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散文二篇賞析
一《回聲》
李廣田的文字,就好像你在山裡趕路,拐過一個山峁,發現一幅新的風景。那風景不是為了你的到來才展現的,而是原本就鋪在那裡,立在那裡了。當你朝它走去時,發現它講述的故事早已開始,而你,只是無意間闖入的一個傾聽者。比如說《回聲》,它一開頭就這樣寫道: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還是最喜歡跟著母親到外祖家去,這原因是為了去聽琴。
你認為這個故事剛剛開始也可,認為它已經講了100年也可,你就那麼聽下去了。然而它並不在意你聽不聽,它仍是不緊不慢地講下去。宛如山嵐緩緩流過山腰,或是山澗徐徐淌過山谷。
講到聽琴,文章下面就寫到外祖父的橫琴。可是「我並不喜歡這個」,「我聽了只是心煩」。「我」要聽的,「是籬笆上一片枯葉,在風中戰動,與枯枝磨擦而發出好聽的聲響」。擴而展之,「我」最愛聽的,是「那張長大無比的琴」,以河堤為琴身,以電桿為琴柱,以電線為琴弦的大琴。這張大琴,自然是只有風,才能演奏的了。
在這樣的琴聲中,「我」做了許多夢,絢爛的夢,恐怖的夢。這些夢培育了一個小孩子的想像力,使他的心飛到遼遠的世界,奇異的世界裡去。「我」喜歡去聽那琴,實際是要去進入那個夢的世界。而當因為凍傷不能前去時,小孩子陷入了悲哀。
文章至此講述的其實是自然之聲與人工之聲的道理,這是幾千年前老子講過的道理。但老子講的是道理,李廣田講的是故事,是真實的生命經歷,它包含了更豐富,也更本質的道理。
接下去,文章轉入老祖母給「我」做「琴」。老祖母用一個小白瓶繫在高桿上,等待風把它吹響。可是「以後過了許多日子,也刮過好多次老北風,然而那小白瓶還是一點不動,不發出一點聲息」。
老祖母失敗了,但她所種下的慈愛卻開放在小孩子的心裡。「現在我每逢走過電桿木,聽見電桿木發出嗡嗡聲時,就很自然地想起這些。」在往事的回聲裡,老祖母與自然之聲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種充盈於天地之間的大愛,是沒有「愛」字的真愛。這樣的琴聲,使一個小孩子成長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樸實的人,他的文章不是人工製造出的消遣娛樂,而是自然的風,宇宙的風,吹進他心裡之後,自然發出的鳴響。在這樣的鳴響中,人達到了忘我,像糖入水一樣,他,或許還有你,融入了風景。
二《山水》
李廣田的散文,初看似乎平實得不能再平實,然而再看就起了凸凹,三看就有山有水,四看就是錦繡乾坤了。
《山水》一篇,開篇便以平原之子的身份,拒斥那些山水文章,因為它們使平原上的孩子產生了悲哀。在平原的孩子看來,那些山水文字「都近於誇飾」,這似乎有點井底之蛙的味道。然而作者的意圖卻不是要講這個道理。因為他承認了自己的自卑:「我原是要訴說平原人的悲哀呀。」
平原上自然無山無水。可正由於無山無水,激發了孩子們對於山水的想像。而在這些想像中,作者寫出了他們的寂寞。想像與寂寞,觸到了人的靈魂。它使人不由得想到,我們喜歡山水,難道是為了排遣寂寞嗎?於是,題目的普普通通的「山水」二字,驟然有了立體感,縱深感,讀者感到,他所要談的,恐怕並非是「山水」。
平原的人不滿足於想像山水,他們小時想像,長大後就要創造山水。「我們的祖先想用他們自己的力量來改造他們的天地,於是他們就開始一件偉大的工程。」他們開河,堆土,採石,移木,用了幾十個春秋,終於,「從此以後,我們祖先才可以垂釣,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橋,可以駕小舟,可以看河上的雲煙」。原來,改天換地,是人類的一個永恆的夢想。只要人類衣食溫飽之後,他們就要試著改變一下世界。住在山區的愚公,要移走太行、王屋兩座大山,而住在平原的人們,卻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嶽」。究竟哪些山水是上帝造的,哪些山水是人類造的,專家以外的人已經很難分辨。李廣田在這裡,又講了一個人和宇宙的故事。他不是說人到底能不能戰勝自然的什麼道理,不是說人定勝天還是天定勝人。他說的是不管有過怎樣的經歷,不管有過怎樣的想像,寂寞,奮鬥,結局,不管是誰戰勝了誰,最終,人和自然是一體的,是分不開的,也分不清的。
平原祖先的創造,已經成了歷史,那些工程已經只剩下零星的遺跡。深埋在土裡的一塊黑石,就是「老祖宗的山頭」,兩塊稍低的地方,就是「老祖宗的海子」。然而這一點點遺跡,已足夠文明的火種流傳。「我在那塊平原上生長起來,在那裡過了我的幼年時代,我憑了那一塊石頭和幾處低地,夢想著遠方的高山,長水,與大海。」文章至此,不溫不火地結束,卻陡然使讀者進入了一種「寂寞」,啊,山水到底是什麼?山水就是人麼?不少評論家都說李廣田的散文是「粗線條」的,恐怕並不確切,在那粗樸的外表下面,李廣田的心實際是非常細的,細得那麼讓人無話可說,細得那麼讓人憂傷……
(本文收入浙江文藝出版社《20世紀中國文學名著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