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讓我擺脫一切企圖
讓故事自由自在地遊蕩。
一個女人的未婚夫死了,死者是個長相一般的小伙子。如果在大街上有五個溜溜躂達向你走過來的小伙子,你不會首先注意到他,儘管可能在你熟悉他之後,發現他長得並不難看。他吸煙,但吸煙不是過錯。
這個女人在未婚夫死了以後,說話比往日少許多。這時她已經在朱笛家干廚房的活兒,掌勺的是個瘦小的四川男人。當周圍人說她心裡一定難過時,她沒有再流淚。不管怎樣,他們是要結婚的。可他死了,這就再也做不了早就說好的這件事。結婚可是女人喜歡的事。
她覺得自己吃飯和平時一樣多,可別人——就是在朱笛家幹活的這些人,說她比平時吃得多。他們懷疑這個死了未婚夫的女人是不是真的痛苦。她說死也不承認自己比平時吃得多。但她發現自己胖了,高聳的Rx房撐著衣服,好像在胸前砌了一個平台。
有一天晚上,和她睡一屋的央珍去親戚家過夜。臨睡前,她脫光衣服站到鏡子前。在向自己發問前,她四下打量一番,所有目光能進來的地方都被她遮住了。於是她放心地問自己,並且出聲地要求自己老老實實回答,山東人從不說假話。
"你說,你痛不痛苦,因為你男朋友死了。"她看著鏡子裡的身體,皮膚冒亮光。她好像不滿意剛才的提問,又重新提問一次,"你痛苦,還是你不痛苦,這兩樣你揀一樣回答,說老實話,說心裡話,沒有別人,不是嗎?!"
她一句話也沒說。站了半天,因為沒穿衣服她感到冷了,但仍舊沒有回答自己,汗毛漸漸地直立起來,宛如細密低矮的叢林。
她叫顧玉蓮,因為長得高大結實,又是山東姑娘,人們叫她大蓮。她也許知道有個城市的名字說起來和她的名字一樣動聽,來薩維這個小城已經七年了,她可從未提過這事。薩維是個小城,大蓮並不覺得它小。也許是因為城裡人大都認識她,她一直做女傭,在一些大戶人家。來采笛家之前,她在白家負責採購,於是賣肉的、賣菜的。賣酥油的,就都認識了大蓮姑娘。他們都喜歡跟她說話兒,因為說不難哪一回,大蓮會蹦出一句讓你想十五年你也想不出來的話,再讓你笑上起碼十五天。替白家小姐修表那次,大蓮認識了李玉龍。李玉龍就是現在已經死了的小伙子。和李玉龍好上以後,大篷就離開了白家去了朱家。大蓮叫他大龍,他比大蓮高幾公分,是個瘦子。
大龍是怎麼死的?在薩維城沒一個人會這麼問,大家都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這個不太愛說話的東北人,據說他的老家在一條江的上游,但肯定不是松花江,那條江不那麼有名。大龍開的修表店被人搶了,一定是大龍不捨財,才丟了性命。他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誰會覺得奇怪?現在的劫匪有的還有槍呢。
也許大蓮就覺得奇怪,當然她還不至於去問警察,問警察是否相信大龍是個捨命不捨財的人?警察知道大龍是誰啊,只不過大龍死了,而且是被人殺死的,警察才跟他照個面兒。人就是這麼回事,活著和死了,碰上的人和事兒都不一樣。但大蓮這樣問過丹朗。丹朗是個藏族小孩,他總說他九歲,也許還沒到九歲呢。順便說一下,薩維城住著許多漢族人。
大蓮不相信大龍會為了錢財丟性命。因為那件事,她差不多認定他是膽小鬼,但不是很多女人跟膽小鬼男人結婚了嗎!有時候女人喜歡膽小的男人。大蓮不用把這件事告訴丹朗,丹朗當然是好朋友,但他看見了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是一個好天兒,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空氣卻很涼爽,讓人心裡喜歡。這時大蓮已經到朱家幹活了,工資比從前多五十塊,再加上來笛姐姐有時送的舊衣服,這些都讓大蓮高興。
逛街大蓮喜歡西街那些破舊但親切的小鋪子和鋪子外面的攤床。走過這些小鋪子是賣菜的市場,誰都知道大蓮喜歡跟賣菜的熟人打打招呼。大龍總是一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面,有時隔著一兩步遠。大蓮從不向這些人介紹自己的男朋友。結婚以後介紹要好得多,她是這麼想的。
在鋪子和菜市場之間有一塊空場兒,偶爾有一些流動販子在這兒賣水果。這一天是三個西北漢子在賣新疆西瓜,保叫一元,自己挑八毛。
大蓮自己動手挑了一個瓜,大龍一副不想發表任何意見的態度,站在一邊兒。大蓮不喜歡男人有這樣的態度,但大龍有別的令她歡喜的地方,愛情就是這樣,總是讓外人迷惑不解。
她問西北人這是不是個好瓜。西北人說,如果他們告訴大蓮這是不是個好瓜,她就得一元的價格。
"買一半兒就夠了。"在大蓮不知說什麼的時候,丹朗向她建議買放在刀邊上的那畢兒西瓜,他好像是從地裡長出來的。
西北人用那把彎彎的大黃鋼刀輕易地把那半個西瓜切成若干小塊。在西瓜旁邊也有一把尖尖的匕首,是切小口用的。大蓮覺得西北人狡猾,她也這麼告訴那些西北人了。西北人說,不如你們東北人吧。
接著事情就發生了。一個男人從大龍背後猛撞了他一下,大蓮看見那個人是無意的,後來才發現這個人是醉漢。大龍被撞的同時,說了一句:
"你瞎了?"
那醉漢很清醒,但可以管沒少喝酒但很清醒的人叫醉漢,不是嗎?他馬上抓住了大龍的衣襟。這以後,大龍沒再說話。
醉漢問大龍剛才說什麼,大龍沒有回答,前面說了,大龍沒再說話。醉漢要大龍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大龍沒說話,他也在摸著自己的衣襟,幾次試圖掙脫,都被醉漢抓得更緊。醉漢很壯。
大蓮走過去,拍了一下醉漢的肩膀,拍得短促有力,同時喂了一聲。醉漢馬上叫大蓮滾開,他說,臭娘們兒,我懶得理你。大蓮上去掰醉漢的手,被醉漢探到地上,跌坐在幾步遠的地方。丹朗想用一隻手扶起大蓮,另一隻手還舉著沒吃完的西瓜,但大蓮不起來。圍觀的人漸漸到齊了,等待著下文。
可是,你知道嗎?沒有下文。兩個男人四隻手,抓著同一衣襟,僵持著,誰也不說話,彷彿有一百年那麼久了。大蓮充滿鄙視地瞇著眼睛,看著他們。她鄙視難?丹朗吃一口西瓜看一眼男人,吃另一口西瓜時看一眼大蓮。
轉機出現,是西北人問醉漢,怎樣才能放開大龍。這之前,有幾個男人試圖解勸醉漢,但醉漢說,誰勸我我打誰,你們可不是娘們兒。勸不開架的男人也不買西瓜,所以聰明的西北人想結束這局面。
"給我跪下就行。"醉漢說。
西北人問大龍是不是同意醉漢的條件,大龍沒回答。醉漢再一次用力抓大龍的衣服,他想這個小子心裡不服氣。
"大丈夫都不該在乎眼前……"
西北人的話還沒說完,大龍的腿打彎兒的當口,大蓮握著西北人切瓜的尖刀衝過去,她把尖刀抵在自己男人的肚子:
"你要是跪下,我就捅了你。"
人群突然安靜了。在這寂靜的幾秒鐘裡,住在遠山山上的老天爺也會專注地瞥上一眼空場兒上的人們,的確是不同尋常的時刻。丹朗跑去叫朱笛了。
朱笛是大蓮子活那座宅子的主人,儘管他和年長的姐姐都住在這座宅子裡,說了算的是朱笛。他還沒到四十歲,但歲月把他變成了一塊光滑的石頭,沒人能從他的臉上知道他內心正想著的事情。總之,他是藝術家喜歡描繪的那類男人。
他在自己宅門口掛了一個貿易公司的牌子。公司和家庭在一處,沒人再會覺得三個傭人是多了一點兒。瘦小的四川男人做飯,大篷購物辦雜事,央珍是個小姑娘,她搞衛生。
他把大龍從醉漢手裡解救出來之後,帶著大蓮回家了。這之前,他問過大蓮是不是要跟她男朋友去。大蓮跟朱笛走回宅子的路上,一直到今天,他再也沒提過一個字,關於大龍的事。他甚至也不問大蓮最近和男朋友的關係。誰都能想像,這樣的事肯定會給戀人帶來一點麻煩,麻煩大小因人而異了。
其實,大蓮吃過西北人的西瓜以後,還從未跟大龍像以前那樣親熱過。她去過兩次大龍的修表店,都碰上他低頭忙著。她像在自己家一樣,逕直走進櫃檯裡面,再進裡屋,大龍的鋪蓋亂七八糟地堆在板鋪上。大龍和從前一樣簡短地回答她的問題,但她還是覺到了不同。大龍沒有要她在某個適當的晚上過來同住,連暗示也沒做過。這不免讓大蓮心頭一沉,她是願意跟這少言少語的男人睡在一起的,誰管他膽子大小。大篷覺得自己早就忘了那件事,可也不能女孩子主動問他,要不要睡覺?大蓮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問。所以,第三次來店裡,她像陌生人一樣站在櫃檯外面。大龍抬頭看她時,還戴著那只修表眼鏡。大篷看著那副像槍口一樣的眼鏡,有冷的感覺,彷彿這個幾個夜晚前還溫柔撫摸她每一寸肌膚的男人,現在是最大的壞蛋。
"想結束,幹嗎不說痛快話?!"大蓮是這麼對他說的。在大龍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準確指向時,大蓮已經走遠了。
說了硬氣話的大蓮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第二天就後悔了。第三天她試圖讓自己明白,她——大蓮,並不是那麼深地沉浸在大龍身上。如果他大龍主動提出散伙,她大蓮是不會死乞白賴地吊死在大龍這一棵樹上的。
"這年頭四個腿兒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我怕啥?"當時,在廚房大蓮就是這麼對大夥兒說的。
央珍好心問大蓮,要是大龍真的不要她了,她大蓮願意找個什麼樣的新主兒2大蓮朝廚房裡的四川師傅努努嘴,她說,肯定不要這樣的。
"那要什麼樣的?"央珍又問。
"朱笛那樣的還差不多。"大蓮若有所思地說,接著又補充一句,"比他差一點兒也行,反正要找一個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是什麼樣的?"央珍感興趣這樣的聊天。
朱笛的姐姐卻打斷了她們。她認為這兩個姑娘不是吃飯撐的,就是沒吃飯,餓糊塗了。她聽了半天了。
央珍和大蓮分別去幹自己的活計。這天晚上未奮沒回未吃晚飯。晚飯後,朱笛的姐姐出去打麻將了。朱笛回來得很晚,差不多快十一點的時候,無上的星星安安靜靜,朱笛敲門。大蓮看見央珍打開門,接著是朱笛摟著一個艷麗的女人一同進來。
朱笛和女人在客廳裡,他們放著流行歌曲,偶爾有笑聲不和諧地混進來。大蓮的住房在客廳左邊,一切都聽得真切。在一切聲音逐漸變小時,大蓮走進客廳,朱笛正和女人親吻。
大蓮說大姐臨走有事要轉告。朱笛態度和藹地跟著大蓮來到吃飯的廳房,好像被打斷的只是別人的親吻。
"我認識這個女人,她叫莎莎。"大蓮說。
"她是叫莎莎,怎麼了?"朱笛沒有生氣。
"她是妓女。"因為朱笛沒生氣,大蓮就這麼說了。她心裡不願承認這個事實:朱笛難得領回一個女人,好容易領回來一個還是妓女。
"嗯,"朱笛拖了一個長聲,接著說,"我還以為只有男人知道誰是妓女吶。"
"我以前在白家,她就跟白長寅好,是白長寅說莎莎是妓女的。"
'它長寅是那個老二?"朱笛問。
"是老三。"
朱笛始終笑瞇瞇的。大蓮不明白朱笛的表情所代表的潛蘊,多少有些後悔自己太快就說了真相。
朱笛讓她回去和央珍睡覺,他不再需要什麼。央珍很快就睡著了。大蓮卻更加留神客廳裡的動靜。大約半小時,沒有音樂,也沒什麼特別的聲音。終於,朱笛把莎莎送到fJ口,然後來笛親自鎖好自家的房門,回去睡覺了。看著這一切的大蓮,突然為那個叫莎莎的女人擔心起來,這麼晚,一個女人會不會路上遇到壞人?但還是很快進入了夢鄉,為與自己無干的人擔心,是一陣微風。這一夜,朱宅的人都睡得香甜。
第二天上午,朱笛姐姐回來,說昨夜很不順,輸了八百。
大凌和狗分別蹲在大門兩旁,等待丹朗從這裡經過。丹朗新近找到一個替人跑腿兒的事情,每天下午不上學以後,替人送東西或是取東西,這裡是他的必經之路。大蓮問過丹朗,替什麼人送什麼東西。丹朗一開始說,告訴你,你也不知道,是你不認識的藏族。可大篷有個毛病,喜歡追問。丹朗就不高興地說:
"替旺久送很輕的東西。"
當然,聰明的丹朗不會說誰是旺久。大蓮於是也不再追問下去,她有更要緊的事要丹朗幫忙。
狗的名字叫路路,它已經看見丹朗漸漸走近,朝大蓮連叫兩聲。大蓮回身看見丹朗搖晃著的小腦袋,就站了起來。她站起來比丹朗高半個身於。
丹朗一屁股坐在狗的旁邊,他一邊摟著狗頭摩攀著,一邊喊自己累了。大蓮只好又蹲下。
"你去了?"大蓮問他。兩天前她要丹朗替他察看大龍的情況。自從她賭氣離開修表店之後,大龍還沒來過一次電話。
丹朗點點頭。
"他在幹什麼2"
"修表。"
"屋裡有別的女人嗎?"
'樹的女人?就有一個女人。"
"那女人在那兒幹什麼?"
"沒幹什麼,站著。"
"是修表的?"
"反正不一會兒她拿著表走了。"
"你真沒用。"
"那你還找我!"
"你問他了?為什麼沒給我打電話。"
"他說他沒時間。"
"沒時間,沒時間!他忙個鬼呀。"
"他修表,我看見他擺出來好多表。"
"你在他那兒呆了多長時間?"
"進去時候還有太陽,出來的時候太陽沒有了。"
"你在那兒幹什麼了?"
"不知道,好像很快就睡覺了。"
"什麼睡覺了?你大白天在修表店睡覺?"
"睡了好長時間,頭疼呢。"
"那他吶?"
"我不知道,我睡覺了。"
"他也睡覺了吧?"
"我醒了,他在睡覺。"
"行了,你這個笨蛋。我再也不會求你辦事了。"
丹朗生氣地站起來。他說,大蓮再找他一回,哪怕就一回,她也是狗。
大蓮決定第二天自己親自去修表店,看看大龍安的什麼花腸子。她之所以決定第二天去,是僥倖心理,也許大龍會在她去之前打來電話,她這麼盼望著。
第二天一整天都很忙,她沒騰出時間去修表店。朱笛的姐姐過生日。一切都忙完以後,她覺得天太黑了,不敢出去。有時,四川廚師天黑以後出去,大蓮知道女人不該跟男人一樣不小心。
第三天上午,是朱笛把大蓮帶到修表店去的。路上,大篷高興極了。她問了兩次,朱笛是不是要修表?朱笛第2次回答得莫名其妙,他說,到那兒再說吧。大蓮笑了,修表還是不修表,都沒搞清楚,幹嗎去修表店?但是大蓮仍舊高興,終於有一個理由,可以擺在大龍面前:是朱笛要她來修表店的,可不是俺大蓮自己要來!
修表店裡還有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對朱笛和大蓮說:
"屍體已經弄走了,過一會兒要來人問這姑娘一些問題。"
朱笛告訴大蓮,大龍被人殺死了。說完這話,他握緊大蓮的手,決定和大蓮一起回答警察的問題,這姑娘已經驚呆了。
故事到這兒應該結束了。等著警察找到真正的殺人兇手,一般需要較長的時間。這不是一個篇幅很長的故事,讓讀者做這樣的等待似乎不太人道。再說一句,這故事發生在一九八七年炎熱的夏天裡。
有些事情需要時間,有時是很多時間,才能使經過的人咂出其中的滋味。上面的這件事,是我離開薩維城前眼見發生的。當時議論著一些細枝末節,並沒覺到滋味之類的東西,像毛主席說的那樣,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我那時感興趣的是大蓮在男朋友死後的心情,說心裡話,她看上去的確有些麻木,但有時你發現她又是很難過。人,有很多很怪。
在大蓮的男朋友死後不到一個月,至少來宅裡的人知道了誰是兇手。當然這一切跟警察無關,我慢慢說吧。
那是一個典型的薩維城之夜,稀落的狗吠,彷彿把夜晚植入了你的心中。我在客廳茶几上擺撲克,我的感覺不是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是周圍的一切吞沒了我,讓我不可能做擺撲克以外的任何一件事,甚至也不能停止援撲克。
說老實話,我常有這樣的時候,沉浸在一件很機械的事情裡,腦海裡一片空白,沒多久就會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鑽進我的心,我自語地說出它,有時它是不合邏輯荒謬的,所以它讓在場的人笑一通,最後由我姐姐替我解嘲,說我又走火火魔了。她私下裡認真建議我去看醫生,但除了她沒人擔心這個,無論哪方面我都是正常的男人。
這一天,我一個人在客廳,我說話時也沒聽見有人在客廳門口,但是他應聲了。你知道嗎,我能看見那麼巧的巧合,兩件在不同星際的事情,真能在你眼前毫無道理地碰撞,撞出火花,照亮結局,我相信這一切。
"你知道嗎?他沒跑了。"我第一句話是這麼說出來的,就像茶杯裡溢出的水流淌在桌面上,被看到的人重視起來。
"知道什麼,朱哥?"四川廚師端著茶杯應聲進來。
他路過還是一直呆在門外,我沒問。我當時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下面要說的話。
"誰沒跑了啊?"他問我。
"那個兇手,殺死大龍的那個兇手。"我這麼說了。這叫亂說,叫胡說,叫什麼都成,有時我就想這樣。有一次我對姐姐說,她丈夫有外遇了,說的時候,我想開個發壞的玩笑。可後來他們因為姐夫有外遇離婚,姐姐就說讓我說中了。
四川廚師第二天找到我,沒等說話,就哭了。我是一個男人,當然不會馬上問另一個哭著的男人,為什麼哭。我遞給他一支煙,讓他坐到客廳的沙發裡,抽第三口煙時,他就說出了事情是怎麼一回事。
殺死大龍的兇手叫王玉成,是四川廚師的老鄉。四川廚師說,那個人沒想殺死大龍,只想嚇唬他,但他卻死了。四川廚師一直站在旁邊,看見老鄉怎樣失手殺死了大龍。
我沒想到一個搞黃金走私的人居然在我家廚房當廚子,生活真是充滿懸念的怪物。可他說,他本來就是個廚師。我問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廚師,幹嗎還去搞黃金?他說他不過是替別人跑腿,干雜活,掙小錢兒的。
原來這兩個掙小錢兒的人的分工是,把黃金弄到手錶裡面,然後再帶出去。這樣,他們需要一個修表匠。他說,他們和大龍合作好久了,一直沒出任何差錯。但他沒說怎樣把黃金弄進表裡。他要我替他想想,如果他說出來他們是怎樣子的,肯定還會有人再殺了他。如果橫豎都是死路一條,他就不會求我幫忙了。我告訴他,我不在意這些,因為我從不做黃金生意。我只想知道,我能幫他什麼忙。
他說,丟了兩塊黃金。我也沒問他兩塊是多少。他說,他們懷疑是落在修表店了,因為那天表店下班後,來個警察,無論如何要修表,他們心虛就從後門溜了。但當大晚上回去找大龍時,大龍說沒看見有黃金落在那兒。
"我們出去時,天已經黑了。如果我們落在外面,回頭找時,也不會找不到,天黑了,誰能看見地上有金子?"
"也許他真的沒拉到,也許你們根本沒落在修表店裡。"
"這不太可能,我們是有經驗的人。"四川廚師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自信地說話。"我老鄉怎麼問他,這個大龍就是那麼一句話,他沒看見。"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他?"
'不知道,他的樣子不像是沒看見。"
"他很慌亂?"
"不,他不慌亂。"
"這也許就可以證明,他沒拿。"
"誰知道,當時,我老鄉認為這傢伙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寧可捨命,也不交黃金。"四川廚師嚥了一口吐沫,接著又說,"我老鄉開始揍他,我也幫手了,找不到這兩塊黃金,我們也沒好日子過。"
"他改口了?"
"沒有,這傢伙一句話也不說了。"
"你知道你們那會兒在幹什麼嗎?"
"找黃金。"
"後來哪?"
"我老鄉拿刀子了。我知道我老鄉只是想嚇他,讓他說實話,可他躲閃時,我老鄉就扎錯地方了。"
大蓮就是這時候衝進客廳的。她的拳頭胡亂地朝四川人頭上搶過來,他們的個頭一樣高。四川人躲閃,卻不敢叫罵。我拉開大蓮以後,四川廚師退到沙發後面,驚恐地看看大蓮。
"你這個狗娘養的,就因為他沒看見你們的金子,你們就殺人?我要是不把你宰了,就姓你的姓兒。"大蓮在我懷裡大罵四川人。
"不是我幹的。"廚師說。
"誰也跑不了,你們這些富生。"
我分別安慰四川廚師和大蓮。四川廚師不停地陳述自己的看法,他要我相信,大龍這小子是個賊膽子,是遇到大事不慌不亂的傢伙,肯定是他拿了黃金。但是他們殺死大龍,並沒有在他的店裡找到東西。四川廚師說,東西已經轉到別處了。我開始明白他的企圖,要我相信殺了該殺的人,而後我也許可以幫他。我不是這樣的人,他給我做飯,知道的僅僅是我的胃口。
大蓮卻問我想怎麼辦。我問她怎麼想,她哭了。她說,她相信大龍沒拿那金子,因為她瞭解大龍,她認為大龍不是捨命不捨財的人。我問她,是不是認為大龍是膽小鬼,她說,現在說不好了。
四川廚師知道我認識一些人,在一些人那兒有點面子,當然這些人很特別。可四川廚師竟然知道了這些。他原先打算一口咬定他老鄉殺人後帶著黃金溜了。這樣,他就可以開脫自己。現在他老鄉被逮住了,他擔心的是交代不了的那兩塊黃金會讓他變成殘廢人。他要我幫的就是這樣的忙,替他說情,保留健全的身體。這樣的忙,我怎麼幫?
大蓮停止叫喊哭泣以後,又問過我一次:
"你想怎麼辦?朱大哥!"
我知道,她這麼問我是尊敬我。
也許我能告訴你的也只有這麼多。前面我說的話,有真有假,和生活的本質狀態差不多。如果沒有角度的變化,任何事情都沒有充分被陳述的理由。
當然這是事實:殺死大龍的兇手至今仍然在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