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泥
金庸以一生綺麗奇幻的想像和博覽通才,營設了獨立的王國,能夠「迴避」現實、向「古」虛構,以「武俠小說」來盪開江湖,裡面絲毫看不見「現世」的影子,從而免受現世的曲解與打擊,無往而不利。
讀他小說的人先得有一點史學修養和悟性靈氣,否則吃不透他對社會的解譯、對歷史的沉思、對人性的洞識,而只能停留在那個遠離「現世」的古代王國,接受一點新奇而簡單的樂趣。
沒有一個作家有他那份天才,能設計如此眾多活潑、緊扣的情節懸念了,文筆跳蕩優美,時時處處透散奇趣,瀰漫恬人的芳息。中國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已經足足讓他迷戀一生。
在玩味它們、尤其在玩味中國歷史的過程中,他以自己的慧性,提煉出感悟到的傳統文化的精髓,讓故事情節在大的脈絡上和歷史吻合,小的細節處穿插自己創造的人物,以他們的生活來破讀中國歷史、中國文化,尤其是朝代迭變期的那段動亂史!同時,這也「限制」住他作品裡思想境界的高度與廣度。
中國傳統文化是中庸的文化,金庸所得到的正是這中庸文化的精髓!「外儒而內道」,「達則兼濟天下」如郭靖的報國,「窮則獨善其身」如楊過的歸隱;先吵吵鬧鬧地「爭」,一旦成功了、疲累了、心灰了,再輕輕鬆鬆地「隱」。何等自在的人生——歷代中國文人最高級、最浪漫的理想人生!
金庸做到了,還要讓自己鍾愛的主人公這樣去做。這是「大俠」的高風亮節!
但是,大俠只有一個,金庸只有一個。那些不幸的生靈,他們缺少振拔,缺少鼓舞,缺少撫慰,缺少使自己的生命在「贖罪」的一生裡變得更加柔韌、更具抗衡力、更能承受負荷的同情與依托。但一切「武俠小說」在爭爭鬥斗的世界裡演習人生,哪裡能顧及其他?無疑,金庸的「不幸」也正在這裡。
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只能領略到勇武、「成功」者的一份歡欣、幾許淒涼,只能看見「成功」者的足跡——這又是怎樣離奇古怪的「足跡」呢?——多像一名蠻勇的將軍在指揮他的千萬軍馬去效命疆場,換來他一個人的千秋功名啊!這些罕見的英雄,先要成為一名「大俠」,而後才能胸懷天下,為國為民,成就一番事業。大俠又是怎樣成長為大俠的呢?
他必須孤身奮鬥、用心磨煉,又得有卓越的天智,巧妙的機遇,所有這些,雖千萬人難得其一!尤為稀奇的是,所有的「大俠」在練成深不可測的「武功」之前全有奇遇——人生中充滿了不可料知的奇遇,俗話所謂「天助」。沒有「天助」,他絕對練不出高深的武功,如此,他拿什麼來成其為「大」俠呢?現代社會恰恰沒有這些啊!
再者,他作品中的大俠所遇到的仇敵,全是可見的、具體的。
今天的人呢?不但缺乏奇遇,而且,他往往看不清也看不見阻礙自己、折磨自己、打擊自己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似乎到處有壓迫,人們不知道要克服、要鍛煉、要超越的對象。他實在太激烈的話,就做約翰·克利斯朵夫吧——去向整個社會挑戰!
然而,在未成「大」俠之前,就如此迫不及待,只能將自己脆弱的生命折毀。那麼去走曲折的道路,像《鹿鼎記》裡的韋小寶,行不行?
不行!
金庸在《韋小寶這小傢伙》裡說道,韋小寶身上最重要的兩個特點是「善於適應環境和講義氣」,這也是中國人最突出的長處——中庸意識、不偏不倚的「圓滑」個性,中華文明能夠長存數千年而不衰,有它們的一份「貢獻」。金庸認為韋小寶正是賴此而成功的。
事實上,韋小寶「成功」的原因在他通「天」的關係。這個「天」就是康熙。「適應」和「義氣」只有在專制政體環境裡才有生存的依附之物;一旦專制政體崩解,則隨之面目全非,需要新的精神來灌注。沒有絕對的君主制,韋小寶在最好的可能下,也只好做一個小王八蛋,永遠做不成「小傢伙」的。
今天,社會、國家、世界得被確立的基礎和前提是「個體」的確立,而個體的確立需要自尊、自愛、獨立的思想人格,相應的精神與才智的充實,及其隨之並進的法治、人文環境;我們不復是一個沒有秩序、君王至上的社會,韋小寶之類的無知無識的潑皮也就只能成為一個歷史人物了!就此而言,金庸似乎有點不合實際。
不過,金庸已足夠成為一名優秀的作家了。在他所選擇的那條路上,他已經做得最輝煌、最偉大,確實也沒有第二個文人能夠比他做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