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腦上一打出這個題目,就覺得自己道貌岸然,面目可憎。夫人從我身後經過,瞟了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哎喲,真偉大。這回天下當老師的可有了光輝榜樣了。」一側身,又俯在兒子的耳邊說:「你爸又要禍害人了,快吃蓋中蓋去。」
我聽了雖然氣憤,但又實在不能發作,因為這個題目的確讓人覺得3張紙畫個鼻子——臉太大了。我的老祖宗被尊為「至聖先師」,也不曾寫過這種吹牛文字。魯迅先生夠偉大的,也只寫了一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若不是編輯小弟弟小妹妹催逼得緊,我是打死也不敢摸這根高壓線的。不過轉念又想,這東西其實天天有人在寫,那些「模範教師」,那些「先進班主任」,不是都被強迫寫過這東西嗎?不但寫,還要腆著臉上台去念,念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比勞改犯還遭罪。老子二十多年前連批林批孔批宋江的文章都寫過,這點苦有啥吃不了的?寫!大不了讓孔慶東告我一個侵犯名譽罪唄。
我正式當老師的時間不太長。當過3年中學老師,4年大學老師。此外各種臨時老師當了無數。如果說老師就是教給別人知識的人的話,那我從3歲到現在,可以說沒有一天不是在「誨人不倦」中度過的。我當老師的秘訣用一句話就可概括,叫做「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好為人師」,兩個基本點是「不求為人師表」和「人人是我師」。
我從小好為人師,見人有錯誤就指出,見人有疑惑就指點。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中說:「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麼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我錯誤地理解了偉大領袖的話,把「誰向我們指出都行」理解為「我們向誰指出都行」,結果到處碰壁,吃盡苦頭。小時候,我向父母指出,得到的是辱罵和毒打;我向老師指出,得到的是嘲笑和批判。長大後,我向領導指出,得到的是什麼,中國人都知道。這些我都不在乎,最最笨蛋的是,我竟然膽敢向每一個女朋友指出。結果在我短暫的戀愛史上,有三個女朋友因為我指出她們的錯別字而憤然離去。但是我本性難改,不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告訴別人就渾身難受。所以要說「我現在怎樣做老師」,中心特點就是,天生酷愛本職工作,最見不得眾生愚昧。敵人若把我抓去,不用嚴刑拷打問我的上級是誰,只要把我上級的名字寫錯,我立刻就會上去改成正確的,並讓他們再默寫一遍。
為了保證「好為人師」這個中心,首先要做到「不求為人師表」。有些老師的最高理想是「為人師表」,這在我看來就是犯了「主題先行」之病。你怎麼能保證自己配得上「師表」呢?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他可沒說「師者,做人之榜樣,生活之楷模也」。把老師的道德標準定得過高,容易導致率相作偽,「師賊」叢生。《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可以給我們深刻的啟示。當然,大多數老師的道德是在水準線之上的,但那是因為這一職業本身是「積德」的職業,有利於人的道德修養,而不是當老師的人天然比別人高尚。我在道德上取與學生平等的態度,你勤奮刻苦,我給你好成績;你敢擾亂課堂,我當場揍你丫的;你認真指出我的錯誤,我請你吃飯;你敢穿三點式來上課,我就告你性騷擾。總之,不當聖人,教和學兩方面都會從道德的壓抑中解脫出來,從而集中精力於知識的傳與承。
既然不用為人師表了,那就可以真正的虛懷若谷,「人人是我師」。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這話太驕傲了,喪失了三分之二的學習機會。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他必然知道或者掌握另一個個體所不知不會的某些事物或本事,所以,從每一個人身上多少學點東西,是保證自己能夠永遠「好為人師」的無窮源泉。如果說當老師的應該具備什麼道德的話,我認為就應該具備「人人是我師」這個道德。這個道德既符合老子「知雄守雌」的理論,又與毛主席所提倡的群眾路線相一致。其實用武俠小說裡的話表達出來,就是「北溟神功」。一個人有了北溟神功,但是絕不想當武林盟主(為人師表),而是只想當一個達摩堂長老(好為人師),這對於我這種中等智力中等運氣的人來說,應該是可以做到的吧?
(本文發表後,得到教育界師生頗多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