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13)

  12
  關琳是來出風頭的,她覺得風頭出得還不夠強勁,就想方設法地製造機會。
  關琳問白勝鵬:"吳書記在隔壁包廂?"
  白勝鵬點頭說:"是。"
  關琳說:"我們要不要過去敬杯酒?"
  白勝鵬不置可否,只說:"我好像喝醉了。"
  關琳說:"那我去代您敬一杯好嗎?"
  白勝鵬"呵呵"乾笑兩聲說:"還是年輕好啊……"
  白勝鵬沒反對,關琳就理解為讚許,於是斟了滿滿一杯白酒,扭著豐碩的臀部,一搖一擺地去了。其他女孩也紛紛效仿,喝啤酒的趕緊換了白酒,喝飲料的趕緊換了啤酒,緊跟著關主播的腳步,前赴後繼地去了。
  包廂裡只剩下白勝鵬和陳婉凌兩個人,氣氛有點異樣。為了打破令人憋悶的靜默,白勝鵬沒話找話地說:"陳局長,你怎麼不跟她們一起去啊?"婉凌說:"我沒膽子去。"白勝鵬心想:這世上還有你陳婉凌不敢見的人麼?你哄誰啊?婉凌說:"那邊坐的都是大領導,少說也是縣委書記、縣長,還有設區市四套班子主要領導,我哪見過這麼大陣仗?再說了,領導們平時忙於工作,恐怕也難有機會時常碰面,一旦碰了面,想必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哪裡應付得了這許多。"陳婉凌說得隱晦,白勝鵬聽得明白,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句粗話:"我X,這婊子真是個人精!"白勝鵬不去敬酒,也正是這個原因。
  婉凌站起來盛了一碗熱湯遞給白勝鵬說:"來,白局長,喝口湯,暖暖胃。"白勝鵬接過熱湯喝了一口,很享受地呼了一口氣,說:"酒可真不是好東西,還是喝湯舒服。"隔著繚繞的熱氣,陳婉凌看見白勝鵬臉上好像露出了溫馨的笑意,待她定睛去看時,那笑意又不見了。
  關琳回來了,其他女孩也陸續落座了,和剛剛歡天喜地搶著往外擠的情形不同,眾人東一個西一個,拖拖沓沓地回到各自座位上,臉上竭力維持著自然的微笑,但是那笑容形同玻璃窗裡的塑料花,製作得再逼真也看得出假。關琳還想挽回什麼,裝出興高采烈的語調說:"吳書記真親民,一點架子都沒有,哦?"她這一"哦"是個提示音,提示大家跟她一起作假,但是大家已經跟著她吃了虧,再沒有人願意配合她的自作聰明。她這一"哦"就像一個跳高的人,跳到半空中,懸在那裡,沒法子落地。"來來來,白局長,多吃點菜。"關琳不得不自己尋找一個著陸點,"這椒鹽鵝不錯,真正的綠色食品。"白勝鵬"嗯嗯"兩聲答應著,夾了一塊放在碗裡,再不說什麼。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包廂裡靜得跟考場上似的,只聽見筷子偶爾碰撞在瓷碟上發出的叮噹聲。
  由於太安靜,有人推開包廂時帶起的風聲居然驚了眾人一嚇,好幾個女孩嚇得哆嗦了一下,陳婉凌就在她們哆嗦一下的當口迅速地站了起來,對著來人朗聲叫了一聲:"吳書記。"
  吳凡由市委辦公室主任引著,給大家敬酒來了。
  吳書記在眾人倉皇起身的混亂中,滿面春風地走進包廂,先對陳婉凌點了點頭,又向眾人一一點頭致意。吳書記對工作小組的成績給予了肯定,對工作小組的成員表示了感謝,對下一次的巡迴看變化活動做出了展望,喝完了杯中以水代酒的"酒",前後逗留不過一分鐘,就轉身預備離開。
  自吳凡走進包廂的那一刻起,陳婉凌就一直在尋找與他對話的機會,可是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奉承話中,實在很難找到插話的空隙。陳婉凌知道,對吳凡說這些司空見慣的奉承話是沒用的,吳書記是一個實幹家,這些虛偽的誇讚絲毫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要說就要說到他心坎裡去,要麼就乾脆什麼也別說。就在吳凡轉身要走的時候,場面終於出現了片刻的安靜,陳婉凌立刻上前一步,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吳書記"。
  吳凡停住腳步看著她,臉上帶著疑惑。市委辦主任甚至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覺得這女孩太不懂事,太不識相了。
  陳婉凌顧不上去考慮市委辦主任的想法,端著滿滿一杯高度酒走到吳凡面前說:"吳書記,天嶺的人民托我敬您一杯。"
  天嶺是與艾城毗鄰的一個小縣城,吳凡到艾城當市委書記之前,就是在天嶺當市長。
  婉凌說:"上個月我到天嶺做客,天嶺的老百姓至今都在承蒙吳書記的福澤。您在當地重點發展的旅遊業,現在正是開花結果的時候,百姓們都在摘您種下的果子吃呢!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為老百姓謀求了實惠,解決了難題,老百姓就認誰!現在天嶺的百姓天天都想著您念著您呢,盼您有空能回去看看。他們聽說我是艾城人,讓我一定要找機會把他們的感激之情轉達給您,我說不光你們天嶺人想感謝吳書記,我們艾城人也同樣要感謝吳書記……"
  陳婉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吐字歸音清晰有力,彷彿她所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令人信服。吳書記聽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過,不管他是點頭還是搖頭,眼睛裡始終帶著鼓勵的神情。這神情告訴陳婉凌,她說對了話,她可以繼續說下去。
  俗話說"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陳婉凌早就對吳凡有所留心。說起來還是她剛到婦聯不久的時候,在一次活動中有幸近距離與吳書記接觸過一回,吳書記留給她的印象是儒雅中帶著些許強悍,讓人覺得親切又威嚴,她就在心裡琢磨吳書記的性格特徵,從各個側面打聽他的生平往事,瞭解他的興趣愛好,所以今天才能講出這樣一席讓吳凡喜笑顏開的話。
  吳凡對陳婉凌有印象,和藹地笑看著她,說:"今天做工業園區的解說是你吧?講得很好,文采斐然。"
  陳婉凌說:"是吳書記把艾城發展得好,我們才能講得好。"
  吳凡點著頭說"好好",又主動找話題和陳婉凌閒聊,問她是哪個單位的。
  白勝鵬搶著答:"這是我們廣電局的副局長,小陳。"
  吳凡說:"陳局長,不錯不錯,白局長部下人才濟濟嘛。"
  陳婉凌藉機說:"我們局裡準備做一個艾城宣傳片,吳書記把艾城建設得這麼好,我們有責任把這些好的方方面面展示給大家看。等吳書記有空的時候,我們想去向您匯報一下總體構想,聽取您的指示。"
  "嗯……"吳凡猶豫了一下,還是爽快地答應了說,"好嘛好嘛。"
  陳婉凌心頭一寬,不由得喜上眉梢,露出平時少見的小女兒情態,高興得跳著說:"謝謝吳書記。"
  吳書記用父親般寬厚的眼神看著她笑了笑,又跟大家說了幾句客套話。市委辦主任及時把門打開,引著吳書記離開了。
  吃完飯出來,婉凌沒上單位的車,一個人在淡淡的樹影下走著,她今天心情大好,很久沒有這樣揚眉吐氣的感覺了,壓在她心頭的那塊無形的大石頭稍微鬆動了一些,她覺得只要再努把力,就可以把這塊石頭徹底的搬走了。她沒有醉,只是有些微醺,但她張開雙臂以擁抱的姿勢輕輕跳躍著,並且輕輕哼起了一首老歌:
  南風吻臉輕輕
  飄過來花香濃
  南風吻臉輕輕
  星已稀月朦朧
  ……
  剛唱了幾句,另一首歌曲的音樂跳出來打亂了她的歌聲,是她的手機鈴聲,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婉凌掏出手機一看,一個久違的號碼赫然跳入眼簾,她手上一抖,手機摔到地上,後蓋都給迸開了,但歌聲並未停止,反反覆覆地唱著這淒艷情歌: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到底會是誰?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
  婉凌恍恍惚惚地聽著,抬頭望向廣袤的夜空,夜空是一匹撒滿鑽石的黑絲絨,美得令人心碎,她的心就真的碎了,散落成細小的一片片,隨著干冷的晚風飄向無邊的黑暗裡去。
  13
  陳婉凌沒接馬原的電話,不光沒接電話,還把手機鈴聲給換了,換成了鄧麗君的《甜蜜蜜》。她要跟往昔的陰鬱說再見,投向甜美和光明,可生活似乎偏執地跟她較勁,換了《甜蜜蜜》之後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居然是林靜辭打來的。
  林靜辭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具有濃重的鄉鎮領導氣味:"陳局啊,最近忙什麼呢?忙得連我的電話也不接了。"
  陳婉凌乾笑一聲說:"沒忙什麼。就算再忙,也不敢不接林書記的電話呀。"
  林靜辭說:"我之前打了你好幾個電話,你都沒接。"
  陳婉凌說:"那一定是沒聽見。"
  她哪是沒聽見呀,她是一看見林靜辭來電,就把手機遠遠地一扔,任它在那裡沒完沒了地響著。如果今天林靜辭不是換了個號碼打過來,她同樣是絕對不會接聽的。
  林靜辭說:"剛剛在新聞裡看見你來著,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陳婉凌聽著不是滋味,不冷不熱地說:"林書記取笑了。"
  林靜辭強調說:"我說真的!那些解說員裡面,就你長得最漂亮。"
  婉凌說:"林書記恐怕看走眼了。"
  林靜辭說:"看別人,我也許會看走眼,看你,我還能看走眼嗎?咱倆什麼關係啊?都認識多少年了……"
  婉凌聽不下去了,打斷他說:"對不起,我這兒有點事了,改天再聊。"不等林靜辭表態,"嘀"一聲掐斷了電話。
  沒過兩分鐘,林靜辭又發來一條短信:"凌凌,猜猜我現在在哪兒?"
  婉凌低聲罵了句"見你娘的鬼",把短信給刪了。刪是刪了,心裡多少有些被唐突的氣憤,也沒心情再散步了,招手叫了輛的士回家。剛到樓下,看見一輛黑灰色桑塔納鬼魅似的杵在那裡,她猜想林靜辭在上面,打電話回家一問,果然是他。婉凌恨不能衝上樓去把他給轟下來,可林靜辭那鼻涕蟲似的人,去轟他,說不定反被他給粘上了,還是不要去惹他為妙。婉凌揮了揮手,叫司機把車往回開。
  約摸過了四十分鐘,估計林靜辭差不多該走了,婉凌轉身回家,一路上盡挑陰暗的角落走著,怕撞上開車回去的林靜辭,搞得回家跟做賊似的。
  樓下的桑塔納開走了,婉凌放了心,逕直朝樓梯間走去,剛上了兩個台階,冷不丁後面被人拍了一下。婉凌暗叫"不好",第一個反應就是林靜辭沒走,躲在樓梯間堵她呢。陳婉凌轉過身來,那人上前兩步,將她緊緊迫在牆上,身體強硬地擠壓過來,直擠得她心臟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婉凌拚力掙扎著,雙手往那人臉上亂拍亂打。那人不吭氣地承受著,只是緊緊地摟著她的腰,將腦袋低垂在她的胸口上。拍打了一陣,婉凌漸漸緩過神來,朦朧中看清那人的長相。
  那人的臉,一半埋葬在陰影裡,一半敞開在月光下,像一個陰暗卻迷人的咒,明知他是危險的,卻難於抵擋他的誘惑。
  原來是馬原,婉凌乍看清了那張臉,心裡說不出的什麼感受。她夜夜等他的時候,他不來,她好不容易暫時將他擱置一邊,他卻又跑來把那段已經入土為安的記憶挖了出來,這是一種怎樣的殘忍?
  婉凌怒道:"你每次都要用這麼嚇人的方式出現嗎?"
  馬原無言以對,只是湊上去搶奪她甜蜜的芳唇。
  婉凌一扭頭別過。
  馬原再一次湊上去。
  一股強烈的酒味,婉凌扭頭躲避。
  他突然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像一隻兇惡的幼犬,"唔唔"地絕望地低聲哀嚎著,不像他咬了別人,倒像別人咬了他似的。
  馬原咬完了人,頹然地鬆開緊摟著婉凌的雙臂,輕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說,"真的對不起。"
  他說:"我做錯了事。我要遭受懲罰。我已經在遭受懲罰了。"
  他說:"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從第一夜開始,我就已經後悔了。"
  婉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地退出樓梯間,慢慢地往遠處走去,慢慢地拐過前面的房子消失不見。
  她伸手摸一摸剛剛被他咬過的地方,濡濕的一片,她以為是唾液,放到眼前一看……
  這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甜蜜蜜
  你笑得多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開在春風裡
  在哪裡
  在哪裡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
  與此同時,久已不亮的感應燈也突然白赤赤地亮了起來,陳婉凌愣愣地看著手心裡刺目的一抹紅,哪裡是什麼唾液,分明是被馬原咬出來的血跡。
  "這人的心可真狠哪!"婉凌在心裡說。
  手機還在沒完沒了地響著,是林靜辭的電話,陳婉凌從來沒有這樣深惡痛絕地嫌惡過一個人,嫌惡到覺得被他追求被他認識都是一件特別丟臉的事。
  婉凌忍無可忍,抄起手機朝對方狂喊:"林靜辭,你什麼意思?"
  陳婉凌對林靜辭一向沒什麼好感,但表面上的客套還是勉強維持的,從來沒有這樣不留情面地呵斥過他。對方明顯地愣了一下,說:"我就是問問你到家了沒有,關心一下你的人身安全。"
  陳婉凌說:"我的人身安全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關心了?"
  林靜辭說:"大家都是朋友,關心一下有什麼不對?"
  陳婉凌說:"誰跟你是朋友了?"
  林靜辭臉上掛不住了:"陳局長,你這麼說話可就太傷人了……"
  陳婉凌打斷說:"我說的是事實,我跟你根本就不熟,從來都沒熟過,稱得上什麼朋友?"
  林靜辭說:"話可不是這麼說,當初如果不是我的話,你現在還在林湖當護士呢……"
  "呸!"陳婉凌破口大罵,"好個不要臉的東西!我進婦聯是憑能力自己考上去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陳婉凌,你不要太過分!"林靜辭也被激怒了,"你囂張什麼?你不就是個小小的廣電局副局長嗎?不就是個副科級幹部嗎?我他媽還是正科級呢!我有哪一點比不上你的?你心裡還在想著那個馬原吧?人家早就把你當破鞋甩了!你還這麼不要臉的想著人家!我告訴你,機關裡上上下下沒人不知道你跟馬原的關係,你就是一殘花敗柳,別以為自己多麼了不起似的!"
  陳婉凌急怒攻心,看來一場大吵是不可避免的,她登登登幾步跨下樓梯,找了一個偏僻處,好好地把那不知廉恥的傢伙修理一頓:"滾你媽的正科級幹部!你別提正科級的事還好些,提起來我都替你臉紅。誰不知道你這個黨委書記是怎麼得來的?如果不是上面有人的話,就憑你?憑你林靜辭?恐怕做到死也坐不上這個位子!我陳婉凌就算是殘花敗柳,也輪不著你來揀現成的。我告訴你姓林的,我就算是這輩子不嫁人,也絕不會嫁給你!你他媽的就是一男寵,男寵!"
  林靜辭不怒反笑:"男寵又怎麼樣?就算我是男寵,你看不起我,你那個心心唸唸的馬原又是個什麼東西?他是不是,也是另外一種形式上的男寵啊?"
  陳婉凌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林靜辭接著說:"你以為你又是什麼?你憑什麼這麼受關注這麼受重用?你就沒有一點點利用外貌優勢的地方嗎?何必這樣說別人呢?陳婉凌,我告訴你,你還是趁早清醒一點。你是漂亮,可漂亮要利用得好,才是財富,利用不好,那就是禍害!你不要禍到臨頭才知後悔!"

《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