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言」背後的「辛酸淚」
余 傑
本來,老孔屬於我的老師輩,我確實是老老實實地在課堂上聽過他講授《中國現代通俗小說》。老師的書,怎麼能夠讓學生來寫序呢?可是,老孔說,讓你寫,你就寫吧,何必有那麼多顧慮呢?好在我也是一個不太講究「師道尊嚴」的調皮學生,便堂而皇之地拿起了筆。
第一次見到老孔,是我剛剛念大二的時候,那時我還是一個晚上四處奔波找講座聽的愣頭青。有一天晚上學生會舉辦一個規模龐大的「博士論壇」,參加論壇的全是各個學科卓有成就的老、中、青三代博士。正聽得迷迷糊糊,忽然講台上站起一個大漢,短短的平頭,一身藍色牛仔服,聲如洪鐘地講起金庸武俠小說來。這是哪路英雄?我連忙向旁邊的同學打聽,同學告訴我,他是中文系的博士,名叫孔慶東。與台上個個文質彬彬、衣冠楚楚的學者們相比,這位孔博士像一個工廠裡地地道道的「工人階級兄弟」,不知天高地厚地闖進了「組織部」。他講金庸講得頭頭是道、滔滔不絕,贏得了那天晚上最多的掌聲。而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的是他回答學生提問時所說的幾句話。有學生問,目前北大學風不正,學生厭學,精神的北大已經日益被物質的北大所侵蝕,對此孔博士有何看法?一般人對這樣尖銳的問題往往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個在讀博士,當然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利益,怎麼敢在公開場合批評校方呢?然而,孔博士口無遮攔,歷數他所觀察到的北大近年來的醜惡現象,例如舞廳散場後若干女生隨大款的名車絕塵而去等等,然後他斬釘截鐵地說:「北大,你不該如此墮落!」話音未了,掌聲雷動。在90年代初的北大,我聽了無數場精彩或者不精彩、相當著名的人物或者不怎麼著名的人物的講座,卻是第一次聽到這樣隨心所欲的發言,第一次遇到這樣真正達到了「我口說我心」的北大人。於是,我記下了他的名字。
我念到大三的時候,孔慶東畢業留校了,系裡的傳達室裡增添了一個寫著「孔慶東」三個字的信箱。那時,我自己所寫的作品還無法公開發表,我把它們打印好並裝訂成小冊子,送給朋友和老師看。我很自信,我所寫的一定是好東西,因此常常把小冊子塞進中文系老師們的信箱中。當我看到有了一個「孔慶東』』的信箱時,就毫不猶豫地塞了一本剛編印的文集《明天》進去。不久,他就托同學捎口信給我,約我見面,一見面,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我們立刻成了好朋友——儘管我還是叫他「孔老師」,但我更多的是把他當做朋友看待。到了我大四的時候,編印了本科時代最後的一本文集《思人》。完稿後,我請孔慶東寫篇序,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這篇序便是收在本書中的《送余傑序〉)。再後來,我上了研究生,出版了《火與冰》等集子,而老孔的《47樓207》也橫空出世。世上的事情就有那麼巧:我也恰恰住在老孔住過的47號樓。
老孔的《47樓如7》出版後,許多讀者把他看成是「幽默大師」。這個桂冠讓老孔很是尷尬。在現實生活中,老孔不是一個幽默的人,相反,他很嚴肅。他的文章,骨子裡的東西也並不是幽默。一般人讀他的「荒唐言」,覺得有趣、好笑,卻很少有人能夠讀出他「荒唐言」背後的「辛酸淚」,感受到他內心的悲愴和憂傷。我想,假如說《47樓207》更多地體現了老孔「荒唐言」的一面,那麼《空山瘋語》則更多地袒露出他的「辛酸淚」。當年曹翁寫《紅樓夢》,感歎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_。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今日的老孔,何嘗沒有這樣的心緒。所以,《空山瘋語》的第一篇,題目就叫《我不幽默》。老孔說,他真心想學習的是老捨先生,老捨先生好像也很幽默,但他最好的作品卻是不幽默的、讓人落淚的《駱駝祥子、《茶館》等等。「我立志要嚴肅,非常『幽默』的嚴肅。當劊子手的子彈沒有打中牛虻的心臟時,牛虻捂著傷口說:小伙子,沉著點,瞄準了打。你會認為這是幽默嗎?朋友,請你意識到這是一種『不幽默』吧,因為只有意識到這一點,你才會穿透語言的迷霧,在『嚴肅』與『幽默』之間自由地翱翔。一時達不到這個境界也不要緊,只要你首先記住這句話:我不幽默。」對於老孔的被「誤讀」,我跟他一樣痛心。為什麼「被理解」是如此的艱難?
我讀老孔的文章,當然也時不時地開懷大笑,但笑過之後,我常常被一種深沉的悲哀所籠罩。我讀老孔的文章,就像讀捷克作家伊凡·克裡瑪的小說一樣,笑是暫時的,而傷感則是漫長的。克裡瑪的作品,敘事風格輕鬆幽默,其目的卻是為了「對抗我們生活中的荒誕」。在《一個傷感的故事》中,克裡瑪面對的是這樣一個時代——「一些最傑出、最有創見和創造性的人沉默了,而某些精神貧乏而最無創造性的作家和哲學家卻正在受到吹捧和拔高。……他們毀壞了大量的書籍,禁止許多電影上演,搜查了所有的圖書館。他們還取消了國際新聞,盡力在廣播中塞滿他們的節目,以便取代外台廣播,以致把語言濫用到不再像我們祖先創造出來的語言。他們還廢除教會、劇院、雜誌、出版社、科學學會以及其他文化社團,甚至把這座城市街道上古老的鵝卵石都連根拔起來」。主人公選擇了留下,他認為作為一個作家便意味著緊密關注人民的命運,不能忽視它,應該為那些不能為自己辯護的人辯護,表達他們對自由和對一種更具尊嚴的生存方式的渴望。他用「幽默」(它的背後是智慧)來對抗「荒誕」(它的背後是邪惡),「生活正是這樣,它只讓你在兩種苦難、兩種虛無和兩種絕望之間進行選擇。你所能做的,也只是從兩者之間選擇你認為比較容易忍受的,比較吸引人的,使你至少能保持一點自尊的」。我覺得,這段話可以作為理解老孔的文章的鑰匙。否則,僅僅是抱著「好玩」的態度來讀老孔的文章,你只可能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與《47樓207》相比,《空山瘋語》中的文章更有份量也更耐讀,除了妙語連珠的短文以外,有不少一氣呵成、氣貫長虹的長文。如《陳寅恪對文學史研究的意義》、《百年回眸看女裝》、《金庸小說情海拾貝》等,顯示出老孔作為一名優秀的文學研究者的慧眼慧心、功力苦力。所謂「慧眼慧心」,是指他獨具只眼,善於在他人忽略的地方挖掘出問題而且是大問題來;所謂「功力苦力」,是指他有坐「冷板發」的功夫,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淘出粒粒金沙來。老孔的學術文章同時也是性情文章,他曾經說過:「學術研究的出發點是什麼?讀書、查資料、坐冷板發,歸根結底是一種技術。當這些都做到以後,最後差在哪裡呢?我覺得就差在你是不是有生命,你對生活是不是有新鮮的感受。你要是沒有新鮮的感受,這些就沒有價值。」我同意老孔的這一觀點,也敬佩他在日益「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不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關心」的學院裡,為了做一個「完整的人」而作出的巨大的努力。正如陳平原先生所強調的那樣,學者應當具備「人間情懷」,把人間情懷壓在紙背,方為第一流的學術。老孔的學術文章,有材料、有文采、有觀點、有思想、有感情,甚至連高中生都能夠讀懂,與時下那些故弄玄虛、半文言半英文的論文形成鮮明的對比。
老孔有兩個「情人」(這點師母早就知道,我也不妨在此公之於眾)。一是北大,二是以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其實,這也是我的兩個「情人」(不過,我愛金庸,更愛古龍)。尤其是對北大的愛,我們心心相印。正如老孔所說:「我們對北大的感情是不可比擬的,可以說是愛吧。這個愛是那種愛入骨髓的愛,死纏爛打的愛。北大同我們的生命是不能分開的,對我們的生命來說是最重要的。」我們以不同的方式、相同的感情,在各自的許多文章裡,寫到了這座永恆的校園。
當然,老孔的許多觀點我也不同意。就像他在《送余傑序》中所說的,「其實余傑的許多論斷,我並不贊同」。例如,他在《毛選的人格魅力》中所表達出來的某種傾向,我不僅不贊同,而且還持針鋒相對的觀點。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師生情、朋友誼,並不妨礙我們進行深入的溝通和交流。
近曰到老孔家做客,老孔已經開始命令四歲的小孔背他們孔家家傳的寶典《論語》了。可是,不安分的小孔背了幾句,就溜出門去找鄰居家的小女孩玩去了。老孔對小孔的早熟很生氣,我勸他說,此乃「好色而不淫也」,這是你們老祖宗說的。而我心裡悄悄想,這一定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欲知老孔是否真是如此,看官請讀正文。
1999年10月28日於京西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