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現在就開始吧。儘管天還沒有亮透,他卻從一片濃重的黑暗中醒過來了。他看看床頭的夜光表,差二十分六點,又看看身邊依舊熟睡的妻子,側著身子宛如一截缺損的古城牆。
他點著一支煙,背靠著床頭坐著吸煙,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寂靜中他能聽見妻子的呼吸聲和鬧表指針移動的聲音。他叫尹初石,週歲也快滿四十一了。今天以前他的生活和別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的生活或許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結婚十幾年,有孩子,偶爾也有幾次艷遇,但都成功地瞞過了妻子,因此家庭生活風平浪靜。在事業上,大多有了堅實的基礎,離這輩子想達到的目標至多還有一半路程。面對這樣的生活境況,也許該滿意了。當然,滿意幾乎是很明顯的心緒,可是有時候四十多歲的男人總還是在滿意之外保留一些別的情緒,這情緒常讓他們莫名其妙地躁動或者說是煩躁。因此準確地說四十多歲人的生活是一隻裂縫的雞蛋。
比如正在吸煙的尹初石常常想問問別的男人,是不是他們有時也無比痛恨床。有一次他試著就這個話題跟樓上的賈山聊聊,但賈山立刻很猥褻地笑了一下。尹初石記得賈山說了一句,「別處不見得比床上更舒服。」可這並不是尹初石關心的問題,他只是覺得在眼下他躺著的這張床上,一切對於他來說都越來越不容易。前天他在辦公室看見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壯陽需要科學指導》,他奇怪自己居然沒笑。
突然妻子翻身,四肢抽動幾下,又仰面躺好了。室內的光線漸漸明朗起來,他能看見妻子臉上很細微的表情。他發現妻子的雙唇開啟著,頭用力向上頂去,臉有些扭曲,彷彿正在經受某種疼痛。他第一個反應是妻子正在做夢,也許是個噩夢,所以她很緊張。接著他發現妻子的身體伸得筆直,然後向上拱起,像一座即將崩潰的橋。她的呼吸也隨著急促起來……
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他想它一定是苦澀的,因為他感到幾分妒意。妻子很顯然正在做著一個跟性有關的夢,而且她在夢中達到了快感的頂點,她幾乎因此抽搐了。在他跟妻子睡覺時,他還從沒見過她有這樣的反應,她總是順從而安靜。想到這兒,他甚至有幾分憤怒,他決定叫醒妻子。這時,鈴聲響了。他伸手去抓床邊的電話,妻子也醒了,抓過去的是鬧表。是鬧表不是電話。鬧表的鈴聲和電話的鈴聲太接近,他曾多次建議妻子換個鬧表,可她總是說,她喜歡這個鬧表。
妻子把鬧表放回床頭櫃上,轉身將手臂搭在尹初石的被上,長長地噓了口氣。
「睡得好嗎?」他問。
「挺好的。」妻子伸個懶腰,「今天小約第一天開學,我得早起,給她做小米粥。」
「做夢了吧?」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做夢了?」妻子驚疑地問。
「而且夢的顏色還不淺呢。」尹初石說完躍上妻子的身體,並動手去解妻子的睡衣扣子。「應該有條法律規定,女人睡覺不准穿該死的睡衣。」
「別胡鬧了。」妻子說。
「你在夢裡跟別的男人睡覺不是胡鬧?」
「嗨,真奇怪,我看不見他的臉。」
「但你達到了高xdx潮。」
「我想,那個男人是你。」妻子說著伸手撫摩丈夫的臉頰。
「別這麼容易就逃過去了,夢裡私通也是私通。」
「別胡說,你真的現在很想麼?」
「是的,盡你做妻子的義務,我好久沒像現在這麼想了。來吧。」他說完認真地去吻妻子的嘴,但卻感不到應有的激動。被妻子色情夢所激起的慾望並不十分飽滿,需要他不停地努力鼓舞。三年前告別福建的那個女記者之後,他還沒有過別的女人,他心裡很煩亂,於是粗暴地去扯妻子的睡衣。
電話鈴響了。妻子伸手抓過電話,說了一聲「喂」,然後又放回了話筒。
「誰?」他問。
「斷了。」妻子說。
他再也沒有興致接著做這件事,從妻子的身上滾落下來。
「我餓了。」他說。
「好吧,我這就起來。」妻子說完起身,在睡衣外面又穿上一件毛巾浴袍。她看一眼衣櫃旁邊的掛歷,九月一日,被她用紅筆圈上了。今天是他們結婚十三週年的紀念日。
「要不要我也起來做點貢獻?」丈夫在床上問。
「算了。」妻子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因為她突然想丈夫從沒做過早飯。儘管他做過晚飯和午飯,她的心頭還是掠過一絲涼意。她覺得早飯不同於午飯和晚飯,至於怎樣的不同,她想不太好,但朦朧中她感到如果一個男人為妻子做早飯,一定很美好。不過,這個世界上從沒為妻子做過早飯的男人多得嚇人,妨礙什麼了?她一轉念離開了臥室。
她叫王一,是個不討厭廚房的知識女性。幾分鐘後,煮粥的熱氣混合著拌鹹菜的芝麻油的香氣充盈了小而整潔的廚房,王一感到平靜祥和。有時她不明白為什麼時下最時髦的論調是號召女人離開廚房,她認為只要是女人就能在廚房發現樂趣的。
女兒房間的鬧鈴也響了,去衛生間路過女兒房門時,尹初石用力敲了兩下:
「快起來,小懶蟲。」
「小約,起床。」王一也打開廚房門喊了一聲。
過一會兒,王一聽見小約的房門光噹一聲被推開了,接著是女兒敲衛生間的門。
「快點兒,爸!」小約嚷著,「真煩人,又不是你第一個上班,總是先占廁所。」
「別鬧了,馬上。」尹初石的聲音。「你又在馬桶上學照相了?」女兒靠在衛生間的門前咕噥著。
尹初石沒再回答,電話鈴響了,小約迅速跑過去,抓電話:
「喂,喂?喂?說話呀!不說話打電話幹嗎呀!這年頭淨是瘋子。」小約說完又衝回廁所門前,大叫。「我馬上尿褲子了。」
「別威脅我,」尹初石走出衛生間,身後還響著抽水馬桶的聲音,「誰來的電話?」
「問公安局去吧。」女兒說完插上了衛生間的門。
尹初石走進廚房,看見妻子正用長柄的不銹鋼飯勺攪動鍋裡的米粥,熱氣繞著她蒸騰向上,也帶來愜意溫暖的氣氛。但這些並不使尹初石有什麼特別感受,習慣了的東西,常常使人感覺不到自己正在擁有。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對妻子說:
「小約這孩子嘴真刻毒,油嘴滑舌的。」
「我倒是擔心別的。」妻子說。
「擔心什麼?」
「她從不說自己的事,總是說同學的事,這個懷孕了,那個談戀愛了……」
「也許她自己沒事,所以不說。我看她比正常還正常,心理健康著吶,整天大咧咧的。」
「我不這麼認為。小約跟別的女孩子不同,自己有一套主張呢。」
「有主張沒什麼不好,總比跟在別人屁股後面隨幫唱影強。」
三個人坐下來吃早飯時,尹初石祝賀女兒又開學了。女兒說,沒什麼好祝賀的,開學又不是放假。
「你不覺得有書讀是一種幸福嗎?」尹初石問。
還沒等小約回答,電話鈴又響了。尹初石剛要起身去接,小約大喊一聲:
「別動!」
「別鬧,小約,去接電話。」王一說。
「不是我鬧,是電話鬧。我剛才接過一次,那人不說話。」小約說。
「真怪,我也接了一次,也沒人說話。」
「啊哈,我明白了,這個神秘電話一定是找我爸的,也一定是個女人,一聽不是我爸接電話,馬上就掐斷。媽,你可得留神啊,階級鬥爭複雜呢!」
「成,我聽明白了,我發誓我不接這個電話,不然游一趟長江也洗不清罪名。」
電話鈴依舊響著。
「你必須接,不然就是心虛了。」小約說完看了媽媽一眼。尹初石看見母女倆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目光,便故意大搖大擺地走進書房關上房門接電話了。
很快尹初石又回到了廳裡,他看見兩個女人瞪著四隻眼睛關切地看著他,便說:
「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誰?」小約馬上問。
「你奶奶。」
「不對。」小約說。
「她讓你今天晚上放學去吃餃子。」
三個人又接著吃早飯,幾乎總是小約在說話。
「小米粥可比牛奶好多了。」她說。
「過兩天你又會反過來說。」王一說。
「我是那樣的人嗎?」小約說完又衝向尹初石,「對了,我剛才忘了回答你,這世界上啊有很多種幸福,光有讀書這一種幸福是遠遠不夠的,懂了麼?」
「懂了。」尹初石故作認真地點頭。
「懂了就好,我上學去了,再見吧,爹和娘。」
望著女兒離去,他們互相看了看,心裡想說但沒說的那句話是:女兒長大了。他們又繼續吃早飯,一時間好像無話可說。王一期待丈夫能提起結婚紀念日的事,每個結婚紀念日他們都要慶祝一下的。但是這個晚上他們並不做愛,這也漸漸成為了傳統。因為新婚之夜王一的腳扭傷了,因此他們總是在第二天晚上親熱。但是尹初石沒有提起紀念日的事,他吃完了,點著一支煙,抽起來。也許他忘了,王一想,如果他忘了,她絕不想提醒他。在王一看來,提醒也是一種強迫。
尹初石看著妻子低頭吃飯,幾縷散發落在白皙的脖子上。他感到歉疚,這段時間他常在暗房干到很晚,回家時,王一已經睡著了。他並不是每個晚上都必須在暗房呆到那麼晚。他擔心自己在逃避什麼。想到這兒,他升起一縷微弱的慾望,夾雜著內疚,他想去扯開妻子的衣服,可他坐著不動,另一種圖景卻在頭腦中瀰漫開來:要是她現在扔下手裡那塊該死的饅頭,要是她敞開衣襟,露出她一點也沒下垂的Rx房,要是她突然把他的頭摟進她的懷裡……
「今天幹嗎?」妻子的問話打斷了尹初石的想入非非。他掐滅了香煙,也掐滅了慾望,並為自己希望妻子放蕩的念頭感到羞愧。
「上午亂七八糟的事,下午開會。」
電話鈴又響了,王一起身抓起聽筒,然後又憤然地將聽筒掛上。
「真討厭這樣的人,純粹神經病。」
「沒人說話?」
「下回你接吧。我討厭瘋子。」王一說完開始收拾碗筷。
五分鐘後,電話鈴又響了。尹初石在電話鈴響過四次之後,拿起聽筒。他半天沒說話,然後突然大聲問:
「誰?」廚房的門也開著,尹初石知道王一也關心這個電話。「噢,知道了,你好,你好。」他說完看一眼站在水池邊的王一,用腳將廚房的門輕輕踢上。「關於哪方面的?」說著他又用腳將廚房門打開,「當然,當然我有興趣,不過我認為這不太容易。」尹初石說著繼續用腳玩著廚房的門。「行,不過……」他繼續聽著,然後說,「不過我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他聽著,接著說,「我知道,行,行,好吧,就這樣說定了。再見。」
「誰呀?」
「電視台的一個人,想出一本畫冊。」說完,尹初石走進衛生間,在下巴上抹上剃鬚膏,心情多少有些飄忽忽的。電話裡是個輕柔的女聲,這聲音讓他產生巨大的興趣,想像有這樣輕柔聲音的女人可能有的模樣。「你不是前天刮的鬍子麼?」王一路過衛生間門口,隨口說了一句。
尹初石回到臥室時,王一已經穿好了衣服,深古銅色絨衣,外面是淺米色套裝,裙子剛過膝蓋,小腿得到了充分的顯示。尹初石從衣櫃裡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外套,站在鏡子前比試。
「前幾次電話會不會是這個人打來的?」王一一邊整理皮包,一邊問。
「不會的。」尹初石漫不經心地說。
「你怎知道?」
「你不是說前幾次是一個瘋子麼,瘋子不可能在電視台工作。」
「你可是好久沒穿這件外衣了?有重要應酬?」王一說時口氣酸溜溜的。
「正因為好久沒穿我才穿的。」尹初石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合計要不要把這次約會告訴妻子,免得不必要的猜忌。
「又刮鬍子又穿漂亮衣服,看來內容很豐富。」王一說。
「你穿得也很漂亮,想必也有應酬吧?」
「我去上課。」王一說。
「我去上班。」尹初石說。說話時他已經有了一些敵對的情緒,打定主意:如果王一不正面提問,而是像市井婦人那樣旁敲側擊,他絕不主動告訴她,他將跟誰約會。
與此同時,王一也打定主意不問打來電話的這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覺得如果她問會顯得她太沒肚量。但她心裡的確十分惱怒,為什麼尹初石只說是電視台的人,不說男人女人呢?電視台又不是和尚廟!而且根據她已經聽到的內容,尹初石是要和這個電視台的人見面的。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還是盡快離開家好些,免得為一些瑣事認真吵架。她一直認為不好的情緒只要換個環境,是可以躲開的。
「我先走了。」她的口氣緩和些。
「好吧,晚上見。」丈夫的口氣也緩和了。可是沒人能肯定這三次電話是不是同一個人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