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中,《連城訣》部頭不大,份量卻不輕,這是人類文學史上一部深掘人性底蘊的奇書。尤其讀到後半部,實在驚心動魄。本人特將評點《連城訣》時所寫的後六章的回評整理出來,與廣大「金迷」共享。
第七章
《連城訣》共十二章,至第七章恰為本書後半部之開始,而佈局至此恰進入一大轉折。前半部疑雲漫天,後半部想像遍地。好一場大雪崩,洗出人性之底色。睹罷想像,恨無塌天之雪崩,掩盡人世醜惡。
第七章名曰《落花流水》,這本是中原四大豪傑——人稱江南四老,又稱江南四奇——響噹噹的名號,他們分別是「仁義陸大刀」陸天抒,「中原無敵」花鐵干,「柔雲劍」劉乘風和「冷月劍」水岱。四人率領二三百中原豪俠,長途追殺一個淫暴無比的西藏血刀僧——血刀門的掌門血刀老祖,從湖北一直追到川藏交界的大雪山。血刀老祖孤身苦戰,又攜帶著斷腿的狄雲和水岱的女兒水笙,兩匹馬一死一跛,眼看將人絕境。不料一場大雪崩阻斷了群豪後,奇峰迭起。先是花鐵干偷襲血刀老祖不成,反而誤殺了劉乘風。接著血刀老祖在雪底下鬥殺了陸天抒,隨即又設奇謀斬斷了水岱的雙腿,最後在內力耗盡的情況下,用心理戰逼降了已成驚弓之鳥的花鐵干。
「落花流水」四大豪傑每個人的武功都與血刀老祖在伯仲之間,結果卻反被血刀老祖殺得「落花流水」。血刀老祖在邏輯上固已先被設定為人性極惡之代表,然而在此「大惡人」之對比下,所謂中原豪俠,智勇皆非敵手,尤其令人驚駭之處是,所謂「狹義」,在生死緊急關頭,竟可蕩然無存。相形之下,血刀老祖不但神勇凜凜,看他算得準、把得牢、做得徹,處處使人膽寒,而且這老兒心口合一,毫不忸怩作偽。人性惡到極處,反而顯出一股至剛至大的真誠。所謂「落花流水」,是乃浪得虛名。人生一世,欲作大聖賢固然難於登天,即便欲作血刀老祖這般頂天立地之惡漢,環視宇內,能有幾人?為人但有真性情,傳世豈無好武功——血刀老祖乃金庸作品中上上人物也!
金庸小說反面人物有三絕。《連城訣》之血刀老祖,《天龍八部》之南海鱷神,《笑傲江湖》之採花大盜田伯光。三人一淨、一丑、一生,皆為拿得起、放得下、重原則、輕生命之硬漢。血刀老祖救過狄雲,南海鱷神救過段譽,田伯光救過令狐沖。人生於世,自當結交良善,但倘無真良善可結交,則不若與此三絕為友,生得豪壯,死得痛快,豈不勝過與蠅營狗苟之輩終日廝混哉!
第八章
第八章寫水岱和血刀老祖死後,狄雲、水笙、花鐵干三人困於雪谷之內數月,狄雲、水笙以兀鷹為食,水笙為狄雲織成一件「鷹服」。此章名為《羽衣》,深得戲劇藝術中道具妙用之法。世上美人顯貴萬千,誰曾穿過那兀鷹羽毛織成之衣?一件羽衣,幾多鷹屍?狄雲水笙數月之生命延續全賴此也。水笙原來以為狄雲是血刀老祖的徒孫,一直罵他「小淫僧」。而借此羽衣,既寫出水笙對狄雲認識之轉變,好感之漸生,及名門小姐不肯口頭認錯而以實際行動表明細密心思之含傲帶羞,又寫出狄雲性格之質樸而自卑,更寫出與群俠前來營救的水笙之男友注嘯風不能釋懷之塊壘。一件羽衣,其重幾何?
此章對花鐵干窮追猛打,撕開全部人性惡之底蘊,配以愚眾之喧嘩,點面結合,罵盡自以為是之「正義」君子。花鐵干貪生怕死,向血刀老祖跪地求饒。血刀老祖死後,又用水笙來討好「小淫僧」。自身穴道一解,先是吃了水笙的馬肉,後來又吃光了結義兄弟陸天抒、劉乘風的屍體。群俠人谷後,他自稱「手刃惡僧」,又污蔑狄雲、水笙行為不端。金庸寫出花鐵干「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一位幾十年並未做過什麼奸惡之事的名俠,在極端情境下,「數十年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這是對人類心理層次的深刻洞視,也代表了20世紀文學人物塑造的新高度。
從結構上看,第七章殺得日月無光,令人迴腸蕩氣,而這第八章則處處令人憋悶欲吼。同是大雪深谷,第七章局面之主人為血刀老祖,猶如一盞燈塔,照徹四面八方;而第八章中沒有英雄,前一半是一個偽君子加兩個窩囊廢,後一半是受偽君子欺弄之烏合愚眾,秉「公心」,持「正義」,攪得烏煙瘴氣,連老鷹都不願來做看客。此乃一張一弛之結構法,讀金庸小說,大可伸縮血脈,通貫筋骨,收神照功,血刀經養生之效也。
第九章
這第九章叫《「梁山伯·祝英台」》略有些不妥。因為全章主旨是披露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師兄弟互忌互殘之內幕,尤其寫出出乎狄雲意料的言達平竟也「心腸如此惡毒」。而狄雲回顧往昔與師妹戚芳之言笑晏晏,其中以「梁山伯·祝英台」命名之蝴蝶一節,只是一個小插曲。此章主要寫言達平在戚長髮故居大規模挖掘「聚寶盆」,萬震山率眾前來劫奪,回鄉尋師的狄雲救了當年救助過自己的「恩公」言達平。故此章不如名為《聚寶盆》或《恩公》更佳。言達平本為狄雲之恩公,但至此狄雲反為言達平之恩公。言作狄恩公時,不過是假仁假義地利用之,而狄作言恩公時,卻是明知此人之險惡及對己之利用,卻仍懷滴水湧泉之心,奮勇救之。兩相對照,可知金庸並非否定情義之存在,而是在痛揭大奸大偽的同時,深切稱許人間真正之俠義。讀者若見萬、言、戚之行徑而否定一切師徒之情,見《連城訣》之陰天險地而灰心人間正道,則大謬矣。
本章為狄雲出雪谷後初次獨闖江湖,帶著丁典和血刀老祖的超人武功,帶著慘痛的身世和險惡的經歷,學會了冷靜觀察和忍耐,學會了把握時機和偽裝。透過這個視角人物,讀者眼中的世界越來越從迷茫到分明,從煙雲籠罩到真相大白。這也是結構上的一個大過渡,從雪谷中真刀真槍的拚殺,將要過渡到一幅更加陰森淒慘的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圖。看官,您坐穩了吧。
第十章
第十章名曰《唐詩選輯》,甚含玄機。這一章又是巧用道具,一本《唐詩選輯》用得出神人化。它既是狄雲戚芳青梅竹馬感情的見證,又是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師兄弟弒殺師父梅念笙的罪證。村女戚芳用它夾鞋樣,假郎中狄雲用它暗露身份,萬震山、萬圭父子用它破譯《連城劍譜》,小女孩用它做遊戲……但就是沒人用它來讀唐詩!我為唐詩研究諸學者一哭。回想戚長髮裝愚充傻,故意將「唐詩劍法」講成「躺屍劍法」,將「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生生講成「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令人噴飯之同時不禁深深思考諸多文化命題。讀之令人神采飛揚之「唐詩」二字,竟可搖身一變為令人毛骨悚然之「躺屍」。魯迅曰仁義道德中有吃人藏焉,是則「唐詩」、「躺屍」之辨,非為無稽狡獪之笑談,乃深寓文化顛覆之憂患也。中國人號稱「敬惜字紙」,實則常常並不以書為書,或以為中有「黃金屋」、「顏如玉」,以搜寶禮佛之心待之;否則視之如敝屣,以之裹物覆甌代薪解穢。一冊《唐詩選輯》,寫盡書在中國之辛酸命運也。
戚長髮視若命根之《唐詩選輯》,收藏不夠精心,輕易被女兒戚芳翻去,此一關節,難令細心讀者心服,當有更圓滿之解釋為好。
此章中狄雲雖歷磨煉,終究本性為人不忍,故成不得甚事。本想親眼瞧瞧仇人萬圭中了言達平的蠍毒後如何受苦而死,結果見到成為萬圭媳婦的戚芳後,反而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解藥。戚芳在萬家這所「陰謀大學」裡耳熏目染,變得機敏有謀,但其識見尚不如狄雲。而欲在萬家掉花搗鬼,不啻蘭亭賣字,班門弄斧,險矣!《紅樓夢〉〉云:「質本潔來還潔去」,本性良善之人,縱學得一身陰謀詭計,終難領袖群魔,徒戕心智,不若早日抽身,坐看水窮雲起也。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砌牆》,重點寫萬震山的拿手好戲——密室殺人,自導自演「廣播劇」以惑人眼目,再把被害者砌入內牆。然而心念作祟,常常半夜起來,在夢遊狀態下憑空表演拆牆砌牆的「啞劇小品」。從上一章後半,狄雲離去,戚芳便成為視角人物。狄雲已經多歷險惡,而戚芳尚滿目良善,故從戚芳之視角,更能顯萬氏父子之毒。而狄雲雖離去,作者並未將他忘卻,宛如一彪伏兵,由暗線控制,當發之時,一鼓而奏凱。然狄雲與戚芳,本性皆為村夫村婦,縱有通天本領,亦鬥不過宵小奸賊。於此可見金庸把握人物之準確,並不以感情好惡製造形勢之向背也。
砌牆一事,情節上甚為妖邪詭異。年少初讀時,為之夜不能寐,起而模仿。後讀精神分析理論,乃知萬震山此舉,出於潛意識之得意與恐懼。人作一分惡,便積一分毒。大惡之人,心脈必損,宜乎其有種種變態舉動。金庸之洞徹人心,融會理論,令人深深折服。
此章情節有十大轉折。戚芳撞見公公砌牆,一也;萬圭發現戚芳盜書,二也;萬氏父子謀殺吳坎,三也;萬震山意外中毒,四也;戚芳挾藥逼問,五也;萬氏父子奪藥殺芳,六也;吳坎屍體不見,七也;狄雲救出戚芳,八也;戚長髮屍體亦不見,九也;戚芳去而不返,十也。每一轉折,俱令人緊張掛牽,心潮起伏。如此妙用懸念之法,出自偵探小說之啟迪,而又遠遠超乎偵探小說之上。吾無以名之,但聞其奏刀莫不中音,但觀其以無厚入有間,乃撚鬚而歎曰:「咦!進乎技矣!」
第十二章
此章為全書煞尾,名為《大寶藏》,似寓大團圓之意,實乃深含機鋒之反諷。何為人生「大寶藏」?珍珠財寶乎?而珠寶乃驅人直入獸叢。珠寶本亦美物也,然為求珠寶而盡舍人生其他有價無價之寶,則珠寶適成毒藥也。即對狄雲而言,麻溪鋪少年時代,才是大寶藏,「空心菜」才是大寶藏。然人往往非歷經荼毒,不知真寶藏之所在。金庸是大慈悲菩薩,故令一生辛酸悲苦之狄雲終有一歡欣結局。他離開醜惡的人世,回到藏邊的雪谷,遠遠望見水笙在那裡等著他……但是谷中日月長,10年、20年之後呢……
《連城訣》本名《素心劍》。「素心」之意,與「空心菜」近,乃是從正面命名。而後改為《連城訣》,乃是從反面命名。可見金庸此書重在痛揭人生之陰暗面。所謂「連城訣」,正如「大寶藏」,聽上去價值連城,而實際上竟是戕人性命,滅人心魄之招魂幡。何以人人為爭財奪寶而變得豬狗不如?慾望作祟於其中也。故人必懷「素心」之劍,斬欲魔,去貪心,而後可以暢享親友天倫之樂也。
本書開頭,戚長髮教授徒弟「躺屍」劍法。迨至結尾,果然「躺屍」遍地。一部《連城訣》,慘烈至極,儼然一幅人間地獄圖也。狄雲若論武功,已是江湖一流,然而如此江湖,如此世界,縱然人莫予毒,生於其間,又有何樂趣可言?是故狄雲也要「退隱」了。六七十年代中國大陸文學之結尾多是陽光燦爛,灑滿征途,英雄們高歌猛進,戰鬥正未有窮期……而同一時期之金庸小說卻「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此不僅地域、語境之差別,亦文學觀、人生觀之大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