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躺在床上,仰面看著屋頂,想起白天那番對話,臉上不禁現出笑容。
呵!教訓起我來了,有意思。那麼多人見我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你這個小丫頭怎麼就不怕我?
是啊,她怎麼就不怕他呢?不知道,她就是不怕他。
新國王英俊,挺拔,有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和自己想像中差不多。她很早就渴盼見到他了,他天下無敵,威名赫赫,多麼叫人仰慕啊!為什麼要怕他呢?
她心裡甜絲絲的,臉上帶著微笑,慢慢閉上眼睛。
雊!雊!雊!
奇怪,王宮裡從來沒有野雞的。怎麼回事?想爬起來看個究竟,但睡意已經襲上來,懶洋洋地實在不想動。算了,管它呢!也許前段時間打仗,宮裡人少了,就偷偷飛進來一兩隻吧!
睡吧!明天還要給他梳頭呢。季姜開始每天為齊王梳頭—雖然他不肯承認這個稱號,但她認定他就是了。
這位齊王果然就像他自己說的,起居毫無規律。每天批閱簡牘到深夜不說,有時半夜裡頭有緊急軍情來,總要立刻起身,處理完了再睡。這種事多了,季姜就奇怪:他這麼折騰,怎麼日常還能照樣精力十足地操練兵馬?
看到後來,季姜不忍心他整天這樣玩命,便主動幫他整理待批的簡牘。整理完後,齊王過來翻看一下,驚訝地道:「咦,我沒跟你說過呀,你怎麼知道這裡面的輕重緩急?」
季姜道:「我看你批閱時總是先批這一類嘛!再說你平定齊國不久,當然是軍事第一,政事第二啦。」
齊王讚許地點點頭,道:「看不出你這個小丫頭,還有這一手!」
季姜得意地一揚臉道:「才知道呀?我會幹的事多了,只是大王你不讓我干我顯示不出來罷了。還有什麼事要做的?大王你儘管吩咐。」
齊王道:「沒什麼了,大主意總得我拿,別人也幫不上忙……哦,對了,這兩天我挺忙的,這樣吧,我用膳時你念一些簡牘給我聽,讓我抓緊時間多處理幾件事。」
一天午膳時,季姜為齊王讀著一份奏報。
「等等」齊王小心吹勺中滾燙的蕪菁肉羹,道:「你好像少念了幾段吧?我記得這人的奏報不上這一點。」
季姜道:「是不止,可他真正要說的就這些。」
齊王沉下臉道:「別給我亂作主張!萬一漏掉什麼要緊的話呢?快把原文念給我聽。」
季姜不高興了,道:「這人囉哩囉嗦的,廢話一籮筐!我好不容易才把要點揀出來。你喜歡看他的廢話,自己看,我不念!」說著把那冊竹簡往食案上一扔,差點砸翻齊王面前那滾燙的羹湯。
齊王嚇了一跳,瞪了季姜一眼,拿起那簡冊看了起來。
才看了個開頭,齊王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季姜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齊王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廢話連篇的奏報看完,抬起頭看著季姜,神情似有些疑惑。
季姜狡黠地笑道:「怎麼樣?很有看頭吧?」
「季姜,」齊王躊躇了一下,道:「你……你是什麼時候看到這份奏報的?」
季姜道:「就剛才啊,怎麼了?」
齊王道:「剛才?就是你拿起來讀給我聽的剛才?」
季姜道:「是啊,還有第二個剛才嗎?」
齊王道:「你是一邊讀,就一邊把要點找出來了?」
季姜道:「那當然。等我慢慢琢磨好了再讀還來得及嗎?你叫我讀這些不就是為了省點時間?」
齊王看看奏報,再看看季姜,許久,才道:「繼續吧—就照你這法子讀。」難得有幾天空閒,齊王也不會找什麼鬥雞走馬之類的玩樂,只偶爾練練劍,或者就一個人坐著下棋。他的棋盤與別人的不一樣,線條縱橫交錯,看得人眼花繚亂。
季姜好奇地看了幾天,道:「大王,自己跟自己下多悶!我陪你下好不好?」
齊王抬起頭來一笑,道:「很難的,你不懂的。」
季姜道:「哼!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按八卦方位來嗎?」
齊王一怔,似有些意外,道:「好,那你來試試。」
季姜在齊王對面坐下,惱他看不起人,很用心地下起來,一心要殺殺他的威風。
下到二十步,季姜輸了。
看著一敗塗地的棋局,季姜又氣又羞,怎麼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輸得這麼快,於是伸手拂亂棋子,道:「不行,再來一局,剛才我大意了,第十七步應該走『豫』位的。」
齊王一把抓住季姜的手,道:「季姜!」
季姜抬頭道:「好啦!我認輸還不行?再來一局吧,給我個機會嘛。」
齊王道:「不是的,季姜。告訴我,你學過這『八宮戲』嗎?」
季姜道:「什麼七宮戲八宮戲,聽都沒聽說過!要學過還能被你殺得這麼慘?」
齊王怔怔地看著季姜,半響,才歎了口氣。
季姜道:「咦,大王,你贏了還歎什麼氣呀?」
齊王一臉愛惜地看著季姜,道:「我歎呀,吧你可惜是個女子。唉……丫頭,你知道你有多聰明嗎?」蒯徹、李左車等幕僚發現,齊王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帶著那個「會梳頭」的小丫頭出入,討論軍機大事居然也不避著她,有時還很自然地叫她去取一些極其機密的文檔。於是取笑齊王道:「上回勸了半天,就選了這麼一個?大王,我們可是真搞不懂你的口味了。」
齊王道:「呵!你們想到哪兒去了?也不看看她才幾歲?」
蒯徹道:「不是啊,大王。不管派什麼用場,擺在眼前的總得耐看一點吧。齊王宮美女如雲,你挑什麼樣的不行,單單挑了這麼一個醜丫頭,不怕人家笑話你嗎?」
齊王道:「哦,你們看著她醜啊?那我看到的跟你們不一樣,我是九方皋相馬,得其精而忘其粗,觀其內而忘其外。」
蒯徹底看著遠處季姜忙碌的背影,看了半天,搖頭道:「我橫看豎看,裡看外看,還是看不出她會個美人坯子。」
齊王笑道:「就說我看到的跟你們不一樣嘛!你沒注意到她那雙眼睛?什麼叫『聰明盡眉眼』?這就是!老實跟你說,這小丫頭要是個男的啊,你們全都要……」
正說著,待者通報:「漢王使者到!」齊王忙叫快請。
使者進來了,原來是張良,故重逢,齊王又驚又喜,張良也很高興。
兩個坐下,敘了一番別來之情。隨後傳達了漢王的旨意:正式封韓信為齊王,另外再向齊王要五萬精兵,增援廣武前線。
齊王很爽快地答應了,寫了一道手令,再叫季姜拿來一去調兵符,一起交給張良。
李左車臉上露出不悅之意,沒告辭就揚長而去了。
蒯徹沒動,站在旁邊不聲不響地聽著,臉上毫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齊王和張良聊了一會前線戰況,張良站起來道:「漢王那邊還在等我的信,我得馬上趕回去抱歉不能久留。」說罷拱手告辭。
齊王起身相送。回來時,蒯徹也走了。
季姜道:「大五,這個張良跟你交情很好嗎?」
齊王點點頭,道:「人生難得一知己,他算是一個。可惜每次都是匆匆而別,總找不到機會好好促膝談一次。」
季姜道:「我看他心裡只有一個漢王,跟他交朋友有什麼意思?」
齊王道:「他心裡只有漢王是對的,漢王於他有知遇之恩,再說我和他是惺惺相惜,與實利無涉。」
季姜道:「『與實利無涉』?哼!這世上還有什麼『與實利無涉』的事?這次漢王不正是利用他跟你的交情來強要你的精兵嗎?」
齊王笑了笑,道:「不就是五萬精兵麼?我們間的交情又不是只值這點兵馬。」
季姜道:「大五,你跟張良的交情是一回事,跟漢王是又一回事,別攪渾了!漢王這種無賴小人,貪得無厭,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幹嗎總對他忍氣吞聲?以你的實力,早就可以跟他決裂了,何必還要向他俯首稱臣?」
齊王淡淡地道:「有些事你不懂。」
季姜氣得一跺腳,道:「好!我不懂!我不懂!你最懂!早知道不跟你說了,好心反被狗咬!」說完扭頭就跑。
齊王道:「喂!你說誰哪!你罵誰是狗?」
季姜已經跑遠了。
齊王笑笑,搖了搖頭。儘管齊王有些做法讓季姜無法理解,但她依然和以前一樣關心齊王的生活,所以當那只該的野雞又開始莫名其妙地夜啼時,她決定說什麼也要逮住它,叫它以後再也不能打擾日理萬機的齊王的睡眠。
她在宮裡找了一夜。
第二天,她呵欠連天地為齊王梳頭,齊王笑道道:「怎麼樣?吃不消了吧?早跟你說我起居無常,很難侍候的,還不信!」
季姜又打了一個呵欠,道:「不是大王你難侍候,是那只野雞難伺候。」
齊王目光一動,道:「你說什麼?野雞?」
季姜道:「近來不是老有野雞叫嗎?我怕它打擾你睡覺,昨晚我去抓它了……」
齊王道:「結果沒抓到,是吧?」
委姜道:「咦,大王,你怎麼知道的?」
齊王回過頭來,抓住季姜的手,拍了拍,微笑道:「好丫頭,辛苦你了,去睡吧。今天不要你侍候了,把覺補回來,以後別再管那只野雞的事。你抓不住它的。」
季姜很高興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上躺下來。
補個覺是小事,她高興的是齊王的體貼,只是說到那只野雞的時候,齊王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為什麼呢?項羽終於真正感覺到了那個他昔日不屑一顧的侍衛的份量。
他的愛將龍且率二十萬大軍伐齊,居然一天之間就敗了個乾乾淨淨,主帥當場被殺。二十萬哪!這是個數目?就韓信那點兵力,二十萬伸長脖子由他們砍,也得好幾天啊!這裡面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然而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他必須面對現實,趕快採取補救措施了。
他派了一個名叫武涉的說客來遊說齊王,希望能勸說齊王反漢聯楚,或者至少保持中立,三分天下。
武涉的口才不可謂不好,搬出一大套證據,說明漢王只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而項王與齊王有此時此刻,可以重新聯合云云。說得指天劃地,唇焦舌燥,自以為就算石人也動心了。
哪知齊王只是這樣淡淡地回答道:「我在項王手下為臣,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用,所以我才棄楚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信,給我數萬人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從,所以我才會有今天。背叛這樣親近信任我的人,是會遭天遣的。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議,勞駕替我身項王道個歉吧。」
武涉走後,蒯徹來了。
蒯徹今天的打扮有些稀奇,青袍高冠,竹杖芒鞋,一副江湖游士的樣子。一開口,說的話更稀奇道:「大王,想看個相嗎?」
齊王笑道:「蒯先生在玩什麼花樣?你什麼時候人這個了?我怎麼不知道?」
蒯徹底正色道:「在下年輕時曾受高人傳授,學過相術,不信大王您試試看」
齊王忍住笑道:「好吧,那你先說說看,給我看相是怎麼看的?」
蒯徹道:「貴賤在於骨骼,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經此三項來參驗相人,萬無一失」
齊王點點頭,道:「嗯,倒也不是信口開河,有點道理,那你看看我這相怎麼樣?」
蒯徹向四周望了望,道:「我想單獨對大王說」
齊王揮手命左右退下。季姜最後一個退出。很細心的把門帶上了。
她覺得蒯徹不像是真要給大王看相,而是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事要說過了大半天,蒯徹才出來。皺著眉,似乎心事重得的樣子,一句也不說,就走了季姜跨進殿內,齊王也正起身向裡面走去,見她進來,便道:「季姜,你來得正好,跟我到書房裡來一下。」
季姜跟上去好奇地道:「大王,蒯先生跟你說了些什麼」
齊王一邊走一邊道:「哦,沒什麼,就是看相」
季姜道:「騙人!看相看那個半天?」
齊王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看相」
季姜滿心懷疑,噘起嘴不說話。
齊王看了看她,一笑,跨進了書房門,季姜進來,齊王叫季姜先坐在一旁,自己取出筆墨,開始繪一幅圖畫,想一想,畫一畫,有時還用尺矩精心測量,季姜好奇,走到齊王背後看,一時卻看不出是什麼,只得重又坐下,悶悶地看著。
畫完後,齊王將那幅畫交給季姜,道:「季姜,你去給我找個臨淄城手藝最好的冶工,叫他照這張圖給我打頂紫金冠,錢花多少無所謂,做工尺寸一定要地道,記住了嗎?」
季姜接過圖一看,外形果然是頂王冠,只是構造挺複雜,她捲起圖一臉的不高興。
齊王道:「咦?又不是苦差事,你拉長了臉做什麼?」
季姜道:「神神秘秘搞了半天,我以為大王你在弄什麼軍政要務呢,原來是這個!大王,你以前可從來不講究這種衣冠飾物的呀!」
齊王道:「我現在講究了,怎麼,不行嗎?」季姜道:「沒什麼不行,你是大王麼!只是你擋不住我在心裡看輕你」
「看輕我?」齊王笑了起來,「你這是跟我說話嗎?沒上沒下的」
季姜道:「」有上有下的人不敢跟你說真話,我可是真心為了大王你好,這叫「忠言逆耳」。
齊王笑道:「不得了,拿大道理壓起我來了!行了,快去給我辦事吧!」
季姜拿著圖畫怏怏不樂地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忽又回頭道:「大王,剛才蒯先生真的是在給你看相?」
齊王收拾著案上筆墨,道:「是啊」
季姜道:「那他說你的相是怎麼樣?」
齊王漫不經心地道:「他說:「相君之面,位不過封侯且危險不安,相君之背,貴不可言」
季姜一怔:「面相不過封侯,背相貴不可言?這算什麼意——啊,我知道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低聲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勸你背漢自立哪!」
齊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齊王道:「我說我會考慮的」
季姜急道:「這種事怎麼能考慮來考慮去要當機立斷!要我說上回你就不該把那五萬精兵給張良……」
齊王道:「那又是一回事,我應該給他的」
季姜更急,道:「怎麼會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漢王角逐天下,就該趁早削弱他的實力,壯大自己,哪有這樣倒著來的?你這不是為自己的將來增加麻煩麼?」
齊王道:「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有什麼好理由?」齊王看了一會季姜,道:「丫頭,說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說吧,也許人能理解,你聽說過我的過去嗎?」
季姜道:「聽說過。他們說你出身寒微,經歷過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難,總算你已經出頭了,也沒白吃那些苦」
齊王點點頭,道:「正因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權力,會對那些給予我權力的人產生怎麼樣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晉文公在外流亡時,楚成王厚待過他,後來他回國繼位為君,晉城楚城濮之戰時,晉軍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報前恩」
齊王道:「我也是這樣。登壇拜將之時,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漢不負信,信不負漢。我也知道,漢王貪心重,疑心更重,我們君蔬未必能善始善終,但畢竟是他給我起家的軍隊,所以那時我就想好了,倘若將來他對我有侵奪之事,我必當讓他三次」
季姜道:「三次?在次……啊!已經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後收你的精兵是一次,破趙後修武奪軍是第二次,平齊後再派張良來調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讓夠了,可以給他點顏色看看了!」
齊王笑笑,一揮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季姜心中疑惑解開,便不再生悶氣,高高興興地拿著圖畫走開了晚上,那只該死的野雞又開始啼叫了。
季姜拉開房門衝出去。
門外空蕩蕩,月光灑落在青石鋪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顆流星從頭頂劃過。
季姜仰頭觀看,流星拖著細細的光帶,向遠方飛去,漸漸消失。
今年像這樣的流星似乎特別多,她有好幾個晚上都看到有流星從王宮上方掠過了,不知怎地,她心裡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像是在驗證她的預感,宮裡開始出現一些怪事一些東西陸陸續續的失竊,不久以後,又陸陸續續地重新出現,出現的地方千奇百怪,牆角,廚下,花園,有時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原地。也有一些東西失竊後就再也沒找著。
季姜先是以為宮裡出了內賊,但失竊的東西五花八門,也不見得特別值錢,:熏爐,銅鏡,陶壺、宮燈……竊賊為何不揀最值錢的偷呢?
當被竊物重新出現時,季姜感到不對勁了,世上哪有偷了東西再放回去的竊賊呢?她原不想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齊王的,但見有這樣的異狀,放心不下,便去跟齊王說了,不料齊王卻毫不在意地說了聲:「哦,知道了」
齊王近來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關在書房不出來,也不大要季姜去讀簡冊了,可她看不出齊國近來有什麼事會讓他煩心的。
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季姜還可以忍受,但當宮裡憑空多出一樣龐然大物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馬廄,想看看齊王準備今天騎著去看練兵的那匹追風是不是安分。
第一眼看到,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揉揉眼再看,她驚恐地尖叫起來,把隔壁幾名馬伕都驚醒了。
眾人衝過來一看,也都大吃一驚。
兩匹一模一樣的追風站馬廄裡!一樣純白的毛色,一樣瘦長的四腿,連馬身上的烙印,拴馬的韁繩都是一模一樣的。
這件奇事很快就報到齊王那裡,齊王道:「嗯,別管它,由那馬待著。」
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覺得這裡面不對勁。」
齊王道:「什麼不對勁?」
季姜道:「我懷疑宮裡有內奸!」
齊王笑道:「別逗了,內奸白送我一匹馬?」
季姜發急道:「大王,你認真一點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麼大一匹馬弄進王宮,也能神不知道鬼不覺地潛入你的臥室,楚霸王要你的人頭,賞千金,封萬戶候!想要剌殺你的人排著長隊呢!」
齊王道:「賞千金、封萬戶候?我的腦袋就值這個價?咳!這個項羽,到現在還看不起我,下回我也開這個賞額要他的腦袋!」
季姜氣得直跺腳:「大王,大王,你是怎麼回事?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
紫金冠取來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齊王拿起來望頭上比了比,較季姜道:「來,幫我梳一下頭,我要試試這頂新冠。」
季姜拿起黃楊木梳過來,為齊王解下舊冠,開始為他梳頭,一邊梳,一邊道:「大王,你近來為什麼事傷腦筋?」
齊王把玩著手裡的紫金冠,道:「嗯?你怎麼知道?」
季姜拔下一根頭髮,齊王「哎喲」一聲,道:「幹什麼?」
季姜把頭髮拿到齊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長白頭髮了!我還從沒見你這麼傷神過。大王,到底有什麼事?我能幫你分點憂嗎?」
齊王接過白髮,看了一會兒,回頭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種複雜的情感,道:「丫頭,你心真好。不過,不要替我擔心,我很快就不用傷腦筋了。」
季姜把他的頭撥轉過去,繼續為他梳著頭髮,道:「到底是什麼事啊,能告訴我嗎?」
齊王又玩弄起手裡的紫金冠來,道:「唔……將來我也許會告訴你。」
一名待從慌裡慌張地進來稟報:馬廝裡那兩匹追風又只剩一匹了。
齊王繼續玩弄著手裡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
季姜怔住了。
齊王道:「咦,怎麼不動了?還沒梳好哪,繼續啊!」
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宮的守衛一定要換!這裡成什麼地方了?這麼大的活物,人家想弄進來就弄進來,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齊王道:「哎,不就一匹馬麼?沒事!你放心。來,繼續梳,梳好把這頂紫金冠給我戴上,我看看是個什麼樣子。」
季姜憂心忡忡地為齊王紮著髮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麼了?這樣大的事,怎麼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齊王道:「嗨!你看你,多了一匹馬你緊張,少了一匹你又緊張。幹什麼呀?我本來就只有一匹追風,現在這不是正常了嗎?」
季姜將紫金冠為齊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說馬,我是說你。你……你近來有些變了,你自己知道嗎?」
齊王道:「哦?我變了?哪裡變了?我不知道啊。」
季姜道:「該關心的事,你和關心,不該關心的,你卻關心起來了。大王,你……你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齊王道:「咦,什麼叫該關心的?什麼叫不該關心的?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給我嘛。來,鏡子再過來一點。」
季姜捧著銅鏡站在齊王面前:「大王,許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變了,希望大王你不會……」
「再高一點,對!」齊王對著鏡子,滿意地欣賞著頭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像這樣的人嗎?」
四月,宮裡來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稱叫「滄海客」。
齊王對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氣,延入內室說話。這黑衣人卻似對齊王很不客氣——也不是不客氣,而是他對齊王說的話不恭敬得叫人吃驚。
他坐定下來的第一句話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沒看錯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這樣的成就。」
侍立在角落的季姜驚訝得合不攏嘴:這人怎麼敢這樣跟大王說話?
齊王卻毫不以為忤地道:「一切皆拜貴主人所賜,大恩不言謝,圖你帶來了吧?」
季姜越聽越驚奇。
黑衣人道:「帶來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卷圖畫模樣的東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計劃有些變動,你先幫我搜集一下這些東西。」
齊王接過那卷畫,展開看了一會兒道:「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工程上是用不著的。」
黑衣人道:「出了點意外,我主人丟了樣很重要的東西,必須以這些為原料重做一個。原料品種很多,純度又要高,搜集起來有些麻煩。不過你現在是一國之君,應該不難做到吧?」
齊王想了想,道:「得給我時間。」
黑衣人道:「兩年怎麼樣?」
齊王點頭道:「可以。」
黑衣人道:「我主人不會讓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會額外給你報酬。」
齊王道:「不用了,他給我的已經夠多了。」
黑衣人道:「那你可以開工了吧?」
齊王道:「我還有一個要求。」
黑衣人道:「什麼要求?」
齊王道:「告訴我原因!」
黑衣人道:「什麼原因?」
齊王指著几案上那卷大的畫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
黑衣人沉聲道:「我曾經跟你說過: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
齊王道:「但我必須知道!」
黑衣人的目光漸漸嚴厲起來:「你想毀約嗎?」
齊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為了工程。」
黑衣人道:「什麼意思?」
齊王道:「我不能無緣無故大興土木,總要給國人一個交代。」
黑衣人道:「以你現在的權勢和威望,不管做什麼,都已經可以不作任何解釋了。」
齊王道:「也許,可你忘了一件事。」
黑衣人道:「什麼事?」
齊王道:「權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會老的。」
黑衣人一怔。
齊王緩緩地道:「工程耗時太長了,我可以控制現在,但不能保證將來。告訴我原因!那樣我也許可以制訂出一個長期有效的計劃,保證工程的實施。」
黑衣人搖了搖頭:「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訴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從沒跟我說過。」
齊王道:「那好,回去轉告你主人:我想見他。」
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說什麼?」
齊王道:「我要見你主人,親自問他,他也許會告訴我原因的。」
黑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物,道:「你……你確定嗎?你真的想見我主人?」
齊王道:「是的。請你轉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艱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請他試一下。」
黑衣人看了齊王許久,點一點頭,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轉告給我的主人,但我什麼也不能保證。下個月我再給你回音。」說著,起身向外走。
齊王道:「等等,我還想問件事。」
黑衣人回過頭來,冷漠的臉上微現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上」
齊王道:「不,不是工程的事,我想問點關於你自己的事。只是出於好奇,你若不願回答也沒關係。」
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關於我?什麼事?」
齊王道:「我記得你說過,你也只是個凡人。」
黑衣人道:「不錯。」齊王道:「那你當初是怎麼跟隨了你主人的呢?」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惆悵,許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過交往,我出於仰慕,就追隨了他。」黑衣人的話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兩語之中,卻似蘊含著無盡的滄桑之感。
齊王被他這樣的語調聽得一怔。
黑衣人看著他,輕輕歎息一聲,緩緩地道:「我走了。年輕人,你才華出眾,前途無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別忘了我說過的話:與神做交易,是不能毀約的。否則,他能讓你得到的,也能讓你失去。」說完轉身離去。
季姜看著黑衣人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兒若有所思的齊王,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齊王開始派人搜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丹砂、雄黃、石墨、水晶、鉛、雲母、獨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許多,有的卻只要一點點。搜購來後,都分門別類堆在西配殿。
在齊王大忙特忙這些事的時候,剻徹再次求見,又眼齊王在密室裡嘰哩咕嚕了半天。
剻徹出來後,守在門外的季姜追上去道:「剻先生,剻先生。」
剻徹停住腳步,回頭道:「什麼事?大王又叫我嗎?」
季姜一笑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問先生。剻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說些什麼,我只想問問,大王同意了嗎?」
剻徹一笑道:「你小丫頭懂什麼?」說完轉身就走。
季姜道:「不就是勸大王背漢自立嗎?」.
剻徹猛地停住腳步,回轉身道:「你說什麼?」
季姜一撇嘴道:「緊張什麼!我又不會說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樣的想法,也勸過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態度。先生,剛才大王怎麼說?他同意了嗎?」
剻徹看著季姜,歎道:「丫頭,難怪大王說你和別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難道沒發現大王現在都在忙些什麼?」
季姜道:「忙什麼?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把西配殿都騰出來堆放這些玩意了。打仗好像是用不著這些東西的吧?」
剻徹道:「打仗?哼!丹砂、雄黃、鉛……這些不是煉丹用的嗎?」
季姜呆住了,許久,才猛地搖著頭道:「不!不會的!大王不是這樣的人,不會做這種荒唐事的!」
剻徹道:「我也不信啊,我認識他比你還早呢!可你看他現在這樣子,跟他說什麼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麼。唉……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對了,季姜,你在大王身邊,你想想看,近來大王有沒有接觸過方士之類的人?」
季姜道:「沒有。哦,前兩天倒是來過一個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樣子冷冰冰的,自稱什麼『滄海客'。大王和他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我也聽不懂。只是他們話裡好像沒提到什麼神仙丹藥之類的事啊!」
剻徹一頓足道:「那還不就是了?你以為方士都是直接打著神仙丹藥的旗號來的?這正是他們的狡猾之處啊。山遙路遠地繞過來,最後叫你墮入他的計中還不知道。唉!大王一世英明,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