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高二下學期,媽媽周紅梅終於率先下崗了,這對於我家來說很不幸,此年她只有45歲,因此她的更年期提前來到,每天都神經兮兮地,有時歇斯底里地發脾氣,罵我和曾建國。周紅梅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出門,走在去廠的半路上才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被那個為之工作了20年的廠所拋棄,她已經沒有班可上了,於是又恍恍惚惚回家發呆。
她在家中想做事,可是不管拿起什麼都又放下。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時光獻給了國棉五廠,一直視廠為家,卻在將老未老時被這個家所棄,只換來一張薄薄的下崗證,於是她處處覺得有人在嘲笑她,比如曾建國說今天的菜有點鹹了,她就會認為是曾建國在嫌棄她,大聲地說要吃就吃,不吃拉倒。然後搶過菜盤全部倒進下水道。
她有時還會罵我,說我讀書不行,將來只能收破爛。但多數是罵曾建國不中用,一個月掙不到幾個破錢,還抽煙喝酒。周紅梅的這些表現都是出於一種對未來的恐懼所造成的。又因為她的下崗,家庭收入迅速下降,在整個社會都在奔小康的大好形勢下,我家卻正從衣食無憂退到溫飽線上掙扎。每每看《新聞聯播》中說國民生產總值又如何提高時,我就為我們家而臉紅,我想我們一定是拖了國家GDP的後腿。
這一年曾建國的汽修車被重新整合,併入武漢公交集團,幸好這一次整合曾建國沒有下崗,算是讓我們全家有碗飯吃。因此這天曾建國又表現出他一貫的革命樂觀主義情緒,下班時帶回了幾樣好東西,一是一塊豬肝,二是一隻烤鴨,三是一個好消息。還沒等他說好消息,周紅梅便大聲地斥責他在路上撿到錢了還是明天都不用吃了。曾建國說笑瞇瞇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們家又可以好過了。
周紅梅還真以為他撿到了錢,瞪大眼睛說:"快說撿到多少,要真撿到錢也不能亂花啊。"
曾建國說你就是這樣俗,真撿到錢也是別人的,也不能自個給花了不是?我這次沒有下崗,而且還漲了我半級工資,你說這是不是好事。
周紅梅很失望,說你不下崗是老娘我犧牲自己換來的,你在單位才評上六次先進,而我呢卻評了七次,要不是我先下了,你早就下了。當時市府有政策,一家只能下崗一個。
曾建國總算還在崗上,心理上有優越感,因此也很大度地不予計較,說出了另一個他認為的好消息,他說曾繼來的工作我也給解決了,周紅梅這次才真正地激動起來,說真的,那麼我們家還是兩個人上班了,不用怕了。
我當時正在吃曾建國帶回來的烤鴨,歪著頭看著曾建國,他最喜歡吹牛了,只怕這次為了周紅梅高興吹一下也是有的,我才讀高中,能有什麼工作呢?
曾建國為自己倒一杯酒美美地呷上一口才說,我們廠跟公交集團合併了,我們就是公交集團的人了,集團的子女可以上集團的技校,兩年左右就可以畢業包分配工作了,你說這是不是好事。
周紅梅還不算太糊塗,"哦"了一聲說,那繼來就不讀高中、考大學了?
曾建國說這小子的成績能考上大學嗎,再說了上了大學還不包分配,出來還得再找工作,上集團的技校又不用交多少錢,出來就可以上班,這大的集團還能沒一個好崗位給他麼。
周紅梅覺得言之有理,就看著我,那時的我哪懂那麼多呢,但是我總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可是我又說不出來何處不對。只是說我要上大學,不上技校。
曾建國將筷子一放,怒道,蠢蛋,別人想上還上不了呢,等別人高中畢業你都上班了,別人大學畢業你已經掙了三、四年的錢了,有什麼不好?將來再談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再結婚不是很好麼。他還從他的帆布工具包中摸出一大袋書來扔在桌上,這是複習資料,還要考試的,能不能上還得看你的成績,老子已經給你報了名了,好好拿去學,考上了也算是解決了老子和你媽的一樁心事。周紅梅也說繼來好好看看吧,你想想,你將來考大學還不一定考得上,就算考上了我們有錢供你麼,聽說大學現在貴得很,一年得一萬多塊啊,好好複習一下,只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我腦袋一片空白,這也是命運殘酷的現實生活第一次擺在我的面前,而我沒有選擇的能力,多年以後,我想如果我當時堅持不考技校會是怎樣的一種的人生呢?可是生活不是打麻將,這盤輸了可以推倒了重新來過。
我將我將考技校的事告訴了高啟與邊峰他們,他們意見也都不一,高啟與邊峰認為這樣做是捨本求末,不應該去,而李鳴與肖水生則認為先找到一份工作也是一件好事。我在這天放學後去問王婷,王婷冷冷地看著我說你有更好的選擇嗎。我無言以對,我說不知道。王婷說你跟你爸一樣,都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穩穩地走你自己的路吧,何必來問我。我想跟她說如果你說不去我是不會去的,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而是一個人走了。
這年七月,我參加了公交公司技校的考試,那複習資料我一頁也沒有看過,但我還是通過了,在高三開學時我卻去了位於關山的公交技校上學,我的專業是汽修工!曾建國高興得不得了,竟然還請了客來慶賀,那天我獨自一人去找王婷,我不知道我找她有什麼事,但是我只是想看看她,與她說說話,我到她家院子時,卻發現裡面傳來打罵聲,趙萍的聲音在罵:你這個敗家貨,你看看成績一次比一次差,現在都25名了,還一天到晚看這些破書,搞什麼戀愛,你考不上大學鬼他媽來養你。一本書呼地一聲給丟了出來,傳來王婷壓抑的哭聲。接著又傳來王婷奶奶的聲音說,吵死了,我這把老骨頭遲早也給你們吵死,都是賠錢貨。
我呆若木雞,在門口站立良久慢慢地走了,我想王婷一定不想讓我看到這一幕。我們是長大了,可是快樂正一點點離我們遠去,小時候那個愛笑的王婷變得沉鬱寡歡,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成績為什麼會一次比一次差,她原本是可以考上大學的,就如同邊峰一樣,畢業後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是邊峰後來也對我說過,考上大學並不就是快樂的,人生就有所不同,苦悶是與長大緊密相連的。我相信他說的話,說此話時的邊峰是一個辭職的記者和一個不得意的詩人。我們在小時總是迫不及待地想長大,可是長大後卻又想要是時光倒流該有多好。
我就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上了公交公司的技校,這也是我們團隊中第一次出現的分離,就如同一次開心的盛宴,總是會有曲終人散的一刻,我只是沒有想到我會是第一個。
我住校,一個星期回家一趟,技校中校風奇差,就算是一個好孩子也會在此學壞,沒有人真正要學到什麼東西,這期間我學會了抽煙喝酒打牌和吹牛,還交了可有可無的幾個朋友,其餘的一片空白。
無論我們怎樣的努力或虛度年華,日子總是一天天地過去,當我在技校混日子的時候,我的朋友們也都高中畢業了,等待他們的將又是怎樣的生活呢?高啟沒能考上大學,這也是可以預料到的,李鳴通過他已經當上副局長的父親將就讀於湖北省公安學院,邊峰不出所料地考上武漢大學新聞系,他也因此成為這所中學的驕傲。只是肖水生令人可惜,他因為在高考前的那次為祝娟的打架事件,而失去了讀大學的很好機會,王婷居然也考上一所二類大學,據說是安徽某地。而此時的高秀也正在讀高一了。我們這幫生於1976左右的夥伴們的人生道路在此已初現端倪。
高啟組織了畢業後的首次聚會,地點選在江邊的一個叫"半生緣"酒吧裡,我去時他們已經喝多差不多了,高啟喊著讓我自罰三杯再說,眾人都起哄應該的。我喝了三杯啤酒,然後發現王婷沉默地坐在一角,眼神中滿是迷離的色彩,她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這讓我感到無比的心痛。李鳴過來找我拼酒,我和他一乾而盡,恭喜他將成為人民警察。他哈哈大笑說以後給老子小心點,否則老子把你拷起來。肖水生仍然一貫沉鬱,臉色灰白一邊抽煙一邊喝酒。邊峰說水生,你是我們的二哥,今天是,將來也是,你沒能上大學也不要灰心,大不了明年再考一次。肖水生眼睛一紅終於流下淚來,他所受的壓力是最大的,我不知道他將如何面對寄予他厚望的母親。高啟打斷邊峰說別提這些事,人不是一定要上大學才有出息的,如今市場經濟了,天地寬得很,我想讓肖水生跟我一起做生意呢,來喝酒。他舉起杯,昏暗的燈光下,他英俊的笑容模糊一片。
王婷點歌唱道: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了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蒼桑變化,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是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
我們在她悲傷的歌聲中淚流滿面,我們一起舉起杯,是年公元1994年,我們正好18歲,我們以這種方式告別了一個時代,而另一個時代正向我們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