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寒假在大轟炸中度過。開學後,南開合唱團每天抽一小時勤練由李抱忱老師指揮的「千人大合唱」歌曲。三月十二日先在大禮堂唱,後又加一場在重慶市中心被炸毀的廢墟上搭棚架(後為精神堡壘廣場),全城二十多個合唱團齊聚,同聲唱愛國歌曲,希望讓全城困頓的同胞聽到,讓全世界的人聽到,讓地下的亡魂也聽到。我們唱著:
「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那一夜,歌聲震撼雲霄,所有人熱血沸騰,眼淚沒有幹過,高聲唱出積壓在內心深處國仇家恨的悲憤。李老師多年後回憶當時情況:「我上台指揮時,看見團員後面是日機轟炸後燃燒倒塌的樓房,聽見一千人雄壯的大漢天聲。」那股歌聲的力量,是太平時代的人無法想像的。
當晚曲「千人大合唱」會場出來,有幾輛軍用大卡車送我們回沙坪壩。在一個轉彎,卡車後面門板被擠鬆脫落了,我們全都掉落地上,因為跌成一堆,似乎沒人受傷,只聽到一陣喊叫,大家趕快爬起來去追車子。掉下時被壓在最下面的一位男生姓胡,是南開著名的鋼琴天才,曾開過校內演奏會。我居然趕緊去拉他起來,急切地問:「你的手傷了沒有?」這些年中,我偶爾會想起他,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了,不
知他後來有沒有成為鋼琴家?
那晚,我們在殘破的公路上一面追卡車一面笑,沿路流過的嘉陵江在月亮初升之時美如仙境,戰火死亡陰影下的青春有了片刻喘息。那短暫的歡樂令人永生難忘。
南開校風除了讀書風氣盛。才藝、社團活動也很多,校內常有各種音樂會、合唱團。個人音樂會中,最著名的是女中音曾憲恩,她唱的(花非花》、《我住長江頭)等直扣內心,有人稱她為「天使之音」,令我們如醉如癡。五十多年後我參加一九四三級同學會,知道她一直在杭州音專教聲樂。另一位難忘的是男高音朱世楷,他因為唱《茶花女》中的《飲酒歌》而風靡全校,許多人迷他迷得快發瘋了,每次他
唱《都納故鄉》就成為更多女生的夢中情人。四十年後我在南開旅台校友會遇到他,仍有些歌迷情結,白頭宮女話當年,說我們女生曾多麼為他著迷。他回到美國寄了一張手抄的(都納故鄉》歌詞給我,大歎前塵如夢。他深受高血壓之苦,不到七十歲就去世了。
南開的另一特色是話劇社,張校長創校後不久即成立,原意是演愛國劇激發愛國心,藝術文化是救國的方式之一。最早,張校長曾自編自導,一九二0年代周恩來在校讀書時曾參加佈景工作並飾演女角(男女不同台)。我在校時話劇社倒也不只演出愛國劇,有一年畢業公演演王爾德《少奶奶的扇子》,主角魯巧珍高我一班,平日穿著制服,清麗飄逸,在戲裡卻舉手投足儘是成熟風韻,令大家驚歎。
南開的話劇社公演、音樂會和各種球賽常是沙坪壩盛事,很得中央大學、重慶大學等校支持。壩上有一些共同的「明星」。走在那條唯一的街上很吸引注意。有一年,南開籃球隊相同樣常出國手的東北中山中學籃球隊有一場轟動的比賽。中山險勝。我幸好已畢業,否則不知該為哪一隊加油效忠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