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曾建國基本上一個平庸的男人,除了每晚在周紅梅身上尋找一點快樂外,他沒有什麼別的人生追求,要他去混黑社會他不敢,讓他去經商他不會,他頂多只是偷一點廠裡的鐵出來賣。那幾年他的工資與周紅梅的工資加起來日子過得基本上還是衣食無憂的,但是正是這種貪圖安逸讓他錯過了許多次發財機會。
而高得富卻不同,他的子女多,而且都能吃,要吃飽不容易,於是他也偷鐵賣,將武昌汽修二廠的鐵弄出來賣,剛開始只是隨意性地帶幾塊,後來就用自行車拖,他偷鐵有優勢,因為他是班組長,他還偷配了廠與車間的鑰匙,所以偷起來更是得心應手,漸漸地他就不認為是偷了,以為就是自家的東西。這晚他居然用一個三輪車來裝,而且他不告訴曾建國,以前他經常喊曾建國一起來幹,但是這晚他可能考慮到如果喊曾建國來就得分一半給他,這樣就不太划算,再說有一個三輪車來裝用不著兩個人,這也太把國有資產不當一回事了,結果他就出事了。
武昌汽修二廠的領導們覺得最近車間的鐵件老是少,於是報了警,當時一個姓李的警察聽了介紹後就認定了是內偷,於是他穿著便衣到現場轉了一圈,還對廠領導說今天你再進些好鐵回來,故意放在比較顯現的地方,這個傢伙今晚一定會來的。
這個姓李的警察晚上就在廠區內蹲點,果然晚上高得富推著三輪車來了,高得富心情不錯,邊哼著"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的歌,邊將角鋼、槽鋼、鐵錠什麼的向車上搬,他甚至還算了一下這一趟足夠自己兩個月工資,明天就可以稱幾斤肉讓全家人飽餐一頓了,而且馬上老二高啟要上學了,應該可以解決他的學費問題了吧。
結果誰都可以預見到,正當高得富準備離開時,廠區內突然燈光大作,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廠區突然從黑暗中衝出許多警察來,高得富同志一下子就趴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高得富被抓了現行,沒得說的,當晚他在派出所過的,李姓警察親自審訊他,高得富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全部罪行,李姓警察說你還有同謀犯麼?說出來算立功,可以減輕你的處罰。高得富當時就想到要把曾建國供出來,但是他還算夠義氣,沒有說。
李姓警察問你為什麼這樣做,不說愛廠如家嗎,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把廠的東西偷回家,那還有廠麼?沒有廠你的工資誰來發?沒工資你靠什麼吃飯,靠什麼養活一家老小?高得富深受教育,痛哭淋漓承認自己錯了,希望黨和人民再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否則自己的老婆小孩將沒人養,並最終會成為社會的負擔。看來李姓警察是被高得富的真誠所打動,陪著高得富來到了高得富的家,瞭解情況。害得那幾天曾建國心神不寧,一付隨時準備逃跑的樣子,真是沒出息。
最後的處理結果是高得富歸還所偷物品,免除刑事責任,但被廠裡開除。據說這還是李姓警察幫了很大的忙,陳述了高得富家中的困難才得以免除刑事責任。儘管如此,高得富被開除了一家人的生活也成了問題,高得富在家睡了幾天後只好從漢陽門碼頭坐輪渡來到了漢正街,他開始了他的經商生涯,多年後他也算發了財,常說得感謝李局長啊,要不是他,我可能今天什麼也沒有,一個下崗老工人而已。這句話他對曾建國說得最多,因為曾建國那時早下崗了,而他所說的李局長就是當年的李姓警察,退休時任武昌區公安分局副局長。
1981年,高啟還是上學了,是曾建國借錢給高得富交的學費,以對高得富沒有供出他的堅貞表示感謝。1982年,我、王婷、肖水生都上了學,並於同年光榮加入了中國少年先鋒隊,我和肖水生坐同一張桌子,王婷坐在我前面,我很高興。在我們班還有一個同學叫李鳴,我有一次看到一輛警用摩托車送他到學校門口,於是我打聽到了他就是那個李姓警察的兒子。我很羨慕他,警察的兒子多牛B啊!
我用許多糖果來拉攏他,終於見到成效,肖水生罵我是馬屁精,於是我也給他吃,結果他也不再罵了,這說明給別人一點甜頭是相當重要的生存法則,此後我經常用這招,基本上無往而不勝。
四
別人都說王婷的媽媽是"破鞋",當然那時我還不太理解"破鞋"的意思,在我看來她媽媽的鞋子非常好看,紅紅的,還有一條細細的高跟,起在候補街的石板路上聲音清脆悅耳。
"破鞋"名叫趙萍,是湖北楚劇團的演員,許多人都說她才是胭脂路上最漂亮的女人,風姿綽約,高貴典雅,天天香風襲人,衣著新潮,她絕對不應該是生長在這個地方的人。走在灰暗的街巷中,她永遠是人們目光的焦點所在,女人看她是鄙夷和忌妒的,男人們看她是垂涎欲滴的,我多次注意到曾建國看她的眼神都是癡呆狀的,口水流得老長。周紅梅為此多次罵曾建國,但曾建國總是否認,語帶不屑說:"我會喜歡那個破鞋"?別說是周紅梅,就算是我也知道他是喜歡的,所以我認為周紅梅那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話十分正確。
其實,趙萍人很好,她每天都能帶回來很多好看又好吃的糖果,所以我喜歡以找王婷一起做作業的名義去她家玩。後來我發現高啟也喜歡。趙萍一概微笑著歡迎,她說我們婷婷笨,作業不會做你們就多幫她。她還喜歡給候補街巷的孩子們看手相,並一一預知他們的將來,但是她的預測都不准。比如她說肖水生會成為一個警察,結果呢,肖水生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混混,還預見我會將來會發財,但我直到現在仍然靠借錢度日。還說高啟將來會成一個大老闆,但是高啟卻是一個短命鬼,不到25歲就掛了。所以永遠不要對一個孩子說他將來會怎樣,關於人生誰他媽的能給一個標準答案呢?
曾建國則喜歡以找我回家吃飯的名義來她家,每次都少有禮貌地與趙萍說話,而且曾建國同志還愛臉紅,這讓周紅梅很不舒服,周紅梅會在樓上扯著嗓子喊曾火車你這個沒腦子的到底吃不吃飯,再不回,老娘拿去餵狗了。曾建國會不耐煩地說來了,來了,煩死了。趙萍則微笑著不發一言,其實一切她盡已洞悉。
後來巷子內有人說我爸與趙萍可能有一腿,以我看來曾建國以一個六級鉗工的身份還想沾一點腥,實在是不可能的。據說趙萍是一個上海教授的女兒,她與王婷的爸爸是在下鄉時認識的,但是她的丈夫也就是王婷的爸爸後來去了香港找他爸爸或者什麼別的地方一直沒有回來,她們就與王婷的奶奶一起住在胭脂路一個老式樣房裡,後來政府將那房子收回去了,就給了他們這樣一套一居室作為交換。王婷的奶奶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太婆,常對別人說趙萍的壞話,他認為這個兒媳十分的不孝順。因此她們之間很少交流,有什麼話都是通過王婷轉達的。其實她們命運都差不多,自己的丈夫都不知所蹤了。許多年後,王婷的命運也神秘消失在這座城市中,我幾乎走遍全國尋找她,但是沒有任何消息,我十分的傷感,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婷是我的初戀。
在我七、八歲時,每天早上我們都可聽到長江對面武漢關的鐘聲悠悠傳來,這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總在樓下喊:"曾繼來,太陽曬屁股了,快上學去了。"我打開門,總會看到王婷燦爛的笑臉,她總穿著很乾淨很漂亮的花衣裳,頭髮上紮著一雙展翅欲飛的蝴蝶結,我答應一聲像一個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後面。在巷口的時候我們會喊上肖水生,有時高啟也會跟我們一起。王婷走在我們中間總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格格的笑聲脆響似乎還帶著清晨的水氣。我很喜歡這種笑聲。
王婷大我3個月,她也總是學高啟強迫我喊她姐姐,可是我從來不喊,除非她給我糖吃的時候,我每次把糖一塞進口中時就立馬翻臉說:"臭王婷,臭王婷。"王婷就會說我是白眼狼,滿院子追著打我,院子中有一個塊水泥做的乒乓球檯,我們就圍著檯子轉,一般情況下她根本就追不上我,但也有例外,我有一次滑倒了,被她按在地上,她壓住我,打我屁股,問我投不投降,我說男子漢大丈夫決不投降,她就使勁地抽打,我掙扎的時候,她的手打到我臉上,我鼻子一酸居然流出眼淚,我大怒說我日你媽,我日你的臭B。王婷更生氣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我哇哇地哭得更響了,高啟在樓上拍著手大笑說羞羞不要臉,曾繼來連女生都打不過。
曾建國一把將我拎起,怒斥我小王八蛋亂罵什麼呢,看老子不收拾你。幸好周紅梅適時殺出,一把搶過我對曾建國說個沒用的東西,看到破鞋腳都邁不動吧了。曾建國臉紅脖子粗地說你他媽說什麼屁話,小心老子收拾你。但是周紅梅頗有巾幗不讓鬚眉之概,挺著她的大胸說,你來啊,你今天就來打死老娘,然後好娶一個破鞋回家啊。曾建國揚起手,但是沒有打下去,因為他看到趙萍正一臉慘白地怔怔站著。
此事後,我與王婷有一段時間沒有來往,她也不再喊我去上學,這讓我很失落了一陣子,她每天放學也不再等我,總是一個人走在前面,我想找王婷和好,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說。一個星期後我才找到機會,那天我們一起值日,要掃地,我積極地幹活,等校園都沒一個人時我才跟她一起回家,這次她沒有故意躲我,我從書包中摸出一個桔子來,遞給她說這個是我特意給你留的。
王婷站住看了我半天,然後才接過,她掰開又遞給我一半,我們相對而笑,我們和好了。我說你明天再喊我上學好不好,你不喊,我都遲到好幾次了。王婷為難地說我媽不讓我喊你了。我說為什麼啊。王婷說我媽不想讓你爸媽她們再吵架了。我說這跟他們吵架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們有事沒事都會吵的。王婷說你爸喜歡我媽,你媽不高興。
我說我也喜歡你媽,我還喜歡你。王婷愣了一下,然後小臉在夕陽的餘輝中染得通紅。王婷說這樣吧,我每天喊高啟去上學,你聽到了也下來,咱們一起上學怎麼樣。她說得很誠懇,但我不很高興地說隨便你吧。
五
高啟很快就顯示出他非同一般的號召力,他的身邊總是圍著一幫人,高啟太會玩了,他做的彈子槍成了校園的搶手貨,他繼承了其鉗工父親的部分天賦,用鐵絲做的槍又好看打出去的紙彈又準又快,他買2毛錢一把,到他三年級時已經漲到5毛錢一把了。他喜歡惡作劇,頂著烈日大中午去沙湖邊捉水蛇放在漂亮女生的抽屜中,等著那女生一聲驚叫,他就沒心沒肝地笑得前仰後翻;他會在胭脂山上搗鳥窩;他會游泳,常常偷跑到漢陽門碼頭上從高高的躉船上一個猛子紮下去,在長江中嬉戲有餘。他因為這些英雄事跡漸漸成為了孩子們的頭,有時居然敢去挑戰高年級霸王學生的權威。
我們讀到3年級時,高啟的妹妹高秀也上小學了,這個黃毛丫頭每天背著一個破書包跟在我們後面,高啟很反感他這個妹妹,因為高啟要做什麼,高秀總會說爸爸說了不許你做的。高啟說要你管,罵她是小特務。高啟這時已經是孩子王了,便經常指示我:你帶我妹妹回去。我十分不情願,但是我又不想得罪高啟,只好聽命。
高秀讀書很認真,成績不錯,但我是三年級的老生,指導她還是綽綽有餘的,因此她向我請教問題時,高秀總會說繼來哥哥你真棒。我因此很得意。高秀很喜歡到我家來玩,因為周紅梅對她很不錯,偶爾家中有兩個蘋果,她也是將大的給高秀,這讓我十分不滿。周紅梅就笑著說等你以後長大了,把秀秀給你當老婆好不好?我說呸,誰要她這個黃毛丫頭,要娶就娶王婷那樣漂亮的。周紅梅很生氣,罵我跟曾建國一樣都不是好種。秀秀也堅持不嫁給我,她說將來要找一個大帥哥,哪能像繼來哥哥,瘦不拉嘰的。高得富有次聽到後對我說,小王八蛋,你哪一點配得上我家秀秀,老子還不願意呢。高得富被單位開除後,在漢正街倒一些小東西到司門口擺地攤,好像他幹得挺起勁,常對我爸曾建國說,這比上班還來得快些,你乾脆跟我一起幹好了,我聽說廣東那邊的電子錶便宜,我們一起去搞一批來賣怎麼樣。曾建國這個四肢發達的傢伙頭顱擺得像鐘錶,說廠裡剛升我當班組長,這樣走不好吧。而且周紅梅作為一個目光短淺的婦人也是反對的,並對高得富說你以後發財了再帶我們建國一把就好了。
高得富後來又在胭脂路擺了一張竹床擺上一些不知從哪弄來的布賣,他賣布是按斤賣的(註:此地便是當年聞名武漢三鎮的胭脂路零頭布市場,南起民主路,此到糧道街,即使是今天這個布坊市場依然紅火)。高得富東倒西倒,據說發了一點小財,他剛被開除時,曾建國出於人道主義關懷,還經常送一些糧票布頭什麼的給他,可是到1985年,他就不需要了,他常還搞幾尺布頭送給周紅梅,說是給你們拿去做幾身衣服,這布可都是從日本搞過來的。曾建國回來後,周紅梅就對他說你看人家高得富多有本事,不曉得多會搞錢,你看他一家老小穿的衣服,哪一個不是渾身上光鮮流了的,還早早就買了電視。並指著曾建國身上的印著武昌汽修二廠字樣的帆布工作服說,你只曉得拿幾個死工資。
曾建國不以為然地說,我已經是八級鉗工了,還是班組長了,往後我還會當車間主任什麼的,高得富這種投機倒把的搞法能跟我比?曾建國然後扔下周紅梅不理了,回頭喊我:喂,兒子,今天在學校學了什麼啊,給老爸我說說,8乘以12等於多少啊。我將頭一歪,懶得理他,曾建國很生氣地說這小王八蛋真他媽沒用,以後接老子的班算了。
曾建國同志並不知道,在他50歲時,他們廠被改制了,他本人也被無情地下崗了,每個月只能拿280元的低保工資勉強度日,而高得富卻已經是擁多個門面的小資產階級了。
有錢後的高氏兄弟更加神氣,高明同學以雄厚的資金實力也在同學中贏得了較高地位,以請人過早、香煙、啤酒等拉攏了一幫高年級的霸王學生,他們也常常以欺負低年級或者老實學生為樂。高啟對他的這種做派不屑一顧,常說要不是高明是自己的哥哥,要讓他好看。有一次兩兄弟還險些各自拉起人馬對幹一場,要不是高秀哭哭啼啼地說告訴爸媽,只怕這事又會成為校園傳奇之一。
那時候,還沒有網絡一說,但是校園周邊出現了許多遊藝機、老虎機什麼的。高明同學開始帶頭逃課成為這些遊戲機的忠實擁躉者。由於高明的智商相當有限,總是輸,所以每次遊戲機的老闆看到他來臉都笑成一朵花。而每次高啟來,遊戲機老闆則相當不高興,因為高啟同學往往一塊錢就可以玩半天,後來發展到一塊遊戲幣就可以把《街霸》這樣的遊戲打穿。高明同學輸了錢後就想法子偷他老爸的錢,搞多了終於被發現了,高明不服高得富的管教,竟然還手與高得富對打起來。此時的高啟為老爸仗義出手,高明沒幾下就被人高馬大的弟弟打倒在地。從此高明再也不敢在高啟面前充大哥了,高得富也授權給高啟說:以後你是哥哥,替老子管著高明這個王八蛋,他不聽話,就跟老子往死裡打他。如此看來,是否是大哥與年齡大小關係倒不大,而與拳頭大小倒成正比。這也說明我們通過後天的努力完全可以改變自然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