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朝婁紅走過去,婁紅客氣地要站起來,被吳剛擺手制止了。他坐到她的對面,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因為婁紅對他的特殊禮儀而得意,婁紅幾乎不為任何男人走近而起身迎接的。
"今天怎麼一個人啊?"吳剛首先開口,這時侍者已經為吳剛送來了他的綠色飲料。
"你們這兒不接待單獨的女客嗎?"婁紅眼睛一直在看吳剛的飲料。
"我們喜歡接待女客。"
"你喝的這東西叫什麼啊?"婁紅感興趣地問,"我怎麼沒見過啊?"
"酒單上沒有。"吳剛補充一句。
"是什麼呀?"
"治高血壓的芹菜汁。"吳剛說,"也可以說得時髦一點,叫西芹汁。"
"你有高血壓?"婁紅吃驚地問。
"預防。"吳剛這麼說的時候,婁紅就相信吳剛真的有高血壓了。她判斷一個人從來都憑自己的直感。她曾經對好多人說過,女人就該相信自己的直感,除此之外的一切東西都是可以欺騙女人的,惟獨直感不能。
"耿林怎麼沒來?"吳剛不喜歡婁紅的注視,就提起話題。
"他有事。"婁紅心不在焉地回答,心裡想的卻是跟耿林無關的事。"我猜你肯定離過婚。"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吳剛不願別人談他。
"就想跟你聊聊,我沒猜錯吧?"
"沒有。"吳剛只好如實回答。
"那你保證瞭解離婚男人的心態。"
"多多少少。"
"他們會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地愛一次嗎?"
"這方面我知道得很少。"吳剛心想,如果再這樣談五句話,他就找由子離開。
"他老婆去單位鬧了我們一下。"婁紅不愧是個聰明女人,及時轉了話題,"不過,我才不在乎這個吶。我在乎的只是耿林的態度。"
"他的態度怎麼樣?"吳剛馬上把這事和劉雲最近奇怪的變化聯繫在一起了。
"他沒什麼態度。"婁紅低頭擺弄酒杯,"他說為我離婚。"
"這不就是態度嘛!他想補償你,因為他老婆去單位鬧了。"吳剛決定跟婁紅多聊幾句,當然是為了劉雲。
"這話他以前也說過,我又不是第一次聽。我心裡發空,好像有很多空白的地方,沒人能走近。"
"怎麼跟我說起這個了?"吳剛對婁紅抱了幾分小心。
"我早就發現你跟耿林不是一個類型的。"
"那又怎麼樣?"
"是啊,那又怎麼樣。"婁紅傷感地重複一句耿林的話,現出的可憐相讓吳剛心軟一下。
"你不是很喜歡耿林嗎?"
"我想不止是喜歡吧,我愛他。"婁紅笑笑說。
"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誰說的?"婁紅突然認真地對吳剛說,"有時候,你最愛的人根本不能明白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而一個跟你無關的參觀者什麼都知道。"
吳剛聽完婁紅的話笑笑,覺得心被她用手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很舒服的感覺。當這感覺過去以後,他問:
"你想要什麼?"
"我說不好。"婁紅說完自己笑了,吳剛也笑了,他的笑意裡有些許嘲諷。對他來說,婁紅這會兒又變成了一個無病呻吟的女人。"有時候我想讓他保護我。"婁紅又認真地往下說了,"不讓任何人傷害我。"
"他沒有保護你嗎?"
"他沒有不保護我。"婁紅說,"但也保護他老婆。"
"你想讓他去傷害他老婆嗎?"吳剛盡可能讓自己表達平靜。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他至少可以快一點兒離婚,可以果斷一點兒。"
婁紅的話在吳剛心裡引起一點反感,他想,如今的年輕人說話直接得近於殘酷,但他們卻理直氣壯,認為自己至少說的是實話。吳剛想到這兒一時沒有了判斷能力,怎樣才是正常的。而正常對他來說就是近人情的。
"你好像從來沒為他妻子想過吧?"吳剛不等婁紅回答,又接著說,"上一次你跟我說過幾句你跟耿林的事,但也沒提到他妻子。"
"我沒有必要為她想,她跟我沒有關係。我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父母。"婁紅看看吳剛冷靜的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我還是為她想過,我想,對她來說,長痛不如短痛。"
"屁話。"吳剛在心裡罵了一句,"這姑娘心腸真硬。"他暗暗想。
"耿林從家裡搬出去,讓他老婆知道他又有了別的女人,這已經是一個女人承受不了的傷害。"吳剛彷彿是在對自己說話。
"可是哪個女人也不能保證自己丈夫不出軌。"
"可這事對他妻子來說發生得晚了一點兒。"
"年齡又能說明什麼?"婁紅反問一句。
"你現在要是四十歲,恐怕就不會這麼說話了。"吳剛嘴上這麼說,心裡想說的卻是,"仗著青春張狂,真他媽的該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能對婁紅說狠話,婁紅身上總有一些讓他不忍心傷害的氣質。
"你好像不喜歡我?"
"你扯遠了。"
"你又結婚了?"
吳剛搖搖頭。
"你要是現在帶我出去,我不會拒絕的。"婁紅突然這麼說。
"你真可愛。"吳剛的方寸沒有被打亂,好像他常遇見這樣美妙的可能性,也好像他天生就有抵禦誘惑的能力。"那麼自信。你一招手全世界的男人都向你走來了,心裡是這麼想的吧?"吳剛故意打趣說。
"是又怎麼樣?"婁紅的口氣有些嬌嗲了。
"可愛。"吳剛微笑著,"可我走不過去,算你今天趕上了一個例外。"
"你太傻了,幹嗎要當那個例外,又不要你負責任。"
"我主要是想為我自己負責任。"
"我要是不讓你……"
"你們談得怎麼樣了?"沒等婁紅前面的話說完,陳大明已經走近,他抱怨說,"我等你們都等煩了。"他說話時舌頭已經開始有點不靈便。
"等我們幹什麼?"婁紅不高興地問。
"我要跟吳剛談我——"陳大明說在這兒被吳剛一把扯到椅子上坐下。
"我們有點事要談。"吳剛對婁紅解釋。
"對,我們有點事要談。"陳大明半清醒半糊塗地說。
"那我太抱歉了,打擾你們了。"
"打擾什麼啊,"陳大明搶先說,"不是什麼難解決的事,小事一樁。我……"
沒等陳大明說完,吳剛使勁推了一下他,"你別亂說了,女的都不願意聽你說話。"吳剛說。
"吳哥,這你可說錯了。我老婆可愛聽我說話了。我一說話她聽得跟一個傻子似的。"
"你老婆例外。"吳剛不耐煩地說,想早點結束這局面離開,又怕把半醉的陳大明留下出事。不知為什麼,他不願意讓婁紅甚至耿林知道,他是知情者。
"說的也是,"陳大明說,"她愛聽可我不愛說。"
婁紅笑起來。她的笑聲頗有感染力,像一塊石頭在玻璃上滾動。
"哎,你咋這樣笑呢?"陳大明也注意到了她的笑聲。
"你真傻,是人都這樣笑。"婁紅打趣地說。
"我才不傻吶,我活這麼大就沒見過像你這麼笑的人。"陳大明突然來了機靈勁兒。
"你想說我不是人?"婁紅像孩子一樣急了。吳剛見狀忍不住笑了。
"姐,我哪敢吶,你要不是人,那我不也不是了。"
"你別管我叫姐。"婁紅說。
"我是不該管你叫姐,再說我也有姐,不用到處認姐,可我要是管你叫小妹兒,怕你多想,好像我要佔你便宜似的。實際上,其實我現在就想找個詞兒表達我對你的尊敬。你說叫你啥合適,我就叫了。"
"叫婁小姐。"婁紅說。
"對,婁小姐。"陳大明說著看一眼吳剛,"我吳哥肯定就這麼叫你的,他什麼時候都比我聰明,但我心眼兒比他好。"
"別屁了。"吳剛說,"快回家去吧。"
"那劉姐那事,我們還——"
"明天我找你。"吳剛又一次打斷陳大明。
"我劉姐真是好人,可惜命不好。"
"你到處認姐。"婁紅絲毫沒有多想,讓吳剛鬆口氣。
"其實我看你這人心眼兒也跟我似的,又好又軟,我得跟你說說我劉姐的事,說不定你有比我更餿的招兒呢。"說著陷入了可笑的沉思中。
"他喝多了,一囉嗦起來就沒完了。"吳剛在陳大明沉思之際,對婁紅說,"我送你出去吧。"
聽吳剛這麼說,婁紅立刻站起來,十有八九她誤會了吳剛。她打開提包拿錢,被吳剛拉住了:
"算了,今天我請了。"
婁紅沒有客氣,拍一下陳大明的肩膀:
"再見了。"說完就徑直朝門口走去。
"哎,別走啊。"陳大明如夢方醒,根本沒搞明白,婁紅為什麼突然走了。
婁紅和吳剛來到街上,已經接近午夜。街上除了他們沒有別的行人,街燈在遠處傳來微弱的光亮,把公園這一側茂密的樹林顯得更加黑暗。他們通過公園牆的一個缺口走進公園。公園裡的路燈都熄滅了,只有並不皎潔的月光給他們照路。這熟悉又不熟悉的情景讓婁紅心潮湧動:她不自覺地想起和耿林在這兒的開始,所不同的是那晚的月光更加明亮。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的安排,讓她和另一個男人陷入這個公園的樹林裡。而今晚的月光似乎有氣無力的,但卻給婁紅增加了幾分絕望的心情,彷彿他們是最後的人,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他們不用再理會這個世界盛行的任何道德觀念,一切都可以聽憑本能的召喚。這感情壓過了她對耿林的愛情。
吳剛走得比較快,偶爾放慢腳步提醒婁紅注意腳下。婁紅小跑幾步趕上他。
"幹嗎走得那麼快,你害怕了?"她問。
"可能。"吳剛笑笑說,心裡想的是怎麼從南邊出去,怎麼能打到出租車。
"怕什麼,有我吶。我可以保護你。"婁紅天真地說。
吳剛看著婁紅,發自心底地笑了。在這一刻裡他甚至理解了耿林,願意為這個女孩兒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轉而,他又想了一下自己對劉雲的感情,心不由地往下沉了沉。這份感情被埋藏得太久,太深,以至於它失去了任何熱烈鮮活的色彩,只剩下刻滿深情的掛念。
"等一下。"婁紅拉住吳剛,"你還沒跟我說去哪兒吶。"
"我想你知道你要去哪兒的。"吳剛這時才發現婁紅誤會了。"你住哪兒?你父母那兒,還是耿林那兒?"
"我父母出國了,所以我今晚住哪兒我自己說了算。"
"不管怎樣也得先打車吧。"吳剛說完又要往前走,心裡後悔領婁紅抄這條近路。
"你不想現在吻我一下嗎?"婁紅問的時候一臉堅定的表情,好像吳剛這時領她私奔,她也會跟從。
吳剛在心裡輕輕笑笑,月光下他看著婁紅激動的臉所感到的並不是激情難捺。自從有了酒吧,他更經常地碰到大膽的年輕姑娘向他示愛,有的甚至什麼都不說,在走廊上直接扎到他懷裡。現在面對婁紅他又有了那種習慣性的溫柔態度,既安慰她不受傷害,又得讓她明白,不是每個男人都像耿林一樣喜歡年輕女人,儘管大多數男人是這樣的。
"別這樣,"吳剛扶住婁紅的肩膀,像長輩對晚輩那樣充滿信任地搖晃一下。"不然,你以後再來酒吧,見到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不會的。"婁紅果斷地說,並甩開吳剛的雙手。
"可我會。"吳剛清楚地說。
婁紅狠狠地盯著吳剛,吳剛依舊微笑著。婁紅一甩手走了,沒走出幾步遠,她就跑了起來。吳剛看看周圍的環境,只好跟了上去。
婁紅跑到街上,恰好一輛出租車經過,婁紅跳上車,車就開走了。吳剛也想打一輛車跟上,但一時沒有另外的空出租車開過來。吳剛頓時很惱火,又發現手機在酒吧裡,於是安靜下來。他順原路一個人慢慢朝酒吧走去,路上他又想起剛才的一幕,為自己沒有應有的激動感慨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到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和這樣年輕姑娘間的代溝,儘管他不比耿林更老。應該說四十多歲的男人還正在壯年,但吳剛寧願把自己歸入另一類男人中,他們二十歲時就已經變老了。他能理解耿林為什麼喜歡年輕姑娘,他自己也覺得年輕姑娘十分可愛。但她們隱在可愛背後的任性和幼稚的自以為是又很倒他的胃口。今天經歷婁紅之後,他心裡更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男人。他喜歡平靜而持續的感情,這樣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加深,而不是消減。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想到劉雲,也許這時刻裡他明白了喜歡劉雲的原因,因為她也是個理性的人。
回到酒吧,他給劉雲打了電話,問耿林的手機號。劉雲沒有馬上回答他,再三追問他的動機。吳剛只好說婁紅一個人來酒吧,喝得不少,怕她一個人回家路上出什麼差錯。劉雲把耿林的手機號告訴了吳剛,然後沒有再見,也沒有寒暄就把電話扣了。
吳剛沮喪了好大一陣兒,劉雲的態度讓他覺得陌生。他想起婁紅說劉雲去找他們單位的事,心裡頓時很亂,他不希望劉雲在他心裡變成另一個模樣的女人。在與她同事的這麼多年裡,他遠遠地關注著劉雲,劉雲沒有任何大起大落的變化,包括她穿衣服的風格。她永遠是大方,善良,平和,安詳。對此,吳剛已經產生依賴心理,他不希望劉雲也有和別的女人一樣的變化——從一個可愛的姑娘變成一個婆婆媽媽的大老娘們兒。
但是吳剛沒有想到,女人的理性就像毫無根基的浮萍,如果她們愛著,那麼她們的理性就會百分之百地依賴外界。心懷愛情的女人永遠也不能保有真正的理性,這外界是她們的愛情,愛人,或者婚姻,一旦這個條件變化了,她們的理性立刻就灰飛煙滅了,無論她們心中對事實對道理認識得如何清楚,都無濟於事。女人的理性,可以說,是浮在愛情之水上的一層平靜的油。而油和水的關係只能是這樣:互不容納,互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