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同時給對方寫信的人,如果他們對對方懷著同樣的感情——一種近乎絕望的深情——那麼,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是他們的信在某個中心郵局相遇,而寫信的人將從此天各一方,見面變成一座座想像中的遠山,對接下來的生活既是那麼有所謂,又是那麼無所謂。
在婁紅給耿林寫信的時候,耿林也到了王書死前去過的那個飯店。在飯店的酒吧裡,耿林又想起老朋友王書,想起他死前對他說的話,想起他心中隱匿多年的願望。接著他又想起彭莉最近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她要結婚的消息……不知為什麼,他想笑,覺得生活不過是個大騙局;但他又笑不出來,因為他不得不承認生活也是公平的。
耿林找出紙筆,連喝幾口啤酒,知道了自己該怎樣給婁紅寫這最後的信。而他現在所要寫下的內容與來時路上所想的,有很大的不同。同時知道,這跟想起王書的生活有關;但他不明白,為什麼有時他是透過王書來看清生活的面目。也許只有死亡產生的距離才能讓人看得更遠一點。不管怎麼說,面對自己已經做出的決定,他很平靜。
有句話說:性格即是你的命運。每當耿林退進最後一個角落時,他都會想起這句話;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大部分的內心衝突都會平息。
婁紅:你好!
我好像從沒給你寫過信,其實我也沒給別的女人寫過信,由此你不難想像,我的生活曾經多麼蒼白,多麼缺乏浪漫色彩。也許因此你也能明白,我為什麼那麼迷戀你,一下子就被你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曾經很可笑吧?
我還是先說說那個女人,不管怎麼說你是聽我說起這個女人,才那樣離開我的。說實在的,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沒去追你,把你扛回來,當天晚上就向你解釋,而不是拖到現在。我沒那麼做,可能是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麼理直氣壯地對你做什麼,所以就縮了回來。
到現在為止,我認識那個女人不過幾天時間,見過一次面。我還是跟你說說經過,免得你以後偶爾想起這事覺得不愉快。那天晚上是我自你受傷後第一次去"身後",我很想你,想約你出來。我這麼寫完全沒有從你那兒找原因的意思,我只想說這是一個心理過程,如果沒有我們之間的那次吵架,我不會把這個女人帶回住處。
這個女人當時一個人坐在酒吧裡,看樣子也不太像常去酒吧的人。我建議她跟我回去的時候,她沒表示反對就跟我走了,這反倒把我嚇了一跳。但我已經沒有退路。我跟她聊天兒的時候,她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世:她剛剛離了婚,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她丈夫在公園猥褻婦女,被警察抓住了。她說殺了她她也想像不出,她丈夫能做這樣的事,他是一個非常老實的高中老師。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它讓你目瞪口呆。但是每個人在這樣的處境下反應都不一樣。這個女人很軟弱,她也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但她的辦法不是鬧,而是盡快找到一個新的男人。她喚起了我的同情,我真誠地告誡她以後不要去酒。已找男人。但她的回答讓我吃驚,她說她是路上碰見我,而後跟著我進去的。她說,她從我臉上看出,我也是一個心上有傷疤的人。
婁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原諒我,無論你離開我與否,請接受我的歉意,深深的歉意。現在我要對你說這個晚上。因為她這麼說,我也給觸動了,所以我做了最後那件事。我一直都很清楚,這不是愛,甚至也不是簡單的異性吸引,而是相互的憐憫。我們就像兩個給人扔掉的不中用的東西,互相到了一起,把還有的一點慰藉都給了對方。
這件事發生後,我開始真正的不安。我把她送回家,她說等我的電話。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轉了好久,十分後悔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一直在想,也許你是任性,耍小孩子脾氣,並不是真的要離開我,而真正促使你下決心離開我會是這件事。雖然這時你還沒明確提出分手,但從你的態度上我早有所感覺。
後來我慢慢安靜下來,因為我不再努力說服自己或者說騙自己。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做出比這更厲害的事,我說的是實話,你肯定多少也知道如今好多男人是怎麼生活的。
儘管這麼想了,心裡還是有時候就突然亂了起來,總想掙扎,想再試試把你留住。你所有方面對我還有巨大的吸引力,所以還是忍不住給你打電話。應該說我一直都抱著僥倖心理,直到我來這個飯店的路上,還這麼期望著。
這個飯店的酒吧我帶你來過,因為王書臨死前跟我在這兒談過一些心裡話。坐在這兒我突然開竅了,我幹嗎要跟命掙吶?!有哪個人能掙過今嗎?我再怎麼期望都是沒有用的,如果命中注定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了,誰都沒有回天之術。現在你會嘲笑我如此宿命吧,其實,我只是覺得信今沒什麼不好,有時會讓生活變得容易些,自己把一切推給命,就不用多想了。
婁紅,我把想的都說了,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再鄭重地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要我了?是嗎?如果不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原諒我這惟一的一次過失,讓我們重新開始。
如果是,婁紅,讓我把下面的話說完。
我曾認真地想過,有一天娶你做老婆,我願意做最模範的丈夫,補償你為我所受的全部痛苦,我想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是你臉上的傷痕,而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為此做點什麼,相信我下面的話不是大話,也不是假話,它發自我的內心,而且永遠有效。為了你帶給我的幸福和愛情,我願意做任何一件我能為你做到的事。如果你今後遇到了困難,請你想到我,把我當作一個真摯的老大哥,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不管我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的爺爺。
我最後還能說的是,希望你將來的生活幸福平安,萬事如意。
耿林
已經是半夜了,劉雲才回到辦公室後面的小屋裡睡覺。天快亮的時候,值班的大夫來叫劉雲。她說:
"十五分鐘前,洛陽室上連,心率每分鐘160多次,左房壓高。"
劉雲來到監護病房,走近洛陽的床前,先看了看監護儀器,然後俯身察看洛陽的體征。帶著呼吸機的洛陽這時費勁地睜開了眼睛,但立刻又閉上了,好像已經沒有支撐眼皮的力量,非常虛弱。劉雲又察看了她所需要知道的方面,這期間,她發現洛陽一直在努力,把眼睛睜開的時間延長一點,他也許希望表達什麼。劉雲沒有理會這些,她意識到洛陽的情況不容樂觀,也就顧不上洛陽半昏迷狀態下的情緒了。
劉雲給侯博打了電話,他們這一次一點分歧也沒有,決定給洛陽做第二次手術——換瓣,而已越快越好。
手術的那天早上,劉雲一個人來到洛陽的床前。因為心衰他還帶著呼吸機,但神志已經清醒。侯博特意說明讓劉雲單獨跟洛陽解釋,劉雲一開始沒明白侯博的用意,侯博說,他的出現會讓洛陽更難過,現在這很不必要,這會兒誰都沒有時間考慮或選擇,要做的只是決定,而這回該由醫生做決定。劉雲能理解侯博的心情,他可能很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堅持。
洛陽感覺有人走近時,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的臉上罩著呼吸氣機,劉雲只能通過他的眼神瞭解他的感受。
"還得再給你做一次手術。"劉雲俯身挨近洛陽輕聲說。
洛陽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明白了。
"別的不多說了,等手術完了,再跟你做詳細的解釋。"
洛陽緩緩地抬了抬手臂,劉雲趕緊把他的手握到自己的手裡。洛陽做了一個寫字的動作,劉雲立刻讓一個護士取來紙筆。
在劉雲的幫助下洛陽寫下了幾個字:
"我不後悔。"
劉雲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眼淚,她把洛陽寫字的紙疊好,收進大衣口袋,然後輕輕地撫摩了洛陽的臉龐,像一位傷心欲絕的母親,用最後的堅強對自己的孩子露出艱難的微笑。洛陽閉上了眼睛。
侯博為洛陽第二次站到手術台前,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大家說笑。他並不緊張,但是總是驅散不開一種不好的預感,擔心打開心臟以後會出現意外情況。在他過去的手術經驗中,他少有這種預感,儘管有些病人手術時或手術後死亡了。劉雲走近他:
"沒事吧?"
侯博搖搖頭,這時,負責開胸的李醫生也走了過來。
"咱們的博士今天提前站起來了,是不是想提前結束手術,好請大家吃一頓?"李醫生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剪開洛陽第一次手術後打在前胸上的縫合釘。
"胸骨那兒一段兒一段兒來。"侯博低聲提醒。
"檢查工作啊,侯博?"李醫生問。
"是複習功課。"侯博說完離開,走到麻醉師那兒,"怎麼樣?"他問。
"按你說的,麻醉誘導做的比較慢,現在看還穩定。"麻醉師說。
"開始做的時候控制好藥量,勤看著點兒血壓。"侯博說完又回到台前,看著李醫生分段地分離胸骨。
"這小伙子命不好啊。"李醫生邊做著手中的活兒邊說。
侯博沒有說話,看看也站在一邊的劉雲,他們都清楚,這樣的情況容易引起。已髒破裂大出血,所以都格外冷靜,對認真操作的李醫生表現出了極大的信任。
"這病人是不是有毛病,我聽說他第一次手術時非要求做瓣膜成形。"護士小周說。
"說點別的有用的。"麻醉師說。
"我說的就是有用的,要是第一次就把瓣兒換了,何必遭二茬罪吶。"小周不停地從櫃子裡取出各種針劑,按醫囑寫下的做著準備。
"各有各的活法,"侯博在李醫生分開胸骨後,接過手,"紗布。"他說著伸出手接過護士遞來的紗布,擦去胸骨上的滲血,開始由淺至深地分離粘連的心包,他伸手,"電刀。"
劉雲站在侯博的對面,將侯博切開的心包縫合固定在胸壁上。
"紗布。"劉雲說完就從護士手裡接過來所要的東西,然後把紗布蓋到胸骨上,李醫生拿過來牽開器,放到心包腔,推大胸骨間的距離,固定牽開器,顯露出心臟和需要手術的部位。
做完了這個工作,李醫生往邊上閃了閃,他知道現在用到他的事不多了。
"你呀,就是一個普通人,"李醫生對護士小周說,"所以你理解不了人家患者為什麼這麼選擇。"
"你不是普通人啊?要是你你能這麼幹嗎?"小周譏諷地說。
"有什麼不能的!總比吃一輩子藥好吧。你以為那藥是什麼好東西吶?吃上老噁心,說不定還得掉頭髮,這麼活一輩子有啥意思。"
"你現在說的好聽,等輪到你你就不這麼說了。"
"輪到我我怎麼說?"李醫生打趣地說。
"你肯定說,哎呀,侯博啊,劉大夫啊,快給我換幾個瓣吧,能讓我活著就行啊,天天不吃飯,光吃藥也行啊,大夫啊,讓我活下來吧。"護士小周誇張地表演著,所有的人都笑了。李醫生卻窘了起來。
"你老公才那樣吶,我肯定跟這個病人一樣,絕不吃藥。"李醫生有點認真起來。
"那你就死了。"小周繼續說。
"死了就死了唄,誰都得死,老天說你井裡死,河裡你就死不了,命運,你懂嗎?!"
"不懂,像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哪懂那玩藝兒啊,命運是個啥東西啊?"
"好了,換個話題吧,別在這兒談命運,聽著怪嚇人的。"劉雲說。
侯博和劉雲看著他們上一次為洛陽做過的修復,劉雲用皮鉗夾起前瓣,辨認瓣環,剛要伸手朝護士要剪子,被侯博攔住了。他在仔細地察看,希望找出上一次修復失敗的原因。劉雲只好停下,她能理解侯博,但不知為什麼,她不希望侯博發現什麼疏忽。她和侯博一起察看了上次做的用肺動脈瓣替換的主動脈瓣,發現縫合處有撕脫。
劉雲和侯博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說什麼。
"換瓣吧。"侯博說。
"好的。"劉雲點點頭。
劉雲動手切除了給洛陽帶來了無數痛苦的不健康的主動脈瓣。
"針。"侯博說。
他在瓣環上做了縫合,劉雲測量了瓣環的大小,對小周說:
"給我一個二十三號的。"
護士小周把一個人工瓣交給劉雲,劉雲將瓣膜放進去,正好配合侯博把剛才瓣葉上的縫線再一次與人工瓣膜的邊緣縫合,然後一起將人工瓣膜縫到主動脈瓣上。侯博長出了一口氣,離開了手術台,劉雲在檢查縫合緣和縫線,以及止血情況。
"多長時間?"侯博問。
"四十分。"監控體外循環機的護士小宋說。
"縫的時候慢一點兒,仔細點兒。"侯博又對李醫生說。
劉雲通知停止體外循環機,等著患者心臟復跳後,又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才大喘了一口氣。
李醫生和另一個醫生開始做最後的結束工作,做胸骨縫合。劉雲對大家說:
"中午我請大家吃飯。"劉雲邊說邊往外走。但沒有人在她身後馬上反應,劉雲又回來了。
"沒人去嗎?"劉雲的聲音似乎有些發顫。
"什麼呀,"小周叫了一聲,"劉姐,你可好久沒請大夥兒吃飯了,所以我們都忘了該說什麼了。"
"那你們去嗎?"劉雲問。
"傻子才不去吶。"小宋說了一句。劉雲離開了。
大家互相看看,誰都沒說話,也許大家都覺到了劉雲和從前的不同。
傍晚,劉雲想一人去公園走走。中午跟大夥兒一塊吃飯以後,劉雲心情不好,有一個東西一直打擾著她:從前她從沒覺到自己跟大夥兒有什麼不同,但是現在,她感到了格格不入,儘管她仍然不曉得區別在哪兒。晚上,她還想留下來看護洛陽。
在公園門口,劉雲剛要買票進去,聽見有人喊她。她回頭發現是洛陽的學生,那個叫白冰的女生。
"對不起,打擾您,劉醫生,我想問問老師手術的情況。"
"你知道他的第二次手術?"
"我每天都來,我媽媽認識你們病房的一個護士。"
"誰?"
"我叫她周阿姨。"
劉雲點點頭,她心裡為這女孩兒的深情一陣陣發熱。
"需要觀察兩天。"劉雲的口氣完全是醫生式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能對這個孩子親切些,即使她心裡很感動。
"那時候,我們班同學能來看看他嗎?"白冰問。
"為什麼?他在特護病房,別人不能進的。"
"沒什麼,我們大夥兒這麼商量的,老師手術後肯定各方面都,怎麼說,都挺受影響的,我們想,鼓勵老師一下,讓他振作起來。"白冰好像沒聽見劉雲的後半截兒話。
劉雲心裡又一次熱起來,但還是以醫生的口吻說:
"到時再說吧。如果你們老師這幾天沒問題,很快就能出院的。"
"謝謝您了,劉醫生。"
又回到病房,劉雲心情並沒有好起來。她先是想念吳剛。如果他在,這會兒她可以見見他,說幾句不重要的話。她知道,她現在也可以給他打電話,但不知為什麼,她不願意打這樣的電話。她去監護室看看洛陽,還是昏睡著,然後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找出紙筆,想給吳剛寫封信。這時電話響了。
劉雲沒有馬上接,她有些激動,怕是吳剛打來的電話。但是,她還是馬上接了電話,她更害怕對方掛斷電話。她沒有想電話可能是別人打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