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甥電話叫到樓下的侯博,看見探視人口那站著十多個學生,心裡叫苦不迭。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好像一群等待出發命令的鳥。他們有人手裡拿著成束的鮮花,有的提著水果籃兒,侯博看得出學生沒少花錢。
他先把自己的外甥扯到一邊兒,訓斥起來:
"你瘋了,帶這麼多人來,這兒心臟外科病房,上去這麼多人,病人還不讓你們嚇死幾個?"
"可是老舅,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沒辦法。我們班六十人,才來了十個。你知道這已經不容易了,我們是抽籤決定的,不然你不讓誰來啊?!老洛跟每個同學都鐵。"侯博外甥一口氣說完了。
"都什麼?"
"都鐵,就是關係都不錯。"
這時,另幾個同學也湊了過來。
"哎,高同,這就是你舅啊?"一個男生指著侯博問。
高同點點頭。
"哎,舅,"那男生一著急也叫上了舅。
"哎,別亂叫,我可當不起。"
"哎,大夫,您無論如何得讓我們進去,老洛他,嗨一句話,我們特想見他。"
"就是,幫忙讓我們進去吧。"其他的也在附和。
"少進幾個吧。"侯博說。
"不行。"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已經是先出來的代表了,讓我們全進去吧。"一個女生又在央求侯博,"我們是各科代表還有班委的,得向老師匯報工作。"這個女生試試走另外的路子。
"那就都別進去了,洛老師現在不能工作。"同學們一下哄了起來。
"要嚷出去嚷。"負責看門的老太太大喊制止著他們不注意發出的喧嘩。
"侯醫生,幫幫忙把我們都帶進去吧。我們不談學校的事,就是想老師,想看看他現在什麼樣兒。"一個文靜站在一邊的女生說。
侯博還記得她叫白冰,是那個大街上對他吐露過內心戀情的女生。他看她一眼,她一點也不羞澀,迎著候博目光,十分從容而坦然。看著這個女孩子堅定的目光,侯博決定讓來的同學都見到老師。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了鑰匙,打開了外科的一個小會議室,把學生帶進去,囑咐他們不要大聲說話,然後回病房去找洛陽。
侯博走進病房時,洛陽在睡覺。侯博端詳了他幾秒鐘,不明白他為什麼能讓這麼多人喜歡他,準確說是近乎崇拜的喜歡,這是侯博從沒有過的經驗。他也得到過許許多多真誠的感謝,因為那些患者自認為是侯博救了他們的性命。這樣的瞬間一直是侯博發現自己工作價值的好時機,他甚至想過再也沒有比醫生更重要的職業了,因為它關係著人的生命。但是今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教師也許是更重要的職業。如果一個好醫生能讓人活著,那麼一個好教師該教會人怎樣活著。今天侯博突然發現,這兩者幾乎同樣重要。想到這兒,侯博甚至有點嫉妒這個比他年輕的小伙子,覺得這個小伙子讓自己的職業黯淡了一些。
侯博為洛陽打開會議室的門,他原想洛陽看見滿地的鮮花和水果,一定會驚喜。但洛陽卻滿不在乎地走了進去,自己揀了一個空位兒坐下,然後掃視一眼同學,同學都靜觀著他:
"你們這幫小市民。"洛陽不屑地扔給學生這句話,用腳指指同學帶來的東西,"到處讓我丟臉。"
同學"嘩"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說:
"誰是小市民啊?"
"誰是小市民啊?"
"你真逗!"
侯博示意大家保持安靜。洛陽說:
"行了,別嚷了。你們全是小市民,不僅如此,還到處宣傳,告訴別人你們老師也是小市民。"
"這會兒說對了,我們老師才是小市民。"一個男生說。
"小市民才不買花吶。"一個女生接著說,"也不買水果,人家小市民買罐頭。"
大家又一陣哄笑,洛陽也笑了。
"那咱們就把小市民送來的東西都打開,也請侯醫生嘗嘗。"洛陽說完,男生一起湧來,打開水果,先遞給老師和侯博,大家一起吃起來。侯博又一起湧起良性的嫉妒,這次是嫉妒學生,因為他從沒這樣跟任何一個老師在一起過。
"下學期代課老師確定了嗎?"洛陽問。
"沒有。反正是代課老師,愛誰誰,我們肯定不難為他,不給你丟臉就是了。"高同一邊吃一邊說。
"別打臨時算盤。"洛陽說。
同學們一下子都停止了吃水果,他們驚恐地看著洛陽。
"你不教我們了?"
"那得看我能不能走出醫院,這種手術的死亡率是多少?"洛陽半開玩笑地問侯博。
"開什麼玩笑!"侯博話音剛落,同學都鬆了口氣。
"好吧,不開玩笑,"洛陽接著說,"我擔心手術後太虛弱上不了班,明天我給校長打電話,得給你們找個好老師,明年是重要的一年。你們必須全部考上大學,不然我不饒你們,如果你們現在對代課老師抱有臨時感情,肯定有人落榜。而我的目標你們也知道,是全部考上。"洛陽說完認真地看著同學,彷彿在強調著這番話的重要性。
"要是我們全考上了,那就來……"一個男生拉著腔調說,但馬上被另一個男生截斷:
"來六十碗,不是拉麵,而是二鍋頭!干!"
大家都笑了。一個女生走到侯醫生面前:
"你肯定不知道六十碗是怎麼回事,是我們班的典故。"她說。
"對,你給我舅講講,老洛特酷。"高同說。
"有一天晚上,晚自習,老洛進來了,皺著眉頭掃我們一眼,好像我們都差勁透了。"女生一邊說一邊表演著,"然後老洛突然問,兜裡沒有兩塊錢的舉手。有六個同學舉手了。"
"是七個。"另一個更正。
"對,是七個。然後老洛說,出來,跟我走。他們走到門口,老洛又皺著眉頭對剩下的人說,你們傻看什麼,也跟著來吧。老洛把我們領到一家抻麵館,一進去我們都傻了:六十碗抻面全擺好了,還冒熱氣吶。我們都餓壞了,立刻瘋吃起來。吃完飯老洛說,這七個沒帶錢的我請,其餘的去櫃檯付錢。"
"我們幾個早商量好了,一起喊:要求平等,反對虐待,"高同接著講下去,"老洛沒法子了,我們一邊喊一邊往外跑,老闆就去問老洛要錢。老洛那無兜裡就有119塊,還少給人家一塊。"
"全是無賴。"洛陽說。
"但願你們全都考上大學,好報答老師六十碗抻面的深情厚誼。"
"他們要是全能考上大學,我死也閉上眼睛了。"洛陽說。
"別老這麼說,多不吉利。"一個女生怪嗔地說。
"好,不說了,但是你們一定要多幫幫那幾個落後的,別光想自己。幫助別人費點時間,別太計較,老天爺會都看在眼裡的,到時候也能在你們考試時候幫你們一把。"
幾個男生簇擁著洛陽,離開了會議室。洛陽站在樓梯口目送大家下去。侯博站在洛陽的旁邊,看著依依不捨的學生,又看看竭力控制自己不動感情的洛陽,不知為什麼心裡也是酸酸的,儘管作為醫生,他不認為洛陽的手術有超出正常的危險。
"我從小沒父母,可能跟誰在一塊都能相處好,沒有過家庭溫暖,反倒讓我跟人群好溝通。"洛陽看著候博好奇的神情,便這樣解釋了幾句。
他們一同走回病房,路上,洛陽請求候博一件事:在手術方案確定後,告訴他一下。侯博沒多想就答應了。
劉雲提前半個小時離開醫院,她光在醫院門口的水果攤上買了幾樣水果,然後習慣地又走到公交車站。在等車時,她看看表,決定不了自己是坐公共汽車,還是坐出租車。坐公共汽車可以按時趕到,坐出租車她可以提前到。
下午在她上班的時候接到吳剛的電話,他要劉雲下午五點半去火車站,約好三站台見面。他簡短地說他處理完了所有的事,今晚出發到北京會上另一個人,然後一同飛深圳,因為深圳的事項很急。
劉雲沒想到吳剛走得這麼匆忙,心裡的難過個像是為一個同事的離別而產生的,它濃重得讓劉雲想哭。她曾經帶著情緒讓吳剛別可憐她。她現在才真正明白,她就是靠了這樣的幫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而沒有垮掉。明白了這個,一方面讓她慚愧,她希望有機會向吳剛解釋,並真誠地再一次表示感謝;另一方面在她明白這幫助的重要性時,心理上也開始珍視它,但她馬上就要全部失去……
劉雲六神無主,她希望能早點見到吳剛,但又擔心在那兒碰見吳剛的一大群朋友。她知道吳剛是一個有朋友的男人。她決定等公交車。
一個聰明的出租車司機發現這位猶豫的女人,他減速向她鳴笛,劉雲上了車。
當劉雲來到第三站台時,她以為自己搞錯了。不僅站台空空蕩蕩,兩邊的鐵軌上也沒有停留的列車。但她馬上看見站在站台遠處的吳剛向她揮手。劉雲朝他走過去,看見吳剛一個人和兩隻大箱子站在一起,在心裡說了一句:
"謝謝你,司機。"
他們走近互相打了招呼,再一次感到窘迫。吳剛立刻解釋了為什麼一切都這麼匆忙,他說他原想他們還有機會在一起吃頓飯。劉雲打斷了吳剛的話,她說她能理解吳剛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她說她幾乎不相信一個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做完這一切。
"身後,賣了?"劉雲想證實一下。
吳剛看著劉雲,然後點點頭。劉雲也點點頭,她知道這讓吳剛難過。
"希望我老了以後再開一家酒吧,還叫身後。"吳剛說著對劉雲笑笑,然後又感慨地說,"現在回頭一想,在酒吧裡發生了多少事啊!"
"但是開酒吧的人說走就走了。"劉雲希望緩和一下空氣。
"是啊,我也沒想到這麼快。"
劉雲想問吳剛為什麼要離開這個城市,但立刻糾正了自己的想法。
"你考慮了很長時間嗎?"劉雲換了一個問題。
"你是說去深圳?"吳剛問,劉雲點點頭。"跟你說的時候我也是剛聽到信兒。"
"你連想都沒想就把自己的生活改變了?"
"我很少想,就是想想,也不是為了做決定。有時候覺得想事兒挺好玩兒的。"
劉雲還是有些不解地看著吳剛。
"想做就做了,考慮太多沒用。"
"是啊,"劉雲有些羨慕地說,"關鍵是你知道該怎麼做。"
"你也知道。"吳剛認真地說。
劉雲很勉強地笑笑,讓吳剛覺得她的笑容有些淒楚。於是他想鼓勵一下劉云:
"活得不如意的時候,外面扔過來的任何機會都應該抓住。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和從前一樣不如意。"吳剛說完,兩個人都笑了。生活讓每個經歷過的人都能說出兩句類似格言的句子,也算公平。
吳剛的那列火車開進來了,站台上的人逐漸多起來。吳剛跟劉雲握握手,然後督促劉雲現在就回去。他說他不願一個車上一個車下沒完沒了地告別。劉雲把水果交給他,他說太好了,正好他沒買。劉雲讓他說得很高興,但又為最後分手的時刻傷感,她控制自己。
"你就當一個革命同事出差了,我肯定常回來。"吳剛故作輕鬆地說。
"好的,一路多保重。"劉雲最後望了一眼吳剛,然後轉身離開了。
另一列火車緩緩地啟動了,伴隨著轟鳴聲開出了站台。劉雲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
劉雲回到家裡,坐在沙發上不想做飯也不想吃飯。她呆呆地看著客廳裡各種"缺損"的陳設,心裡空空的。看著被耿林破壞過的家,她不是特別難過,就像耿林砸的時候她也沒有過分激動一樣,對她來說這似乎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但是,吳剛的離開卻抽空了她。
她不再為耿林格外激動,並不是她現在理解了耿林,而從前沒有。她慢慢發現的事實是,在過去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可是婚姻起了變化,她作為妻子的角色沒有了,她就幾乎垮了下去。"這麼多年我做了什麼?"她此時這麼問自己的時候,答案也就浮出了水面:她只不過是一個妻子。如果現在發生的事不是她的丈夫跑了,而是她被醫院開除了,她會難過,但不會坍塌,接著會退回到家裡,做一個更賢慧的妻子。
然而思考並沒有帶給劉雲力量,她依舊沉浸在吳剛離去的真空中。發生這一切之後,她不得不再一次承認,吳剛起到了她沒想到的作用,特別是在他離去後,她更真切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劉雲起身給彭莉打電話,但是沒有人接。她又躺回到沙發上,想先小睡一會兒,然後再吃東西。但是她剛剛躺下,腦海裡又浮現出煩亂的往事,有些事,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劉雲知道她今晚將再一次失眠。
劉雲掙扎著坐起來,渾身沒勁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她看著一個從日本捎來的小木頭娃娃孤零零地立在音響上,心裡異樣地顫了一下。另一個小木頭娃娃被耿林砸壞了。她突然抓起那個小木頭娃娃,奔向陽台。當她拉開陽台窗戶想把小木頭娃娃扔下去的時候,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關上窗戶,把娃娃緊緊地摟進懷裡。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剛才要摔壞那個娃娃,當她又把那個娃娃放回原處時,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把娃娃扔下去,自己也可能跟著跳下去。在她對那個可憐的娃娃長久地凝視時,她受到了解脫的吸引。人不是必須熬在痛苦中,人有時突然就沒了力量把那無邊無際的虛弱和空虛,把那看不到希望的沙漠截止。
"我累了,再也沒力氣了。"劉雲又恢復了常態,她坐在小木頭娃娃的旁邊。牆上報時的鐘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