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三鎮,暑氣熏蒸,炎威逼人;有洪水自三峽來,大浪沖天,泥沙俱下;說不得魚龍混雜,更何況「江漢之魚鱉龜囗為天下富」。
四川「產業軍」潮起潮落水未盡,湖北「百萬雄師」又前赴後繼滾滾來。毛澤東運籌帷幄,南遊雲夢,談友論敵,會「諸侯」見臣僚,萬般嘔心瀝血,一片苦口婆心,卻不料武漢三派都未能在他劃定的天地裡共練太極拳、八卦掌。真有點像頑劣不羈的孫大聖,一個觔斗就要翻出十萬八千里。
可是,能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被高音喇叭吵得雲裡霧端的楊成武剛吃罷早飯,就見謝富治一臉惶戚半身汗濕地跑進來。氣也顧不得喘一口,揚起的手臂才舉到半空便倦倦地滑落下來:
「成武啊,出、出事了!」
楊成武拿起餐巾擦嘴。到底是戎馬一生,見慣屍體鮮血,有一種靜氣過人。直到謝富治氣喘勻了,才丟下餐巾問:「到底怎麼回事?大清早就亂哄哄。」
「唉,亂套」謝富治懊喪歎氣,「昨天晚上送總理回來,我和王力、劉豐他們去水利學院看望造反派,一方面表示慰問,一方面做工作呼籲聯合。誰想到過去受壓久了,一聽肯定了他們的大方向,就又鬧起來」
楊成武皺眉:「這件事你們請示過總理沒有?」
「沒有。」謝富治不安地搖頭。
「請示過主席沒有?」楊成武瞇細了眼,目光像機槍射手尋找到目標一樣瞄緊謝富治。
「也沒有。」謝富治一臉苦相。
「胡鬧,你闖禍了!」楊成武吼一嗓,把謝富治嚇一跳。他倆都是三星上將,很熟悉。謝富治雖然知道楊成武戰功卓著,卻從未把他像許世友那樣看待,感受多的還是儒雅之風。何曾見過眼睛一瞪,竟也凶神惡煞得怕人;牙床咬出稜角,臉孔頸項紅盈盈地漲粗起來:「總理為了大聯合,開四天會,熬三宿夜,你們幾句話就把它破壞了!我看你怎麼向主席向總理交待!」
謝富治抱有希望:「還沒那麼嚴重,關鍵是做工作……」
楊成武鼻子裡哼一聲,不再聽他說,匆匆趕去給北京的周恩來掛電話。
一「王力是人還是鬼?」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九日。「小暑」將盡,「大暑」到了眼皮下。
武漢市凡有「高度」的地方,樓頂、桿頂、樹頂,龜蛇二山。橋頭碼頭,無不捆滿高音喇叭,更有宣傳車走大街串小巷,滿世界播放謝富治和王力在水利電力學院講話的實況錄音。
幾家歡騰,幾家怨憤。到了上午八九點鐘,「百萬雄師」似乎從最初的打擊下清醒過來,以更大的勢頭開始反擊。更多的高音喇叭以軍歌為前奏,「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歌聲過後,慷慨悲昂上戰場。男兵女將,「面對死亡放聲大笑」,拚死的吶喊呼號響徹雲霄:「這是最後的鬥爭!同志們,戰友們,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那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驀地裡,一個女高音從喇叭裡沖天而起,聲壓群雄:「王力究竟是人還是鬼?王力究竟是人還是鬼?現在播送重要文章……」
餘音裊裊,繞雲三匝,喇叭裡已然換成深厚蒼涼的男中音。那哀兵舉劍之韻,使江漢大暑,群情洶湧裡生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感。
《王力究竟是人還是鬼》——王力自竊踞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以來,一
貫以極左面貌出現,欺上壓下,橫蠻左右;搖筆舞文,指鹿為馬;口若懸
河,顛倒黑白。在他插手的四川、內蒙、江西、河南、湖北、浙江、雲南
等省,無一例外出現大武鬥、大流血、大混亂、大停工、大破壞。這是為
什麼?他大喊「懷疑一切」以亂黨;大抓「譚氏」人物以反軍;大搞「反
奪權」以禍國;大封「保皇派」以挑動群眾斗群眾;令革命派水深火熱,
反動派歡呼雀躍,又何其毒也!他就是埋在毛主席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
揪住王力的狐狸尾巴當老虎打!
把王力交給湖北三千二百萬人民和各兄弟省市革命群眾,進行徹底的
批判鬥爭!
王力從中央文革滾出去!
打倒王力!
陳再道曾後悔沒有直接聽到這篇廣播文章,他獨個兒神情鬱鬱,憂怨滿腔地走進了軍區黨委常委會議室,一屁股坐下便再也不想動彈。
該來的都來沒有招呼,沒有寒暄,更沒有往日開會前的幽默和粗話。十幾個人面面相覷,或心事重重,或疑慮不安;或抑鬱,或沮喪,或木然。
足足靜有五分鐘,不聞一聲。
「哼,」鍾漢華咳一聲,終於沙啞著嗓子打破沉寂:「現在開會。由陳再道同志宣讀我們兩人的檢討,請同志們討論、補充。」
鍾漢華看一眼陳再道,陳再道從桌上拿起那份檢查稿,稿紙遮住大半個臉,從紙後漫應一聲:「嗯,檢討。」
他開始照本宣科地讀檢查。他文化程度不高,眼睛又花;心緒不寧,怨氣鬱結,幾頁紙念得磕磕巴巴;該停的不停,不該頓的又頓住不動;聲音沒起伏,沒婉轉,平淡得不如白開水。好歹讀完了,會議室又變成啞了一般靜。
「總得說句意見吧?」鍾漢華望望大家。
「同意。」副司令員韓東山吝嗇地吐出兩個字。
於是,會議室裡聲調不一地重複若干次這兩個字。
散會留在會議記錄本上的全部內容也只是這兩個字:同意。
王力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參加革命時間不算短。但是半生順利,沒經過什麼風風雨雨、跌跌撞撞,更不曾體味那榮辱升降苦樂的反覆滋味。這種人稜角足,喜張揚,鋒芒畢露,不知天高地厚。只有下過幾次地獄,再回首,方懂得「哀江南」——
俺曾見金陵王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早開,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
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
將五十年興亡看他。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裊鳥。殘
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是一位與王力同姓的老紅軍,當過小學教員,經歷過打AB團、延安整風等多次運動,牢也坐過,假槍斃也經過,一生坎坷,左左右右,升升降降,最後當個師副政委;血也冷了,嘴也緊了,聽王力上台指手畫腳作報告,悄地裡在紙上默寫這麼一首詞。
春風得意的王力可不知有人看他的興亡。滿城的喇叭叫,也只淡淡一笑。有道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同謝富治盛氣凌人地走進了軍區大禮堂。台下早已坐滿師以上領導幹部,等待「欽差大臣」們談話定調子。
本來,謝富治、王力商定,給軍人講話還是由謝富治出面,王力就不談會議也是照這個意見安排。
可是,行伍出身的謝富治,打仗可以,講話哪裡比得上秀才王力?王力是在中蘇兩黨大論戰中脫穎而出;筆下雲雨,口若懸河;他嫌謝富治講得太不夠勁,奮然而出,即席發言,真是「懸河」滔滔不絕。
「在座的都是師以上領導幹部,」王力鳥瞰眾將星,「看來,你們對文化大革命一點也不理解。因此,我只好像給小學生上課一樣,從一年級的第一課講起,從ABC講起……」
若非有錄音和記錄,準有人以為這是編故事。難怪人說,十個秀才九個狂生。
禮堂裡眾將嘩然。或激怒,或驚愕;有人怒目,有人冷笑,有人欲走還休,留下來想多見識見識「欽差大臣」。
王力渾然不覺,依舊「懸河」。從一九六五年姚文元寫《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講起,到《二月提綱》、《五·一六通知》,ABCD,一直講到一九六七年軍隊介入「文化大革命」……
這時,「百萬雄師」已經對王力在水電學院的「口若懸河」作出極其強烈的反應,軍區大門外人潮湧動,吶喊如雷,要求謝富治、王力出來回答問題,講明「四點指示」是何意思?何居心?
王力仍然渾無所察,仍然口若懸河。說「百萬雄師」的前身「工人聯合會」,從開始就是陶鑄的官辦組織,是用來破壞工人運動的。而「工人總部」則高舉「造反有理」大旗,點燃了武漢工礦企業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真正的左派,無產階級革命派。
要說禍從口中出,王力「懸河」之口禍出得可大發大批部隊指戰員和省直機關幹部已經加入「百萬雄師」隊伍,封鎖軍區,要抓王力,王力卻還是渾然不曉,還是日惹懸河:
「現在的主要矛盾,是黨內軍內一小撮走資派,武漢軍區看不到這一點,因此發表了《二·一八聲明》和《三·二一通告》,把革命群眾打成反革命,犯了方向路線錯誤……」
「河」未盡,嘴起沫。王力擦擦嘴角,在半夜十二點終於結束了滔滔不絕。
禮堂數小時,門外已滄桑。王力走下講台時,軍區大門早已無法通行,幾位軍區領導只好設法將他從後門送出。直到這時,他才從「河」中探出頭:
「百萬雄師」的群眾和大批部隊指戰員採取了非常的造反行動,前有幾十輛警報呼嘯的消防車開路,後有上百輛大卡車載滿武裝工人和軍人,吼聲山搖地動,駛過大街,湧入軍區,大有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勢頭……
王力強自鎮定回到下榻的百花二號,謝富治已經入睡。這位戰友在王力開始「懸河」之際,便離開會場休息去剩下王力獨個兒坐在房間,四周圍人跡渺渺,剛生出一絲孤獨感,幾位軍區領導嚴肅認真地走了進來。
「王力同志,『百萬雄師』聽了你在水電學院的講話錄音,怒不可遏,氣憤萬分,全湧到軍區大院裡去軍區幾位領導正在現場做說服工作,可是群眾不答應,強烈要求你和謝富治同志接見他們。」
王力擺手冷笑。心裡話:始作俑者!什麼說服工作,分明煽動群眾向中央示威!
「王力同志,希望中央代表團採取相應的措施,否則,事態的發展可能會擴大……」
王力冷笑,鼻子裡嗤地一聲。不錯吧?開始威脅亂吧,「隱患誘發出來是好事」。「與其包著膿包,不如讓它穿頭。」誰說的?林副統帥!
可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北航「紅旗」的幾個小將衝進來,失聲失色道:「『百萬雄師』來沖東湖賓館了!
王力站起身,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許確有為毛主席革命路線獻身的決心,他並沒慌,慢條斯理地朝謝富治房間走去……
二「兵變」
公元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日。「文革」史中「七·二○事件」的發生日。
又是楊成武吃罷早飯之際。不過,睡得晚,起得晚,早飯後已是日上三竿。
又是謝富治匆匆趕來。這次不是慌迫,而是神色嚴峻,走到身邊才說:「出事『百萬雄師』和部隊許多人包圍了軍區,衝擊我們住的二號,把王力抓走」
「警衛部隊」
「看來,他們是一氣兒的。」
「你怎麼出來的?」
「早晨陳再道來我這裡,他剛坐下,『百萬雄師』的人也衝進來,要求回答問題。我和陳再道請他們出去談,在房後一片草坪上。談判中,我根據他們的要求,答應下午接見,回答問題。這時王力出來了,坐我旁邊。『百萬雄師』這批人有一二百,已經準備走。可能王力出來的消息傳開了,一下子衝來幾百軍人,動手打人我和王力忙往回走,進門時,他們已經追上來。走廊兩側還有通道,是個十字形。在十字口,我猛一拐彎進屋王力沒經驗,沒拐彎,被他們一擁,從對面大門擁出去抓走韓愛晶和譚厚蘭他們幾個也被擁出去了,我就忙跑到你這兒來。」謝富治敘述一遍過程,然後說:「這事還得你出面。你是總長,得你下令。那些戰士估計都是獨立師的。你去找一下牛師長,請他幫忙救出王力和譚厚蘭他們。」
然而,楊成武找牛師長已是不可能。武漢三鎮像開鍋一樣鬧騰起來,幾千輛大卡車滿載工人、農民、學生和士兵,排成四路縱隊,沿街示威遊行,是建國以來所不曾有的聲勢。軍區大院完全被包圍,人潮滾滾,根本進不去。楊成武見形勢緊張,趕緊回來給北京掛電話,向周恩來告急。
「你一定要保證主席的安全。」周恩來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陳再道在哪裡?」
「他挨了打,撒手不管了,看樣子也管不了,跑我住的房間來睡覺」
電話那邊稍領片刻,傳來周恩來的指示:「你同江東興。謝富治他們研究一下,多研究幾種情況和應急措施,要做好他們衝擊梅嶺和百花一號的準備,要說服。現在的情況,要盡一切努力做好說服工作……我盡快趕到武漢。」
這時,毛澤東已經聽到報告,讓江東興傳達指示:叫武漢軍區放人,陳再道和鍾漢華要負責把王力找回來。
陳再道和鍾漢華商量後,決定由鍾漢華回軍區做工作,陳再道留東湖賓館。
「文化大革命」搞了一年多,大字報、大揭發、大批判;高帽子、掛牌子、「噴氣式」,所有領導幹部身上的甲冑都被剝得精光,過去罩在他們身上的神秘光環統統掃盡,這些「赤裸裸於天下」的領導幹部失去了威嚴、威信,也失去了權力。即便在台上,也不會一呼百應了;面對無政府主義的氾濫,常常是千呼萬喚無一應。
鍾漢華身為軍區政委,同葉明、孔慶德等軍區領導趕到軍區大院,給「百萬雄師」和部隊戰士做工作,讓他們釋放王力,談來談去談不通。放人是毛主席指示,但又不能洩露毛澤東在武漢,更增加了談判難度。
謝富治遲遲不見放回王力,而陳再道又睡在東湖賓館不動,不禁大為惱火,指責陳再道:「你是軍區司令員,軍區抓走中央代表團的人,你不去救,不去做工作……」
「我有傷,」陳再道也一肚子火,還不是你們自做自受?他說:「我行動困難。」
陳再道確實也挨了戰士的打,有的是怪他當了「投降派」,有的是不認識這位司令員。陳再道不怪這些戰士,因為他們在支左問題上觀點一致。
「這能成為理由?」謝富治聲色俱厲,「你馬上回軍區去做工作,保護王力,叫他們放人!」
陳再道躺到床上不理睬。因為鍾漢華已經去了,毛澤東又住在東湖賓館,人都走了放不下心。但他偏不說出來,他對謝富治有氣。心裡話,若不是看在你是這支部隊的老首長,現在又是副總理的面子,你也得落個王力那種下場。
拖延至中午,傳來消息,鍾漢華等領導已設法將王力悄悄弄出軍區大院,轉移到小洪山北側二十九師師部六號樓。可是,再聯繫把王力送回東湖賓館時,卻傳來「王力失蹤」的消息,並且都說「不知弄到哪兒去,也不知誰弄走的」。
那樣的緊張混亂中,任何消息和動向都會引起各種猜測,並且不能不從可能出現的最惡劣的結果去考慮對策。
武漢的楊成武、謝富治、汪東興等人是這樣,北京的林彪、周恩來、江青等人也是這樣。
這時的林彪正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的浙江廳裡踱步。夏季他在京時常住這裡;屋頂高,空間大,這裡涼快。他思考問題有踱步的習慣。當想出一些眉目時,會停住腳,一手叉腰,另一隻手的手指從謝頂的頭皮上輕緩劃過,深吸一口氣,接著便開始行動:「我要寫封信。」
他歷來話不多,吩咐一聲,秘書便將紙筆準備好,鋪在桌案上。
「主席」,林彪寫下兩個字,握筆沉吟。他過去就講過不放心武漢軍區,其實他是不放心四方面軍的人。長征時張國燾鬧分裂,留下一些矛盾:延安時,解決四方面軍的幹部思想問題,又留下不少矛盾。他林彪當接班人,有好多人是不服氣的,主要是四方面軍的,他們人多,力量大。武漢的陳再道當然不是孤立的,這裡有鬼……
心裡有鬼的人往往見鬼多,林彪常疑心身邊到處有鬼,為此也傷過一些尊重他的人。
「武裝遊行,包圍軍區,衝擊東湖,抓走中央代表,這是兵變……」林彪寫下了關係判斷性質的最重要的話。這一條只要成立,他後面的建議便是順理成章:「外面形勢不好,主席的安全受到威脅,要及早轉移……」
這封信林彪頗費躊櫥。彭德懷、黃克誠、羅瑞卿,以及更早的陳光等人都好辦,他們是一方面軍的。四方面軍的不好辦,他必須避嫌。對四方面軍的人,毛澤東先下決心,他好辦;他先講話容易引起毛澤東疑心。會疑心他排除異己,搞「清一色。
毛澤東警惕「清一色」,不允許「清一色」。
林彪深知毛澤東的「將將」之道。有這樣一件事:楊成武隨毛澤東南巡後,他在軍委碰頭會上講:「楊走後,軍事要有人處理,成立一個軍委辦事組,吳法憲任組長,葉群、邱會作、張秀川,四人組成辦事組……」辦事組第一次開會,吳法憲便忘乎所以地笑道:「關起門說話,都是四野的,這回可以想說啥就說啥」林彪聽說後,大罵吳法完三個字:「你找死!」
「都是四野的」,這句話在毛澤東那裡犯忌,在林彪這裡便也犯忌
現在的武漢和陳再道,毛澤東沒說「兵變」,自己先說,合適陳再道是「四方面軍」的戰將,根據各方匯報來看,已影響到南京許世友,許世友更是四方面軍一員虎將,而且還牽涉到徐海東大將。他是許世友的老上級,曾經獨當一面,威風八面,率紅十五軍團獨立完成長征,是第一支到達陝北的紅軍。他多次負重傷,腦袋上中一槍,從眼眶下打進去,打穿一個洞仍然活了下來,只是身體垮了,長期養病。可他現在也活躍起來。他不服林彪。再往上,自然就是徐向前……
既要影響毛澤東,不露聲色地解決這些人,又要不使毛澤東起疑心,有所警惕。林彪思前想後,叫來戚本禹。
「這封信你幫助改改。」林彪含蓄道,「看怎麼提妥當,怎麼送給主席妥當。」
戚本禹一看信,立刻明白份量有多重,不敢擅自做主,找陳伯達和關鋒這一大一小兩個秀才商量,一道修改。陳再道還未包圍梅嶺一號,他若已經搞兵變,傻瓜也知道應該首先包圍解決梅嶺一號。這一條毛澤東也會想到。那麼……對,加一句:「趁他尚未下定決心」。
即:「外面形勢不好,主席的安全受到威脅。趁他尚未下定決心,要及早轉移……」
改了又改,再請江青把關,終於定稿。最後,這封信改由江青署名。這樣,林彪可以避嫌,再講話也主動。
江青去見林彪,將信的修改內容和改變署名的意見一說,林彪立刻點頭:「好,這樣好。」
兩人簡單一商量,決定由邱會作飛武漢送信,由張春橋飛上海,準備迎接毛澤東。
江青舉信在邱會作眼前晃晃:「你的腦袋在,這封信就要在!」
誰都明白這封信關乎全局。江青想的是,信若落在陳再道手裡,他不反也可能被逼反。當過演員又看書很多的江青,在電影在書裡都沒少見這種「逼反」的故事。
邱會作鄭重地接過信,放在貼身的汗衫內,莊嚴得近乎宣誓:「首長放心。我在,信就在,一定送到主席手裡。」
兩點十分,邱會作飛到武漢。
四點二十分,張春橋飛到上海。
三點五十四分,周恩來的專機從北京騰空,向南飛去……
下午三點左右,秘書向楊成武報告:「首長,邱會作從北京來了,要見你。」
「叫他來。」楊成武邊說邊朝客廳走。
邱會作一身戎裝,進門立正敬禮,然後握手:「楊總長,這裡情況怎麼一○一和江青同志都很擔心。」
「一○一」是林彪代號。正像工作人員談到楊成武都說:「九號首長」,「九號」是楊成武。
「外面很亂,這裡還可以。他們還沒有沖梅嶺和我這裡。」楊成武簡單介紹幾句情況。
邱會作見屋裡再沒第二人,便從貼身襯衫內掏出一封信,把頭湊近楊成武,鄭重地:「交主席。首長親自交辦的。」
楊成武接過信,信封上寫「毛澤東親啟」。
那時,邱會作尚未提上來,毛澤東腦子裡還沒有這個人物,所以沒法直接聯繫求見。邱會作只好通過楊成武傳遞。
楊成武趕到梅嶺一號,親手把信交給毛澤東:
「主席,邱會作從北京帶來一封信。」
「邱會作?」毛澤東接過信。
「他是總後勤部部長。」
毛澤東拆開信,這封信只有兩頁,楊成武認出是江青的筆跡。當毛澤東翻頁時,楊成武看到了江青的署名。
毛澤東望著信凝神有頃,緩緩抬起眼簾,把信放在茶几上,朝楊成武推去,笑著說一句:「勸我去上海。」
楊成武沒有去拿信,只朝信注目幾行,然後問:「天上走,地下走,水裡走?」
毛澤東把手一拂:「我哪裡也不去。」
「這裡很亂,還是要考慮安全……」
「沒事,我不走。」
楊成武不便多勸。反正總理馬上要到,等總理來了再說吧。
周恩來比預定時間遲到
專機接到吳法憲緊急通知:「陳再道已派部隊包圍了王家墩機場,要劫持總理。專機不能在那裡降落,改降山坡機場。」
同時間,吳法憲又給林彪辦公室打電話:「武漢有幾十輛汽車衝進機場,要劫總理。武漢軍區有鬼,研究時軍區有人參加,要不消息怎麼傳出去的!請向一○一報告一下。」
接著,吳法憲又給武漢空軍政委劉豐打電話:「武漢軍區問題大了,不是一個陳、鍾問題。武漢軍區有鬼!林副主席已經派邱會作處理。現在總理要到,你馬上派空降兵部隊搶佔山坡機場,要絕對保證總理安全,隨時準備粉碎任何反革命暴亂!」
中國當時惟一一支空降部隊恰恰駐湖北武漢,這個軍是支精銳部隊,出過許多黃繼光這樣的戰鬥英雄。部隊接到命令,立即出動,搶佔並封鎖了山坡機場,警惕武漢方向,隨時準備粉碎陳再道的「劫持陰謀」。
泊於長江的東海艦隊也根據李作鵬的命令進入戰備狀態,「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參加「平暴」。
周恩來的專機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一派緊張氣氛中,降落在山坡機場。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警衛團派出兩個中隊的警衛部聚精會神,隊員全是經過嚴格訓練,驍勇善戰的連排級幹部。
周恩來也做了應付不測的準備。他改了裝:戴一頂普通軍帽,茶色眼鏡,口罩遮臉,身穿當時普通群眾穿的最多的藍制服。一下飛機,周恩來就問:「這裡到武漢多遠?」
「六十多公里。」
「附近有情況」
「暫時沒發現異常。」
周恩來當即決定,留下負責警衛的兩個中隊,只讓兩名貼身衛士隨行,驅車直奔武漢。到達百花一號,立刻約見楊成武、謝富治、汪東興。聽過匯報後,再研究事態可能的發展。
「你們說,最惡劣的結果可能是什麼?」周恩來出題目。
三個人互相望望,這個題目不好做。
汪東興說:「總之應該做最壞的打算。」
楊成武思索著說:「群眾絕大多數是好的,是熱愛毛主席,擁護毛主席的。但也不排除有壞人混在裡面,萬一群眾不明真相,衝擊梅嶺,壞人再在其中活動,那就會出問題……」
謝富治說:「群眾受蒙蔽,情緒這麼大,萬一被壞人煽動,被壞人利用,釀成兵變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打人,抓走王力,都是部隊裡人幹的。」
「我們一起去見主席,」周恩來迅速作出決斷,「為安全,還是要勸主席離開武漢……」
百花一號到梅嶺一號還有段距離,何況徒步容易被發現。周恩來、楊成武、謝富治、汪東興四個人便擠進一輛小吉普,驅車去見主席。
「主席啊,」一見面周恩來說,「為安全問題,是不是暫時離開武漢!」
毛澤東還是擺手:「我哪裡也不去。就在武漢。」
周恩來一個眼色,楊成武、謝富治、汪東興便各呈理由勸說毛澤東盡快離開武漢。談到武漢市裡的混亂,談到「百萬雄師」和部分軍人的遊行及情緒,分析社會的複雜性,特別是用毛澤東「階級鬥爭的觀點」去說服毛澤東。拖到晚八點,楊成武說一句帶兵打仗的話:「主席,你多次講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武漢問題不是一天兩天能看清,能解決的,『旁觀者清』,離開一下,可以從容調查解決。」
毛澤東無語。他忽然記起那部「大書」上的話:「人主時為微行以避惡鬼。」
周恩來見毛澤東不再說反對話,便及時上前:「主席,中央的同志都主張你暫時離開武漢,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為黨負責,為國家負責,就這樣決定吧。」
「那好吧。」毛澤東終於同意,「我到上海。」
楊成武忙問:「天上走,地下走,水裡走?」
「天上。」毛澤東定下決心。
眾人鬆口氣,忙做走的準備。這已是晚八點多。
周恩來單獨握住楊成武的手,小聲交待:「我還要留在武漢做工作,你護送主席去上海。我要說的話是,主席一向是器重你的。幾次關鍵時刻,他都點了你的將,相信你。你也沒叫主席失望。這次又是主席點將,叫你陪他南巡,希望你發揚傳統,不要叫主席失望,不要叫我失望。」
「請總理放心!」楊成武像當年長征率先鋒團領受斬關奪隘的任務一樣,立正敬禮,「我會完成任務的。」
細心人微的周恩來又具體交待:「你還要作先鋒,走最前邊。如果有人堵車,你就說:不許堵,我是總參謀長楊成武。如果他們不聽,你第二步可以宣佈:偉大領袖毛主席就在我這裡,你們如果不聽勸,我就不客氣這時如果有壞人敢動,你就可以採取非常措施,消滅危險,保護主席到上海。」
「明白。」楊成武週身熱血滾動。責任和榮譽使人年輕,他彷彿又回到了「氣吞萬里如虎」的當年……
當年,紅軍過草地,先派一支部隊試探,沒過去,還受到國民黨和藏族上層武裝騎兵的伏擊,造成損失。
毛澤東說:「還得叫楊成武米,他可以廠
公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七日。高原草地,秋意已濃。
十幾匹烈馬旋風一般捲過波狀起伏的高原草地,馬蹄蕩起的塵煙後面,藏族牧民發出讚歎的叫聲。幾十里路轉眼拋在身後,楊成武和他率領的騎兵偵察排馳人黨中央所在地毛兒蓋。他甩鐙下馬,直趨毛澤東住處。
保衛局局長鄧發熱情迎上來握手,引他踩著小木梯登上毛澤東、周恩來居住的藏式木架小樓。
毛澤東正在俯看地圖,聞聲轉身,緊鎖的眉頭一揚,眼裡像亮過一道電閃,臉上立刻出現粲然的笑容:「你來了,很好!」他指指身邊的木頭墩子,「就等你來掛印呢!坐。」
「主席,林軍團長要我直接到你這裡接受任務!」
楊成武英氣勃發。毛澤東一臉喜悅,指著木頭墩子說:「坐下來,慢慢說。」他叫楊成武坐好,然後說:「對,這一次你們紅四團還是先鋒團!」
「是!」楊成武忽地站起身,好像立刻就要衝鋒陷陣。
「坐下,坐下。」毛澤東一手叉腰,一手指地圖,「我們派部隊試了一次,沒成功。這次你來,必須從茫茫草地上闖出一條北上的行軍路線來!」
「保證完成任務!」楊成武再次騰身而起,彷彿全身湧溢著無法按捺的青春熱力,眼裡漾著只有長勝軍人才特有的銳氣。
毛澤東凝視那張二十歲的英武面孔,極有力度地點兩下頭,指向地圖說:
「現在,胡宗南在松潘地區的漳臘、龍虎關、包坐一帶集結了幾個師,大築碉堡;東面的川軍也佔領了整個岷江東岸,一部已佔領了岷江西岸的雜谷腦;追擊我們的劉文輝部已趕到懋功,並向撫邊前進;薛岳、周渾元部則集結於雅州。如果我們掉頭南下就是逃跑,會斷送革命。」
毛澤東的右手有力地向前一推:「敵人以為我們不敢冒險走橫跨草地、北出陝甘這一著棋,我們偏要走他以為不敢走的險路!」
毛澤東詳細介紹了第一次過草地沒成功的原因,遇到的各種困難,以及楊成武這一次如何克服這些困難。
鄧發端來一個上盤子,盤子裡放著六個小雞蛋般大的青稞面饅頭:「主席說你一天沒吃飯,還要趕幾十里夜路,叫我把他的晚飯給你吃,吃飽了好回去工作。」
當時糧食奇缺,部隊都勒緊褲帶把有數的一點糧食省下些留作過草地之用。楊成武心裡泛浪,這六個青裸面饅頭包含著多少情誼和希望
他只吃了兩個,堅決不肯再吃。給毛澤東留下一句話:「主席,等我們勝利的消息吧!」
楊成武率領先鋒團終於在茫茫草原上踏出一條生路,一條勝利之路,打垮了國民黨和藏族上層武裝騎兵,在身後留下無數路標,箭頭所指,引導三軍將士走出草地,走向抗日戰場……
當年,解放戰爭如火如荼。勝利在望,毛澤東在晉察冀軍區所在地城南莊接到斯大林邀請,準備經東北去蘇聯。這一路,將經過許多國民黨重兵把守盤踞的地區,少不得涉艱險,履危難,打惡仗。
毛澤東點將:「楊成武,還是叫楊成武來。」
公元一九四八年四月十五日,楊成武由蔚縣出發,經兩天汽車顛簸,風塵僕僕趕到晉冀交界的城南莊,晉見毛澤東。
毛澤東已經休息,半坐半躺伸出手:「成武,你來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楊成武在毛澤東面前坐下。
「你打大同、打集寧、打清風後又打石家莊,你好威風」毛澤東最後一句學了京劇的腔調,引來一陣輕鬆歡笑。「部隊現在怎麼樣」
楊成武匯報了出擊平綏線和察南戰役情況,也介紹了部隊情況。
「好。」毛澤東從床頭小桌上抓煙,吸燃後,不慌不忙說,「這次又要給你一個任務。你選一個熟悉的、戰鬥力最強的師,由你親自率領,準備護送我到東北去。怎麼」
「主席去哪兒,我就護送到哪兒,保證完成任務!」
「哈,你要護送我武裝大遊行」
一句幽默話又引來滿堂轟笑聲。
楊成武做了充分準備。後來因為解放戰爭發展迅速,毛澤東離不開而未去蘇聯。不過,他對楊成武的信任和器重卻給許多人留下深刻印象。
建國後,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澤東終於出訪蘇聯。他想到的還是楊成武,由「首都兵團」司令員楊成武護送出關;歸國時,又是楊成武迎到山海關,同車護送毛澤東回到北京。
當年,朝鮮戰爭爆發。五次戰役後,雙方轉入戰略對峙階段。美國一邊表示準備停戰談判,一面又集結重兵以坦克為前導向北猛插,形勢陡然嚴峻起來。彭德懷準備組織三道防線節節抗擊,堅持到七月底。但敵人可能在北朝鮮中部東海岸的元山登陸,南北對進,屆時,平壤元山一線也將難守……
關鍵時刻,毛澤東召見楊成武:「你去!在此之前你要趕赴朝鮮前線,穩定戰線,不准輕易放棄一寸土地!」
公元一九五一年六月十四日,楊成武在工作人員引領下,走進中南海豐澤園內的頤年堂。
「主席!」楊成武立正敬禮。
「坐下吧,請坐。」隨著年齡和環境的變化,毛澤東和楊成武的見面話也有微妙的變化。「聽恩來、榮臻同志說,你們『首都兵團』已經做好了人朝準備,這很好。」
「指戰員的士氣很高。」楊成武雖然銳氣依舊,但性格中已經增添了深沉穩健,坐在那裡匯報,「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都表示不怕犧牲,要多打勝仗!」
「好!」毛澤東介紹一遍戰場局勢,而後指著地圖,「現在是運動戰轉向陣地戰。美國人說我一生不願打陣地戰,這次我就打他一個陣地戰!在三八線打!成武啊,你莫給我丟臉!」
楊成武奮然起身:「男兒墮地誌四方,裹屍馬革固其常。主席,我決不辱沒京津衛戍部隊的光榮!」
「呵,是的,老百姓叫你們『首都兵團』嘛。」毛澤東起身作手勢,「走,吃飯,今天我請客。」
院子裡的涼棚下,一方桌、四碟菜,一瓶通化紅葡萄酒,四隻高腳玻璃杯。毛澤東和江青請楊成武和他的副政委張南生共進午餐。
江青斟酒,毛澤東起身舉杯。楊成武忙跟著站起來。
「成武啊,我跟你喝一杯酒。」
「主席,應該我先敬您酒。」
「不,今天我先敬你。希望你們到了朝鮮,一定要尊重朝鮮人民領袖金日成主席,尊重朝鮮人民軍和人民。要愛護那裡的一草一木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乾杯!」
毛澤東一飲而盡。楊成武跟著一飲而盡。
毛澤東一口菜不吃就又舉起杯:「再敬你第二杯。你必須守在三八線;你只許在38度線和38.5度線之間機動,多退一步也不行,除非經我批准,乾杯!」
「干!」楊成武像立軍令狀似地與毛澤東碰響杯,一大杯葡萄酒一飲而盡。
毛澤東仍然不坐不吃菜,又第三次舉起杯,另一隻手也舉到胸側,搖甩著手指說:「第三杯酒我要求你們兵團在今後作戰,重要電報除發志願軍司令部,同時還要發北京,發給我。我毛澤東要給美國人打一個陣地戰。干!」
三大杯酒喝完,那只酒瓶早已空
毛澤東的衛士曾回憶說:「主席第一次用這麼大杯,一口菜不吃連乾三杯酒。」
楊成武曾回憶說:「毛主席敬我三杯酒,我在三八線堅守陣地兩年,創下三項紀錄:日殲敵最高記錄、戰役殲敵最高紀錄和殲敵總數最高記錄。」
星轉斗移,歲月悠悠。
五十三歲的總參謀長楊成武又一次為毛澤東當開路先鋒,護送毛澤東離開武漢飛上海。當年他馳騁沙場時無論如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護送毛澤東,是因為群眾組織和解放軍部分指戰員包圍軍區、武裝遊行,衝擊他所下榻的東湖賓館。
當然,楊成武更不會想到,八個月後他將重回武漢,但那時他已淪為「階下囚」。不過,這將是後話。
凌晨3點。夜縹緲,人朦朧,車隊出發
楊成武全身戎裝,率警衛參謀乘吉斯車驅車走在最前,毛澤東的吉斯車緊隨其後,然後是高度戒備的警衛部隊乘坐的大卡車。車開得迅如疾風,警衛車幾乎跟不上。幸虧夜深,街上已無遊行隊伍,沒有發生意外情況,順利駛達王家墩機場。
機場並不像吳法憲報告的那樣,沒有「百萬雄師」和武漢軍區「造反」的軍人。毛澤東的專列靜悄悄地停在機場旁。
楊成武跳下車快步奔向毛澤東的汽車,護送毛澤東登上專列。
「主席,你先休息一下,喝點水。」楊成武說,「我上指揮塔去給總理打個電話。」
「你去吧。」毛澤東已經開始找煙吸。
「總理,我已安全到達機場。」為保密,楊成武沒有提毛澤東。
「什麼時候走?」
「首長沒發話。」
「天上地下水上,確定沒有?」
「我再請示一次。」
「確定後報告。」
「是。
楊成武走下指揮塔,匆匆返回專列。毛澤東又在看那兩頁信,思考著什麼。
「主席,總理讓確定一下怎麼走,什麼時候走?」
「咱們就飛上海,你現在聯繫去吧。」
「我先準備一下,看哪個飛機合適。」楊成武說著,趕往停機坪。
停機坪上依次停不少飛機,有六架伊爾18,有幾架伊爾14和子爵號,還有兩架直升機。
楊成武叫人找來大隊長,問:「我要用一架飛機,哪架飛機保險?」
大隊長說:「這些飛機都可以飛。」
「飛行員怎麼」
「都有一定經驗。」大隊長的回答都比較大而化之。
「你介紹具體些,比較起來哪架飛機更保險。」
大隊長望著楊成武,眨眨眼,不明白這位總參謀長今天為什麼這樣「婆婆媽媽」。
他向楊成武詳細介紹了每架飛機的詳細情況,及飛行員的技術思想狀況。
楊成武指著最後一架飛機:「我就坐這架飛機。」
「這架你不能用。」大隊長居然笑著朝他的總參謀長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這架狀況最好,是謝副總理用的。別的任何人不能用。」
「我是總參謀長!」楊成武火了,「我總參謀長用不了你一架飛機?」
楊成武惱火和驚訝是有原因的。
過去,派飛機有一套制度。可以說,不經總參謀長,任何人都無法擅自調動、使用飛機。政治局委員以上的領導要行動,應該報總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用飛機,也必須報總理。如果總理自己用飛機,必須報毛主席。具體動一架飛機,有套必走的程序:首先是總參作戰部接有關部門通知,馬上報總參謀長楊成武,楊成武批准後,再由總參作戰部通告空軍作戰部,空軍作戰部報告空軍司令員、政委,須空軍司令員和政委聯合簽署命令,然後才可調用飛機。
如果是老帥們坐飛機,也必須經軍委秘書長和辦公廳批准,而後按程序由空軍司令員、政委下達命令,調派飛機。後來楊成武聽說林彪在山海關機場乘「三叉朝」飛機出逃,曾感慨:如果過去的一整套制度不遭破壞,林彪怎麼能調動飛機,又怎麼能飛跑啊……
制度是「文化大革命」中破壞的。這位飛行大隊長竟說:「這架飛機沒有謝副總理的批准,誰也不能坐。」
飛機調動居然成了公安部長謝富治權力!
「再說一遍,我是總參謀長!」楊成武正要發作,遠遠看到毛澤東朝停機坪走過來。他急了,顧不及再講「制度」、「程序」,咬著牙根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低沉壓抑的微吼:「這個飛機偉大領袖毛主席也要坐!」
大隊長像被電棍捅了一下,神經質地一激靈,身體挺直順楊成武的目光瞟一眼,臉立刻煞白,汗也淌下來。
「楊總長,我不瞭解,我不瞭解。」大隊長解釋時,身體像彈性十足的簧板那樣一彎一彎,「我剛才講的話是我不瞭解,我有錯,我錯了……」
楊成武手指飛機:「不要廢話。毛主席就坐這架飛機!」
「是!」大隊長全身挺直,立正。爾後報告:「楊總長,為了保險,我們兩個大隊長飛這架飛機,為偉大領袖保駕護航!」
楊成武移動胳膊,手指橫掃一大片:「這些飛機都要用,你們安排其他人坐。」
「是!總長。」
毛澤東這時已經走過來。楊成武迎上幾步:「主席,我們就坐這架飛機,性能好,由兩名大隊長任正副駕駛員。」
「噢,那就上這架。」毛澤東站到飛機旁,等候安排。此類問題上,他聽工作人員的。怎麼說怎麼做。
飛機沒有那種民航使用的大梯子,只有飛行員上下飛機的小梯子,這種梯子要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在機場地勤人員指引下,一名衛士先爬上去看看,然後請毛澤東登機。
毛澤東笑入鄉隨俗,隨著另一名衛士,也手腳並用地爬上飛機。
楊成武緊隨毛澤東爬上飛機,安排毛澤東坐好。
「這飛機是哪裡產的?」毛澤東回顧著張望。
「蘇聯。」楊成武回答。
「什麼名字?」毛澤東掏出一枝煙,並不馬上吸,拿在手裡捏來捏去。他也有這種習慣:把煙絲捏捏松,吸著省力,還可借捏煙的時間,起到控制吸煙量的作用。
「伊爾18。」楊成武繼續回答。
「多少錢一架?」
「不知道。反正好貴。」
「什麼時候我們國家可以製造出這種飛機?」
「我們正在研究,但還沒搞出來。先仿製他的,但也不那麼容易,材料不過關也不行。」
「噢,是個綜合能力問題。」毛澤東點點頭,吸燃了香煙。他下意識地朝機窗望一眼,忽然若有所失地皺起眉頭,喃喃一聲:「想到長江裡去游泳,現在也游不成」
「主席,你先坐著休息,我去安排一下。」楊成武爬下飛機,對隨行人員分派飛機。
第一架是警衛人員乘坐的飛機。
第二架飛機是毛澤東、楊成武、汪東興、張秘書及兩名警衛參謀王永良和肖良臣。
第三架飛機是毛澤東身邊工作人員。
第四架飛機是警衛部隊……
不久,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響成一片,十多架飛機陸續沿上跑道,升上夜空,浩浩蕩蕩飛向上海……
二十一日上午十一時。
機身輕輕一震,可以感覺到輪子在跑道上的顛簸和摩擦。楊成武的一顆心也隨之落地。
總算把毛澤東安全護送到上海。
楊成武從機艙門探頭望時,借大一個虹橋機場,空蕩蕩不見群眾和往時排列的官員。航梯旁只站立一個人,是張春橋。
他肅靜恭立,獨個兒神情冷冷,四周圍人跡渺渺。
楊成武爬下舷梯,同張春橋握握手,沒什麼話說,仰面照顧毛澤東爬下飛機。
毛澤東同張春橋握手,也沒說話,一行人奔車隊走去。
無聲無息,毛澤東住進虹橋賓館。
這是一座兩層小樓。毛澤東住樓下,有臥室、起居室和客廳。楊成武住樓下另一套房,那是以往江青住的地方,與毛澤東的住房走廊相通。
「成武啊,」毛澤東坐下來喝茶,定定神,說,「你給總理打個電話,我們安全到達。」
楊成武掛電話時,毛澤東一直喝茶、吸煙、想心事。
楊成武的電話剛打完,毛澤東揚起手臂:「你再打一個電話,讓總理早回北京。武漢的問題一天兩天解決不我還要看看,想想。叫總理注意安全。」
楊成武第二次往武漢掛電話,毛澤東繼續喝茶、吸煙、想事情。
電話打完,毛澤東再次揚起手,指著楊成武:「成武啊,你去,安排人飛回武漢,看看武漢現在的情況怎麼樣,群眾輿論、社會情況、部隊情況、各方面情況……」
楊成武忙去佈置。指派空軍政委余立金和作戰部副部長李靜飛返武漢,並要求:「有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三十多個小時未合眼的毛澤東毫無睏意。
喝濃茶、吸香煙、想問題。
他不時拿出那兩頁信紙看看。
武漢這場亂,到底是什麼性質?兵變?那就誰也無法出進武漢毛澤東的目光落在「趁他尚未下定決心」一行字上。順順利利出來了,可見陳再道沒下死命令。都說徐海東活躍,但出來了,就說明徐也沒下死命令……
武漢問題當然要處理。不處理就沒「王法」各路「諸侯』如果都傚法之,哪怕是一個「諸侯」傚法,後果亦足堪憂!
一九五八年,毛澤東曾用他那高亢的聲音對省委書記們講:「民法刑法那樣多條誰記得一搞大躍進,就沒時間犯法」不久他又說:「我是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現在看來,沒「天」不行,一點不講法也不行。
陳再道就沒「天」。
毛澤東驀地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兩年前的夏天,毛澤東在廣州,正準備游泳,陳再道、許世友、王建安三位將軍來了,希望見見毛主席。毛澤東對那些工農出身沒有多少文化的戰將們歷來寬厚優待。何況又是四方面軍出來的上將軍,他馬上在游泳池邊的布篷下接待了他們。
天太熱,三員戰將各個汗水淋淋,傾聽毛澤東談天說地。忽然,陳再道望望那池碧水,招呼也沒打一個,將那身軍衣一脫,撲通一聲響,穿著大褲衩子就跳進了游泳池,不時從水中探出頭痛快地噴水氣。
毛澤東愣住了,不再侃天下,望著陳再道游水。
許世友和王建安也愣住他們這位老弟居然在毛澤東面前如此失禮,沒有臣子樣兒。特別是許世友,他遠比陳再道粗獷魯莽剽悍,但他又絕對忠孝,心裡永遠有個「天」,永遠對「天」膜拜。他簡直想沖那個沒「天」沒「地」的陳再道吼一嗓,再罵句「娘賣×的」!
可是,毛澤東卻反而喜歡這種沒心術沒頭腦的樸拙憨厚。他歷來認為「上智」、「下愚」可以「與共謀」,團結成就一番大事業;惟獨「中才之士」難與為伍,這些人誇誇其談,各有己見,互不誠服而相輕。勝則爭功自傲,敗則推倭抱怨,實在難成大事。
「哈哈,」毛澤東笑著立起身,「你們游不游?我可也要下水」
這一天,毛澤東遊得高興,泳後還留這三位厚重少文的將軍一道吃晚飯。
然而,三年後再看這件事,粗擴莽撞、沒頭沒腦也會敗大事,心裡沒「天」尤其了不得。所以,對陳再道必須嚴厲處理,給那些驕兵悍將作個例子,懂得「天」,懂得規矩。
可是,處理還必須有個「度」,把握不準「度」就會亂大局,出大事。要把握準這個「度」,首先必須準確定性。性質不定就無法確定這個「度」。
毛澤東再次招來楊成武。
「成武啊,因不著!不睡了,散步去。」毛澤東叫著楊成武,踩過厚厚地毯鋪墊的長廊,踱出樓外。
繁星圍拱著一輪彎月,靜謐無言地俯瞰大地;海風送來新鮮和涼爽,清洗去夜的倦怠。
「王力有消息了」毛澤東思索著問。
「有消息下午接到電話,他是被二十九師的師政委張昭劍悄悄保護起來張昭劍說,他現在聽空軍的。」
「武漢遊行隊伍還很多?」
「很多。」
「獨立師全副武裝,坐卡車、騎摩托,端刺刀……」毛澤東望住楊成武,「他們哪個師長你熟悉?」
「牛懷龍,過去在北京衛戍區工作過。不過,全副武裝。端刺刀還不清楚。」
「以後聽匯報,你、春橋、東興要一起聽。」毛澤東表情朦朧,但楊成武明白,一定是劉豐、吳法憲又向張春橋匯報了什麼。
毛澤東停住步,認真望住楊成武:「你看出了吧?那天我見他們兩個,鍾漢華就坐不住,要走……」
「沒看出來。」楊成武老實回答。
「為啥坐不住?」毛澤東自語著繼續向前走去,這一刻他大概又想起了那本「大書」。
「古者天子有巡狩,會諸侯……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遂械系信以歸。」
很可能,鍾漢華是怕當韓信,被「禽之」,被「械系」以歸……鍾漢華是政委,當然看書多,懂政治。
「接觸觀察看法,」毛澤東思想連貫,但說話跳躍,有時省略許多內容,不知內情的人會以為前言不搭後語,「陳是個蠢人,頭腦簡單,思想反動!」毛澤東作個手勢,朝樓裡返回,一邊交待:「和北京武漢保持聯繫,隨時向我報告。」
燈光下,陳再道與鍾漢華面面相覷。毛澤東困不了覺,他們更困不面對武漢的混亂局面,他們一籌莫展。
「明天總理召集開會,也許能想辦法穩住局勢。」
「唉,」陳再道長歎,「聽天由命吧……」
要說陳再道「頭腦簡單」,甚至「蠢」,也許有道理。但要說「反動」,他可想也不敢想,甚至也不會想。
多少年後,陳再道也曾回憶了那個「七·二○事件」乃自己當時的想法:
七月二十日來臨了……
清晨,我顧不上洗一洗一身由於悶熱、煩躁溢出的汗水,走出了東湖
賓館二所,想到百花二號去找謝富治,研究一下如何控制當時的局勢……
我到謝富治房間裡剛剛坐下,「百萬雄師」的二百多名代表就憤憤地
衝了進來。他們擠在謝富治房間的門口,要求王力出來回答問題。
我和謝富治一見這情景,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快步邁到了房間門口,
勸他們到外面去,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談。
為什麼勸他們到外面?這是一條應急的「緩兵之計」。
因為王力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裡,如果真的出現什麼問題,損傷了這位
「欽差大臣」,那我們豈不是更「罪上加罪」
……
我們談判的結果很好,當時我是非常滿意的。謝富治根據他們的要求,
答應下午接見他們,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他們得到謝富治的許諾,答應
立即離開東湖賓館。
這時候,躲在房間裡的王力,同我們只有一牆之隔。他大概聽清了談
話的內容,才壯著膽子走出房門,同我和謝富治坐到了一起。
誰知,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就在「百萬雄師」的代表即將離去之際,又旋風般地衝進來幾百個人。
這些人,多數都是部隊的戰士。他們在軍區大院要求接見等急了,便怒氣
沖沖地衝進來。他們一下子擁到我們面前,大聲呼喊著要讓王力接見。那
樣子,真是咄咄逼人,不容分說。
我和謝富治都緘口不語。
這些愣頭愣腦的戰士,懷著讓人難以揣摩的動機,氣呼呼地衝到我們
面前,在一片混亂中,他們再也控制不住理智的約束,感情支配了魯莽的
行動,只見他們呼地一下撲過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衝著我就是一陣拳
腳槍托,以此發洩他們心中的憤怒。
那時候,我沒有別的選擇,惟一的辦法是忍受,任他們踢,任他們打
……
就在我挨打的時候,王力趁機溜進了他的房間。
這時,保衛人員喊道:「不要打了!有話說,有理講……」那些揮動
拳腳的戰士,被這厲聲制止住了,立刻把拳腳、槍托停了下來。
在我頭暈目眩時,他們衝進房間,找到了嚇壞的王力,要他到軍區大
院回答問題。當時,我被打得渾身疼痛,已無力阻攔他們後面的行動,勉
強把身子支撐起來,叫他們不要抓走王力。然而,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已
成了「投降派」,他們當然不會聽我的。
最後,由於王力不肯跟他們走,他們強行把他塞進了汽車,一直拉到
軍區大院去了……
潘多拉的盒子,打開放出去容易,收回來合上就沒那麼簡單。陳再道的觀點和感情在「百萬雄師」一邊,但要他操縱「百萬雄師」卻不可能,武漢的局勢決非他所能控制亂起來的導火線是謝富治、王力的講話,支一派,壓一派。但這不是根源。
「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毛澤東這句話是對的。然而在處理具體問題時,把群眾組織分成「革命派」和「保皇派」,那就錯誤
這是人為製造出來的對立和鬥爭。是根源。
何況,這一劃分,將決定「頭頭」們的權力再分配,也將決定普通群眾回到本單位日子好過不好過……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我無後乎,一個兒子打死了,一個兒子發了瘋。大辦鋼鐵的發明權是柯慶施還是我?我說是我……我六月講一千零七十萬噸,後來去做,北戴河搞到公報上,從此闖下大禍,幾千萬人上陣……」
這是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講「大躍進」。對於「文化大革命」,他沒講「始作俑者」,講「親自發動」。然而對「群眾斗群眾」,他始終認為是「走資派」在挑動。他所受大文化的局限,使他再偉大也無法看到自己的悲劇。至少在武漢這場動亂中,他疑惑、憤慨、惱火,目光始終是盯著武漢軍區,盯著陳再道和鍾漢華。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一時三十分,他與楊成武散步後幾小時,終於向江東興發出指示。
那記錄上有三條。
1.接觸觀察看法,陳是個蠢人,頭腦簡單,思想反動。
2.我離開以後,北京採取這個措施是對的。
3.軍隊是要打仗的。如朝鮮,除了幾十萬真正的打仗的之外,主要是打思想仗,能鍛煉人。
第一條無須多言。
第二條,北京採取的措施是由林彪主持制定,分兩步。一步:以中央名義調陳再道、鍾漢華進京,看他們敢來不敢來。不敢來就證明有問題,是兵變。二步:起草處理武漢的中央文件;開百萬人大會歡迎謝、王;全國各地舉行集會和遊行示威。
第三條,像朝鮮一樣,軍隊不能不打仗。除了戰場上打,那是少數,更多的是打思想仗。
星光熹微,鬥牛蒼淡。伴著七月二十二日破曉的青光,決定陳再道、鍾漢華及其麾下一大批指戰員命運的時刻開始了
三淡化事件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八時二十分。
身體越疲勞,神經越興奮,此刻的楊成武。
電話鈴響第二聲時,他已奔出五步,拿起話筒。
是總理從武漢王家墩機場打來。
「我們都到」周恩來講得含蓄,楊成武全能明白。「我們」是指北京來的人,自然包括王力。
王力受到二十九師政委張昭劍保護,躲在小洪山上。張昭劍不相信武漢軍區和陳再道,陳再道受周恩來之命尋找王力,張昭劍推說不知。七月三十一日,武漢空軍政委劉豐來找,他才說出實情,將王力送到武漢空軍駐地,半夜又轉移至山坡機場,二十二日晨與周恩來在王家墩機場見面。
「正同林總商量。」周恩來繼續講,講得慢,便於楊成武記錄,「天氣許可要你回去一趟,夜航。商量部署,請示最高指示。什麼時候動身先打個招呼。」
夜航北京,可以在飛機上睡個把小時楊成武才動這麼個慾望,便不由得打個哈欠。
「對外的報道要含蓄,暫不點名。」
楊成武知道這句是說「七·二○事件」。從電話來看,那邊形勢不緊,總理講話謹慎含蓄,也許怕竊聽。
九點四十分,毛澤東的護士長吳旭君告訴楊成武:「主席起來了,你可以去」
吳旭君是上海解放時參加革命的,到毛澤東身邊來任保健護士;個子不高,生得玲瓏秀麗。後與毛澤東的保健醫生徐濤結婚。她不但負責毛澤東醫護保健,也兼管抄錄整理毛澤東的詩詞新作。在上海,她也兼點秘書角色,楊成武送材料傳事情都是經她之手之口。
像往常一樣,毛澤東坐在沙發裡吸煙,等候楊成武。他的眼球裡隱約可見縷縷血絲,顯然又沒睡好覺。他沒有同楊成武打招呼,一天見幾面,似乎可以免了,只庸懶地朝茶几對面的沙發示意一下。
楊成武落座,身子前傾:「主席,總理來過電話,王力已經到了王家墩機場……」
也許是過度疲勞,也許是聽說王力沒事,只受了些輕傷,因而情緒變緩和,毛澤東聽完報告,沉默片刻才講話;聲音一改高亢清亮,顯得低沉緩慢:
「武漢問題,還是宜快?還是宜慢?」他像是在思考自己提出的問題,直到那枝香煙吸完了,才說:「各有利弊。快的好處是趁熱打鐵。都說陳不好,錯就是快也總要準備一下,動員。」
楊成武在紙上記錄,因為林彪在北京等待「最高指示」。
「計劃一個禮拜時間。」毛澤東一句一頓,邊想邊說:「慢一點準備,暫時不行動。」毛澤東望住楊成武:「決策有無向前、劍英參加。」
楊成武明白,這一句不是問,而是等候他從北京回來報告,看處理武漢問題有無徐向前和葉劍英參加決策。
「搞了幾個軍區——青海、內蒙、四川。同時有許多軍區處於湖北軍區狀態——江西、湖南、河南。如果能在武漢內部解決最好。」
楊成武說:「武漢還在遊行,還得做大量思想工作。」
毛澤東點頭:「如果先把湖南、河南、江西問題解決好一點後,再來解決湖北問題……」他沒有肯定這個方式,僅僅提一個可能性,馬上轉向目的:「軍隊要來一個分化,『百萬雄師』也要他分化,不然他就會調動農民。」
「李作鵬叫海軍黨委給海軍駐武漢的單位發了電報。」
「海軍暫時不動。」毛澤東斷然說,「派兵問題要謹慎。」
「主要還是做政治思想工作。」楊成武說。
「打政治仗、思想仗不好辦。」毛澤東說,「我同林彪同志講過,各軍區的會議隔一二個月就開一次。八月上旬或中旬,江西、浙江、河南、湖南解決差不多了,開一次會。」
楊成武補充:「還有廣西、甘肅、山西。」
毛澤東沉吟片刻,忽然用寬容的聲音說:「你記:武漢的問題,我看當作錯誤處理。如果他有什麼決心,我、總理、王力也出不來。並沒有下命令,無論誰也不准出進。可見徐、陳並沒有下個死命令。」
作為「鍺誤」處理,而不是「兵變」,這是毛澤東思考一夜的主要成果,與王力回來了也不無關係。
楊成武問:「我今夜飛北京,主席看時間怎麼安排?」
「明天、後天不要動,再後天把意見帶回來。總之,不先解決幾個軍區的問題,先解決武漢問題不利。現在我們已經出來了,就不要忙。」毛澤東終於肯定了「宜慢」。
楊成武鬆口氣,直一直腰。關於武漢問題心裡已經有了大數,他開始請示匯報北京的事情。
「八·一建軍節就要到現在有種意見,說應該把九月九日秋收暴動紀念日作為建軍節。」
「為什麼要改為九月九日秋收起義?是因為我的關係?」毛澤東面露慍色,聲音一下子提高上來,「你告訴總理,歷史就是歷史,篡改歷史不是私心就是野心。八一是八月一日,南昌暴動打國民黨是第一槍。秋收起義是九月九日,哪個前哪個後還用考證?八一南昌起義是全國性的,意義重大;秋收起義是局部,是地區性的。其他起義,包括你們閩西地區的起義,都是地區性的。」
楊成武感到事情重大,緊張記錄。並且請毛澤東過目。毛澤東過目後,加一句「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人民向國民黨打響的第一槍」。
記錄完畢,楊成武繼續請示:「八一招待會,幾位老帥要不要請來出席?」
「統統請來。」毛澤東作個推出的手勢,「都要出席。這個會一定要開好,所有老帥都要到,不許請假。」
楊成武猶豫道:「現在有人罵我們朱總司令。」
「怎麼罵?」
「罵朱總司令是黑司令。」
「混!完全錯誤的。」毛澤東一臉厲色,「朱毛、朱毛,沒有朱哪來的毛?罵朱是黑司令,我不就是黑政委了誰講的?」
楊成武張張嘴,沒說出名。因為是中央文革幾個人都講過的,他不敢回答。
毛澤東點點頭,表示已經明白。
「長征時,張國燾我們天天談。張要南下,搞分裂,葉劍英把張國燾一個電報單人獨馬送給我和恩來看我當時拿個紙煙盒,一邊把主要內容抄了一下,一邊問葉劍英:『你怎麼出來的?陳昌浩』他說:『陳正在開會講話。』我一邊抄一邊催他:『你趕緊回去,趕緊回去。』」毛澤東用手掌拍拍頸項,朝楊成武睜大了眼睛感歎:「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差點掉腦殼!」
楊成武也不勝感慨,頻頻點頭。
「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毛澤東用他那湖南腔,抑揚頓挫評價道,「葉劍英!」
楊成武又點點頭,急忙記下來。
「葉劍英在張發奎部隊當參謀長,汪精衛給張發奎發個電報,邀葉挺、賀龍到廬山,想在廬山把葉挺、賀龍扣留起來。這個事,「又是葉劍英立功。他是參謀長,知道此事危害性,就邀葉挺、賀龍到周瑜練兵的煙波湖划船,把消息告訴了葉。賀:一定不能上廬山。葉、賀沒上廬山,搞了南昌起義……」
楊成武回京後曾問葉劍英這兩件事,葉劍英說有這個事。並感慨道:「成武啊,我要是陞官發財,我就不參加共產黨我是參謀長、師長,我把一個師的薪水放銀行一個月就發大財了,不用貪污就可以發大財。我那個時候人黨是革命低潮人黨,我這一生也很難哪……」
講過葉劍英兩件功勞,毛澤東又帶了憶念的神情回顧一段私情:「寧都會議,我下台,沒到前線去。葉劍英陪我參加寧都會議,挨批後,又陪我回來,到大柏地。兩個人還對了一首詩呢,我寫了一首,他對了一首……」
毛澤東臉上浮起一層縹緲的夢幻般的遐想,好像有什麼美妙的東西令他神往。靜了久久,才吭一吮下唇,沖楊成武笑笑,點點頭:「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葉劍英!」
楊成武也再次跟著點點頭。
「你參加紅四軍的九次代表大會沒有?」毛澤東在回想中忽然問一句。
「沒有。」楊成武搖頭,「我那時還是個娃娃哩。」
「你怎麼知道古田會議的?」
「政治委員傳達的。」
「你們那個閩西啊,特別好!」毛澤東仍然沉浸在美妙的憶想中。
「為什麼?」
「老百姓特別好。我下台後,在你們閩西活動,非常安全,從沒發生過危險。老百姓每天早晨在我起來時,給我送一顆剛下的雞蛋,說請毛委員吃雞蛋。閩西也有兩個缺點,跳蚤多。臭蟲多……還長腳氣!」
「哎呀,主席,」楊成武笑了,「你是先生,是穿襪子的,所以長腳氣。我們閩西老百姓打赤腳,沒襪子也不穿鞋,回來晚上衝涼,踩木拖拉板就回房睡覺了,打赤腳肯定不長腳氣。」
「噢,你說的對,有道理。我就沒分析這個問題。」毛澤東連連點頭,說:「七次代表大會,毛澤東被選下來,這次會議毛澤東沒參加,主要是朱德、陳毅搞的;八次代表大會,毛又下來九次代表大會,古田會議,毛又選上」
毛澤東不自稱「我」,直呼「毛澤東」,表示談歷史的鄭重。楊成武忙又記錄。
「陳毅同志是個好同志!」毛澤東首先用肯定的語氣講,而後接著說:「紅四軍七次代表大會,毛下台。會後陳毅到中央匯報,他如實向中央報告了七大情況。八大陳毅沒參加,九大陳毅回來,如實傳達了中央對九大指示。他說真話,實事求是,所以陳毅同志是位好同志。」
楊成武記錄之後,說:「北京我們的老帥都非常緊張。」
「為什麼?」毛澤東驚訝地睜大眼。
「人家要打倒這個老帥,打倒那個老帥……現在有主席的評價,他們就可以放心」
「回去告訴他們,都不要緊張。」毛澤東掰著手指:「朱老總是紅司令,葉劍英的功勞不能忘,陳毅同志是個好同志。聶榮臻,聶榮臻同志是個厚道人。什麼事都是出來承擔責任。一軍團有林彪,別人不出來承擔責任,聶榮臻出來承擔責任;功勞是別人的,責任是自己的。」
楊成武猜到這個「別人」是說林彪,但不敢點明,也不便再多問。他問了賀龍:「主席認為賀龍」
「賀龍我過去講了一些話,多次講了,他是二方面軍的一面旗幟嘛,『九大』還要選他當中央委員。」
毛澤東連吸幾口煙,又說:「徐向前過去的事情主要是張國燾負責。你回去告訴總理,不要再追他的責任。徐向前失敗以後,要飯回來,回到延安;陳昌浩要飯回來,回到他的老家湖北。這就是徐向前和陳昌浩的根本區別。」
毛澤東將大手一劃:「建軍四十週年,招待會老帥都要參加,致詞由楊成武致詞。」
楊成武吃一驚,忙說:「不行不行。主席,我怎麼能祝酒詞呢,應該是老帥。」
「哪個老帥?」毛澤東稍側了頭問。
「葉劍英。又是元帥,又是軍委副主席……」
毛澤東把手一擺:「你回去如實把我的意思告訴總理,由總理定吧。」
楊成武看一眼腕上的表,兩個小時過去了,已是十一點四十分,便請示:「主席還有什麼補充?」
毛澤東略一沉吟,輕輕一揮手:「去把他們幾個叫來……有些事回去不要對林彪講。」
楊成武一怔,隨即默默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楊成武同張春橋、余立金、汪東興一道回到客廳。
幾個人簡單匯報情況。武漢軍民仍然「百萬大遊行」,帶武器,口號激烈。周恩來準備召集武漢軍區負責人及群眾代表談話,爭取穩定局勢……
毛澤東這一生,容不得挑戰,有挑戰就一定奮然迎戰。他的臉色沉下來,冷冷說:
「總理、富治、王力等同志在武漢沒有什麼談頭了,已經暴動要談去北京談。」毛澤東記住林彪的話,看陳、鍾敢不敢到北京。同時,他也考慮談不成會激化矛盾,後果堪憂:「三方面在一起談,談不成可能被包圍。還是早點離開好。現在陳再道和『百萬雄師』頭頭未最後下決心以前,早點離開。走時把孔慶德、葉明同志帶去北京,因為他們幫助做了工作,回去可能受害。」
「能不能談談試試?」有人建議。
「如何談法?談不攏,會提出什麼條件?人扣在那裡強迫簽字讓承認他是革命組織!」
「除了北京,就近另找個地方談」
「另一辦法,是否可以轉移到軍艦上……」毛澤東略一沉吟,又搖搖頭:「不必了,還是離開。這件事,現在不僅是武漢的問題,是全國的問題。」
「北京決定開百萬人歡迎大會。」
「你們搞這麼大場面,如果楊成武、汪東興不在,人們馬上會猜到毛澤東不在家。」毛澤東指汪東興:「你給北京打電話,他們見報時,要寫上楊成武和汪東興出席。」
毛澤東的大腦,一刻也無法停止運動。「吃三次安眠藥困不著。」
他對武漢的態度,對陳再道的態度,幾天裡變了又變。如果只是一個陳再道,打倒就行,犯不著費這麼多心,問題是他要看全軍,看四方面軍和各山頭出來的將軍們,要看……林彪!於是,這個問題處理起來就難下決心下午一點半,下午五點,又連續找楊成武、汪東興,以及余立金、總參作戰部副部長李靜談話。
「要把城市的獨立師進行調整!」毛澤東說出了他的最新考慮結果。
「成武,一個部隊駐一地太久不好。你們北京軍區那個六十六軍駐天津太久,越久越不好,有了瓜葛。武漢就是例子,獨立師和群眾組織拉在一起,和地方許多人拉在一起。還有好多獨立師,各城市都有,每地都有。」毛澤東停下來想想,放慢聲音:「三年一換,四年一換比較好。否則住久了,千絲萬縷,關係太複雜,東西太多。不是毛驢能拖走的,汽車、火車也拖不動了,罈罈罐罐怎麼打仗?要調換。」他用徵詢的目光望住楊成武:「杭州就可以開始吧?」
「部隊就要令行禁止。」楊成武道。
「那就先從杭州開始。可能不滿意,但要執行。」
後來,楊成武堅決執行確如毛澤東預計的那樣,不滿意,東西多得拉不了,拖不動。許多指戰員情緒大,甚至朝天放槍,一片聲喊:「再見了,杭州……」
七月二十二日下午,北京西郊機場。
幾萬人翻騰起一方「紅海洋」,震天的口號聲中,王力被用輪椅推下飛機。他胳膊上吊了繃帶,腿部被小洪山上的荊棘扎傷多處,留下一些刺兒。
謝富治、王力受到英雄凱旋式的歡迎。
記者攝下了謝富治、康生、吳法憲、邱會作、關鋒、蒯大富等人手擎「紅寶書」,緊挽臂膊的照片。
這正是毛澤東在上海談軍隊調換駐地的同一時刻。
周恩來的專機也在此前降於西郊機場。
數小時後,七月二十三日凌晨兩點三十分,楊成武的飛機也降落在這曾經翻湧「紅海洋」,現在變得一片清寂的北京西郊機場。他立即驅車趕赴釣魚台十六號樓,向正在主持中央文革碰頭會的周恩來傳達「最高指示」。
「太及時了!」周恩來邊看楊成武關於「最高指示」的記錄,邊聽他的匯報,只講了這麼一句痛快話,馬上返回會場,對參加碰頭會的全體人員作了傳達,並當即指示,以中央名義向武漢軍區發電:召陳再道、鍾漢華、獨立師師長牛懷龍、政委蔡炳臣、武漢市人民武裝部隊政委巴方廷進京開會。
凌晨三點,武漢軍區收到中央電報。陳再道等人早有思想準備,聞令立刻起身飛向北京。他們明白,此刻的行動越迅速越好,稍有遲疑都會帶來無法預料的惡果。
在陳再道等人起身赴京的同時,周恩來匆匆結束了「碰頭會」,拉上楊成武直奔人民大會堂:「救火去!」
汽車飛馳。周恩來手按電鈕,將隔音玻璃升起後,才拍拍楊成武的手背,長出一口氣道:「老帥們日子都不好過,主席的指示真是救火的及時雨外交學院正在人民大會堂批陳毅,有主席的指示就好辦」
那是沒明沒夜的非常時期,所有的人都像吃錯了藥,亢奮得日夜難以平靜,通宵的批判會,人聲鼎沸,毫無疲憊衰竭的意思。楊成武隨周恩來走入蒸籠一般的會場,來到前排人座。正在聽取批判的陳毅與那些被報紙點名打倒的「叛徒」、「特務」還不同,除回答問題外,聽取批判發言可以坐著。坐著也「不老實」,可以東張西望,可以和旁邊人交頭接耳。見楊成武跟周恩來進會場,眼睛立刻亮起來。他知道楊成武是從毛主席身邊來的。
「有什麼消息?」他拉住楊成武咬耳朵。
「有。」楊成武臉上流露出一絲開心的笑,「毛主席說,陳毅是個好同志。」
陳毅兩眼放出光彩:「怎麼講的?你說說當時情況。」
「主席當時是坐在沙發上,邊抽著煙邊講的,表情挺輕鬆也挺高興。」
陳毅忽地立起身,滿臉放光,驀地喊了一嗓子:「同學們,現在讓我們共同學習毛主席的最高指示!」
會場陡然一靜。楊成武怔住了,整個會場都怔住了,真是萬籟一瞬俱寂,只剩陳毅挺胸揚首、緩緩掃視一圈會場,鄭重宣佈:「請同學們打開毛主席語錄二百七十一頁,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陳毅是個好同志。』」
最初,當陳毅宣佈打開毛主席語錄時,出於習慣和條件反射,多數紅衛兵都開始翻語錄,當有人說。「語錄只有二七○頁」時,陳毅的大嗓已經鐘鳴一般響出了「陳毅是個好同志」。
片刻的驚詫、癡愣,一道怒吼聲劃破了沉寂:「你造謠!」頓時,造反派們炸鍋了,一種受到戲弄的憤懣之情潮一般湧起:「陳毅不老實就叫他滅亡!」「陳毅偽造最高指示罪該萬死!」
陳毅從容而立,開心地瞧著「娃娃們的熱鬧」,那些不懂政治又極熱衷於政治的「紅娃娃們」終於疑惑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再不懂政治的人也明白,「最高指示」無異帝皇之聖旨,偽造聖旨是萬死不赦的大罪,陳毅再豪爽不羈也不敢如此兒戲神聖啊……
會場在疑惑的情緒中漸漸平靜,陳毅已然換了嚴肅的神情,指指旁邊的代總參謀長:「楊成武同志傳達,有周總理證明,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陳毅是個好同志。」
一貫嚴謹的周恩來也不禁為之燦然、頻頻點頭證明:「同學們,主席最近是這樣講的。」
「好,請同志們跟我一起念這條最高指示。」陳毅一字一板地大聲念:「陳毅是個好同志!」
會場再次轟然大嘩。有人跟著念,有人開心大笑並助以掌聲,也有人心有不甘地議論紛紛……
五個小時後,即七月二十四日上午,人民大會堂裡陳毅的笑談神聖傳入毛家灣。林辦的秘書和內勤們無不為之捧腹。
「陳老總就是這麼個性格,灑脫不羈。」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千古風流。」
「主席還能不瞭解陳老總?從井岡山到現在,開國元勳哪!」
「有人開心就有人不高興啊……」
正聊得熱烈,葉群推門而入:「議論什麼呀?高興成這樣。」
馬秘書把陳老總領著紅衛兵學習「最高指示」的故事講講,葉群也忍俊不禁地撲哧一笑:「陳老總就是這樣的性格,能逗人也能氣人。」她煞有介事地吁口氣,「唉,其實毛主席和這些老帥們是有感情的。首長對這些老帥們也是有感情的。」她喘口氣,臉轉向王秘書:「我要給楊總長通話,你給我掛通。」
二十年後,王秘書是這樣回憶當時情景:
「我退了出來,回到會客室,在衛生間掛通了電話。對方說:『你是林辦我是楊成武。』我聽出是楊總長的聲音,說:『楊總長,葉主任跟你通話。』
「我把聽筒交給葉群,就退到會客室。
「葉群給楊總長通話,非常客氣,非常熱情:『喂,楊總長嗎,你好嗎,這樣熱的天,你往返奔波可夠累的……可注意身體呀!林總對你很關心。你要多保重……主席在上海可好吧?林總也很惦念他老人家。你再回上海代林總向主席問好。你有時間帶著孩子們過來看電影……一定來呀!……八一建軍節,林總的意見也是你致祝酒辭為好。他和主席的意見一樣。在上海主席沒有給林總捎什麼話呀?他談到林總了噢!沒有……沒有就算』」
繞山繞水,拐彎抹角,葉群沒有從楊成武嘴裡挖出任何消息。總參謀長回京,首先應該向國防部長、軍委第一副主席林彪匯報工作,可楊成武卻跳開林彪,直接去找周恩來匯報……什麼意思?
葉群的臉同她的心境一樣陰沉下來。
誰也無可否認:這是封鎖。楊成武自己也明白,避開主管軍隊工作的林彪,只向周恩來匯報工作,是不正常的。但這是毛主席的意圖,他只能無聲地執行。
放下電話之後,他的臉色也很沉重。他處在夾縫中:一邊是最高統帥,一邊是副統帥,這樣的政治格局,危難臨頭是絕無閃避的可能……
沉吟之後,只能有一個選擇:不去林辦請示工作,也不帶夫人孩子去毛家灣看電影,盡快離京返滬。
公元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四日。
黃浦江發出雨後的喧嘯,上海的天空澄清許多。
楊成武下午三點乘飛機離開北京,在飛機上打個盹,兩個小時後,又振作精神趕到上海虹橋賓館。
他徑直去見毛澤東,在他常坐的沙發上,隔茶几前傾著身子,向毛澤東匯報北京、武漢的形勢。
「昨天凌晨三點,中央文革向全國發出『緊急通知』,要各地搞『三軍聯合行動聲討七·二○事件』,實際是武裝遊行。同時電召陳再道、鍾漢華等人進京。今天凌晨三點,陳再道和鍾漢華一行飛抵北京,剛住進京西賓館就受到三軍造反派的衝擊。」
「噢?」毛澤東掀起眼簾,「陳、鍾接電報就進京了」
「是的。」
「嗯。」毛澤東點頭,釋去對陳、鍾謀反的疑惑,卻又生出另一種警惕:「他們進京的消息怎麼傳出去」
楊成武聳聳肩,難以回答。毛澤東理解地點頭。
「三軍造反派包圍京西賓館,找陳再道辯論。周總理叫傅崇碧把造反派弄走,造反派不聽他的。總理又找謝富治,生氣說:『我不管了,如果他們出了問題,你們去向主席交待!』謝富治也急了,趕去做工作,把造反派弄走」
「嗯。」毛澤東鬆口氣,臉色依然陰沉,緊張思索著什麼。
「北京出現許多反徐向前的大標語。」
「哪些人?」毛澤東陰沉的面孔又添一層嚴厲。
「三軍造反派。」楊成武盡量用平淡客觀的語氣匯報,「說是揪陳再道、鍾漢華的黑後台。葉群、江青、關鋒、戚本禹許多人都坐車去京西賓館轉了幾圈。」
「還有哪些人去」毛澤東的兩眼變暗,眉毛漸漸鎖緊,嗓子似乎受到了燒灼,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葉群讓各總部、軍兵種負責人都去陪同,有幾十輛小車。」
毛澤東陰暗下來的兩眼突然閃爍一下,馬上又變黑,把手一揮,作了個煩躁的手勢:「還有什麼情況?找代表性的。」
「南京造反派也沖了軍區,許世友坐車衝出大院不知到哪兒去了……」楊成武閉住了嘴,因為毛澤東的臉色變得有些嚇人。他把眼睛閉住了,好像內心的怒火就要噴發,剎那間,他有力地約束了自己,沉默有幾分鐘,像是風暴過去,洶湧的波濤受了陽光和藹的照拂漸漸平息。他抬起有點蒼白的臉,掀開眼簾,朝楊成武輕輕揮揮手,低聲說:「你先去吧,有事我叫你。」
紅日西沉,鴉鵲奔林高噪;小院清幽,伊人出樓輕言。
晚飯後,毛澤東又單獨叫來楊成武,相隨出樓,沿虹橋賓館草木間的小徑散步。
「這麼一鬧……」毛澤東已是心平氣和。他仍然思考連貫,講話跳躍,省去一些過程話:「是不是一大批人就會反對我?」
「不會的。」楊成武馬上明白所指,「沒有主席就不會有今天。我們黨和軍隊和人民,愛戴主席;兩派三派,各派對立,但都是擁護主席的。武漢就是例子。」
「都打我的招牌。」毛澤東略帶自嘲。
「都想跟主席干革命,只是跟上跟不上。」
「陳再道你過去認識」
「原先不認識,建國以後才認識的。」
「噢。」毛澤東心有所想,漫應一聲。走過一圈路,像自言自語,又像問楊成武:「他會反對我」
「我看不會。」楊成武口氣裡帶著自信。「軍隊的老同志都是跟你於革命的,反對你等於否定自己大半輩子的奮鬥,不會那麼傻。所有我們的老黨員老幹部都不會反對,都想保護毛主席的安全。」
「對,對,對。」毛澤東邁三步講三個「對」,然後深吸一口氣,痛快地吐出去:「是我想,陳再道也不會反對我。他要反對我,我們就從武漢出不來了,他也不會到北京去」
毛澤東停住腳步:「陳再道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鍾漢華」
「也不知道。」
「你打電話問總理,找到他們,要他們回京西賓館住起來,保護起來。你向陳再道傳達我三句話:有錯誤就檢查。注意學習。注意安全。」
毛澤東的聲音越講越輕越溫和,他已經繼續向前走去,身後留下毫不帶感情的淡化了的聲音:「明天你返北京,籌備建軍四十週年。對總理講,不要他們那麼激烈,當作犯錯誤處理嘛。警惕有人做文章。讓張春橋去找許世友談談,他們兩個不要對立,統一不了就調和。」
楊成武的腳步隨著毛澤東放輕放鬆放緩。他抬眼望去,天際那火紅的晚霞正在淡化,悄悄化作了一抹淡淡的橙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