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他叫田雲玉,說話帶有淡淡的東北腔一一一
那次,主席去湖南。專列駛入空曠山野,他忽然命令停車。
主席外出巡視,常有這種一時興起的臨時停車。他走下火車,深深吸吮山野清新的空氣,呼吸之聲可聞。頭緩緩轉動。凝神四望,目光停在一個石岡上。岡上有松,可以聽到碉秋鳥鳴。他向小小石岡走去。他喜愛松樹,喜歡散步。他走得很快。
鐵道路基下有條小路,向右蜿蜒著伸向石岡。他沒有走那條路,提前平凡未下了路基,踏著青草碎石從左邊向石岡走去。我們衛士和警衛人員尾隨著主席走,另有一些工作人員選擇了那條小路。我們發現,主席走的路越來越難走,開始只是多些坎坷。漸漸地,出現了帶刺的灌木叢和沒膝的蒿草,便有人心疼自己的好褲子,猶豫著邁不出步。再看看那些走小路的人,已經快到岡腰了。
「主席,那邊有路,走那邊的路吧?攝影組的胡秀雲住腳建議。
「路是人走出來的。」主席在灌木叢和蒿草叢中艱難地迂迴,興致勃勃。可是,他的面前橫了一條溝塹。
「主席,回去吧,還是繞那條路上吧。你看他們都快到頂了。」胡秀雲指著岡上喊。
主席站住腳喘氣,望望岡上的人,搖搖頭:「我這個人哪。從來不肯走回頭路。
胡秀雲明智地繞回那條小路去,朝著岡上地。主席望著她婀娜輕盈的身影,笑著問我:「你是追她去呀還是跟著我走?」
我臉紅了。那時,我和胡秀雲雖不曾開始談戀愛,但已經有些「敏感」。我說:「我跟主席走。」
主席又望住大家:「你們呢?」
「我們跟主席走。」
「那好。我們就試一試。主席說著將太平那麼斜著劃了一道,彷彿概括了一切不易表達的含義。我們幾個衛士挽扶著他,尋覓,探索,過溝塹,繞陡壁,用十幾雙腳踩倒蒿草,膛開灌木叢,終於上了岡頂。我們出汗了,大口大口喘氣。然而,我們馬上忘記了辛苦。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一個遼闊燦爛的世界。大片大片的田野伸入朦朧霧氣籠罩的天地盡頭,河流湖塘像銀線串起的一顆顆璀璨的珍珠。竹叢掩映的村莊,點綴在綠色的世界裡,輕柔的炊煙在村莊上空裊裊遊蕩。我們聆聽著誘人為風聲和樹葉喧嘩的簌簌聲,心房快樂得撲撲亂跳。有人伍忍不住朝著遙遠的地平線喊:噢呵呵……
早上來的人已經興趣索然,說:「我們比你們先上來,快了一倍多。」
主席問我:「你說這次誰的收穫大?
我說:「咱們的收穫大。」
主席環指早已上崗的人們說:「你們呀,不懂得享受。」
這件事過去了二十八年,對我來說卻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田雲玉帶了回憶思索的表情,深深吸口氣。又說:我說覺得這件小事反映了毛澤東的性格,甚至反映了更多更深刻的無法一下子說完的內容……
我是黑龍江省雙城縣人。1952年7月,我十二歲,高小畢業了,不願去當會計。聽說瀋陽來人招工,去給蘇聯專家當招待員。那時,我們把瀋陽叫奉天。以為全國再沒有那麼大那麼好的城市了,便跑去報名。擠在報名人中不曾到前面,招工的人便先發現了我:「這個小鬼好。你過來,過來呀!」
我擠到前面,他簡單問幾句便說:「趕快回去準備行李吧,今天就送你走。
家裡負擔重,父母已不得我早些出去掙錢。打起一個小行李卷我就上火車了。
在瀋陽東北行政委員會專家處工作一年,中央辦公廳又來東北選服務員,把我選中了。事後才知道,毛澤東去莫斯科訪問時,曾在東北交際處停留休息,說東北的小伙兒樸實聰明。所以葉子龍、汪東興、李銀橋便從東北調了一批小青年去中南海服務。
我們在香山集訓一個月,便步入紅牆,走進中南海。不少同志分配到各位首長身邊,我卻留在中南海招待科當招待員。我不服氣。我為什麼不能到首長身邊?悄悄打聽,原來領導有話:田雲玉那個小鬼。活潑有餘。紮實不足,還是個毛孩子呢。鍛煉鍛煉再說吧。
我便學習穩重。對著鏡子練表情,力求像個大人樣兒。可惜,我那時還沒有發育起來,身體單薄,再裝老成也不像個大人。
不過。我見首長的機會並不少。那時。毛澤東召集會議多數在頤年堂,劉少奇和朱德召集會議多數在西樓大廳,中央委員會、書記處和政治局開會經常在懷仁堂,負責招待工作的都有我。看來領導列、我還是信任的。我這樣安慰自己。
最先對我產生興趣的是彭德懷。一次會議休息中,他忽然走到我面前,兩腿一叉,雙手插腰,我面前立刻像樹起半截塔,不由人不肅然。我緊收雙腳,立正了。同時聽到很大的聲音在問:「小鬼,叫什麼名字啊?」
「報告首長,我叫田雲玉。
「多大了?」
「十六。」
「十六不小了。那時候我有幾百個小鬼,十一二歲就走完了兩萬五千里長征。」
我心裡很熱,他是第一個把我當大人的首長。我向領導鄭重聲明:「十六不小了。這是彭老總說的!
我要能到彭德懷身邊去工作該多好?我很羨慕那位老鄉何玉貴,他就分配到了彭德懷身邊。不過,命運已經悄悄為我做了另一種安排。
江青常在頤年堂後面的含和堂看電影,領導派我去服務。我給她送茶,感覺到她注視我的目光。當我輕輕退下時,我憑直覺知道她還在注意我,並且向旁邊的人瞭解我。後來我發現,當我做服務工作時,江青帶著衛士張仙鵬從一旁觀察過我。於是,我意識到命運要有變化。我的直覺很少欺騙我。
果然,就在1953年底,科長同我談話,準備調我去毛澤東身邊工作。我自然高興激動。談話之後,張仙鵬便領我會見毛澤東的衛士長李銀橋。李銀橋又同我談話:「歡迎你來我們一組工作。先值副班,熟悉熟悉情況,由老同志帶帶,以後再值正班。」
那時,在毛澤東身邊值班叫正班,在江青那裡聽招呼的叫副班。副班主要是協助正班做工作,協調毛澤東與江青的活動。比如毛澤東要找江青和孩子們一道吃飯或瞭解她們生活學習情況,副班便須如實匯報。
江青的事主要是由她的護士照顧,衛士只負責她的吃飯及外出活動,並隨時向她匯報毛澤東的起居行動。
我值班前,汪東興又同我談一次話。主要是強調工作的意義和重要性,囑咐我不要辜負組織上的希望。談話後,我開始值班,並由老衛士李家翼帶班。
早晨,李家翼叫我端著飯盒,隨他走進江青臥室。江青沒有起床,穿一身睡衣。她那時還年輕,頭髮烏黑濃密,皮膚白哲光潔,慵懶地依了靠枕,一種鬱鬱的端莊神氣瀰漫著她的整個姿態。
「江青同志,飯好了。」李家翼小聲說,輕步走到床尾。那裡有個搖柄。他熟練地搖動。床頭緩緩升高。江青上身隨著床頭一道升高,坐起來。李家翼又將一張特製的木桌拿過來,朝床上插去,嵌在床上,桌面正好在江青胸前。她將右臂支了桌面,望住我。於是,我便莫名地戰慄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呀?她的聲音像是跟小孩子問話,但聲調有些尖細,像被誰卡住了脖頸。
「我叫田雲玉。」我聲音發沙,有些透不過氣。
「多大了?」
「十。十六歲。我抖得厲害,碗盤在飯盒裡響,可是怎麼也控制不住。我想過去替她擺飯,又無淪如何邁不動步。我簡直要暈倒了,求援一般去望李家翼。
李家翼接走飯盒,把飯菜擺到江青面前。
「你不要緊張,小鬼。」江青笑了笑,拿起筷子,說:「你先在我這裡工作幾天,熟悉熟悉情況。」
我點點頭,好像已經喪失了說話能力。江青注意到我的狼狽樣,把筷子揮一樣:「好了,你先去吧。以後慢慢會熟悉,熟悉了就不會再緊張。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退出屋的,恢復常態後才發現,內衣全被汗濕了。
不過,三天後這種緊張感便全消失了。我也可以熟練地為她搖床、插桌子、擺飯菜了。
江青早飯都是在床上吃,像某些外國電影裡演的那樣。她生活講究規律,一日三餐。不像毛澤東,吃飯沒有一個准點,隨心所欲。他的早飯是麵包、黃油,有時也吃半個小饅頭。喝稀粥。拌幾樣小菜:雪裡紅、鹹豆、腕黃瓜。醬豆腐。中、晚西餐要有些像樣的菜。她愛吃蓋菜、空心菜。寬菜、芹菜、油菜和白菜。菜的纖維切得很短,用肉絲或肉未來炒。有時也加些木耳蘑菇,菜要炒得清淡。如果身體不舒服,她就把青菜搗成菜泥吃,每天不能少了青菜。
她喜歡吃燒排骨,尤其喜歡吃魚。午飯若沒有魚,晚飯就一定要有。她喜歡吃鯽魚、鰱魚。胖頭魚等刺多肉嫩的魚,不大吃鯉魚。馬哈魚醃了當鹹菜吃。偶爾搞到鰣魚,她自然吃得更香。中晚兩餐都有砂鍋湯,一般是排骨湯或魚湯。
江青還喜歡吃小嫩雞,做成紅憫,比鴿子大不了多少,一隻小碗便裝下,吃的時候細嚼慢咽.認真品味。她的飲食與她的身份相比,不算過分。只是口味苛刻,有點「美食家」的樣子,一般廚師伺候不了。毛澤東的廚師便伺候不了她,只有廖炳福師傅能做她的菜。
江青吃飯是在自己辦公室或臥室。毛澤東吃飯也是在他自己的辦公室或臥室。偶爾到一個桌上吃飯,也各是各的菜。毛澤東的菜粗糙簡單,只要辣只要鹹就行。菜經常是整棵整棵炒來吃。他的好菜無非就是油大點,比如來碗紅燒肉。大家都說他是改不了的農民習慣,他自己也承認。我在中南海工作期間,毛澤東幾乎沒動過一筷子江青的菜。江青倒是常夾一筷子毛澤東的菜嘗嘗。因為毛澤東喜歡把辣子與革命性聯想繫在一起。江青在他面前必要辣一辣嘴。她曾試圖改變毛澤東的飲食習慣,始終沒成功,還鬧出許多風波。毛澤東是不容別人束縛他限制他的。
事實證明,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並不容易。適應毛澤東不適應江青的幹不長,適應江青不適應毛澤東的也幹不長。而他們兩人的脾氣。稟性和生活方式又是那麼不同,工作的難度自然要大些。比如醫生徐濤、衛士李連成就是適應毛澤東不適應江青,後來不得不離開。又比如鍾順通,在江青那裡工作很勝任,在毛澤東那裡就行不通。毛澤東總是說:「年紀大了,年紀太大了。」我納悶,年紀大了能算什麼問題?後來才漸漸理解毛澤東的心情。他的睡眠起居都是由衛士負責,若衛士年紀大了,他身邊的有些事就不好意思讓衛士干。他只喜歡小鬼。無論按摩、擦澡還是灌腸,叫小鬼幫忙他心裡不感覺彆扭。
我那時天真活潑,頭腦簡單,一身孩子氣,但是工作起來還算機靈勤快。江青對我還滿意,便讓李銀橋引我去見毛澤東。
那天,毛澤東正在臥室,靠在床上看報紙。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也許是因為在江青身邊工作了幾天,膽子大了,我竟一點沒有緊張,站到毛澤東面前,還敢笑瞇瞇地望住他。
於是,毛澤東不曾開口,臉上有了笑。我從他眼神裡看出,他一見便喜歡我。
「小鬼,叫什麼名字?」
「我叫田雲玉。」
「怎麼寫的?」
「田地的田,雲彩的雲,玉石的玉。」
你這個名字不錯麼。有天有地,玉石又那麼寶貴。天地之間人為貴。你是什麼地方人?」
「黑龍江雙城縣。
「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爸爸媽媽,有爺爺,我們兄弟姐妹六個。
「噢,是個大家庭了。」毛澤東點點頭,又問:「在我這兒工作願意不願意呀?」
「願意。我用力點一下頭。」
「那好吧,你就在這裡工作。」毛澤東重新拿起報紙看,李銀橋便帶我退出來。
我仍然由李家翼帶班。他值正班,我跟在旁邊,看他怎樣給毛澤東端飯。擦澡。按摩、灌腸。在班上看過,下來就練習。端飯、擦澡一看就會,按摩就要學習了。毛澤東夏天蓋一條單子或蓋一條毛巾被,冬天要蓋三條毛巾被。我到他身邊時,他是蓋兩條毛巾被。按摩時將手伸人毛巾被,主要是按摩兩腿。手貼緊。五指張開,用手掌心的握力促進血液流通。以此為主,配合揉、搓、按、捏。拿等等手法,一般都是從腳到大腿根的順序,循環往復。
真正難學,使我下了番功夫的是灌腸。
毛澤東有習慣性便秘。可是他消化吸收能力大強,常幾天不大便。大使時量也很少。聽老同志講,長征時毛澤東經常一星期才大使一次,到了延安也是如此。我到毛澤東身邊的前幾年,他一直灌腸,直到大躍進前後,灌腸數次才降下來。」
我第一次獨立值正班時,工作很順利。特別是灌腸,一次便將連接膠皮管子的木塞送到位置。毛澤東準備睡覺時,我照顧他服下第一份安眠藥,便開始為他按摩。這時,毛澤東望著我,把幾天前剛問過的問題又問一遍:「你今年多大?」
「十六……快滿十六週歲了。」
「你家裡都有什麼人?」
「爸爸媽媽,還有爺爺……
「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打鐵的鐵匠。
「哦,你是鐵匠的兒子啊。你會打鐵嗎?」
「不會。
「那你不能繼承父業了,到我這裡來幹啥?」
「還是給主席服務好。」
「不見得吧?」毛澤東望著我的時候,目光有些異樣。直到後來他反覆要送我上學去時,我才明白那目光中包含的全部心思和感情。他對一些小事記憶不是很好,又問他間過的話:「你家是什麼地方?
「黑龍江省雙城縣。」
「雙城縣,為什麼要叫雙城縣哪?
「我也不清楚。」
「是不是還有個單城縣呢?」
「沒有,沒聽說過。」
「不對,肯定有。有雙城必有單城,而且是近鄰,不信你回去問問。
我聽了一怔,以為毛澤東是瞎猜。可也當了回事。後來探家問了老人,父親和爺爺都說只有雙城縣,沒有單城縣。我把這話告訴毛澤東,毛澤東連連搖頭,固執己見:「有,肯定有單城縣,你爸爸爺爺都說得不對。」我說:「他們生下來就是那裡人,還能不知道?」毛澤東特別自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雙城縣建了幾百年?你爺爺才活了幾十年,他孤陋寡聞。」我不敢跟主席爭,只在心裡認為他是自以為是。然而,到了70年代,我到家鄉的縣廣播局,無意間跟局長問一句:「過去主席問我一句話我始終答覆不了,是不是歷史上這一帶還有個單城縣?」局長說:「大有了。現在單城公社過去就是單城縣,後來合併入雙城縣。」他說著,還找來縣志。果然如此!我當時感歎不已:毛澤東確實善於分析問題作出正確判斷。
經過半年,我跟毛澤東及江青已經很熟悉,言談舉止也隨便了,本性也暴露無餘:孩子脾氣,單純幼稚,怎麼想怎麼說,毫無精神負擔。能吃能幹,敢哭敢笑,會頂嘴也會認錯。毛澤東有一次忍不住拍著我的頭說:「小田,我跟你合得來,我很喜歡你。
大局已定。汪東興和李銀橋來徵求毛澤東和江青對我的意見,毛澤東和江青都說:「不錯,小鬼在這裡幹得不錯。
毛澤東對我們這些「身邊的人」都很關心,但具體到每一個人,又不一樣。比如對老同志,政治上關心多些,說話也是正面內容多些。對李銀橋要求尤其嚴格,有時批評也多些,有一種「同志式」關係。對徐濤那樣的知識分子,態度又不一樣。說話時討論的口氣多,爭辯某一問題時帶著乾等的氣氛,並且從未不曾向徐濤發脾氣。對少言寡語老實勤謹的衛士,他說話便也跟著變少,三言兩語說明意思就行,多餘的話不講。跟我話就多了。幾乎每次給他按摩時都要聊天半小時,並且無話不說,沒什麼顧忌。我能體會到,毛澤東對我近似一種溺愛。這使我後來變得驕傲,常跟別人耍態度。有一次我想嘗嘗炊事員給毛澤東炒的菜;炊事員攔住我不許我下手,爭吵起來。我將西紅柿劈面擲去,擊中他臉孔,紅湯順臉直淌到衣服上,為此挨了嚴厲批評。這類事不少發生,江青多次說過:「都是我們把你寵壞了!
確實,毛澤東和江青對我有些「寵」,就連別的衛士和醫護人員也有這種感覺。同樣的事情,別人辦錯了要挨批評,我辦錯了格格一笑便過去。別人聽批評,話不多,卻嚴肅得難以承受。我挨批評,聽聲音很大,但裡面分明缺少了嚴肅,便露出一種親暱,不去讓人緊張。有時,毛澤東同我談話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輕鬆隨便。
那天,我為毛澤東按摩,他又盯住我打量,忽然問:「小田,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
「哎,我這記性!」他拍了拍飽滿的額頭,又說:「你這麼小就在這裡,那不把你耽誤了?我送你上學校好不好?」
「不好。」我搖搖頭,「還是在您這裡好。」
「沒出息!」毛澤東皺起眉頭,「為什麼不願意上學?你就沒點志氣?」
「我年紀大了。」
「你還小,才十六歲麼。
「十六歲上大學還小,上小學就太大了。」
「你已經小學畢業了麼,可以上速成中學。
「再等兩年吧……」我含糊其辭。
「你呀。」毛澤東指點著我搖頭歎氣,「你就不能向張寶金學習?他就有志氣有出息。你就是像李銀橋一樣,不願意上學!」
張寶金曾經是毛澤東的衛士,工作一般。在香山時,劈木柴吵醒了毛澤東,毛澤東發脾氣訓他,罰他的站。但是他愛學文化,毛澤東對他這一條非常喜歡,罰站之後便送他上了大學。毛澤東常對我們衛士和警衛人員誇張主金,幾乎一聊天就要提起他,讓我們向他學習。張寶全體息時看望毛澤東,毛澤東每次必見,再忙也要同他聊一會兒。他過去的衛士來很少有人能享受這種優待。
過了沒幾天,毛澤東舊話重提,顯然是經過了考慮:「這樣吧,你不願意離開我,那咱們簽個協議,你去上學,星期天和假期都回我這裡。
我哼哼著不表態。
毛澤東皺起眉頭,口氣有些不滿:「你也大沒出息了!你現在年齡還小,正是上學的好時候,學了文化多為人民做些工作。連這點道理也想不明白?」
我低頭不語,我是真不想去上學。
「不要你弄了!毛澤東生氣了,就像父親跟兒子生氣一樣,把腿一蹬,我便停止按摩溜下床。他大聲說:「你回去想想,想好了再來見我!
過兩天,又輪我值正班。毛澤東正躺在床上看書,準備睡覺。我一進門,他便放了書,兩眼盯緊我。那目光我至今還記得清楚,既厲害又慈愛,氣惱中深藏了期待。
我難為情地笑笑,試探著去為他按摩。他沒有拒絕。但是不說話,就那麼望著我。
按摩時我時而坐,時而跪,因為總保持一種姿勢容易累。今天無話,又在毛澤東的注視下,尤其累得快。我不時變換姿勢,手腳總覺得不自在。」
「想好了沒有?」毛澤東終於張口了,我身上稍輕鬆一些。他說:「我還是要送你上學校去。張寶金這個同志是很有上進心的,學習後,知識有了,眼界寬了,會思考了,社會經驗也多了。你要下決心向他學習。」
「我都快十八了……」
「借口」毛澤東深深喘著氣,放緩音調:「李世民你知道不知道?李世民是古代一個青年將領,十八歲領兵打仗,後來當了唐朝皇帝。你也十八歲,連大學也不敢上?」
我不敢再堅持,小聲說:「主席你這麼講,那我就去吧……我聽你的話。」
「這就對了。」毛澤東臉上流出笑意,「那好,我起床以後你就把汪東興叫來,我跟他作交代。」毛澤東像辦完一件大事似的,笑瞇瞇對我點頭,然後便拿起書看。他是真高興了,動彈了一下腿說:「好,很好。使點勁,小腿那裡多捏捏。」
我一直按摩到毛澤東入睡。我明白,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為主席服務了。
我退出毛澤東臥室,馬上向汪東興、李銀橋作了匯報。汪東興皺起眉頭問:「你很想去上學嗎?」我搖搖頭,哼卿著說:「我也沒主意了。上小學我就貪玩。語文還湊合,算術不及格……」汪東興主意已定,但是沒明說,繞出繞水提醒:「培養一個人在主席身邊服務也不容易啊。我說:「不是我要走,是毛主席一再讓我去上學。」汪東興點點頭:「那好吧,我知道了。
我和汪東興一道在值班室守候。四小時後,電鈴響了。我匆匆走進毛澤東臥室。
毛澤東正在看報,一見我便問:「告訴汪東興了嗎?」
「告訴了。
「你叫他來。」
「先不忙。」我去涮一條毛巾請他擦臉,然後再照顧他漱口。毛澤東每次醒來都是在床上擦臉漱口,並不馬上穿衣下地,他習慣在床上讀各地報紙。我沏好茶水,濃濃的,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再去叫汪東興。
汪東興來到屋裡,毛澤東放下報紙說:「我和小田講了,他已經同意,送他去學校學習。你具體辦一下。」
汪東興不像往常那樣回答「是」。他搖著頭態度很堅決:「不行。主席,我不同意。」毛澤東有些詫異地望住汪東興。汪東興有堅持個人意見的時候,但是從來不曾用這種毫無商量餘地的口氣講話,特別是在毛澤東面前!他翁聲翁氣話:「培養一個人在這裡服務不容易。他剛熟悉了,而且幹得不錯,馬上走怎麼行?再說,臨時找人培養頂替也不可能。
「叫他去。」毛澤東顯出不悅,「就缺他一個人嗎?不能為我耽誤他一輩子!
「他不只是為主席一個人服務,也是為黨做工作,我不同意他走。」汪東興固執起來也真夠可以。他又把我抬出來擋駕:「再說,小田也跟我說希望在主席身邊繼續工作幾年。」
「怎麼回事?」毛澤東一下子望住我。我立刻低下頭。其實我什麼主見也沒有,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毛澤東還在責問:「怎麼睡一黨的工夫就變卦了?我瞟一眼汪東興,既不好承認變卦,又不好說沒變卦,索性不吱聲。
「你這個人哪,」毛澤東扔下報紙,點燃一支煙,頭朝一邊側轉,不再看我們。歎了一口氣,「唉,你這個同志!」
汪東興又匯報兩件事便退出去。我看看表,該下班了。不敢馬上走,想探明主席是不是還生氣?待他吸完煙,我便拿來衣服請他穿。他掃我一眼.停了停,還是把胳膊伸進袖筒裡。於是,我鬆了一口氣。
「咱們講得好好的,為什麼又推翻?」毛澤東下地之後,用埋怨的口氣說:「搞得我也被動!」
我知道他火氣已過,便不再多說,一笑了之,退出房間去向小封交班。
然而。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毛澤東把李銀橋叫去,說:「你們這些人缺少文化知識,缺少社會經驗,不學習不行。你要帶個頭,把學習搞起來。不久,他又把汪東興叫去,商量組織了中南海機關業餘學校。讓負責他的警衛工作的一中隊全體及我們這些衛士都去上學。中南海裡只有毛澤東為身邊的工作人員辦了這個學,由李銀橋從他的工資和稿費裡拿出錢,為我們請教師,購買一套書本和學習用具。課堂就在毛澤東居住的西院或一中隊駐地。經過幾年學習,我們分別達到了初中和高中畢業的文化水平。有的同志還學了大學課程。
毛澤東始終沒忘記要送我進正式學校學習。到1960年他送我進入人民大學預科班,那是後話了。毛澤東就是這樣:他只要想幹的事,不論聽到多少個「不」.最後總是要干,而且非千成不可。
1956年,國家調整工資,我是憋了很大勁,抱了很大希望。
在一組裡,我的工資最低。三十六元五。李連成和我參加工作時間差不多。比我高三級。封耀松比我晚進中南海,也比我高一級。不比不生氣,越比氣越大。一組討論調級時,衛士長李銀橋和全組衛士都同意給我長兩級,並且上報到警衛局。
我滿心歡喜,組裡的同志夠意思!又惴惴不安——錢不到手不算完麼,可千萬別節外生枝。
越怕出鬼越出鬼。上級領導不同意給我長兩級。李銀橋給我做工作,說領導經過調查,其他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與我情況相同的還有不少。上級掌握平衡,只同意給我長一級。
我聽完第一句就開始掉淚,喘粗氣。後來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便嚎啕起來,大吵大鬧。領導說得很凶,鬧到最後也沒能多長一級,反而留下了大麻煩。
1957年開展反右鬥爭,中南海機關貼大字報,其中有我一張。大標題:一登龍門身價十倍。小標題:田雲玉哭哭啼啼要兩級。
糟糕的是毛澤東來看大字報了!
我跟在毛澤東身後,提心吊膽,暗暗祈禱:阿彌陀佛,千萬別叫毛主席看見那張缺德的現眼的大字報……
然而,冥冥之中像有什麼幽靈同我作對。毛澤東邊看邊走。時停時動,左不拐右不彎,逕直朝著批判我的大字報走過去。我的心就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主席,看那邊,那邊大字報多.我的聲音有些顫抖,真想一把將毛澤東拉回來。
「看完這邊再看那邊。」毛澤東正看得認真;根本不曉得我在受罪。二步。三步……嗡一聲響,我全身骨節散架了一般癱軟。毛澤東站到了批我的那張大字報前。幸虧他表情毫無變化,也不曾扭頭看我,就那麼一聲不響讀大字報,讀過一遍又讀第二遍。大概是過了「臨界點」.我反而不像最初那麼緊張狼狽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那就厚起臉皮面對現實吧!
「嗯,」毛澤東雙肩一沉,哼出一聲。頭緩緩轉過來,並無惱怒,甚至還挺和藹。望著我拖長聲音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提級時啊!
就說了這麼一句,便繼續往前移動著看大字報。我臉上仍火辣辣發燒。身上已經卸去重負。後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看到群眾傳抄的毛澤東文章中也出現過這句話。
不久,在一次值班時,毛澤東吸著香煙打量我,若有所思。忽然說道:「小田,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你看好不好?
我望住他,茫然點頭。
「我準備從我的工資裡拿出錢來給你發工資。你的工資不要國家來負擔,我來負擔。你看多少錢合適?」
我開始有些憎,隨即臉燒起來,心也怦怦跳。什麼話也講不出,腦子裡只是轉悠那張大字報,感覺極度難堪。
「你現在拿多少工資?」
我喉嚨抽搐著乾嚥一下,囁糯:「四十三元。」
「你兄弟姐妹七個?」
「嗯。」
「你是老大。
「嗯。
「生活要困難些了?
我默默點頭。
毛澤東把頭伸近我,放低聲音:「我給你六十元錢可以不可以?」
一顆小火苗突地燃起在心房,迅速瀰漫全身。六十元!這比調兩級還高啊!我身上開始燥熱,喘息變粗,嘴唇動了動,那個「行」字差點蹦出來。可是,火焰轉瞬又熄滅。怎麼能讓主席拿錢呢?
「你是不是還覺得少?」
「不,不不!」我突然醒過來,嘴巴不曾受頭腦支配,完全是遵循著一種本能的驅使,急促道:「這不行,我是國家幹部,怎麼能拿您的工資呢?那樣一來,我不成了您私人的人了?」
毛澤東一怔,顯出始料不及的表情。沉吟一下,點點頭:「嗯一一你講的也有道理。就這樣吧。」
這時,我又悵然若失,深深懊悔起來——機會失去了!二十年後,懊悔更大。當初若拿了毛澤東的工資,我調離他身邊時。必然不會降薪。這是共產黨的政策。那麼,我的工資就不會像現在這麼低了……
這種懊悔心情是很折磨人的,我開始失眠。幸虧兩天後發生的另一件事沖淡懊悔;使我能重新入睡。
那天上午,毛澤東準備睡覺。
正值盛夏。天氣悶熱,蟬聲煩人。每逢這個季節,毛澤東那張補了補丁的枕席便不夠清涼,他的辦法是在枕席上放幾張看過的報紙。那時我們不懂鉛字油墨對人體有害。
毛澤東服過一次安眠藥,我便開始替他按摩兩腿。他懶懶地揮一下手:「天太熱,不要搞了。跟我聊會話吧。」
我坐到他的床頭,發現他枕著的報紙已濕,便替他撤換幾張。
十小田哪,四十二元更少了些。不過,比我過去要強多了。以前我在北京工作的時候,薪水只有八元錢。我到街上吃過一次包子,那包幹好吃極了……」他回憶著吮吮下唇,又說:「你們現在經常吃包子吃位子了吧?」
我難為情地點點頭。
毛澤東西眼朝著天花板眨了幾眨,又說:「有一次我借了人家的錢坐火車去上海,結果在車上打了瞌睡,,一雙鞋子丟了。
「鞋子穿在腳上還能丟?
「不是說了鞋子,光腳丫子縮到椅子上坐麼。」毛澤東笑起來。
於是,我腦海裡便出現一個滿懷抱負的農村知識青年,坐在甫下的火車裡,雙手抱膝,光腳丫子蹲坐在長條椅上。他太疲倦了,身體隨著車身搖晃,漸漸合上雙眼入睡。自然是鼾聲如雷。便有一個小偷或鄰座的旅客,小心翼翼拾起椅子下那雙黑布鞋,悄沒聲地溜走了……
「那麼,後來呢?
「到浦口下車,我才知道鞋子丟了。赤腳進上海是不合適的。城市不比鄉村。幸好碰上熟人,又借來錢,買了鞋子買了票,就這麼才到了上海。」
我照顧毛澤東眼下第二份安眠藥,他便不再回憶往事,隨口說一些閒話:「安貧者能成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的孩子李敏李鈉,將來肯定不如你們.她們不如你們吃苦多。」
於是,我便理解了毛澤東為什麼對孩子要求那麼嚴。李敏李訕自小就在西樓大廳的大食堂裡吃飯。稍大些後,又被弄到條件更艱苦些的東八所大食堂就餐。再大一些,便住校吃學生食堂。李敏結婚後,搬出中南海,就住在我們一般公務人員的家屬樓。我結婚後,同她住隔壁,住房條件都一樣。毛澤東曾多次問我:「你們感覺李敏好啊李鈉好啊?」我總是回答:「李敏李鈉都很好。對我們都很尊重。」毛澤東便點點頭:「能尊重別人才能尊重自己。她們夾著尾巴做人。我就放心。」
1956年夏,毛澤東來到廣州,住在一個小島上。進門就是橋,過橋之後有兩個院子。毛澤東住一個院子,其他首長及工作人員住另一個院子。
天氣悶熱,毛澤東的不寧靜是顯而易見的。他思想特別活躍,喜歡衝動,常常突然冒出一些使人吃驚的念頭。他叫來衛士長率銀橋,吩咐:我們走吧.到長江邊上去,我們去游長江。
這聲吩咐不啻雷響,震動了所有隨行人員。游長江?這怎麼行啊!出點事可不得了,無法向中央和全國人民作交代的!當時,羅瑞卿、汪東興、王任重以及保健醫生都堅決反對,用毛澤東的話講:阻力很大。
羅瑞卿經常對我們講,他是毛澤東的大警衛員。他負責毛澤東的安全,真可以說是盡心盡力,無微不至。每當毛澤東被群眾包圍,他總是和我們衛士一道手挽手前面開路,左右護持,將毛澤東「保」出重圍。
羅瑞卿匆匆來勸毛澤東。毛澤東不聽,堅持要游。羅瑞卿不答應,說這不是毛澤東個人的事。毛澤東大聲說:「無非你們就是怕我死在你那個地方麼!你怎麼知道我會淹死?」羅瑞卿嚇一跳,顯得有些不安。他怎麼敢想毛澤東被淹死?他難堪地解釋:「主席,不是那個意思。保護你的安全是黨和人民交給我的責任。我是不同意你冒風險。哪怕是一點風險也不許有。」毛澤東冷笑:「哪裡一點風險沒有?坐在家裡,房子還可能塌呢?」
羅瑞卿見毛澤東真發火了,便退出來。退出來也不放行。某些場合,他不鬆口毛澤東就無法行動。於是,其他一些負責同志又輪番勸。事實證明,一旦真形成頂牛的形勢,毛澤東便決不會讓步了。只要有對立,他就一定贏,不贏不罷休。他發脾氣了。毛澤東發起脾氣,喜歡說:「你蠢!」「你知道個屁!
相持不下,毛澤東便採取策略,命令一中隊韓隊長去實地考查,長江到底能不能游?
韓隊長也是反對毛澤東遊長江的。他去長江調查一些人,這些人都說不能游,漩渦太大大多。他有了證明,便匆匆趕回來匯報,將沿江群眾的話學舌一遍。
毛澤東早已沉下臉,皺起眉頭問:「你下水了沒有?」
韓隊長一怔,臉刷地紅了,囁糯:「我沒有下水。
毛澤東怒氣沖沖說:「沒下水你怎麼知道不能游?你別說了。不要解釋了!」
韓隊長張一張嘴還想解釋。
「不要你說了,你去吧!」毛澤東轉身吩咐我:「你把孫勇給我叫來。
孫勇是負責警衛工作的副衛士長。毛澤東指著孫勇說:「你再去,你親自看看長江到底能不能游?」
孫勇是帶著毛澤東的意圖去調查,自然一去便下了水。游一趟回來,向毛澤東報告:「完全沒問題,可以游。」
「這就對了麼,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毛澤東故意說給那些「阻力」聽:「誰說長江不能游?孫勇不是游了嗎?
毛澤東有了實證,形勢明顯變得無法阻擋。王任重匆匆趕回武漢,親自組織游泳選手護泳,並且探水情,選地點。
出發前,毛澤東對我說:「這個老韓哪.不講真話。他沒有下水去體驗他就說不能游。我們去游不要叫他去,叫他離開這裡。
於是,韓隊長便離開了一中隊,不讓他見毛澤東了。事過一段時間,毛澤東消了氣,又對我說:「老韓是個好人,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唉,就這件事辦得不對……」他似乎有些後悔趕走韓隊長。但是,韓隊長已經調離。毛澤東一旦做過的事,即使有些後悔,也不會輕易再改。
毛澤東乘飛機從廣州到長沙,游過湘江,算是準備活動吧。又乘飛機飛到武漢。「阻力「排除,毛澤東顯出興致勃勃,躍躍欲試。他談笑風生登上一般客輪。過去他視察長江三峽,就曾乘坐這通客輪由重慶順流而下。
王任重臉孔曬得油黑,嗓子有些沙啞,這些天忙壞了他。他站在甲板上指揮調度人馬:四隻小木船圍繞過來,船上水中都有人,預備了救生圈。客輪上,工作人員將軟梯放下水去。孫勇晃動著結實的身體,走在毛澤東前邊,回顧毛澤東下水等候,孫勇順軟梯爬下,一邊幫助毛澤東在軟梯上抓牢蹬穩。
「走開,都走開,不許那些船靠近。」毛澤東指著圍繞過來的小木船下令。
有關負責人不敢再惹毛澤東生氣,那樣游泳的樂趣就沒了。商量一下,讓小船划走,只留保健醫生的一條船,不遠不近悄悄尾隨。
孫勇已經下水,一邊蹬腿踩水,一邊伸出雙臂,接毛澤東下到江水中。地點就在準備建武漢長江大橋的橋墩處。
那天,我因為長了一身痱子,沾水殺得疼,所以沒下水,留在客輪上看毛澤東遊。毛澤東遊泳就像散步一樣輕鬆自如,一邊和身旁的警衛人員及負責護泳的運動員談笑,順流而下游了十六七里。客輪緩緩跟進,當毛澤東遊得心滿意足時,便靠近過去,接他上船。
我趕緊拿一條毛巾迎上去。
毛澤東順軟梯一爬上船,便滿面笑容朝我喊:「誰說長江不能游泳?啊,你怎麼不下?」
我替他擦身,一邊解釋:「我是想游的,可我長痱子了,下次再游吧。
「那好,那好。這可是長江啊!」毛澤東披上浴衣,走進船艙。我幫助他擦臉,換好衣服。他顯得容光煥發,走出船艙。
王任重等候在客廳裡。毛澤東與他談話,我把茶水送過去。毛澤東指著我對王任重說:「他叫小田。此人是贊成我游的。」
我沖王任重笑笑,王在重伸出手同我握一握。
毛澤東走上甲板,上面人很多,湖北省委的領導們爭著和毛澤東握手。我看他們擠得厲害,其中一名幹部拚命想從人叢中擠道縫,能握一下毛澤東的手。我皺起眉頭。一把拉住他,猛一拽,將他甩個趔趄,甩到了一邊。那位領導幹部很尷尬,悄悄瞟我,又朝毛澤東望。他渴望握一下毛澤東的手,又怕我擋在那裡。我便有些心軟。問問別人,才知那是湖北省委秘書長。他畢竟沒敢再過來,搓著手在後面徘徊。
回到駐地東湖客館,毛澤東召集柯慶施。王任重、曾希聖等部分省委書記在一樓會議室開會,會後便趕回北京接見外賓。接見前,毛澤東就像任性的少年一般興奮自得他說:「羅部長不叫我去游,我偏去。還不是去了嗎?一遊就是十六、七里!明年六月份我還要去,把他也要拉下水去。」這種興奮得意之態,一直延續到接見開始。當外賓出現在面前時,他才恢復了平常公開場合所表現的那種莊嚴神態。
1957年8月上旬,毛澤東去青島視察,住青島交際處。交際處位於市區,門前是個廣場。毛澤東休息時便去第一海水浴場游泳。他酷愛到大自然中去游泳。據說,年輕時,他一直堅持四項:水浴,即到江河湖塘裡去游泳,或者讓暴雨沐浴;風俗,須脫光衣服讓冷風吹身;日光浴,經常讓皮肉暴露在陽光下;霜浴,深秋下霜的夜裡在野地睡覺。這就是「野蠻其體魄」。靠此,毛澤東後來歷盡艱險而身體健康無恙。年老後,他仍堅持每天擦一次澡,從未間斷。
當時,毛岸青正在青島醫院療養。聽說醫院有名女護士和毛岸青關係不錯,準備結婚。毛澤東派警衛員徐永福去醫院瞭解一下兒子的全部情況。徐永福瞭解後寫來一份匯報材料,毛澤東閱後表示滿意,叫我轉告徐永福:「謝謝他。」
這期間,毛澤東見了毛岸青一面。我給送茶時,見毛岸青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錯。他長得很像毛澤東,父子倆小聲交談著,氣氛親切輕鬆。
退出來,服務員送給我一份電報:母病重速歸。我立刻大驚。心裡憧有些急。我兄弟姐妹六人。自小家裡生活艱苦。母親操勞一生。拉扯我們長大不容易。現在家裡拍來電報,母親一定病得不輕。我十二歲離家,不曾盡到孝心,母親病重再不回去於理於情都不該。
可是,這次毛澤東來青島。衛士只帶了我和封耀松兩個人。每人每天值十二小時班。我若走了,剩封耀松一個人,這裡的工作怎麼辦?
心裡一急,我忘了向衛士長請示報告,加之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已久,平常有什麼疑難事都愛民他聊,請他幫忙出主意,我便拿了電報直接送給毛澤東看。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毛澤東看過電報,望住我問。
「我也沒想好。」我為難地皺緊眉頭。
「你母親平時身體怎麼樣?」
「平日很好。」
「盡孝心是應該的,是必須的。你還是回去看看吧,你去準備一下。」
「可是……主席身邊就沒人了。」
「這裡總是有辦法的,你就安心回去看看老人。你叫秘書來。」
我退出房間,叫羅秘書去見毛澤東,片刻,羅秘書喊我進去。
毛澤東聲音柔和他說:「你就回去,聽說有北京送文件的飛機,可以坐飛機回北京,然後再轉乘火車回家。給你帶回去二百元錢,作路費,也可以給母親治病。
我的心一熱,怦怦直跳。二百元錢!50年代,這可是不小的一個數字啊!
毛澤東轉臉望住羅秘書:「嗯?」
「一百元錢已經不少了,再多帶沒必要,主席身邊的人……注意些好。
我直恨羅秘書多嘴,可又不能張嘴要錢。只見毛澤東略一沉吟,說:「既然這樣,你就帶一百元錢回去。如果再有困難還可以寫信來。」
從毛澤東那裡出來,我朝封耀松發牢騷:「媽的,羅秘書真不夠意思,扣了我一百元錢!
羅秘書聽到了,有些不高興,說:「一百元差不多了,你也別太貪心。
我乘飛機到北京,又買火車票坐日雙城縣,沒捨得買臥鋪。
到家一看,母親紅光滿面,幹活兒幹得正歡,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我驚訝地問:「媽,你病好了?」母親本來抓著我上下打量,聽了我的發問,毫不在意說:「沒病,媽沒病。媽就是想你。我皺起眉頭抱怨:「看你,人家工作正忙,你就拍假電報。…母親說:「怎麼了?你爺爺身體不好,他怕見不上你了。」我無話可說,忙去看爺爺。
我父親結婚後,便與爺爺分家另過。父親孩子多,生活苦,爺爺的生活要比父親好得多。爺爺有房子,有鐵匠鋪,我生下不久,還沒學會站,爺爺便把我要去,以後一直在他身邊長大,感情相當深,甚至比對父親的感情深。爺爺一見我便哭出聲,抱住我上上下下看個沒夠,摸個不停。他身體很糟,心情也不好。當時成立互助組,政策上講的是自願參加,實際上等於強迫。爺爺不自願,生產工具都被街道收走了,不參加也得參加。
那時,我正年輕。穿的是中南海發的柞繭絲中山裝,小伙兒抖抖擻擻挺精神,在大街上尤其顯眼。街坊鄰居和舊日同學聽說我從北京回來,議論紛紛,都趕來看望。我有毛澤東給的一百元錢壯膽,去市場隨手甩出一元錢,買回一挑香瓜,給家裡一筐,給鄰居一筐。這舉動很使勤儉度日的鄰居們吃驚、羨慕和感謝。大家議論更慇勤,更多奉承。
大娘說:「從小我就著這孩子不一般,有出息。是要去大地方做官的。」
大爺說:「我早說過,雲玉這孩子是醜兩酒的命,頂冠柬帶盛威名。
同學們說:「雲玉是屬鼠的,不是一般老鼠,是紅老鼠,要有不平凡的命運。」
我聽著很開心,好容易忍住沒說自己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因為說了就違反紀律,不平凡的命運便會結束。不過,我自覺不自覺地還是露了躊躕滿志的神色。那一段探親的日子,我始終處於一種優越地位,是鄉親們注目的中心。我的虛榮心得到很大滿足。
回到毛澤東身邊,我將家裡情況如實作匯報。毛澤東聽說我母親沒病,是拍了假電報,便感慨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兒行千里母擔憂啊!母愛是其他的愛不能相比的。」當我講到鄉親們對我的議論時,毛澤東笑了,逗趣說:「是啊,紅老鼠,你的官不大地位可不低呢。
接著,我講了互助組的情況。我說,我父親除了一雙打鐵的手,什麼也沒有,所以搞互助組很積極。我爺爺有作坊,自己幹得挺好。他不願意參加互助組,就把他的工具拿走了,不參加就沒活路。
毛澤東不再笑,認真望住我問:「你是站在你爺爺的立場還是站在你爹的立場?」
我低下頭小聲說:「反正不經本人同意就收走我爺爺的工具下對。政策不是說自願嗎?」
「那你是站在你爺爺的立場上了?」
我低著頭久久不語。
「嗯,」毛澤東在喉嚨深處哼一聲,慢條斯理說,「先不論你的立場,你敢講真話我還是喜歡的。我看我們很能合得來。」
衛士值班分正副班。值班室有一個記事本,是交班日記。正班記錄毛澤東的起居活動,副班記錄江青的起居活動。其中,值班人員很注意交代毛澤東的睡眠情況。
毛澤東睡覺難,一直服安眠藥。有時服一次即可入睡,有時要服兩次。那規律是:第一次服藥後,擦個澡上床。繼續看書,但不著文件了。衛士陪在身邊替他做按摩。這也是他與衛士聊天的時候。聊與不聊、多聊少聊因人而異。若一小時後仍未入睡。便服第二次藥。並吃點芋頭或地瓜。第二次服藥後一般即可入睡。若仍然不能入睡,他就開始表現煩躁不安。於是,保健醫生便會視情況決定讓他服下第三份安眠藥。
我們很注意照顧毛澤東的睡眠。夏天熱,有時連白布單也蓋不住。我們便在他人睡後再將白布單覆在他肚子上,以防肚子受涼。枕頭上雖有涼席,他仍覺熱,常用墊報紙的上辦法。我們熟悉了。便事先替他墊好。
毛澤東的床五尺寬,但是一多半被書所佔。有次我發現他被子掉了地,靈機一動。便自作主張,找木工在他的床幫上加了半尺寬一條活動木板,睡覺時支起來,起床時放下去。被子便不會再掉地。毛澤東很高興,誇獎我:「你很會動腦筋啊,說明你做事認真。
中南海裡一些熟人常說:「小田在毛主席和江青面前很吃得開。」如今想來,我其實並不比別的衛士工作更出色。那原因大約反映在毛澤東對我講的一段話中:「小田,我們之間沒有隔閡。我很願意跟你談心,我就喜歡你敢講真話。」
我到毛澤東身邊時還只是個少年。老衛士講話都是很慎重的。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注意立場、態度和大道理。我的年紀和性格決定了我講話隨便,當說不當說的都說,正面話反面話全講。以後習慣了改也改不了。恰恰這一條毛澤東很欣賞。他曾撫著我頭髮說:「小田哪。你是個好人。我真希望你在我這裡呆一輩子。但這是不可能的。我會想你的。」
受到毛澤東喜愛,我不免有些驕傲,有時便顯出盛氣凌人。有次毛澤東外出視察,在火車上,列車員姚淑賢開門慢了些,我便發態度,同她爭吵起來,甚至罵了很多難聽話。事過之後也根本沒往心裡去。
可是。姚淑賢含淚向毛澤東告了狀。
那是毛澤東唯一一次對我發脾氣,指著我鼻子責問:「你為什麼對小姚耍態度?」
毛澤東嚴厲的面容使我嚇一跳,收起往日那種大大咧咧什麼也不在乎的勁頭,老老實實立正站好。
「越來越不像話!」毛澤東的目光使我顫慄。「你去向她道歉。要當面檢查,檢查不好不要來見我。」
這一來,我威風掃地,接連幾天抬不起頭。
毛澤東發脾氣畢竟簡單明瞭,過去便過去了,無須多想。江青發脾氣則不然。那時,各位首長的衛士們碰到一起,都說:首長好伺候,夫人難擋。在毛澤東的家庭裡也不例外。
那是在北戴河,我同江青的護士鬧矛盾,把她罵哭了。我耍起態度來是很凶、很狂的,可是一見她朝江青屋裡走去,便有些心怯。儘管嘴巴仍然硬:「你告去,媽的,告上天去我也不怕!」
一旦副班衛士叫我會見江青,心便怦怦跳起來,臉熱手涼。兩腳發抖。可我還是強裝鎮定,作勢作態從鼻子裡哼一聲粗氣:「去就去!」
踏進屋門的剎那,我強裝出的傲氣狂態便一掃而光,代之以惶恐委屈的神情,好像受了冤枉和傷害。我垂手而立,撅著嘴低下頭。
「你別給我裝這副可憐相,我還不瞭解你?」江青大聲說。「你好狂啊,你就敢欺侮到我頭上!」
我明白,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聲不響。
可是,我的打算落空了,江青命令:「你給我抬起頭來。」
真難堪啊。我勉強把頭抬高一些,看到盛怒的江青和站在她身後抹淚的女護士。
「你想於什麼?這裡盛不下你了?你向她道歉,現在就道歉。
天哪,哪怕事後讓我向護士個別下跪呢,也比這樣好受些。我羞愧地茸下眼皮咕噥:「對,對不起……」
「一聲對不起就完了……剛才罵人的那股勁頭呢?」江青不依不饒,抓住我不放,「你向她檢查,你的自我批評呢?
我眼裡含了淚,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不是因為認識到不對,而是因為自尊心受到難以忍受的傷害。
「對不起。我,我不該耍態度。我、我驕傲,我錯,錯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沖決眼堤滾落下來。
「都是我們把你寵壞了!」江青放緩語氣坐下去。「我看你還翹不翹尾巴?你去吧。」
我轉身退出,一連幾天沒法子抬頭見人。唉,我算把臉丟盡了,以後還怎麼工作?我敏感別人的目光,敏感別人的微笑,敏感別人說悄悄話。我乾脆鑽進屋裡躺鋪板……
然而,江青又派人來叫我了。我耷拉著腦袋走進她房間。
「小田,你看這毛線怎麼樣?江青滿臉微笑,用親切愉快的尖聲調喊我,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或者是她早已忘了?「你過來,到這邊來。」
我懵了,恍若夢中。機械地走到她身邊。
「怎麼樣,好嗎?
「好。我勉強吐一聲。
「這顏色你喜歡嗎?」
我點點頭。
「這是我專門為你買的,來,比量一下,叫小殷給你織個背心。江青的態度是那麼親切感人,叫護士量了尺寸,為我織了一件毛背心。當我穿上邊件毛背心時,江青滿意地打量著,說:「真不錯,喜歡嗎?」
我蒲然地點點頭。
「走,選個景,我給你照張相。」
江青的攝影技術確實不錯。那張照片拍得很有藝術水平,擺在相集裡很醒目。她說:「保存好,留個紀念。」
於是,我忘記了曾經受過的羞辱,對江青很感激,工作起來也有了勁頭。
我漸漸恢復了活潑和自信,也恢復了自尊,又能在人群中自由自在說笑玩鬧了。敢高興敢生氣,似乎甩掉了身上的包袱。
那天下午,我接封耀松的班,是值江青的班。剛接班,正遇江青要外出。
江青外出有幾件必備的用品:眼鏡。大衣。圍巾和坐汽車使用的靠枕。由於剛接班,我有些手忙腳亂。準備好眼鏡、大衣、圍巾,還不曾找到靠枕,江青已經出門上車了。我以為靠枕在車上,便匆匆追著上車。
江青已經坐到了司機旁;可是靠優並不在車上。我慌了,回頭又跑去屋裡找,越慌越找不到,。只好又朝汽車跑。江青正在看表,一見我空手而來,突然大發脾氣:「你幹什麼吃的?小兔崽子!你下去,不要你去了!
她叫衛士長李銀橋頂替我上了車。汽車揚長而去,我心裡一陣陣難過,淚水又溢滿眼圈。
小兔崽子,這聲罵深深傷害了我。我像被霜打了一般發蔫,我想到了走。心裡咕噥著,尋找申請調離的機會。
申請不曾提出,又輪我值副班了。江青見到我,還是笑瞇瞇,還是那種愉快的尖聲調,好像根本沒罵過我「小兔崽子」。
「小田,這幾本書你拿去看看。這種歷史書要多讀,不懂歷史就不懂我們的民族,也就不能真正認識社會。」
我接過書,真有些暈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些字你可能看不懂,那就查字典。要多使用工具書,提高文化主要靠自己。」江青語調變得更親切,「會查字典吧?
我點點頭,心裡的委屈和痛苦又消逝了。反過來責怪自己:唉,大概是我多心了。瞧人家江青是什麼胸懷?這種小事從不記在心裡。工作沒做好,說幾句我就受不了,也太少涵養了……
但是,沒過兩個月。我又挨了罵。而且,她還提起了舊事。看來她並不是沒記在心裡。我寒心了,覺得沒前途了。這時,她又表現出對我的關心和愛護,使我變冷的心重新熱起來……終於,我從她送的歷史書中得到某種啟示:大概這就叫恩威並施吧?
醫生另有解釋。說江青處於更年期,表現情緒不穩,急躁,脾氣大。我年輕,不懂什麼叫更年期。想像那是一種怪病,所以一到她身邊就有些緊張,處處小心。不像在毛澤東身邊值班那樣輕鬆自在。我不曾對毛澤東講過什麼,但毛澤東還是有所察覺。有次睡覺前,他小聲對我說:「小田啊,江青這段時間身體不好,喜歡發脾氣。你們看我的面子,給我一個面子,不要過於計較。也就這幾年,過去了就會好一些。」我好奇地問:「主席,更年期是什麼病啊?」毛澤東笑笑,拍拍我腦袋:「你還小,以後大了就懂了。」
衛士長李銀橋可不像我,他和江青吵。就是在北戴河那次,為了打撲克他們吵起來,吵到後來變成了大哭大叫,陳年舊事全抖落出來,就像一個家庭裡的人吵架一樣。兩個人爭著到毛澤東那裡告狀,像家人鬧矛盾鬧到家長那裡似的,在毛澤東面前哭著互相指責。毛澤東正批閱文件,不得不放下皂,站在兩個人中間勸架。勸也勸不開,驚得我目瞪口呆。
「不許吵了,我看你們再吵!毛澤東在中間喊,「你們還叫不叫我辦公?出去,你先給我出去!」
毛澤東讓江青出去,江青還在吵。毛澤東喊:「閉嘴!你少說一句不行?」
江青不說了,在那裡擦淚。可是李銀橋沒閉嘴,又說兩句。於是江青不幹了。剛出門又進門指著李銀橋喊。毛澤東往外推江青,接著往裡推李銀橋:「你怎麼搞的?她不說了你還說?給我閉嘴!
反覆幾次,誰都想多說一句。直到毛澤東發了脾氣,兩個人才一起閉嘴。
這次事後。楊尚昆主任和羅瑞卿部長來,給我們開了一個會,點名批判了許多人。氣氛並不嚴重,就像調解家庭糾紛。李銀橋本人也沒什麼壓力。會議結束時,楊尚昆說:「毛主席擔負著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的解放任務,你們不要結他找麻煩,要盡力為主席服務好,這也是為黨為國家作貢獻。」他指著張仙鵬問:「小張。怎麼樣,能做到嗎?「張仙鵬回答:「能做到。」我們明白,這也是對所有工作人員的提問和回答。
通過這件事也證明,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確實像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這個家庭中的人員都是平等的。
1957年,我二十一歲。那時不懂晚婚晚育,我開始談戀愛了。
那年,毛澤東和江青去杭州療養,住劉莊賓館。老房子,古香古色。浙江省委為毛澤東在大華飯店舉行舞會。逢這種場合。我們衛士值班不值班都要跟著去。我們年輕,都喜歡跳舞。
若是毛澤東一個人士參加舞會,氣氛會顯得活潑、輕鬆、奔放。若是江青也跟著參加,舞場便莫名其妙變得拘謹起來。舞伴不論男女都有些緊張,往日那種逗笑聲更不會出現。毛澤東背後也跟我們發牢騷:「江青這個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掃興。
其實;江青舞跳得很好。大概是她那與生俱來的莊嚴的笑(她很少有隨便的笑)使人望而肅然?或者是她那挑剔的目光常常掃來掃去,使人不能不自省出了什麼問題?隨便什麼人都去邀請她跳舞是不行的,沒有人邀請她跳舞也是不行的。我們衛士必須隨時留怠。
毛澤東伴江青跳了第一場舞。樂曲再起時,毛澤東朝我投來一瞥。我立刻起身,去邀請江青跳.將毛澤東替出來另選舞伴。
可是,江青朝樂隊喊話了:「這支曲子不行,換一個。」樂隊重新奏樂,江青又說:「不好,這個曲子也不好。」樂隊開始緊張,跳舞的人也有些不知所措。總算選好曲子,我們開始跳。
江青舞步從容、莊重。不乏優雅,但是缺少熱情。當我們舞蹈接近樂隊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她忽然停下來,雙手堵了耳朵。皺起眉頭說:「音樂太刺耳了。你們聲音小一些不行?」這樣一來,舞會再不可能熱烈,變成一種略逞尷尬的恬靜。
恬靜的氣氛容易引出許多小動作。當李連成陪江青跳舞時,我解放出來,認識了一位新舞伴。我們不敢說笑,你看我,我看你,用目光交流。結果,一種全新的感覺便油然而生,我心裡開始發熱。跳舞休息時,我們坐到一起。再跳時,有了悄悄耳語。說話一旦是悄悄的,情意這種東西便產生出來。我們彼此有了基本瞭解。這位西子姑娘是浙江省文工團的舞蹈演員。
幾天後,在杭州飯店的舞會上,我們又見一次面,這次跳舞,我們彼此留下了通信地址。就是說,我們彼此有意,願意繼續發展關係。我沒有留我本人的通信地址,讓她把信寄給一中隊的王惠,那是我的摯友。再由王惠把信轉給我。就這樣,我們通信一年多,保密一年多。
這種事能在中南海保密一年多已屬不易。後來,事情終於公開,並且馬上傳到毛澤東和江青耳中。
有一天,我值副班。為江青送早飯時,她忽然問:「小田,聽說你在文工團有個女朋友?」我紅了臉,點點頭默認。江青吃兩口飯。又問:「是跳舞跳上的?我輕輕「嗯」一聲。江青說:「人怎麼樣?下次去杭州帶來看看麼,我可以幫助你參謀參謀。
既然事情已公開,我便採取主動。再值正班時,我把女演員的來信都拿給毛澤東看,並且匯報了認識和交往的經過。毛澤東望著我,像父親看兒子一樣,忽然點著頭發出慨歎:「長大了,真快呀,你已經成了大人了!
接著,毛澤東便拿起女演員的來信看,一邊看一邊改錯別字,有的錯別字還要先問問我看出沒看出?正確的應該怎麼寫?看到最後幾封信,毛澤東停頓一下:「這已經是情書了麼,還要讓我看?」
我說:「我是在主席身邊長大的,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讓主席知道?」
毛澤東顯出老人那種慈祥的笑,把女演員的來信都看完了。然後,我又把自己剛寫好的回信交給他,請他幫忙修改。毛澤東笑出聲:「哈哈,讓我幫你寫情書?這不是騙人家嗎?我只能給你改錯別字。」
以後,我再寫情書,都要先請毛澤東修改,然後再抄好寄走。信中還要指出女演員來信中的錯別字和病句。女演員來信驚訝感慨:「你進步真快,想不到竟有這麼高文化程度……」
1959年,我隨毛澤東、江青又來到杭州。劉莊賓館正改建。這次住在王莊。我與女演員在西湖幽會幾次,便將她帶來王莊。去見毛澤東。那次見面輕鬆愉快,笑聲不斷。見面之後,我在自己房間為女演員做了掛麵湯。請她吃,趁機溜到毛澤東那裡,悄悄問:「主席,你看她怎麼樣?」
毛澤東微笑點頭:「溫柔聰明,是個好孩子。」
「那麼,我們可以確定關係嗎?
毛澤東又點點頭:「我贊成。」
我跑回宿舍,女演員已經吃完麵。我又領她去見江青。
江青正巧帶著幾名工作人員走出小院,我們迎上去。我向江青介紹女朋友。女演員顯出拘束靦腆,回答了江青問話。因為在舞會上已經認識了那些工作人員,便退到一邊和工作人員聊天。江青身邊就只剩了我。
「你們挺好了嗎?」江青從側面觀察女演員,小聲問我。
「嗯,挺好了。
「長得漂亮,身材也好。」江青一邊打量一邊評價,「不過,沒有神。是木美人。」
我有些難堪,沒有講出話。
江青收回目光望住我,稍停一停,忽然說:「多瞭解瞭解。可不要上當啊。」
我一怔,腦子接著便翻騰著亂了起來。因為我確實疑心她長得太漂亮,追她的男人肯定不會少。
我背著女演員到文工口瞭解她的情況。團裡有個彈琵音的女孩子,和她是老鄉,也是好朋友。她為好朋友說了許多揭短的話:嬌氣。愛打扮不愛學習。缺少思想。曾經去上影廠學習,指導老師是位男演員,至今還有來往……
我吃醋了,開始追問女演員。無論她怎樣解釋我也無法釋疑,便嚴格限制她與男人交往。我說我會隨時向文工團瞭解她的表現。我也確實這樣做了。女演員很憤怒,說我自私,蠻稜,不懂感情。我說:「你就得聽我的!」
她哭了,轉身而去。我們之間出現了裂痕。
那時,由於工作性質的原日,我們接觸機會很少,就是我隨毛澤東到了杭州,見面也難。這樣,互相埋怨就更多些。而江青關於「木美人」的評價,她深深嵌入我腦中,再也無法除去。
50年代,毛澤東每年都要去杭州住一段時間,有時能住二三十月。由於我的吃醋,我與女演員的關係不但沒有繼續向前發展,反而倒退了。
1960年初,我又跟隨毛澤東來到杭州。毛澤東關心地問:「見你的女朋友了嗎?」我低下頭說:「沒見。毛澤東問:「鬧矛盾了?我說:「還沒抽出時間。」毛澤東說:「我馬上要睡覺了。我睡覺後你沒事,把她接來好好談談,要珍惜已經建立起的感情。
我動心了。待毛澤東人入後,我從警衛處要輛汽車到文工團把女演員接來住地。可是,領導認為我是擅離職守。按紀律規定,值正班時間不能離開,但這次是毛澤東批准的呀!當時我不願把責任推主席身上,便悶頭不響聽了兩天批評,心裡很窩火。沒處發洩就都發洩到女演員身上。女演員對我的莫名之火不瞭解。跟我吵起來。於是,我又認為她不靈活,不能善解人意,不會體諒,確實是個「木美人」。我們的關係更緊張了。
回到北京,女演員來了一封信,說我對她感情要求太苛刻。其中有句話:「你這個人大自私了,從來不會為別人想一點。」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毛澤東和江青也不曾這樣說過我啊!我寫了回信,其中有這樣的話:「你認為我太自私,這不好那也不好,如果不合適就算了。」
我把她的來信和我的回信一起交毛澤東看。毛澤東看過後,批評我封建,大男子主義,是有些太自私。未了又勸道:「這不要發了。過幾天我們還要去杭州,到杭州見面談談再說。」
就在這時。浙江文工團那位彈琵琶的女孩子又來信揭發她的「好朋友」同上海的男演員仍有接觸。我便認定女演員感情不專一。憤怒之下,沒有聽毛澤東的話,把那封絕情信發走了。
過了「五·一」節,我們果然又到了杭州,仍然住在王莊。毛澤東勸我和女演員見面,我不肯見。毛澤東便叫我跟他一道去跳舞。我明白一跳舞必然會見到那位女演員,便推身體不舒服。沒有去。
毛澤東在跳舞時專門和那位女演員跳了幾次,藉機勸她和我見見面。女演員正在又氣又傷心。堅決不肯主動來見我。就這樣。我們的關係徹底破裂了。
我家裡生活困難,很著重錢物。既然關係斷了,.我就想起送女演員的手錶和衣料。我去找浙江省公安廳警衛處的同志,請他們幫忙把東西要回來。
警衛處的同志受人之托,就在舞會上對女演員說了。女演員又在跳舞時告訴了毛澤東,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毛澤東很為身邊人辦的事難堪,回來就批評我。他還是希望我們和好。
「你們應該好好談談,東西不要忙著要麼,先想想自己是不是有錯?中間是不是有誤會?」
我說:「我不是為哪一件具體事,我們是思想性格不合。」
毛澤東皺起眉頭吸煙,片刻才說:「就算不能和好了,那些東西還要它幹什麼呀?你不要要麼。一個小伙子,跟人家好了一場,已經送給人家了又往回要,這不好麼,不合適麼!」
我低頭不語。回到自己房間,左思右想,捨不得表和衣物。我便背著毛澤東,托人把東西要了回來。而我與那位女演員,始終未再見面。
失戀這段期間,攝影組的胡秀雲對我很關心。她也認識那位女演員,並且我們三個人也合過影。胡秀雲過去對我就很好很關心,當我和女演員斷絕關係後,常來勸慰我,我們的感情很快便建立發展起來。
胡秀雲跟隨毛澤東的時間也不短了,毛澤東曾表揚過她喜愛學習。我和胡秀雲好了,毛澤東也挺高興,只是敲打我幾句:「要吸取教訓,在愛情問題上不能太自私。要尊重對方,凡事多為對方想想,這樣才能真正建立起感情。」
我與胡秀雲結婚時,毛澤東送我們五百元錢,又送我們倆去人民大學預科學習,這些都是後話了。
1958年夏,我跟隨毛澤東去北戴河。我在書店裡發現一本蕭二所著《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我跟隨毛澤東多年,雖聽他講過一點青少年時代的事情,但只是孤立的幾件事,並無完整系統的認識。比較起來,多比一般人更想瞭解毛澤東的過去。所以,馬上買回一本,到家就翻開來看,想一口氣讀完。
可是,輪我值正班了,我把書揣兜裡去接班。毛澤東正在看文件。我為他換一杯茶水,看看沒什麼事,便悄悄退出,在毛澤東住房的走廊裡繼續看書。
大概被書所吸引,我也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毛澤東從屋裡走出來,走到我身邊我才發覺,忙把書往兜裡揣,慌張問:「主席有事嗎?」
毛澤東搖搖頭,把手伸出來:「看什麼書呢?」
「看、看……」我把書交給他。毛澤東看看書名;又翻幾頁看看內容,目光飛快地掃過字裡行間,然後把書還給我,說:「這本書寫得基本上真實。你們這一代啊,一定要超過我們這一代。」
我說:「主席,您從小就很有抱負啊。」
毛澤東說:「冰也應當有抱負麼。你還要多看別的書,不要看寫我的書。社會知識啊,自然知識啊,都要多看看。也不要光看我寫的書。
我說:「我喜歡看文學和歷史韋,就是不喜歡數理化。
毛澤東說:「光看書也是不行的,還要實踐。以後你們要拿出三年時間來學工、學農,還要搞社會調查。過幾天我要出去視察,你們跟著一塊走,要留心搞調查。
我們隨毛澤東一路視察,進入河南省。那時,中央辦公廳下放幹部到榮陽工作團,我們警工局和機要室的人在一個分團。胡秀雲就在這個分團裡當工作員。
那天,胡秀雲正與同伴們在田野裡弄土高爐。大煉鋼鐵。男人在爐子裡鑽進鑽出,女人們在一旁打下手,滿身滿臉都是煤黑和礦灰。
忽然,一列火車停在鐵路線上。大家納悶:又不是車站,火車怎麼停了?
只見車上走下一個人,仔細望,是葉子龍。大家便有些激動:準是毛主席看咱們來了。
毛澤東沒有來,葉子龍叫大家去鄭州,中央領導同志要找大家談話。大家心裡有數:沒錯,肯定是毛主席要和工作隊員們談話。
胡秀雲說:「身上邊麼髒,也得洗洗,換件衣服呀?」
葉子龍說:「不要緊,就這麼去吧。
十幾名工作隊員上了火車,來到鄭州賓館。等候片刻,又來汽車接大家到了停站的專列上。大家坐下不久,毛澤東。譚震林、廖魯言等人帶了許多秘書走進來。很巧,毛澤東就坐到了胡秀雲身邊。
河南省委書記和工作團帶隊的同志匯報河南大躍進以及成立人民公社的情況。毛澤東似乎不放心,聽匯報中總是問:有什麼問題沒有?問過七八遍,沒任何人反映問題,都是說好。
毛澤東聽完匯報,轉臉盯住胡秀云:「小胡,你說說,有什麼問題沒有?」
胡秀雲說:「反正我看婦女挺高興的。原來圍著鍋台轉,現在吃大食堂,解放了。」
毛澤東笑著問:「你是不是吹牛呢?大鍋菜炒出來就是不如小鍋菜炒出來香麼。」
胡秀雲愣住了。我理解她。那時全國一股風,毛澤東說的話要是其他什麼人說出來,肯定會挨批,會戴一頂「右傾」帽兒。
胡秀雲大約受了什麼鼓勵,忽然冒出一句:「我就是納悶,怎麼晚上畝產四百斤,早晨就成一千斤了?有些幹部一個跟一個吹。
當時許多人臉色都變了,我也替胡秀雲急。可是,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來的。胡秀雲倒是一百二十個不在乎。下河南之前。她拿著一本書經過菊香書屋,正好碰上毛澤東。毛澤東問:「你看什麼呢?胡秀雲說:「《矛盾論》。我喜歡哲學。」毛澤東說:,你還看?我自己還不滿意呢。我還想再寫寫呢。」接著又說:「學理論不要忘記實踐,最根本的一條還是實事求是,不然就是教條主義。」胡秀雲大概以為她這是堅持實事求是呢。
毛澤東毫無生氣的樣子,望望河南省委書記,又望望譚震林和廖魯言,問:「你們到底是放衛星啊還是在放大的?」
誰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有人拿了公共食堂做的麵包請毛澤東和中央領導同志嘗,便消除了尷尬氣氛。那麵包是用白面玉米面合起來烤的,大家都說不錯。
1959年,歌頌三面紅旗的標語隨處可見,充滿豪情的民歌寫滿城鄉的牆壁,上高爐像被人丟失的文物古跡俯拾皆是。饑荒已在全國悄悄蔓延。
那次,毛澤東由杭州起身到武漢,第二次暢遊長江。然後坐船到南昌,再由南昌到九江。在九江市,毛澤東在船上召開了部分中央領導和省委書記參加的會議。
會議中間,彭德懷獨個兒走出船艙,迎著江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時我正依船欄而立,發現他臉色不大好,眼神憂鬱,嘴巴稍稍張開著望天,又望江,那目光便緩緩移動到我身上。他毫無表示,好像從來不認識我似的。其實他認識,五年前便常與我聊幾句天。他一步步走到我的身邊,步子像爬山一樣沉重。
他扶著船欄望江,獨個兒出神,始終不著我,卻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調主席身邊來了?」我不知他何以這般憂思重重,便小心回答:「調來六年多了。
他不再理我,雙手撐著船欄站直身,喘一口粗氣,便回艙繼續參加會議。
第二天,我們跟隨毛澤東,由九江乘車上廬山。從毛澤東談話中我們聽到的隻言片語,似乎是黨內黨外不少領導幹部和群眾都有些頭腦發熱。開會既要保護黨內外群眾的革命熱情和建設積極性,又要適當潑潑冷水,糾正左傾向。
會議剛開始兩天,毛澤東情緒很好,休息時我們海闊天空地聊天逗樂,還諸江西省委書記的夫人給衛士封耀松介紹對象。可是,有天毛澤東開會回來,情緒顯得有些異常,吃了三次安眠藥還不能入睡。特別是幾位中央首長來匯報什麼之後,毛澤東更顯出煩躁。雖然躺著。卻總是看書,看材料;無法合眼。忽然,他問我:「你知道彭德懷原來叫什麼名字嗎?」
我茫然搖頭。
「彭德懷原來叫彭得華,就是要得中華。
我大吃一驚,身不由己打了個哆嗦。我雖然在毛澤東身邊多年,其實還很幼稚。對此類政治大事根本想像不到,簡直以為是做夢。
「你知道廬山會議發生什麼事情了?」毛澤東又問。
我仍是搖頭。可我從毛澤東的神色中看出,他是以為我聽說了什麼的。
毛澤東不再說話,繼續看他的書。於是,我有機會回憶思考了。從九江船上彭德懷的表情想到那幾位中央首長的匯報……
第二天,我向衛士長匯報毛澤東吃三次安眠藥仍然沒睡覺。匯報幾位中央首長來向主席談話之後主席講了彭德懷原來叫彭得華的話。
李銀橋這時才告訴我,毛澤東講:解放軍跟我走還是跟彭德懷走?他說事情多了,會議進行比較緊張,叫我不要多問,注意搞好工作,盡量照顧主席休息好。
本來,廬山會議是要反左,開始不久卻成了反右。我們曾經以為會議要結束了,已經聽到收拾東西準備下山的話。發生這件事後又留下來,會議以新的勢頭開始。原來只是部分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及各省負責人的工作會議。
這時,其他政治局委員和中央委員也紛紛被召上山。就連長期養病很少參加各種會議的林彪。後來也上了山。毛澤東的英文秘書林克還為我們工作人員作了一次政治形勢報告。
廬山會議臨結束時,形勢已經明朗。彭德懷來請求毛澤東接見。那次我值班,接到警衛人員報告,我去開門,迎進彭德懷。他面無表情,甚至不看我。我也不可能說什麼,就那麼默默無聲引他上了二樓。
毛澤東住在二樓一個套間,外屋是起居室,裡屋是臥室。穿過起居室時,我瞟一眼彭德懷。他依然板著臉,異常嚴肅。
我輕輕推開門:「主席,他來了。
毛澤東坐在沙發裡吸煙,屋子裡煙霧騰騰。他作個手勢,我引彭德懷進屋。毛澤東表情嚴肅,朝旁邊沙發示意:「坐吧。」
彭德懷坐到沙發上,身體正直,軍人姿態,一臉不高興,我們衛士早已知道,黨政軍負責人中,彭德懷是唯一敢跟毛澤東耍性子的人。我沏好茶便悄悄退出,關上門。
聽不清他們談什麼。此前,別的衛士值班時,彭德懷也曾與毛澤東談過一次話,那次吵得很凶,衛士既不能進去又須時時注意毛澤東的安全,搞得很緊張。這次談話平靜沉悶。半小時後彭德懷出來。毛澤東沒有送。
彭德懷仍是一臉嚴肅,看也不著我,一聲不響穿過起居室。走下樓梯。我返身進屋,毛澤東仍在一支接一支吸煙。後來衛士長告訴我,毛澤東對彭德懷還是有感情的。有些人對彭德懷的態度很激烈,處理意見也很重。毛澤東不答應。除免去國防部長一職外,仍堅持保留政治局委員及其他待遇。井做了那些態度激烈的人的工作。
事隔一天,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求見主席。又是我值班。毛澤東在起居室接見他。他一見毛澤東便哭了。後來我送茶進去。他仍在痛哭流涕,說話意思是他年輕,不懂事,犯了錯誤。毛澤東反覆勸慰他,叫他莫哭,叫他喝茶,叫他振奮精神,放寬心繼續工作。半小時後,田家英退出,似乎輕鬆了一些。
後來聽說,田家英同志曾支持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所以在會上挨了批判。
廬山會議後,田家英繼續留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並沒受到歧視。然而,「文化革命」中有人舊話重提,他受到很大衝擊,終於自殺了……
1960年底,我們一組發生一件事,搞了個小整風。
毛澤東愛書如命。他看的書即使亂放桌上也不許人動。他規定:我的書擺在哪兒就是哪兒,不許動。他的臥室、書房和辦公室從不要求井然有序,經常是漫無拘束,隨心所欲,有時甚至雜亂無章。但是,越亂他越能及時準確地找到所需的書本資料。這一點很像某些不修邊幅的文化人。
可是,有位同志打掃房間時本想把書弄整齊,不料卻破壞了原來那種毛澤東心中有數的亂。更糟糕的是,這位同志也愛讀書愛學習,便拿了其中一本看。這是紀律所不允許的。毛澤東找書找不到.發了脾氣:「他這個人怎麼這麼蠢哪?「立刻叫來汪東興和李銀橋,說這個人不能在這裡工作。後來毛澤東聽說有些領導幹部為此整了那位喜愛讀書學習的同志,又替他講話:「你們怎麼能這樣整人?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麼!可以批評,更要關心愛護。於是,這位同志被解脫出來,調到空軍某部工作。
這件事後,毛澤東越來越經常地與我們談起了學習問題。他推薦我讀《怎樣認識世界》和《革命軍》。還曾吟誦章大炎憶念鄒容的一首詩叫我寫,不會寫的字他就幫我寫。
D61年7月中旬,毛澤東又上廬山,住蔣介石曾經住過的那套房子。當時,根據毛澤東關於,』你們今後要有三年時間在農村.三年時間在工廠,學習社會經驗」的指示,部分工作人員已經下鄉。我暫時還留在他身邊工作。
那天,我值班。為他按摩時,照例是他與我聊天的時候。毛澤東說:「當初我就要送你去上學,你沒去。你現在多大了?」
我說:「快二十六了。
毛澤東「嗯」一聲道:「年紀稍大了些,但還算年輕。你看我不是每天都在看書學習嗎?你更應該多學習。只要下決心,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怎麼樣,你上學會吧?」
我悶頭按摩,沒有馬上回答。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毛澤東忽然間。
於是,我明白了。我畢竟不可能一輩子守在毛澤東身邊。根據經驗,衛士結婚後就該離開他了,就像兒子成家後就要跟老子分家一樣。毛澤東講過,如果年齡大了再伺候他,他會不好意思。
「讓胡秀雲跟你一道去上學,你看怎麼樣?」毛澤東繼續問。
我終於點了點頭:「那我就聽主席的吧。」
毛澤東起床後,將這件事交代給汪東興。汪東興對我說,現在人民大學快開學了。人民大學有本科,有預科。預科學三年。現在已經開課兩年,去以後只能插班。
我說:既然要學就多學點,我先上預科吧,畢業以後再上本科。
開學前,我拿了毛澤東送的五百元錢,與胡秀雲旅行結婚。回老家看望父母,而後去人民大學預科班報到。一同參加學習的還有衛士李連成。
學習緊張,我抽不出空兒去看望毛澤東,便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胡秀雲已經懷孕。信發走沒幾天,衛士張仙鵬忽然來了,帶來許多麵包、火腿腸和一大盆廣東鮮梅。他說:主席讓給你們送來的。國家正困難,可能吃不飽肚子,懷孕了要注意營養。主席說小胡饞酸,特意為她搞來一盆鮮梅。
胡秀雲聽到這裡,早已哭出聲。我也眼睛發酸。困難時期,毛澤東堅持不吃肉,不吃蛋,吃飯不超定量。他讓親生女兒吃學校大食堂,衛士長途去一包餅乾他還嚴厲批評,不允許女兒特殊。可他卻為我懷孕的妻子送來這麼多食品……
預科畢業後,升學制度發生變化。過去預科的學員都是保送本科學習,我畢業那年改成考試,考不上就回原單位。我和愛人胡秀雲以及衛士李連成都沒考上,只好回中南海找毛澤東。
那是1962年暑假,我打電話給毛澤東的值班室,說我們要見主席。工夫不大,那邊回話,叫我們三十人直接去游泳池。
我們去了。從游泳池北門值班室進去,順池邊走到南頭陽台。南邊的牆全是玻璃,可以曬太陽。白瓷磚地面的陽台上擺了幾把籐椅,毛澤東身披浴衣迎過來同我們握手問候,然後在擺成環形的籐椅上坐下來。
「主席,我們沒考上大學。」我把考試成績簿遞過去。毛澤東稍咪細一下眼,看了看,說:「你這個成績還不錯麼。」
成績簿上似乎分數不錯:語文和歷史4分,政治5分。但是,其他欄目是空白。
我說:「我們只考了三門。俄語和數理化沒有考。我們是插班,那幾門根本沒法參加考試。」
毛澤東皺起眉頭,又看了胡秀雲和李連成的成績薄,沉思著嘀咕:「成績都是不錯麼。工農兵有實踐,有些知識沒有學不能怪你們……」
我說:「主席,既然學習了,我還是想繼續上學。聽說警衛局保送一些人上了外語學院,我們常接待外國人,這方面有經驗
毛澤東思考片刻,說:「有三條路你們選擇。第一條,繼續上學。第二條,回中南海分配工作。第三條是去公安局。具體怎麼辦你們找汪東興去商量。」
我們到汪東興的住處找他,轉達毛澤東講的三條。他請我們三人吃了頓飯,說讓他考慮考慮。
不久,我們得到通知:上學的事經聯繫不行,叫我們去北京市公安局工作。
李連成被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四處《警衛處》,我和胡秀雲被分配到五處所屬的北苑勞改化工廠。那時,我們只是從電影小說中瞭解一些公安人員,心目中他們都是英雄。第一次走進大鐵門.充滿神秘和莊嚴感。胡秀雲到勞改人員女隊任小隊長,我任管教幹事。
可是,走人警備森嚴的大鐵門後,我們立刻陷入迷惘、疑惑和深深的失望之中。這裡的一切與電影、報刊、廣播所宣傳的都是那樣不同。我們一直生活在中南海,太缺少社會經驗,不瞭解社會真實,竟至目瞪口呆。正值國家困難時期,毛澤東教育我們的話與他本人的榜樣是那麼感動著我們,這裡卻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領導幹部每天大魚大肉吃喝揮霍驚人。大銅傢俱明晃晃的,沒有一天下是吃肉喝酒,連辦公室裡都是酒氣熏人。管教幹部用犯人當勤務員當保姆,鋪床、做飯、洗衣等一應服務都是使用犯人,而且總是虎起一張嚇人的臉孔.一張嘴就是吼罵,從來不會好好說話。
犯人也是人哪。我看不慣這裡的黑暗腐化,沒去多久便提意見。領導驚詫地瞪住我看,好像看火星人似的。接著一聲吼便將我轟出門。沒過多久,我的幹事便當不成了。我也被調去下在勞改隊當小隊長。
胡秀雲也遇到了麻煩。她一下去。犯人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一口一個胡隊長,點頭哈腰,搶著為她服務,說奉承話。胡秀雲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她感覺受不了,想和女犯人們正常談心,講道理。於是,其他管教幹部便責怪胡秀雲,怪她沒有」凶勁」,失了威風。
不過,許多犯人卻很快接近胡秀雲,常常向她哭訴一些實情和心裡話。其中一名北京醫學院的女學生,叫胡芷雲。
胡芷雲是名高材生。中蘇論戰公開後,她對中國共產黨關於國際共運的某些觀點持不同看法,因而被捕,送入勞改隊。「九評「發表後,她在學習中表示放棄過去的看法,並且批判自己過去的錯誤。這種表現本該獲得從寬處理,但她得罪了某些領導。非但沒有從寬,反而被從嚴,延長教養期一年。她向胡秀雲哭訴:「我認識了錯誤反而從嚴,我不服。可是上告無門.你救救我吧!求求你,我還年輕,我想回學校學習啊……」
胡秀雲對這種事情自然看不下去,便去問中隊長:「人家坦白從寬,為啥還要延長教養期?這不符合黨的政策麼。」
中隊長眼睛飛快掃視周圍,然後放低聲說:「你別管那麼多,小心穿小鞋。
當時,我們夫妻交換所見所聞,簡直以為是做夢。為什麼現實與宣傳差距這麼大啊?為什麼黨的政策。中央的指示到了下邊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我們決定去看望毛澤東,匯報我們離開後的工作情況,訴說思想上的疑惑和苦悶。
星期天,我給毛澤東值班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毛澤東的護士長吳旭君。她報告毛澤東,毛澤東請我們下午一道去。
下午,我們夫妻倆在游泳池的陽台上再次見到毛澤東。我們匯報工作情況,著重講了對三類人員政治思想教育的情況,突出舉了胡芒雲的例子。
毛澤東靜靜地聽著,對某些公安幹部的不正之風以及胡芷雲事件始終未表一句態,甚至也沒任何表情變化。只是問我們的生活、學習。工作。最後,只意味深長他講了兩句:「社會的複雜性你們過去沒有經驗,以後見多了,還能不能堅持信仰?堅持革命性?這是考驗。
我們回單位不久,公安部謝富治、汪東興帶工作組來到勞改工廠,作了深入調查,寫出一份材料。毛澤東閱後批示:看來確有其事。對勞教人員不要鐵板一塊,要給出路。免予勞教,送回學校繼續學習。
調查中,我們夫妻迴避了。可是,勞改工廠裡仍然謠言四起。說胡芷雲是胡秀雲的妹妹,她們名字只差一個字。是姐姐替妹妹告御狀,走後門。基層負責人對抗,不願改正錯誤。胡芒雲哭過多次。後經公安部直接關心,才獲釋放。毛澤東直接指示:給胡芷雲發生活費,叫她重新回校學習。並且指示:那個勞改廠廠長應子撤職。
實際上,廠長並沒撤,只是調離,而且提升了。現實生活中,許多事毛澤東親自講了話,到下邊也是行不通的。毛澤東在回答尼克松時說過:「我一直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我頂多只能改變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而已。他說的這兩句話是很真實的。
發生這件事後,我和胡秀雲在勞改工廠工作已經很困難。勞教人員都知道我們曾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紛紛向我們哭訴冤情,領導對我們自然也變了一種態度,與其說敬而遠之下如說又氣又怕,冷淡一邊。我們明白,必須調走了。
有位朋友曾在中南海文工團(此團1959年解散)拉手風琴叫孫亦林。他說廣播局屬中央管,政策掌握得好,領導幹部作風正派,勸我去那裡。我打電話找汪東興,汪東興有些不耐煩。我和胡秀雲商量商量,決定再次求毛澤東。
這次,毛澤東是在游泳池的更衣室接見我。更衣室也是他的休息室,有辦公桌。沙發和木板床。和菊香書屋一樣,雙人床有一多半堆放了書籍報紙。
我匯報了自己的處境後,毛澤東也很為難。按組織原則.他不便總是插手基層工作,何況匯報問題的人曾經在他身邊服務過。他深深思考著說:「官僚主義不是一處兩處,我不可能一個一個管。有什麼辦法能在全國掃除一下?……」
一陣沉默之後,毛澤東問:「那麼,你想調哪裡工作?」
「我想去廣播事業局。我猶豫一下,小聲說:「主席,是不是別通過汪東興了?您直接讓秘書找一下梅益就行。他是局長。」
毛澤東搖頭:「我不瞭解他,不熟悉他。我還得找汪東興。」
我搓著手,不好再說什麼。
「這樣吧,我就找汪東興。」毛澤東立起身。「我就要開會了。你先回去吧,回頭會通知你的。」
一個月後,我即接到調令,去廣播事業局報到。
毛澤東生前多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對賀子珍的思念。有一次我們聊天,從李敏談到賀子珍。他忽然住了口,兩眼暗淡,惆悵地凝視著空中的某一點。片刻,他歎一口氣:「唉,她那次就是要走,聽不進我的話。我哭了,怎麼勸怎麼說也沒有制止她……」
毛澤東和我聊天時,無所不談。但是,像這樣承認自己哭。還是第一次。
那時我沒見過賀子珍。聽老同志講,1949年賀子珍由蘇聯歸國,到了天津時,江青同毛澤東吵鬧,周恩來經通盤考慮,決定賀子珍不進北京。所以賀子珍在毛澤東逝世前始終不曾進北只。
1978年我去上海出差,行前去看李敏,問她在上海有什麼事?她請我給母親賀子珍及舅媽帶些東西。
我在上海先見到李敏的舅媽。她告訴我,毛澤東與賀子珍離婚這件事,外面傳說很多,但實事求是講,應該說毛澤東不能負主要責任。她說賀子珍無疑是我黨一名很優秀的女戰士,在女紅軍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不過,脾氣也確實很倔。有個女翻譯見毛澤東時間長了些,賀子珍不滿意,吵起來。多次吵架。賀子珍提出去蘇聯。當時中央考慮著吵鬧影響毛澤東工作,就同意她走。毛澤東確實哭著挽留也沒挽留住。
李敏的舅媽帶我去見賀子珍。賀子珍住華東醫院,由於腦血栓,已不能行走,坐在輪椅上。我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她聽說我曾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便握住我的手不放,眼裡淚花閃爍。她說話已經吐字不清,不得不由護士翻譯。她詢問了我現在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最後又坐著輪椅把我送到院中。
不久,賀子珍來到北京,坐輪椅進入毛澤東紀念堂瞻仰了毛澤東遺容。她痛哭失聲。李敏和她的丈夫孔令華及上海來的工作人員都哭了。
我跟隨在賀子珍的輪椅後,深深向毛澤東主席遺體鞠躬,淚水奪眶而出。我想起了跟隨老人家的日日夜夜。我彷彿又聽到了他的聲音:你敢講真話我還是喜歡的。我看我們很能合得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