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大工業城市西平市的市長黃大海因涉嫌特大受賄案被有關部門查處,初步審查已經發現他擁有個人財產五千多萬元,不能說明合法來源。短短幾個月曝出這麼多案子,牽涉了上百個各級官員,被認為是建國以來清河省最大的腐敗窩案。
    而這些腐敗分子的紛紛落網,引起了外界的猜測和議論。而這些人多出自省政府系統,不明就裡的人們就捕風捉影地認為,這些人都和李大化有聯繫,是他的鐵哥們兒。
    李大化在省裡做主要領導時間是最長的,用了不計其數的人,把自己欣賞的人放到最關鍵的位子上,為了好幹事,這是當今社會每個領導都不可避免的用人模式,誰也沒辦法。沒有可以信賴的部下,你的計劃就是再完美,也落實不了。
    而李大化,因為敢想敢幹,用人的氣派就更大了,清河省所有在政治上比較敏感的人都看得出來,在用人問題上他和兩任省委書記都合不來,不管是郭雲石還是前任的省委書記。有人甚至議論,郭雲石有時候還沒有他這個省長說話算數,只要是被李大化看上的人,他千方百計地把你用到合適的地方,盡量發揮你的專長,這也是他李大化最大的長處,用人不疑,放手讓下面的人大幹。
    當然什麼事情都有兩面性,放手讓下面的人干,束縛少了,容易出成績,但一旦出問題,就是大問題。像交通廳長謝大進,這是李大化多年的小兄弟。李大化當縣委書記時,他是縣財政局長。李大化升了市委書記時,他是市委秘書長。李大化當了省長後,他就成了炙手可熱的省交通廳長。就是李大化一手栽培的這個小兄弟,最後害了李大化,使他的政治生命戛然而止。
    雖然有人出了問題,但誰的問題就是誰的問題,組織上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查來查去,發現謝大進的犯罪事實非常簡單,就是在全省的高速公路建設中,收了私人老闆的錢,把工程發包給了這些私人老闆。在謝大進當交通廳長的五年間,清河全省共投入一千多億元,修起了覆蓋全省十六個市的高速公路,從省會城市東州,到任何一個市的車程,都縮短為三個小時以內,被媒體稱為「三小時」經濟圈。這是崛起的重頭戲,改善了清河一貫基礎設施落後的局面,拉動了內需,吸引了大批投資,整個清河的經濟也蒸蒸日上,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
    成績是成績,問題是問題,既然謝大進的問題和李大化沒有任何關係,他的省長就還可以做下去,干到離休,只不過中央又從外省調來了郭雲石,做了省委書記,讓強人李大化的政治生命幾乎畫上了句號。
    而省政府秘書長袁保山,也是李大化的鐵桿部下之一。他早年當過中學的語文教師,後來從政,從一個一般幹部,做到了縣委宣傳部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部長、市委副書記,後來到了省政府,出任副秘書長,和李大化的關係處得不錯,最後出任省政府秘書長。對這些人的經歷,張青雲都詳細研究過,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
    看張青雲出來了,袁保山笑著對張青雲說:「小張,你剛來,有什麼要求就對小秦說,你們要相互配合好,為王省長做好服務。個人的事情有什麼要求,你可以直接找我談。有些事情小秦要向你交代,等一會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讓小秦先在這裡守著。」
    秦主任說:「我也沒有什麼事,就是安排上午吃飯的事情,在辦公廳的食堂專門安排了兩桌,工作餐,十二點開餐。」說著就從兜兜裡掏出兩個磁卡,交給張青雲說,「這是你和王省長的,每張卡上面都二百塊錢,是辦公廳給大家的午餐補貼,你下班後直接去食堂就可以了。去後面的小食堂,那是專門為省領導和秘書們準備的。」
    說完就對張青雲擺擺手說:「你先去向袁秘書長匯報匯報個人情況,領導關心你,你還不快點。這裡我先替你守著。」張青雲一迭聲地說著:「謝謝!謝謝!」就跟著袁秘書長,去了對面的辦公室。
    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省長的對面,這是機關的規矩,為了好辦事。在東州市委時,顧秘書長的辦公室也是在市委書記王天成的對面。秘書長就是整個大院的大總管,他的任務就是伺候好一把手,有了問題可以隨叫隨到,和主要領導形影不離。
    說白了,能夠當上秘書長的人,都是主要領導的鐵哥們兒,是百分之百可以信賴的人,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坐到這個位子。
    看哪個人和領導關係親近,從電視上也可以獲取有價值的信息,只要你做個有心人,注意觀察思考。張青雲平時不愛看電視,因為大多數節目在他看來都是浪費時間,但有一條,不管再忙再累,清河省的新聞他是每天必看的。當小政治教員時他就養成了這個職業習慣,政治系畢業的嘛,不關心政治,沒有政治頭腦,那大學不是白上了。
    張青雲觀察到,郭雲石當省委書記時,什麼活動都愛帶上省委常委、秘書長白志建。省長李大化什麼活動都帶著秘書長袁保山,這證明了一點,白志建是郭雲石在省委最重要的心腹,而袁保山是李大化在省政府最重要的心腹。
    換一任省委書記和省長,必然要換秘書長,因為不是自己的人,用著根本不方便,也不放心,這也是官場通行的做法。
    白志建就是前任秘書長被調整為省人大副主任之後,由一個市的市委書記升任省委常委、秘書長的。
    而袁保山,本來就在省政府做副秘書長,他的前任趙同業是追隨李大化多年的小兄弟,被提拔為了副省長,空出來個秘書長的位子,就給了袁保山。
    張青雲判斷,袁保山秘書長的位子最多也就是再做幾個月,到明年三月選舉時,新一屆的省政府組成人員,要完全按王天成的意思辦,到時候誰做省政府的秘書長,由王天成說了算。
    剩下的這幾個月就是過渡,到了時間,他袁保山就會到省政協做個副主席之類的,這是清河官場通行的做法,誰做了省政府的秘書長,都要官升一級,年輕些的就做副省長,年紀大的就進省政協做副主席,也是個副省級。做個大總管,鞍前馬後為省長服務了五年,不容易,論功勞苦勞,都該人家升職了,這不過分。
    一前一後,隨著袁保山到了辦公室,袁保山熱情地請張青雲坐下,又親自為張青雲倒水,慌得張青雲連忙把剛放到沙發上的屁股挪下來,小步跑到飲水機旁,搶過袁保山手中的杯子,說:「謝謝秘書長!謝謝秘書長,我自己來,怎麼敢勞您大駕為我倒水啊,折殺人!」
    袁保山看張青雲這麼識趣,就笑了笑,把杯子交給他,讓他自己倒水。張青雲很有眼色,先把袁保山的杯子沖滿開水,然後才給自己倒滿,坐回到沙發上,畢恭畢敬地看著袁保山,等待著領導問話。
    袁保山拿起一支中華香煙,習慣性地在桌子上頓了頓,找了個煙嘴套上,看著張青雲,掏出一根,做出扔向張青雲的姿勢。
    張青雲連忙擺手,解釋說:「我不會抽煙,秘書長,您自己來,自己來。」看袁保山還沒有點火,張青雲連忙站起來,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打火機,砰的一聲打著火,歪起手腕,把火頭向外,湊到袁保山銜著的煙頭邊,點著了火。
    你別看這給領導點煙,裡面也有講究,不知道的想拍馬屁,弄不好會拍到馬蹄子上。現在的打火機性能好,火頭大,不細心的弄不好就把領導的眉毛或者鬍子給燒著了,最嚴重的就是萬一燒著了領導的臉,你就弄巧成拙了。出力不討好,還有可能給領導留下笨手笨腳的印象,讓領導從此對你沒有了好印象。你可以不會吸煙,但你不能不仔細觀察,伺候領導,什麼小細節都馬虎不得。
    看著袁保山狠狠地吸了一口,憋了半分鐘,從口中吐出一大口煙氣,頭往後一仰,靠在老闆椅高高的後背上,向上狠狠地靠了靠自己的脖子,張青雲知道,他或許也是頸椎病患者,多年看材料,寫稿子,都有這個毛病。
    這當秘書長的也不容易,每天要經手多少份材料啊,中央的,各部委的,省委、省人大、省政協、省軍區,還有地方各市,省直各委、辦、廳、局,所有的材料都要經過他的手,經過他簽了字,才分派到各個省長副省長手上。有的他直接就可以決定的,就直接下發到各職能部門。他是這個龐大機關的神經中樞,承上啟下,牽一髮而動全身,你就是個鐵人,也受不了成年累月這樣的車輪戰法,這樣高強度的勞動,這個位子誰也不想做長久,身體也吃不消。看袁秘書長沒幾根頭髮的禿頭,張青雲就知道,他是累的,五十多歲的人了,不容易。
    袁保山煙吸了,脖子伸了,舒服夠了,就開始滿面笑容地問張青云:「小張啊,你現在是什麼級別?」
    張青雲回答說:「副處,去年八月提拔的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今年剛轉了正。」
    袁保山哼了一聲,說:「這就好辦了,我馬上安排人事處給你辦手續,到辦公廳先安排在省長辦吧,先做個副主任,到明年再給你明確個正處級,到時候你要是不想做秘書了,就可以選個處長當當。」
    張青雲忙說:「感謝秘書長關心!感謝秘書長關心!」心裡說,這人走了狗屎運,就是不一樣,什麼好事都輪上了,不用你操心,就有人往你心裡做事。
    走背運的時候喝涼水都會塞牙!想當初自己做小教員的時候,沒誰看得起,特別是校長賴春紅,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出差回來到他辦公室裡請他個王八蛋簽字報個賬,他頭都不抬,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一個票據一個票據地看,嘴裡還嘟嘟囔囔地說:「誰讓你住這麼貴的賓館的,你是什麼級別?沒這個資格。超過部分自己支付啊!」說著就在上面簽了「核報」兩個字,字寫得跟螞蟻爬的似的。
    張青雲實在搞不明白,就他那水平,怎麼能混到這個校長的位子,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吃錯了藥,提拔了他。現在的幹部人事制度,簡直是沒法說,上級領導說了算,自然是各人選拔自己喜歡的人,下面的老百姓再反對也屁用沒有。
    這就導致許多善於偽裝的人、素質很差的人混進了幹部隊伍,這樣的人一旦得志,猖狂得很,影響很壞,讓人懷疑發現提拔重用他的上級領導也不是個好東西,要不然就是有什麼把柄落在這些小人手裡了,有了短處,才不得不安撫這些小人一下,用手中的權力做了交易。
    好人受欺負,惡人耍威風,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社會缺乏正氣,制度的設計有缺陷、有問題,正像小平同志所說:「制度好了,壞人也不敢幹壞事;制度不好,好人也沒辦法幹好事。」一句話,制度最關鍵,大的遊戲規則最關鍵。
    素質差的人一旦掌握了公共權力,掌握了任意宰割老百姓的權力,那他的破壞力是驚人的,他們對體制的衝擊是毀滅性的,讓普通人對社會怨恨、絕望,有一種屈辱感,不公平感,從而喪失對政府的信心。
    就拿賴春紅來說吧,他在黨校可以說是一手遮天,他想用誰就用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出去玩了,隨便找個理由,就以參加會議或者交流的名義,出省、出國旅遊考察,也可以說是度假。想花多錢就花多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真正做到吃喝嫖賭全報銷,隨便開個發票,就報了賬,反正財務、會計、辦公室主任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大家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心知肚明就得了。
    而普通人,他給你制定的規矩多了,遲到一次,口頭批評;頂撞領導一次,扣三十塊錢獎金。反正鼻子大壓嘴,什麼都是他說了算。就拿出差這件事,他可以住五星級酒店,一晚上消費上萬元,你要是小百姓一個,只能住八十塊一天的低級賓館,在有些城市裡這樣的酒店根本就不好找。
    什麼都講個三六九等,什麼都論級別,這種典型的官本位思想,在生活中真是發達到了極點。你作為一個普通人,每天一睜眼,就要自己提醒自己,我是個什麼身份的人?怎麼做才合乎我的身份?每一個環節都是對你身份的提醒,對你尊嚴的傷害,提醒你是個小人物,牛氣不得,受氣是你應該的命運,要忍氣吞聲,這樣一天天活著,真他媽的累死人!
    就拿黨校的職工來說吧,就有七種等級:校領導,系主任,副主任,一般的普通職工,有編製的職工,沒編製的但有聘用合同的職工,臨時工。
    張青雲去給兒子張方圓上小學報名,他又像發現世界奇跡一樣,發現自己在黨校的地位雖然低下,位居第四等,屬於一般的普通職工,但到了學校的報名處,他才知道,就自己這個身份,到了這裡,和農民工兄弟和失業的小市民一比,自己的地位升了,變成了第一等。
    原來學校的報名通知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新生報名分六種情況:第一種,有居民戶口本,有房產證的;第二種,有居民戶口本,沒有房產證的,但有購房合同,有發票,有單位證明的;第三種,農民工子女,有打工單位證明和居住證明的;第四種,三代同堂的,戶口隨祖父祖母的,有房產證;第五種,拆遷戶,有戶口本,有拆遷證明的;第六種,有戶口本,租房戶,有街道和居委會證明的。
    張青雲判斷,世界上或許沒有任何一個別的國家有我們如此詳細的兒童入學規則,你的戶口,你的經濟狀況都寫得明明白白,你是什麼樣的人,屬於哪個等級,小孩子從小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靈從小就受到了傷害,父母是個沒本事的人,他連房子都買不起,他是個居無定所的人。孩子會認為,我們家是窮人,別人看不起的人。
    這種人為的劃分,這種等級森嚴的制度,深入到每一個人的骨髓裡,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時候經常唱,砸碎萬惡的舊社會,翻身農奴得解放。以為到了新社會就人人平等了,誰料想有關部門創造的戶籍制度、城鄉分割的二元社會結構,和一些大城市人為製造的門檻,讓張青雲這種出身於社會底層的人,感到人生是越活越複雜,似乎每前進一步,就有被脫一層皮的感覺。
    就是因為你的出身、戶口、貧富、長相、氣質、社會關係,你隨時面臨和別人的不公平競爭。同是一個大學畢業的,就因為人家會投胎,父母是北京人,他天生就有了留京的指標。你是外地孩子,學習不進入前幾名,得不到留京指標,你就只好哪裡來回哪裡去。他可以不勞而獲,不用跑就到了終點;而你必須拚命跑完全程,還要把大批的對手比下去,獲得好的名次,這樣你才有資格到達終點。
    張青雲帶著兒子在街上溜躂時,每每看到在城市的建築工地上打工的農民兄弟,穿著髒髒的衣服,戴著安全帽,皮膚被曬得成了焦炭的顏色;褲腿上不是泥就是油漆;腳上的皮鞋早已經變了形,看不出原來是黑的還是白的,肯定從來沒有擦過。他們嘴裡叼著劣質的香煙,走路一搖一晃的,還哼著小曲。
    張青雲看著他們就出神,就想到自己當初要是沒考上大學,就會和他們過一樣的日子,每天樂樂呵呵的,農忙時回家種種地,幫鄉下的老婆收割莊稼;農閒時就到了城市裡,憑自己的手藝打工掙點活便錢,也沒有時間讀書思考問題,也不會有任何怨天尤人的想法。隨便得到一點東西,就感激得要命,滿足得要命,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幸福」。
    「幸福」,做農民實在是「幸福」,不是有一個調查嗎,問中國現在哪個階層的人感到最幸福?結果網上公佈出來了,是農民,農民的幸福感最強。
    於是就有專家學者出來,立即論證為什麼農民感到最幸福?發了一通鴻篇大論,結論是農民們生活在現在,實在是應該滿足了。張青雲看了他們的議論,心裡罵了一句「王八蛋!狗日的!」就你們那水平,還配稱專家,歇了吧你!要是在一個公平競爭的社會裡,就你瞎子摸像似的搞出的那種東西,也叫成果!不餓死就算不錯了,實在不配坐在那麼好的位子上搞研究。
    還有一些假假的文人,所謂的作家,一天到晚歌頌鄉村的美好、優雅、情調,認為只有鄉村,才是文明的所在。只有農民的生活,才是真正有詩情畫意的生活。張青雲每每看了他們的所謂大作,都要噁心得想吐。
    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他們吃飽了,喝足了,口袋裡有用不完的錢,不用為自己的一日三餐、養老疾病發愁了,他們可以享受鄉村生活的閑雅了,他們就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也會坐在田埂上、小河邊,靜靜地欣賞太陽從東方慢慢升起,一點一點墜入西邊的晚霞裡。
    他不知道,作為一個農民,守著那家裡的二畝地,除了化肥、種子、澆水、收割的投入,打到手的幾百上千斤糧食,基本是平局,只是落了白辛苦一年。一畝地就是打上一千斤小麥,也就是七百塊錢的收入,除去投入,也就是三五百塊的收入,這要一個人花一年,吃穿用度,門頭差事,他能瀟灑得起來嗎?不出去打工,掙個活便錢,孩子上學、家人看病,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等死。鄉下人許多都是小病不捨得去看,拖成個大病,大病更沒錢看,只能眼睜睜地等死。
    農民最幸福!農村最有情調,張青雲覺得,要是農民兄弟學會了看報紙或者思考問題,腦子裡轉過來彎,那發表這些奇談怪論的所謂專家、作家就慘了,走在大街上,要化裝,要不然被人認了出來,臉非被人打腫不可!
    在省政府秘書長袁保山的辦公室,張青雲努力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向初次打交道的袁大秘書長簡單匯報著自己的工作經歷。
    他心裡非常明白,袁保山這樣給自己面子,第一天就屈尊和自己這個小蘿蔔頭拉家常,關心自己的進步,實際上是看王天成的面子,是向王天成主動示好的表現。
    這官場啊,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想當年袁保山在整個清河省多紅啊,是省長李大化的鐵桿兄弟,在整個省政府,除了李大化,他就是最有實權的人物了。像當時的常務副省長王天成和後來的林正義,說是省政府的二把手,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實權。
    這個常務副省長,有時候虛得很,會做了,你還有點權力;不會做了,你很可能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架空。什麼叫會做?說白了,就是要主動和一把手搞好關係。這個對別的人不難,但對二把手來說,或許是天下最難的事情。
    中國有自己的國情,這個二把手,不是一把手讓誰做誰就能做得了的,是組織上安排的。組織是誰決定的,還是人,是說話更算數的上級領導。具體到一個省,誰做常務副省長,還是由中組部說了算,當然還要象徵性地徵求省委書記和省長的意見。
    說了一圈,就是為了說明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不管是王天成或者是林正義做李大化的常務副省長,李大化都沒有最後的決定權,他就是不喜歡誰,那也沒辦法,只能夠接受現實。否則你就是不服從組織的決定,就是沒有胸懷,缺乏大局意識,一句話,作為一把手,你的素質太差了。如果給組織部門留下這樣的印象,那你的仕途基本上就走到盡頭了。
    所以即使有不滿,也要憋在心裡,臉上決不能顯出來。反正你是一把手,只要動心思,你就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把不利因素向有利因素轉化。在官場上典型的做法是,通過巧妙的授權和分權,把二把手的權力分散,不動聲色地就削弱了這個最危險的對手。
    多年觀察政治,看過聽過研究過太多的權力爭鬥,張青雲知道,正職和副職永遠就是一對冤家,黨校的校長和副校長,市政府的市長和副市長,省裡的省長和副省長,只要在台上一天,就會鬥一天。
    至於怎麼鬥,卻是各人有各人的鬥法。
    具體到省政府來說,就是李大化和袁保山只要密切配合好,可以玩弄任何一個副省長於股掌之中。重要的財政權、人事權,都在李大化手裡握著呢,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具體由袁保山負責落實。
    他們兩個可以完全撇開任何一位副省長,按自己的意願做決定,他們兩個就是省府大院最大的遊戲規則的制定者。
    而現在,李大化已經淡出政壇,只剩下一個袁保山,憑他的實力,獨角戲根本就唱不起來,主子換了,這個新的主子就是代省長王天成。
    而作為王天成的秘書,張青雲知道,自己的地位在這個節骨眼上陡然上升,成了誰也不能忽視的力量,袁保山對自己的重視和關心就是最好的證明,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政治漩渦的中心。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讓人還來不及做周詳的思考和準備,就已經進來了,成了這個高速運轉的權力機器最核心的一部分。
    坐在袁保山對面的沙發上,張青雲滿懷謙虛、感激的心情,和袁保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袁保山又問了一下張青雲的住房情況和愛人、孩子的情況。
    當聽到張青雲說還在黨校住著七十多平方米的破房子時,袁保山臉上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說:「我安排他們趕快把你調過來,調過來你就有資格分房子了。省政府辦公廳在東郊有二百多畝地,準備建新的辦公樓和家屬樓,到時候省政府就要整體搬遷過去。設計早就做好了,就等著上省長辦公會定了,明年初開工可能沒問題。到時候你就會有一套大房子,處級幹部可以享受一百五十平米的。」
    省政府整體搬遷,清河省委省政府早已經有這個規劃,之所以遲遲沒有實施,就是因為換一任領導改一任規劃,換一任領導有一任領導的看法,輕重緩急,大家看法不一樣。
    李大化當省長時,就想上馬,按張青雲的估計,如果他能夠順利當上省委書記,省委、省政府早就搬遷到郊外去了。李大化這個人敢想敢幹,只要是他認準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從這個脾氣上說,他和王天成屬於同一類人。
    但清河省爆發的系列腐敗案,讓李大化上升很猛的政治勢頭來了個急剎車,中央從穩定全局出發,從外省調來了郭雲石做省委書記,可能考慮到李大化確實能力非凡,經濟上又沒有問題,就又讓他做了一屆的省長。
    做省長和做省委書記,雖然都是正省級,但一個是一把手,一個是二把手,按黨內通行的叫法,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誰是主誰是次,大家心裡跟明鏡似的。
    郭雲石可能是受《毛澤東選集》的影響太大了,又是老軍工出身,搞什麼東西都愛帶點戰爭的味道,他到清河省主政五年,張青雲看清河電視台的新聞和省委機關報《清河日報》,發現他著力抓的幾大著名工程,都帶點火藥的味道,像「扶貧攻堅戰」、「基礎設施大會戰」、「工業強省戰略」、「人才興省戰略」等等,讓人感覺似乎又回到了戰爭年代,他到了哪裡,電視畫面上都顯示出紅旗飄飄、戰鼓擂擂的場面。
    這樣一個整天沉浸在戰鬥幻想中的省委書記,自然和一貫我行我素的強人李大化尿不到一個壺裡去。李大化有李大化的辦法,他就是悶著頭,不爭論,踏踏實實地干實事,反正省政府由我說了算。但像省政府整體搬遷這樣的大事,他李大化一個人是定不了的,要向省委書記郭雲石匯報。
    郭雲石看李大化心裡根本不服自己,就想藉機敲打敲打他,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老李啊,這省政府搬遷的事情我看先緩一緩吧,最少也需要四五十個億吧,這麼大一筆錢,對於我們清河省也不是小事情,老百姓知道了會怎麼看?我們西部山區的三個市,有一百多萬老百姓連吃水都困難,出門要走幾十里山路,我們還是多為他們考慮考慮吧,改善一下他們的生活條件。至於省政府大樓,我看比別的省雖然說不上先進,但也不是最落後的,先湊合著用吧,等我們的經濟條件好了,再動工不遲。」
    官場就這樣,誰的官大誰說了算、誰有理,雖然他另有目的,或者是心理陰暗,你也毫無辦法。李大化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件事只好一拖再拖,直到李大化的省長任期屆滿,也沒有任何動工的跡象。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該聊的也聊了,袁保山就低頭看起了文件,張青雲知道,這是領導要開始工作了,人家是領導,不好意思趕你走,你自己得會察言觀色。
    張青雲看看表,時間已經過去半小時了,就站起來對袁保山說:「多謝秘書長關心我,我剛來省政府,許多規矩還不懂,還望秘書長多批評指正!領導批評我,才是真正關心我的成長,領導要是不批評我,那就說明我沒有什麼希望了!」
    袁保山笑著點點頭,用手中的鋼筆指著張青雲說:「小張,你小子講話有水平,要不王省長離不開你,走到哪兒把你帶到哪兒。你這句話我愛聽,有些年輕人在機關裡呆了好多年,就是弄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以為只有受到了領導誇獎才有希望,偶爾挨了領導批評就失魂落魄,這是完全錯誤的。領導批評你,是關心你,是沒有把你當成外人,你身上的毛病改了、少了,不就有希望了嗎?我們這些老同志不就是這樣上來的嗎?」
    張青雲恭恭敬敬地又聽他發表了一通高見,看他還有意猶未盡的意思,就站在那裡,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袁保山也看出來了,衝他擺擺手說:「你先去忙,你先去忙,有時間我再和你閒聊。我看出來了,你雖然年紀不大,對許多問題卻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不錯,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實在太少了!好好幹吧,跟著王省長,你會有大好的前程的。到時候別忘了我這個老頭子啊!」
    張青雲忙在臉上堆出燦爛的笑容說:「哪裡會啊!哪裡會啊!」說著就退出了袁保山的辦公室。
    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秦主任就站了起來,說:「兩位省長還在談公務,估計也差不多了,我現在就打電話,要小趙把今天的文件送來,等會兒有些急的你讓王省長先簽。」說完就打電話出去,說,「小趙,把王省長的文件送過來。」
    過了兩分鐘,就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走過來。張青雲看她穿著一套職業套裙,個子有一米六,皮膚白皙,眼睛不大不小,身材適中,也是一個標準的美女。剛走到門口,先衝著張青雲來了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說了一句標準的普通話:「你好!」然後又衝秦主任微笑著點點頭說,「主任好!」
    秦主任忙向張青雲介紹說:「來,我給你介紹介紹我們省長辦著名的美女——趙雅莉,清河大學文秘專業畢業,標準的才女加美女!今後你們要緊密合作了,共同為領導做好服務。」
    清河大學,雖說是清河省最有名氣的大學,但在全國卻是個不入流的大學,看年紀張青雲判斷趙雅莉也就是二十四五歲,這樣的年紀、職業、學歷,能夠進省政府省長辦做秘書,可見此女來歷非凡,沒有特別強硬的關係,根本不可能進得來。
    張青雲正想著,聽秦主任開始向趙雅莉介紹張青雲,說:「這是王省長的秘書張青雲,青雲直上的青雲,也是一位著名的才子,長得也帥啊,你們倆我看挺合適的,配合好啊配合好。我們省長辦一向可是藏龍臥虎的地方,才子多美女多,許多人現在都混得不錯,最大的混到副省級了,只要我們兄弟姐妹團結好,為領導做好了服務,我們都有大把的前途。你們握握手啊握握手,今後就是自家人了。」
    秦主任說著又衝張青雲做了鬼臉說:「抓住機遇啊,美女的手可不是隨便就能握的。」
    張青雲看趙雅莉大大方方地把手伸了過來,只好象徵性地握了一下,向她說了一句:「你好!」
    小趙剛把抱在胸前的文件夾放下,裡面的門就開了,林正義和王天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兩人臉上都洋溢著微笑,看起來心情都不錯,談得也很好。
    林正義沖張青雲和小秦、小趙點了點頭,就走了出去。王天成送到了門口,就轉過身,對他們三個說:「有什麼急的文件沒有?」
    張青雲還沒來得及看,說不上來,只好由趙雅莉開口。她說:「報告省長,有三份比較急的,我這就給您拿過去。」
    王天成看了她一眼,問:「你這個小姑娘,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你叫什麼?」
    秦遠哲忙介紹說:「省長,她叫趙雅莉,前年剛來的,那時候你已經到東州市委了,她是趙老的孫女。」
    「噢,是趙老的孫女啊,都參加工作了,你爺爺身體還好吧,有時間我去你家看看他老人家,時間真是不饒人啊!」王天成看著趙雅莉說。
    「趙老」,張青雲迅速在腦子裡過濾著符合這個條件的老領導,可能是趙志剛趙省長,十幾年前做過清河省的省長的,是李大化省長前任的前任,資格相當老。怪不得趙雅莉小小年紀就能進來,她是典型的高官子弟。
    王天成走了進去,小趙把文件給他放好,張青雲也跟了進來,把王天成的杯子裡的水加滿,放到他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就和趙雅莉一起退了出來,輕輕把門掩上。
    趙雅莉沖張青雲微笑了一下,擺擺手,說了一句:「再見啊,你桌子上有電話本,上面有我的電話,有事打我電話啊!」說完就轉過身,扭著不大不小好看的屁股,邁著標準優雅的美女步調,走了。
    張青雲看著她的身子,曲線很好,性感雖然比不上范小玉,但顯然更年輕,是知識女性的氣質,高貴,大方,這顯然和她的出身有關係。
    坐在秘書辦公室的高級老闆椅上,張青雲手裡拿著文件,裝著樣子看著,他知道自己看不看這些文件都不要緊,看了只是瞭解一下大致的意思,王天成忘了或者找不到了問起,自己可以說得出見過沒有。作為省長的秘書,那些文件上根本沒有自己下筆的地方。
    送到這裡的文件大都經過了三五道程序,上面有各秘書處秘書的擬辦意見,各處處長的意見,各分管副秘書長的意見,分管副省長的意見,有些重要的還有常務副省長林正義的意見,最後才是到王天成這裡,讓他定奪。
    其實意見已經非常明確,王天成只要畫個圈,寫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這就表示他已經看過了;對於那些必須表示明確意見的,他寫上「同意」就行了。對於他不同意的,他會寫上暫緩或者再研究的字樣,下邊的人就會明白下一步該怎麼做了,是推倒重來還是研究補充,自有秘書長去做善後工作。在東州市委呆了三年,張青雲明白,這些東西都是大同小異,沒什麼稀奇的。公文都有固定的套路,舉一反三,到哪裡都一樣。
    只是這一上午自己看到和聽到的,讓張青雲覺得,自己有些目不暇接,什麼好事都要來了,陞官、發財,那種讓人關注、仰慕的感覺,讓張青雲心裡感到很受用。
    特別是袁保山屈尊和自己聊天,常務副省長林正義特意和自己握手,都讓張青雲覺得,自己這個傻小子現在活出了自己的精彩,雖然這種精彩還是在王天成的光環照耀下,但畢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張青雲覺得,自己目前的狀態比二十五歲時都要好,那時候就是個愣頭傻小子。
    但如今這些人雖然拚命往自己心裡做事,張青雲還是有點懷疑他們的動機,心裡沒有太多真正的感激之情,他覺得這些人都是衝著王天成來的,和自己關係不大,就是換了另外的人坐這個位置,他們一定還會這樣做的。
    這種想法讓張青雲覺得心裡頓時灰暗起來,勢利,一切都是在演戲,大家都是演員,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如果在十年前,這些人哪怕是和自己說上一句話,張青雲覺得,自己都會感激他們一輩子,但現在,自己雖然表面上努力裝出一副感激的樣子,心裡其實是滿不在乎。我早晚都會得到,你不做有人為我做,誰感激誰啊?
    擅長湊熱鬧,燒熱灶,不擅長燒冷灶;最喜歡錦上添花,不屑於雪中送炭。這是中國人典型的處世方式,自以為精明得很,生怕表錯了感情,什麼都經過內心精確的計算,但這個舉動,恰恰暴露了我們的目光短淺、勢利、鑽營投機的品性。
    雪中送炭別人會記你一輩子,而錦上添花,卻只能換來別人廉價的言不由衷的感謝,這種感謝絲毫不值錢,它是互相利用和交換的前奏而已,利益還在就有意義,利益不在一點意思都沒有,誰也不會記得誰。
    正胡思亂想著,電話接連響了起來,都是找王天成省長的,有財政廳、公安廳、交通廳的廳長,這些廳長對張青雲都很客氣,熱情地自報家門,稱呼他為張秘書,話裡賠著小心。
    張青雲知道,這些人在清河省裡都是威風八面的人物,要不是自己給王天成當了秘書,要想見這些人一面,那基本上是比登天還難。這些人都是前省長李大化的鐵哥們兒,或者是得力干將,現在主子倒了,新主子上來了,趕忙表忠心來了。
    不知道他們和王天成具體說什麼,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通融感情,說點祝賀之類的話是少不了的。官場就這樣,大家雖然都心知肚明,但該做的表面文章、該說的肉麻的話還是要做、要說,這叫做踢門檻。
    一瞬間,張青雲想起魯迅的一句詩:「城頭變幻大王旗」。現在的省府大院不就是這樣,李大化下了,王天成上了,接下來必然要進行人事上新的一輪大調整,誰上誰下,省委書記杜茂林和省長王天成說了算。每五年進行一次,這是明擺著的事實。
    按慣例,那些年齡接近六十歲的廳長就沒有什麼希望了,接下來幾個月就是老老實實地過渡,出去旅遊考察一番,或者出出國,該享受的盡量享受,該吃的吃夠,該玩的玩夠,該安排的人安排好,該提拔的人抓緊時間提拔,要不然一紙令下,光榮離休了,就什麼好處也沒有了,再想辦任何事情,都難上加難了。
    只爭朝夕,是不少即將退出政治舞台的官員們的生活寫照,只不過這時候他們忙的是自己的私事。
    張青雲覺得,這也難怪,權力這東西,太讓人不可捉摸,說沒有就沒有了,幾乎是一夜之間,一個說一不二的人,突然間被一紙公文解除了全部職務,轉眼間就什麼也沒有了,說什麼也不會有人聽了,想辦什麼事也辦不成了。這種感覺讓習慣於發號施令的人肯定不習慣,甚至心理上產生恐懼。
    越害怕失去就越想趁現在說話還管用,多撈點實惠,多賺點便宜,多安排些自己的親信,反正事情辦了,位子佔住了,就是自己下來了,也有人感激自己,為自己辦事。繼任者即使不滿,也只是心裡干氣,毫無辦法。人他開除不了,官他撤不了,只有慢慢消化。
    風氣如此,都是這樣做的,誰也不說誰。
    在黨校時張青雲就知道,每換一任校長,黨校就突擊提拔一批人,進一批人。下台的校長認為,反正以後自己不是黨校的校長了,黨校是死是活,於我無礙了,只要有人找到我,送了禮,我就給他提拔提拔,把編製佔滿,不給後來的接任者留下太多的空間。人情不賺白不賺,錢不收白不收。這就導致了官員的「五十九歲現象」。
    黨校的校長賴春紅知道自己要下台了,一夜之間就研究了三十多個幹部的提拔問題,報到市委組織部,組織部嫌多,沒給他批。下邊的人議論紛紛,說給他送了多少多少禮,連科長副科長都沒有混上,就罵他下手晚了,沒有早做準備,讓別人白花錢。
    張青雲聽了他們的議論就抿著嘴笑,回家對老婆鄭麗麗說:「這個賴春紅,真是夠過分的,看最後一下子了,誰的禮都敢收了,不管辦成辦不成的。這下可好,辦不成了,挨了不少罵,有些人嚷嚷著要找他把錢要回來。真難看!」
    鄭麗麗說:「幸虧咱們沒給他送禮,要不然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張青雲說:「我哪會啊,提個科長副科長的,有什麼意思!」

《省府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