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二年,夏。
漢朝派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出酒泉,公孫敖出西河,向匈奴大舉進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單于主力,連戰八日,死傷過半,被迫投降。
單于庭,慶功宴。
純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滿醇香的馬奶酒,盤中各類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紅紅的火舌舔著一塊塊塗滿鹽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時滴在火中,發出刺刺的聲音,濃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著歡快的鼓點,一群胡女圍著火堆載歌載舞,為首那少女明艷俏麗,髮梢繫著許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樣熱烈的紅色胡服,頸間掛著一串漂亮的橘色瑪瑙珠子,腰繫彩綬。旋轉蹦跳之間,髮梢彩珠跟隨著上下跳躍,不時贏得周圍匈奴人的陣陣喝彩。
歡聲笑語中,一個年輕人默默無語地坐在角落裡。
幾乎所有人都喝得興高采烈,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單于旁邊的衛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觀察著他。過了一會兒,衛律湊到單于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單于把目光轉向那年輕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
“李將軍,怎麼不喝了?”且鞮侯單于走過去,用生硬的漢話微醺地道,“嫌我們……胡人的酒不如你們的好喝嗎?”
李陵沉默著,端起金盃一飲而盡。
且鞮侯單于大笑,道:“好樣的!不過要、要小心,我們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後勁大著呢。喝多了你就、就會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不用這樣,你並沒有戰敗。”
一直沉默著的李陵忽然開口說話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沒什麼好說的。單于不必給敗軍之將遮掩。”
且鞮侯單于道:“我們匈奴人從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萬,你跟我打了八天,還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裡佩服你,真的。得到你這樣的英雄,是我們匈奴之福。”說完,提高聲音,用胡語對在場眾人道,“現在我在這裡宣佈,我,且鞮侯單于,要把自己最心愛的珍寶賜給他!”說著,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為首的明艷少女立刻一個旋身,笑嘻嘻地轉到單于懷裡,“拓跋居次,我的女兒,以後她就是李將軍的閼氏!”
眾匈奴貴族中立時響起一陣驚歎艷羨之聲。居次,就是胡語“公主”。顯然,許多人對這門人財兩得的親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沒想到這個剛來的漢人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佔得了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個匈奴貴族站起來大聲道:“這不公平!”
且鞮侯單于回過頭道:“右骨都侯,你說什麼?”
右骨都侯道:“大單于,我早就向你求過親,你也答應過將拓跋居次許配給我的,為什麼現在卻許給了這個漢人?”
且鞮侯單于道:“放心,我有四個女兒,還有三個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誰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麗的花朵,單于為什麼寧可把她許給一個剛來的外人,也不嫁給本國的勇士?”
且鞮侯單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們匈奴的習慣,最美麗的女人一定要嫁給最勇敢的戰士,我還沒見過比李將軍更英勇的勇士。他訓練出來的士兵個個以一當十,他是漢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來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聽夠了!那就讓這個神箭手和我比試比試,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勇士!”說罷,也不等單于開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飛速掠過人群,人群中一陣驚叫,那箭卻一個人也沒傷著,登的一聲,牢牢地釘在了遠處一支高高的旗桿上,箭羽不住地晃動。眾匈奴貴族不由得一陣歡呼雷動。
且鞮侯單于沉下臉來,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請客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貴客?”說完,又用漢話對李陵道:“李將軍,別見怪,他就是這麼個壞脾氣……”
李陵一語不發,垂著眼簾,好像根本沒聽到右骨都侯的挑釁,只是拿起酒壺,繼續自斟自飲。
一隻手按住了他的酒壺。
李陵抬頭,看見一個頭戴鷹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聽得懂!”那人用一種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久居隴西,精通胡語。別裝聾作啞,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誰?”
那人道:“衛律。”
李陵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衛律的聲音更低了:“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贏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說什麼?”
衛律已不再回答,若無其事地向別處走去。李陵盯著他的背影。
啪的一聲,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抬頭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剛才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這弓箭就是她拍下來的。她眼中有一種堅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慢慢掠過周圍那些匈奴貴族,個個都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眼神,且鞮侯單于也有些期盼地看著他。
李陵輕輕歎了口氣,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搖搖頭放下,從旁邊地上拿起自己那張樣子看起來已經很舊的黃色大弓,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很隨意地彎弓搭箭,幾乎還沒怎麼瞄準,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聲,木屑紛飛。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將右骨都侯的箭整齊地劈為兩半,隨後穿木而過,飛出數丈方才落地。那旗桿晃了晃,卡嚓一聲,從箭射穿之處折斷倒下。
一陣死寂,很久以後,人群中才爆發出比剛才更驚天動地的歡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發亮,抱住李陵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又將自己頸間的瑪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頸中,然後便咯咯笑著逃開了。
單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結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沒有,連我的女兒也看出來了,誰是真正的英雄。”又轉向李陵,舉杯道,“來,李將軍,讓我們……”
“別叫我將軍,”李陵低聲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個騎都尉,並且現在已不是了。”
◇◇◇◇
時間一天天過去,李陵終日百無聊賴地帶著幾名親信飛鷹走馬,四處遊獵。
開始,還有一些匈奴貴族對他感到好奇,想跟他搭訕。但漸漸地,他們發現這個年輕人只對遊玩打獵感興趣,跟他聊行軍用兵之道,他往往心不在焉。他那百發百中的箭術,都用在飛禽走獸上了。
時間一長,他們終於對這個據說曾以區區五千之眾力敵八萬精兵的年輕人失去了興趣。
秋高馬肥,蹛林大會。
匈奴各部貴族騎著自己最好的駿馬,各率一部人馬,奔馳於林木間,擊鼓吶喊,將林中各種野獸驚嚇出來,然後追逐射獵。大大小小的狐、鹿、獐、狍驚慌失措,被驅趕得無處可逃,向早已設下的埋伏圈衝去,被早已守候在那裡的獵手射中斃命……
一年一度的蹛林之會,是匈奴貴族最愛好的遊戲。既為課校人畜,也為聚會射獵,以示不忘祖先。
單于和衛律並肩站在山上,看著正興致勃勃地指揮部下圍捕一群馴鹿的李陵。
“他要是練兵也有這份興致就好了。”單于歎道,“他練出來的兵是我所見過的最勇猛的。可現在他只對打獵感興趣,單于庭的野獸都快讓他獵光了。”
衛律微微一笑,道:“他還年輕,就讓他先玩一段時間吧。大單于聽說過他祖父打獵打昏頭把一塊石頭當猛虎而射箭入石的事嗎?他遊獵的愛好大約是家傳。對了,拓拔居次近來好嗎?”
單于道:“你去問問李陵吧,他到現在還沒碰過我女兒一根指頭。這小子,在那邊有相好的嗎?”
衛律眼中掠過一絲警惕的光芒,但一閃即逝,若無其事地道:“他是娶過妻室的,可能心裡還有點彆扭吧。單于不用急,時間一長就好了。說到練兵,上回來歸降的那個塞上都尉呢?可以請他來試試嗎?”
單于不屑地道:“他?那個軟骨蟲,成天就會拍我母后的馬屁!”
衛律道:“單于只是想讓我們的人熟悉那邊的戰法,這個他也做得到。”
單于歎了口氣,點點頭。
衛律又道:“大單于,這段時間,您還是……少去李陵那裡吧。”
單于詫異地道:“為什麼?”
衛律道:“他的家人還在朝廷的監押之下,他是個孝子,只怕心情不太好。”
歷年蹛林大會,尤以今年的獵獲最為豐盛,因此一天下來,人人興高采烈,意猶未盡。
入夜,草原上燃起堆堆篝火。被宰割好的獵物架在火上,越烤越香。眾人炙鹿烤羊,談笑風生。
一群人中,一位蒙面巫師坐在地上,敲著小鼓,用奇特的語調吟唱著祭歌。那巫師音色清亮,音調時而激越、時而婉轉,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群外的一棵樹下,靜靜地看著那唱歌的巫師,一語不發。
衛律托了一盤鹿肉,向李陵走去。
“為什麼不吃?”衛律道,“你今天箭無虛發,大展神威啊。這次的獵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來的吧。”
李陵依然看著遠處,道:“我不餓。”
衛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給你帳中那個女人帶點吧。”
李陵只是盯著那唱歌的巫師,道:“你好像管得太寬了吧?”
衛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為你好。李少卿正當盛年,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擺在你帳篷裡半年多,一次也沒享用過。人家會怎麼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時收回目光,盯著衛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嗎?”
衛律聳了聳肩,道:“我沒這麼說。不過一般來說,想不利於人家父親的人,確實是不願意和那女兒發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閃,道:“你剛才一直滴酒不沾,一般來說,心裡有鬼的人,確實是怕酒後失言的。”
衛律淡淡地道:“這世上不能飲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況且我拒絕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廬,一盆冷水把自己澆個渾身透濕!”
李陵怒道:“你監視我?!”
衛律笑笑道:“說實在的,我挺欣賞你。你怕有朝一日對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現在這樣的人不多了。不過,太有良心的人都幹不成大事,你其實真不合適接這檔子差事。”
李陵勉力鎮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衛律向那巫師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麼忽然對巫歌感興趣了?”然後壓低了聲音道,“因為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認為,她會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隨即轉過頭去,看著遠處人群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師,道:“我只是覺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聽她唱的:‘九頭惡魔將九個頭化為亮星,和太陽一般明亮。於是天上亮起了十個太陽……’這讓我想起我們那邊‘十日並出,禾苗焦枯’的傳說。是不是不開化的民族,就只會抄襲漢家文化呢?”
衛律倒也不生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這裡最古老的神諭,相傳起源於天庭的一場戰爭,整個故事寫下來能有十幾萬字。可惜匈奴沒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賦異稟的巫師才能傳唱解說。這位大巫是在十五歲時發了一場高燒後,突然會唱這故事的。從那以後,她占卜醫藥,無所不精,名聲越來越大。”
李陵道:“發燒發出異能來了,嘖嘖,真夠能耐的。”
衛律聳聳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來自恃有過目不忘之能,可聽她唱過好幾遍了,還是記不住,那長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來的。像她這樣獲得異能的還非止一二。重病、昏迷、異夢……都會使一些人突然自發地會唱這漫長的故事,還能佔卜治病,成為巫師。這種奇事,除了神授,無法解釋。這裡不比中原,巫師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聽花言巧語,只重實效。像欒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騙騙你們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師,道:“你們稱她大巫,她是這裡最有名的巫師嗎?”
衛律道:“是的,不過真正的讀音是‘達烏’。胡語‘達’是偉大的意思。‘烏’就是烏爾根。烏爾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師家族,世代以巫醫為業,他們中最出色的巫師,才會被冠以‘達烏’的稱號。因為讀音,有時中原人會誤以為是‘大巫’。不過也沒大錯,現在烏爾根一詞,也差不多成為‘巫師’的代稱了。其實巫師一詞,在胡語中真正的讀法是‘珊蠻’,少卿精通胡語,或者聽說過。”
李陵點點頭道:“嗯,那你們這位偉大的烏爾根,無師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麼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聲音裡充滿了戲謔,衛律卻並不在意,道:“我只記得大致情節,說的是一場發生在天庭的戰爭。極北冰空有位天神,因為歸屬未定,引發了東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爭奪。北方神戰敗,部下懷恨在心,化為九頭惡魔,為害人間。神魔之間鬥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大地被冰雪覆蓋,百獸淪亡。人類飢寒交迫、疾疫橫行,還被各種怪異的蟲獸吞噬。後來惡魔雖被制服,卻噴出洪濤惡水,淹沒了蒼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鷹,降臨世間,和一位女子結合,生下了人間第一位珊蠻。神鷹施展神技,誘導珊蠻,使其成為能通曉人神陰陽各界的萬能神者,平息洪水,濟世安民,傳承百代。”
李陵道:“這麼說,你們這裡的巫師都是那只鷹的後代?”
衛律道:“嗯,各個部族的巫師,不是敬拜鷹隼,就是以燕雀為祖先,總之都是鳥類。”
李陵歪著頭看著那巫師,道:“我看不出她哪里長得像鷹。”
衛律道:“不錯,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處。不過,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結合起來看,會有有趣的發現。我在我的駐牧地有些藏書,少卿可有興趣?”
李陵冷冷地道:“對不起,我沒興趣。你剛才說,有了九頭怪後,人間出了吃人的怪獸,你不覺得和中原‘十日並出’之後,出現猰貐、封豨、修蛇這些怪物的說法很像嗎?我聽說你學問不錯,宮裡兩間藏書閣的書都讓你翻遍了,到這裡是不是太無聊了,這種東拼西湊、拾人牙慧的蠻族故事,也撿起來當個寶了?”說完不等衛律答話,便自管自揚長而去了。
衛律卻毫無惱怒之意,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間居然流露出一絲欣賞的味道。
◇◇◇◇
天漢四年,漢朝派李廣利、路博德、韓說、公孫敖率二十萬大軍,兵分三路,直撲匈奴。
這是一場比兩年前更激烈的戰爭。匈奴把所有輜重悉數運到余吾水之北,單于親率十萬騎兵,與漢軍接戰。
十多天的時間裡,余吾水南屍橫遍野,河水被鮮血染成紅色。漢朝以眾擊寡,卻沒撈到半點好處。
這一戰,雙方都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戰後很久,雙方才開始遣使和談。
接待漢使的穹廬前。
李陵提著劍,兩眼通紅,問穹廬門口的匈奴守衛:“漢使是不是在裡面?”
守衛看著李陵的樣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這是……”
李陵一掀帳門,就進去了。守衛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帳篷裡,一群漢朝官吏模樣的人正摟著幾名侍女飲酒作樂,吆五喝六,時不時爆發出陣陣放蕩的大笑。
李陵道:“你們中誰是正使?”
一時間,那些人立刻靜了下來,一齊向他看來。居中一個身形壯碩、滿口酒氣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誰?單于派你來的嗎?”
李陵看著他,狐疑地道:“你是宮裡的謁者?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麼人?你小子進、進過我們大漢的皇宮?!”
旁邊幾人盯著李陵,恍然大悟,悄悄湊在那人耳邊說了幾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著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趙國人,上個月剛被封為謁者,出使匈奴。怎麼?有什麼事要說?”
李陵盯著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麼了?”
江充懶懶地道:“斬首,一個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該知道結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了。江充卻毫無眼色,滿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厲聲道:“我做了什麼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橫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殺傷的超過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為沒有救兵接應而敗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點對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誅殺我全家?”
說著,嚓的一聲,手中的劍狠狠地斬在了几案上。
江充看著眼前几案上的劍,酒一下醒了不少,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為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聽說你教匈奴練兵,一怒之下才……”
“我給匈奴練兵?”李陵吼道,“是哪個混賬王八蛋說的?我什麼時候給他們練過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孫將軍在戰場上捕獲的幾個‘生口’,說李都尉給匈奴練兵……”
李陵一時怔在那裡,隔了一會兒,猛地一腳踹翻了几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個?公孫敖這個廢物!不會問問清楚?我要是給他們練過兵,他還能活著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訴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緒幹的好事!”
◇◇◇◇
衛律單人匹馬站在山岡高處,瞇起眼睛看著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遠處,一塊岩石後,一支箭無聲地瞄準了他。
嗖的一聲,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標。
衛律捂著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從馬上摔了下來。
岩石後,李陵拋下弓箭,跳上早已準備在旁邊的戰馬,催馬直向衛律那裡奔去。
就在快要到衛律面前時,忽然嘩啦一聲,連人帶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應極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馬坑,不等整個人落進去,便伸足往馬背上一踩,縱身躍起,騰身半空之時,又拔劍向衛律斬去。在這樣倉促之際,李陵的幾個動作毫不猶豫一氣呵成,可以說是應變極快。然而恰在此時,一張大網忽然從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無法再騰挪躲閃,連人帶劍被那大網罩住。幾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樹叢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來,一齊收緊網繩。李陵奮力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轉眼間便被那張大網捆了個結結實實。
衛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拔下胸口的箭,箭頭拔出時微吸了一口冷氣。
“就知道這兩天你會來找我,還以為收了你的‘大黃’弓就沒事了。”衛律解開外衣,看了看裡面被刺出一個小口的金絲軟甲,讚歎道,“都說你們李家的人,天生膂力過人,果然名不虛傳。想不到隔了這麼遠,還力能貫甲。”
李陵掙扎著目眥欲裂地道:“要殺便殺,廢話少說!”
衛律把玩著那支箭,道:“嘖嘖,好像是你要殺我吧?我什麼時候說要殺你了?”
李陵眼裡像要噴出火來,道:“栽在你手裡,我認了!是我技不如人,沒法為他們報仇!”
衛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報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幹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賜,我老母幼弟、妻子兒女,死了個乾乾淨淨!你滿意了?”
衛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會兒,目光掃過李陵身上星星點點的血漬,最後落在李陵手中的劍上。那劍上還殘留著新鮮的血漬。
衛律伸指沾了一點那血漬,捻了捻,道:“你剛剛殺了李緒?”
李陵道:“是你殺了他!”
衛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給單于出的主意,讓他來給你們練兵的,對吧?”
衛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習俗稱姓不稱名,你故意讓這些李緒訓練出來的胡卒跟漢軍作戰,一旦被俘,招認是李都尉所訓練,對吧?”
衛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無恥小人!我殺了李緒才知道,是你在背後搞鬼!你才是罪魁禍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殺了,否則總有一天……”
“等等,等等!”衛律擺擺手,道,“我是不是聽錯了?明明是你們皇帝殺了你家人,你卻說是我殺的;明明是你殺了李緒,你還說是我殺的,是我耳朵有問題,還是你腦子有問題?”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殺人,我會……”
“借刀殺人?”衛律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讓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裡握著!你冒死為他潛伏敵國,他只為一句謠言便殺你全家!你怨恨我給你設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說什麼?不是你以詭計挑撥離間,朝廷怎會殺我全家?你卑鄙!”
衛律淡淡地道:“你又錯了,我不是離間,是反間。說到卑鄙,詐降和反間,誰比誰更有道德?本來就沒人逼你投降,更沒人逼你詐降,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便要承擔這後果!”
李陵渾身一震,道:“什麼詐降?什麼反間?你瘋了!”
衛律道:“誰瘋了?在匈奴,像你這樣的降將幾十上百,既然選擇了投降,便準備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從沒一個像你這樣要死要活的!肯死,當初就不會投降了。你不會是今天才知道大漢律吧?可你的表現,就好像原本拿穩了朝廷不會殺你的家人,結果卻意外地殺了!究竟是誰向你承諾,會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緒做的,是任何一個降將都會做的事。你為什麼要殺李緒?不就是為了用另一種方式向那邊證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噴人!我是兵敗勢窮,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擔,但不是我做的,誰也別想扣我頭上!”
衛律微微一笑,道:“好一個兵敗勢窮!問題是,你是怎麼兵敗的?怎麼勢窮的?你是他們中最能打的,李廣利那個酒囊飯袋都率領了三萬騎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還沒糧草、沒後援,直往單于庭送死!你們皇帝吃錯藥了?!你們從浚稽山退到鞮汗山,離邊境只有百里之遙,連我們單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們的誘敵深入之計。眼看你們就快逃出生天了,在這個關鍵時候,你最親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軍紀的軍侯打了一頓軍棍。嘖嘖,行軍法為什麼非要揀這個時候?還非要褫衣行杖?結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軍侯一怒投奔了我們,把你們缺糧缺箭、沒有後援的實情悉數供了出來!我們這裡一片歡騰,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戰敗投降後,我特地私下去找那個頭腦發昏的校尉,結果跟著你的降卒裡沒有他。後來,我在戰場的死屍裡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從背後射來的暗箭射死的,由後背直貫前心!除了你李家獨有的箭法,誰能射得這麼準、這麼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時,心裡是否有過一絲猶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這個龐大的計劃,不能容許有絲毫紕漏,你只能殺人滅口,對吧!我終於明白你們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裡是不會用兵!他實在是太精明了。兩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將的名聲,容易叫人起疑。一兩萬吧,代價太大,捨不得。而且萬一打贏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適的數字,拿得出,喊得響,打不贏。加上是步卒,深入敵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們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訓練出的這支軍隊,在面臨絕境時竟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戰鬥力,差點就壞了你們的大事。血戰八日,轉戰千里,幾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壯慘烈,卻功虧一簣,恐怕千古之後,都會有人為你扼腕歎息。只是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本應半道接應你的路博德,見死不救,嚴重貽誤軍機,怎麼到現在還好好地做著他的強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著,被縛在網繩中的手緊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時臉上閃過各種不同的神情:憤怒、疑惑、不安、矛盾……
衛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議你先冷靜一下,那邊既已殺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還能相信你嗎?當今天下,能與漢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殺了李緒,已經得罪了大閼氏。再來殺我,讓單于知道,你在這裡還有容身之地嗎?你要殺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後路也斷絕了……”
李陵道:“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斷。你有什麼證據?”
啪的一聲,一卷羊皮地圖落到李陵腳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轉悠,打獵?呵!”衛律冷笑道,“畫得真夠細緻的,單于庭的地形人馬標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個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單于庭!就算你帶了這份地形圖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場。況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單于庭的位置,每年都會變!”
李陵看著地上的地圖,臉色刷地變得異常蒼白,沉默許久,才道:“為什麼不把這交給你們單于?”
“我暫時還不想你死。”衛律道,“你也許會對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會為匈奴訓練一兵一卒,也不會告訴你中原的關防兵力!”
衛律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衛律道:“你到這裡來,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李陵沉默。
衛律道:“你們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帶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麼都知道,何必問我!”
衛律道:“我自然什麼都知道,但你卻有很多事還不知道。比如,皇帝讓你找到他,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殺他……”
李陵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衛律道:“不可能?西征甫畢,興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當朝良將,冒險投諸蠻夷,只為了救出一個無足輕重的使節,你覺得正常嗎?區區一個使節,有那麼重要嗎?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會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價?是因為那人太有用了,還是因為那人太危險了,以致皇帝必須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點,你們皇帝曾經說過:這世上從來就不缺什麼人才。所謂人才,不過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殺,沒什麼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漢使,就是辱我大漢!陛下說過,如果此次漢使再陷胡中,以後將再無人願意為使。國威何存?”
衛律道:“呵,‘國威’?之前被扣押過的漢使有十幾批,也沒見你們皇帝發瘋一樣非找回不可。為什麼唯獨這次突然想起‘國威’了?事情遠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如果你真的找到他並把他帶回去,一入塞你們便會被皇帝派來的密使殺死滅口!我到底是害你還是救你,你早晚會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說你在救我?”
衛律道:“隨你怎麼想,我沒有必要騙你。為什麼你出征之時,你全家就被‘請’進宮‘保護’起來?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經有多少人死在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話,我可以放了你,腳長在你身上,你回去試試看!”
李陵眉頭一挑,道:“哦?話可是你說的!”
衛律歎了口氣,道:“你喜歡送死,我還能強拉著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紀輕輕,不忍見你自投死地。這件事情裡,包含了太多皇帝絕不想讓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況他們劉家的人生來骨子裡就有猜忌和多疑!從韓信、彭越到周亞夫,幾個有好下場?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鳥盡弓藏,你李陵跟他什麼交情?又沾上這麼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會有任何顧惜!我在中原的諜報剛剛探知,太史令因為幫你說了幾句公道話,幾乎被處死!”
李陵驚叫道:“什麼?”
衛律道:“他犯了什麼罪?他只不過無意中說出了真相!他說李陵有國士之風,不像會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隱情,或許是為了尋機報效。為了這,你們皇帝差點要殺他,後來免死改為宮刑。想想吧,太史令不過看出一點此事的蹊蹺,就遭此大難,而你就身在這絕大的陰謀之中,你覺得,事成之後,你的下場會比太史令更好?”
李陵臉色慘白,道:“子長……他……他……是我害了他……”
衛律道:“不是你,是皇帝。該是誰的債就是誰的,你不必代人受過。我也替太史令惋惜,我見過他幾次,一個書獃子,人不錯,從不參與官場那些骯髒事,只會待在藏書閣做他的學問。唉,你官運亨通時多少人跟你攀交情,得過你李家的好處,這個書獃子,清高得連酒都沒喝過你一杯。現在皇帝一怒要殺你全家,滿朝文武都不吭聲,連你養活的那些賓客都忙不迭地跟你撇清關係,他倒來做出頭椽子。聽說廷尉府嚴刑拷問,要追查是誰指使他上疏。這罪受得多冤!文人都有幾分清高傲氣,這次奇恥大辱,對他來說大概比死都痛苦吧?”
李陵閉上眼睛,顫聲道:“我……百死莫贖。”
衛律從網繩中拿出他手中的劍,李陵無力地鬆開手。
衛律擦拭著劍上的血跡,道:“你不用死,你還有許多事可以做。我現在放了你,趁大家還不知道,你回去換身乾淨衣服。大閼氏性情剛烈,單于都要畏她三分,你殺了她跟前的紅人,她知道後,早晚會找你算賬,你跟我去北方避一段時間吧。”說著一揮手,示意鬆綁。
網繩鬆開,衛律把劍擲回給李陵,李陵無意識地接住,呆呆地看著那佩劍,一語不發。
“日子總要過下去。”衛律拉過自己的坐騎,道,“你可以恨我,不過,人在世上,只要不死,便有很多顧忌,便要忍耐許多不能忍受的事情。相信我,在這一點上,我也許是這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
“不錯,”李陵的目光完全暗淡了下去,低聲道,“托你的福,以後我將變成和你一樣的人。旃裘左衽、椎髻胡服過一輩子。每天飲酪漿,啖牛羊,和一個骯髒的匈奴女人睡在腥膻的旃毯上!每天早晨起來,聽到胡笳吹響,牛馬嘶鳴,滿眼都是陌生的人,聽到的都是陌生的話語……”李陵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去,聲音裡充溢著痛楚和壓抑。
衛律卻哈哈大笑起來,飛身跨上坐騎,道:“飲食衣冠語言,都只是外在的東西,幸與不幸,難道在這些上面嗎?漢家衣冠,就一定代表文明;胡服椎髻,就一定代表野蠻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你已經無路可退,單于會更信任你。日子長著呢,多往好處想想,也許你以後會感激我的。”說完,便打馬而去。走了一小段,忽又勒馬回身,對李陵道,“對了,有件事你可能搞錯了。那個女人並不骯髒,你沒見右骨都侯為了她要跟你玩命嗎?你一腦門子華夷之辨,想過沒有,她祖上包括高祖、文帝時的兩位公主,誰比誰高貴呢?”說完又是一陣大笑,率眾人下山去了。
衛律行到半路上,正巧遇到拓拔居次騎著馬迎面趕來,一見衛律,便勒馬焦急地道:“丁零王,今天你看見李陵沒有?”
衛律道:“看見了。”
拓拔居次驚叫一聲,看著衛律,忽然醒悟地道:“你、你拿他怎麼了?”問話時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
衛律道:“沒事,他好端端的,放心。待會兒你上山便能看見他了。”
拓拔居次鬆了口氣,道:“今天一大早,他像頭髮瘋的蠻牛,提著劍就衝出帳篷,我怕他……會對你不利。”
“對我不利?”衛律微微一笑,道,“暗殺過我的人能有一打了,他們的人頭都被我做成了酒器。你是怕他會對我不利呢,還是怕我會對他不利?”
拓拔居次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們都是我父親看重的人,傷了誰都不好。”
衛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居次,告訴我實話,你喜歡他嗎?”
拓拔居次臉上掠過一絲苦澀又悵然的神情,道:“喜歡,可他不喜歡我。”
衛律注視著拓拔居次的神情,微微一笑,低聲道:“不,他其實很喜歡你——他要是不喜歡你的話,早就要了你了。”
拓拔居次愕然,不禁伸手去摸衛律的額頭:“丁零王,你發燒了?”
衛律一擺手笑道:“不,我很好。不過他不太好。他剛剛殺了李緒,這下肯定把大閼氏得罪了。你跟單于說說,能不能讓他先離開單于庭一段時間。你祖母的脾氣你也知道。”
拓拔居次點點頭,想了想,道:“讓他去哪裡?”
衛律道:“堅昆還沒人肯去,讓你父親把堅昆封給他吧。這麼遠,大閼氏總鞭長莫及了。”
拓拔居次歎道:“聽說那邊很冷,凍得人手指都會掉光。”
衛律伸出手笑道:“丁零與堅昆比鄰,我手指掉光了嗎?北方有北方的好處,那邊森林多,飛禽走獸一年四季捕不完。你有這麼個神箭手丈夫,天天一起打獵玩,豈不有趣?”
◇◇◇◇
馬隊一天天向北行去,風雪越來越大,天也越來越冷。隊伍不得不時常停下來,等待暴風雪過去。
為了適應這裡的惡劣氣候,這裡的馬車都比中原的高大,可馬隊漸漸地也變得舉步維艱了。行人一腳踩下去,厚厚的雪直沒到膝蓋,車輪陷在雪中進退兩難。
一行人開始改坐雪橇。
李陵知道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沒想到雪上也能乘橇。及至坐上雪橇,才知道這是多麼新奇的一件事。橇以木製,前端翹起,不用馬拉,而用犬拖,行於雪地之上,順暢飛快,全無馬車的滯礙之感。
這樣走走停停行了月餘,這一天,一行人馬來到一片逶迤的大山,沿山而行,一路儘是崇山峻嶺。仰頭望去,有些懸崖峭壁幾近垂直,竟連這季節的大雪也覆蓋不住,露出黑魆魆的岩石。
順著山勢走了約一個時辰,眾人拐進一個山谷,突然,眼前一下豁然開朗,一片無邊無際的大雪原,一眼望不到頭。
雪橇飛快地前進,疾風暴雪撲面而來,逼得人不得不瞇起眼睛。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只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蔓延到天邊,整個世界有如潔白的瓊玉雕成的幻境,沒有一絲瑕疵。
“如何?”衛律在風雪中回頭大聲問道,“這景色在那邊不太容易見到吧?”
李陵冷淡地道:“我年年在張掖、酒泉練兵,看不出跟那邊有什麼不同。”
衛律哈哈大笑,停下橇來,道:“看看你腳下吧。”說著伸足抹開地上厚厚的積雪。
李陵站起來凝神一看,立時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積雪之下,竟是平滑的冰層,而且這冰層晶瑩剔透,甚至隱隱可見魚兒在下游弋。
原來他們竟是在冰面上行進。
李陵道:“這、這是什麼河?”
“河?”衛律笑道,“你現在是在海上!”
李陵一下子呆住了。
“你在酒泉、張掖見過?”衛律道,“這是匈奴最大的一片海,也是最深的。小心,別踩到裂縫掉下去,那時誰也救不了你。這海有很多地方深不見底。”
李陵一怔,看著眼前這一望無際的雪原,心中大為震撼。
一個雪團砸在李陵後背,散成一蓬碎雪,落到冰上。李陵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見拓拔居次哈哈大笑道:“神箭手原來是大笨蛋!跟著野獸的足跡走,就不會掉下去啦。狼和狐狸比人聰明得多!”
李陵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但一直緊繃著不苟言笑的臉色卻鬆弛了下來。這一路跋涉,他和拓拔居次之間那種疏離感已漸漸消失。這個毫無心機的率真少女,總能使他沉重的心得到一點紓解。
李陵問衛律道:“這是什麼海?”
衛律道:“中原稱之為北海。”
李陵啊了一聲,道:“是不是……就是莊子所說的北冥?”
衛律點點頭,悠悠地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也許,世上也只有這裡,能容納下如此龐大而自由的神物了。”
忽然,拓拔居次開心地大叫道:“看那邊!”
遠處,一群頭戴熊皮帽、身穿羊皮衣的胡人坐著狗橇,飛馳於茫茫冰蓋上,快活地大聲呼喊,雪橇所過之地,雪花翻飛,露出一條條長長的雪道,在陽光下閃亮如一條條美麗的光帶,看得人心曠神怡。
“丁零王,”拓拔居次好奇地問道,“這麼冷的天,他們去幹什麼?”
衛律道:“他們是去鑿冰釣魚的。這裡有一點和你們單于庭不一樣,因為海水太深,平日裡是不釣魚的。反是到這冬天,魚在水底憋悶壞了,一見到光從水面上射下來,還以為春來雪化,擠擠挨挨趕著往上蹦,很容易就能釣上來一大堆。而且吊上來魚簍都不用,直接往冰上一扔,魚稍微蹦兩下就凍得硬邦邦的了。等攢個幾十上百條,一條條撿起來往麻袋裡一裝,就滿載而歸了。”
拓拔居次被衛律說得無比神往。衛律斜眼看了看李陵,又故意向拓拔居次大談北海中的種種奇魚異獸,什麼巨大的螯蝦,豹首魚身的怪物,說得拓拔居次心癢難熬,恨不得立刻就捕來那些怪魚,開開眼界。
衛律大笑道:“這海的神異之處,非此一二。你們待久了就知道。”又轉向李陵,微笑道,“少卿,不要以為所謂極北苦寒之地,就必然無趣。也許有一天,你會喜歡上這裡。”
李陵搖搖頭,道:“我難道是為了有趣無趣選擇的這裡?哪怕這裡沃野千里,那邊地瘠民貧,我也不會愛這裡超過故土。你不會明白的……”說到這裡,李陵意識到了什麼,住口不言了。
衛律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道:“不,我明白。這裡是野蠻人的地方嘛,足下乃隴西名門,忠孝傳家,和我這天性無恥的戎狄之人不一樣,我叛國是生具反骨,你是被迫從賊,至少總比我高尚,是吧?”
李陵轉過頭去,望著南方道:“我有什麼資格談高尚?大錯已經鑄成,我既沒有能力殺你,也沒有勇氣自殺。有國不能回,有仇不能報。我只是個被你捏在手裡任意擺佈的懦夫罷了。”
衛律注視著李陵,皺了皺眉,道:“李陵,你不是懦夫,而是笨蛋!到現在還不明白,是我毀了你的一切嗎?好!就算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問你,你祖父、叔父又是誰害的?你們隴西李家,祖孫三代的功名都是一刀一劍掙出來的,可人家衛家出了一個衛子夫,襁褓中的嬰兒都得以封侯!你祖父、叔父打了大半輩子仗,一身的傷,只配給他衛青做偏裨將佐!你祖父但凡軍中乏食,在士卒沒全吃上飯時自己從不先進食,他霍去病北伐一趟,丟棄的糧米肉食好幾車,士卒還餓著肚子!你祖父膂力過人、箭無虛發,匈奴人稱‘飛將軍’,畏如天神。而在衛青帳下,他不過是一個畏罪自殺的敗軍之將!你叔父氣不過,找衛青算賬,被霍去病在甘泉宮射殺,皇帝卻說他是被鹿撞死的,不准有司查案。這仇你怎麼又不報了?我再問你,公孫敖為什麼故意向皇帝傳假消息,以致你遭滅門之禍?你們在宮裡時,不是好朋友嗎?他是怕你回去!你少年得志,鋒芒畢露。陞遷的機會就那麼點,你佔盡光彩,讓人家怎麼出頭?可惜你父親死得早,許多事沒來得及教你。你以為戰場上的事,真的只要能征善戰就行了?李廣利酒囊飯袋,公孫敖常敗將軍,他們怎麼都比你升得快?第一,你不自知;第二,你不知人。你落得今天的下場,說難聽點,活該!”
李陵沉默一會兒,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陛下沒有虧待我的地方,是我負陛下。”
衛律道:“沒有?當然,要有過虧負,他也不會放心把這件大事交給你辦了。然而你以為他選擇了你,是因為他最信任你嗎?錯!他選擇你,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要做成這件事,至少要具備三個條件:第一,要能征善戰、威望素著,才能一旦詐降成功,即得高位,獲得足夠的權力在匈奴便於行事;第二,要熟知胡俗、精通胡語,才能深入匈奴,明察暗訪,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那個人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認識那個人,最好是那人能信任的人,否則,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順利地帶回來。滿朝文武,你是唯一一個具備所有條件的!你未必是朝中武藝最高強的將領,但你是李廣的孫子,僅憑這一點,你若詐降入胡,小則封侯,大則封王,權力地位唾手可得。你久在邊境練兵,說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話,和這裡的人打交道不成問題。最主要的是,你是他的朋友!你可以說服他,帶走他,甚至在必要的時候趁他不備殺了他!”
李陵脫口而出道:“我不會殺他!”
衛律道:“如果他不跟你回去呢?你們皇帝的密令,難道沒告訴你,如果他不跟你走,即就地格殺嗎?”
李陵張了張嘴,沒出聲。
衛律道:“你大概在想,我怎麼會知道?皇帝給你那道密旨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啊。對吧?告訴你,因為我瞭解你們皇帝,比任何人都瞭解!也許在一年前,你這位朋友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養馬的郎官,但現在,他已經成了皇帝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威脅!他一天不死,你們皇帝一天不能安寢。”
李陵道:“為什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知道陛下要我找蘇子卿?又為什麼口口聲聲說陛下要他死?”
衛律點點頭道:“很好,你終於對真相感興趣了。今晚找個地方宿營,我會慢慢告訴你,那是一些你這輩子都不會聽說的事。”說著拍了拍李陵的肩膀,聲音稍微緩和了一點,道,“以你的性格,就算沒這次發生的事,恐怕還是在這裡更合適。我也在那邊待過,那邊是一個不適合人才而適合奴才待的地方,你祖、父兩代的遭遇,已足以說明一切。你武藝再好,好得過飛將軍?功勞再高,高得過韓信、彭越?放眼中朝,攀附裙帶、嫉賢妒能之輩車載斗量。你常年在外練兵,不知朝中那種互相傾軋的醜惡。我從你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所以不希望你死得不明不白。不錯,這裡是沒有那邊的錦繡繁華、文明典章,但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活得簡單而真實,不需要媚上壓下,不需要爾虞我詐,不需要扭曲自己的尊嚴來贏取聲名地位。什麼功高震主,什麼兔死狗烹,在這裡全是奇聞謬論!功勞越大,自然聲望越高。沒有同僚嫉妒,沒有主上猜忌,這裡會給一個英雄應有的地位和榮耀!”
李陵沉默了許久,才道:“有些事,是不能用是非對錯來衡量的。那邊是我的父母之邦……”
衛律冷笑道:“父母之邦?你父族母族皆為那邊所殺,還談什麼父母之邦?!那只是他們劉家的國,不要自作多情,以為也是你們這些臣民的國!即使富貴如大將軍衛青,也不過是他們劉家的一條看門狗。一條狗有資格驕傲地說這個家是它的嗎?你們高祖皇帝曾問太公:‘如今我的產業與仲兄比誰多?’可惜,當時那些開國元勳沒幾個真聽懂了。非要到兔死狗烹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真的只是一條狗罷了!”
一時之間,李陵呆住了,怔怔地看著被冰雪覆蓋的茫茫北海,一言不發。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李陵身上漸漸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他卻渾然不覺。白茫茫的天地間一片沉寂。
半晌,旁邊的拓拔居次才小心地道:“你們……在說什麼?”
衛律一笑,轉頭對拓拔居次道:“沒什麼,你丈夫說這些拉橇的狗不錯,我說就送給你們吧。”
◇◇◇◇
深夜。
厚厚的冰雪築起的穹廬裡,當中點了一個小小的火堆,幾塊馬肉被架在火上烤著。
李陵坐在火堆邊,吃驚地環顧著這從未見過的奇特屋舍,這種用至寒之物造起的房舍,隔絕嚴寒竟頗有奇效。在這冰屋之中,不但不見寒冷,反比一般皮革布料製造的穹廬暖和數倍。外面朔風勁吹,裡面的人絲毫感覺不到。
李陵只擔心這火堆會讓雪屋融化,衛律不在意地說,因為室外實在過於寒冷,這麼一小堆火,即使日夜不停地燒,一個月之內也不用擔心雪屋融化。而且屋頂留了透氣孔,燃燒產生的熱會從那裡逸出。如果拿些獸皮將四壁圍起,這雪屋甚至能保持整個冬天不化。
衛律切著一塊血淋淋的馬肝,用刀挑起一片,遞向李陵,道:“來一塊?”
李陵搖搖頭。
衛律一笑,道:“我想起來了,你們那邊都說馬肝有毒,皇帝殺了少翁,對外就說是食馬肝而死。可笑!他不知道燕太子丹曾給荊軻烹製過馬肝嗎?”說著便挑起那片血淋淋的馬肝送到嘴裡,大口咀嚼起來。汁液從嘴角流下,看起來竟像鮮血,有幾分猙獰。
李陵一陣厭惡,轉過頭去。
衛律吃完馬肝,擦了擦嘴,拿過已烤得差不多的馬肉,切了開來,扔給李陵幾塊,道:“罷了,那你就來點烤馬肉吧。不是故意噁心你,生馬肝、烤馬肉,是這裡的兩大美食,久食可御嚴寒。要在這種地方生存下去,不學會茹毛飲血是不行的。嫌味道重,就喝點酒解解腥氣。”說著拿起一個皮袋,扔給李陵。
李陵接過那皮袋,道:“你為什麼不喝?”
衛律瞟了李陵一眼,道:“怎麼?怕酒也有毒?隨你,不喝就不喝。我不會為了證明沒毒喝給你看。”
李陵道:“我只是有點奇怪,你能食生肉,飲湩酪,卻不能喝酒?”
衛律不答,只是悠閒地切著馬肉吃,等吃完,才扔下切肉的小刀,擦了擦手,道:“如果你曾被鞭打到遍體皮翻肉卷、創深見骨,又被烈酒一寸寸澆個濕透,你也會一輩子滴酒不沾的。”
李陵心頭一震,道:“你說什麼?”
衛律笑笑,站起身來,解開腰間革帶,脫下身上的貂裘。
啪的一聲,酒袋從李陵手裡滑落到地上。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習武之人特有的完美的軀體,勻稱、精瘦、結實。只是這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遍佈了縱橫交錯的舊傷痕!一條條一道道,高高低低,將這身體劃分得彷彿久旱龜裂的土地,竟找不到一處平滑的肌膚!
李陵一時覺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久歷行伍,知道怎樣從已癒合的舊痕判斷當初受傷的程度。衛律身上的這些傷,一望便知身受之時必是極其酷烈。
衛律披上貂裘,緩緩地道:“你以為只有你受過傷?”
李陵渾身一震,心裡彷彿無邊潮湧般,各種複雜的情緒湧了上來,竟不知是悲哀、酸澀還是茫然。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許久,李陵才道。
衛律淡淡地道:“很久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