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一條河的兩岸

    他們不僅相信靈魂,還能看到靈魂。
    他們說:就如人要穿衣裳一樣,靈魂也有衣裳,
    身體就是靈魂的衣裳;他們說:就如晚上人要脫衣
    睡覺一樣,靈魂也會離體而去。
    大邊巴臉上有塊疤,生下來就有,疤痕的圖案十分奇特,很像是耳朵錯位之後印在了顴骨上。疤痕延續到了下眼皮,以至顧盼時眼白閃爍不定。此外,大邊巴還是個又高又瘦的女孩兒,臉長,說笑時複雜的表情神氣活現,好像疤痕比眼睛的表情還豐富。大邊巴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總是說說笑笑,嘻嘻哈哈,並且和男生打打鬧鬧,經常做鬼臉兒嚇人。既然是與生俱來的缺陷,藏著不如炫耀,似乎讓別人害怕成為她的值得炫耀的快樂。她有個外號,叫「快樂鬼」,開始我覺得很奇怪,鬼還有快樂的?後來才知道鬼在高原並不總是可怕的,很多鬼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有喜怒哀樂,可與人相處。有一陣子大邊巴消失了一段時間,後來才聽說她母親突然過世了。那陣子班裡瀰漫著一種奇異的氣氛,課上課下學生們竊竊私語,神神秘秘,好像談論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後來幾個女生認真地告訴了我有關情況,我覺得難以置信。她們說大邊巴的母親死後沒兩天就給家裡來了報了信,說她要在第七天的黃昏回家一趟。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人死了怎麼還能再回家一趟?
    我的學生說怎麼不可能,人死之後有段時會變成鬼,她們都看見了大邊巴母親了。她們說,大邊巴母親那天把走什麼路線,從誰家門前經過,幾點幾分都說得一清二楚。我的學生們說,她這樣說是要別人迴避,別衝撞了她,要不然她就再也不能脫生了,就真的變成野鬼了。其實規矩人們都懂,但還要再強調一下,特別是要對小孩子強調一下,就像老師總是強調紀律一樣。
    她們說的有鼻子有眼兒,說那天水泥廠區每條小街都非常安靜,太陽剛落下去大邊巴母親就如期而至,她借助黃昏的影子一帆風順回到家中。這是我的女班長格吉說的,她可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她說大邊巴的母親一回家就從繪有蓮花和白象的櫃子裡取出一隻銀手鐲,擦拭了一會兒交給了大邊巴。她還與家人共進了晚餐,和大邊巴說了會兒話,囑咐大邊巴好好學習,聽老師的話(王摩詰顯出一種少有的無奈的表情,因為這畢竟是另一個時空的事,是王摩詰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事)。我的學生說,她不但喝了新打的酥油茶,還喝了甜茶,最後披上了一條哈達藉著黃昏的影子原路返回。格吉說這中間一點差錯也沒出,所有人都安安靜靜,沒人走動,這時候不許高聲說話,不能碰掉杯子、碗、筷子,要收起平時夜晚飲酒的喧嘩。
    這不可能!不可能,我大聲說。格吉同我爭辯,她還從沒同我爭辯過,她每說一句話都強調是親眼所見。大邊巴母親的影子就好像水上的影子,穿一身黑衣,包著平時的綠頭巾,還戴著黑耳環呢。德清卓嘎說沒錯,她也看到了,次珍也同樣說看到了,甚至連憨直的丹巴尼瑪也說看到了。誰都看到,都說自己看到了,只有我沒看到?您不知道這件事,我們沒告訴您,他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說。就是不能告訴您,他們說。為什麼?為什麼?沒人回答我的問題,最後還是丹巴尼瑪說,您是生人,和我們不一樣,丹巴尼瑪就差說我是漢族人了。死人怕見生人?我沒聽說過,以後再有這種事你們一定要叫上我。叫上您您也看不見,格吉說。為什麼?!我問,沒有回答,可能也回答不了,在她們看來我就是不一樣。要是我死了還能回家嗎?還能在課堂上囑咐你們什麼事嗎?她們「哇!」地叫起來,完全沒想我會這麼說。
    大邊巴又上學來了,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手上多了一隻手鐲。她們舉著大邊巴的腕子讓我看,大邊巴不住點頭,證實她們所說一點兒不假。這是證明,從信任角度我絕不認為這是偽證,我甚至從所有天真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那個黑衣的女人。我見過那女人,做家訪時,現在她就在她們的眼睛裡閃動。
    什麼是真實地發生?真實的邊界在哪兒?我們相信一張桌子存在,是因為它不僅可視還可觸摸,在二維空間內我們證明它存在的手段可以很多,甚至可以多到無限,但我們是否從心靈的角度證實過桌子的存在?我們從來也不使用過這種看似可笑的方法,因為我們生活的空間是有限的,而高原人的心靈空間是無限的。他們或他們的語言從不完全相信死亡這件事,生命對他們而言是一條河的兩岸,其間有舟楫相送,可以過來過去,生死並無絕對明確的界限中。視覺並不完全由視網膜決定,它還由心靈決定,而心靈又是由語言決定的。他們不僅相信靈魂而且還能看到靈魂,看到靈魂像生活中人一樣走來走去。我的學生給我舉例說,就如人要穿衣裳,靈魂也有衣裳,人體就是靈魂的外衣;靈魂也並不總在身體中,就如同晚上人要脫衣睡覺,靈魂有時也會離體而去。後來,一個學生家長給我舉了做夢的例子,人人都會做夢,夢就是人的另一種形式,一種靈魂的形式,夢是靈魂對身體的暫時游離,那位有學問的家長說,假如這身體不堪使用,那就像穿破的衣服一樣,靈魂也會將身體丟棄。如果身體突然不堪使用,比如得了暴病,靈魂就會變成遊魂,要四處遊蕩一段時間。如果有什麼事未了,靈魂還會返回家中,將事辦妥,與家人告別。因此人們常常被告誡在曠野,山谷,廢墟或無人居住的建築物中切不可大聲喧嘩,那裡通常是遊魂的棲息地。遊魂最怕驚嚇,一旦被驚嚇,就會變成水中的餓鬼,就再也無法上岸,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這是一種解釋,也是一種語言,是雪域高原人世世代代生活的語言。事實上除了這種特殊的語言,他們與我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一樣生活,開玩笑,飲酒,熱愛生命,為前程打算,痛苦,悲傷,祈望未來,只是他們認為沒有死亡。他們多了一維空間,而我認為那是不存在的空間。但手鐲是怎麼回事呢?它可不是語言或意識,它可是實實在在一個物理空間,它怎樣落在了大邊巴的手上?
    那件事過去了,一切如常,沒有什麼不同。手鐲戴在大邊巴腕上,永遠不會丟失,而且還會傳下去。我教育她們,傳授知識,也常被她們取笑。沒有絕對誰改變誰,只是一種雙向的給予、多種的心靈方式。
    是的,多種的心靈方式。

《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