漸漸浸出涼與熱,不能言語。

山頂是雪。

這是一組非常嫻熟的「蒙太奇」,如同最先鋒的實驗電影,尤其最後一句:「山頂是雪。」的確是精彩,可以說的確是觸到了漢語的「根」。但是,漢語的根在其自身的時空裡,並非是無我之境所能概括的。王靜安先生又云: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

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而阿城則一味追索無我之境,不管是靜是動,是由靜之動還是由動之靜,只是「卡哧卡哧」,純寫感官效果,立志做文字上的印象派。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又恰恰是疏遠了「根」,背離了「根」。阿城的「三王」寫得好,大家喝彩,為什麼?因為那裡既有有我之境,也有無我之境。無論棋王、樹王、孩子王,主語都是大寫的。在那個世界裡,主謂賓的關係相處得很好,一方面是「物皆著我之色彩」,另一方面又我與物化,顯得不即不離。羚羊掛角,這才真正燒出了一點「根」的味道。而阿城卻覺得小小「三王」的世界已然施展不開了,一省事,搞了個「百團大戰」式的《遍地風流》,筆走偏鋒,專作瘦硬麻澀之語,頓時顯出小家子氣來,連篇累牘都是這類半馬怪式的言語:

都說著,都上了車。車發動著,呼地一下竄出去,都摔在網上了,部笑,都罵,都不起來,說,躺著吧。

讀多了,真替作者累得慌。彷彿看見他吃力地揮著斧子,遍地是汗,一點也不風流。他也許以為字裡行間留下的想像空間越多就越透著有本事吧,「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不就是嗎?可是他實際上留給讀者用想像去填補的,更多的只是句子成分,而並非藝術形象。正如一個初學漢語的老外,結結巴巴地對中國朋友敘述說:「後半夜,人來叫,都起了。」中國朋友只會通過詢問來增補他的句子成分,而絕不會把他認作中華民族的「根」。

「尋根文學」發難伊始,來勢頗猛,令人感官大震,用阿城的話說,是「舌上著了一鞭」。但幾個浪頭過後,卻拘泥於語言、形式的煉金術,主語越來越淡化,結果,根是根,我是我,無我之根竟這樣無疾而終了。只留下一片「爸爸爸」、「女女女」和「卡哧卡哧」,而且從那以後,再看不見「遍地風流」,只剩下「一地雞毛」了。

有點意思。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