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馬房到底有何種秘密,白天我都看到了,無秘密可言,無非是馬術教練永遠在睡覺或永遠在聽評書。那麼晚上呢?簡女士與馬術教練在此幽會?我覺得這很正常,實在沒什麼,即便不是愛情我仍認為很正常。只是床第之樂我見得太多了,而且即使從色情角度來看,男人高大如牲口,女人嬌小如小羊,也缺少視覺上的創意。
一
我不知道馬房到底有何種秘密,白天我都看到了,無秘密可言,無非是馬術教練永遠在睡覺或永遠在聽評書。那麼晚上呢?簡女士與馬術教練在此幽會?我覺得這很正常,實在沒什麼,即便不是愛情我仍認為很正常。只是床第之樂我見得太多了,而且即使從色情角度來看,男人高大如牲口,女人嬌小如小羊,也缺少視覺上的創意。在我看來,他們事實上還不如我和羅一有看點,至少我和羅一倒過來了,在女權主義看來羅一是可讓女人揚眉吐氣的。當然了,我還不瞭解夜晚,夜晚也許不僅僅是性事。不過我不明白的是,我究竟妨礙馬術教練什麼了?難道有些事即使簡女士想讓我知道馬術教練卻不想?
我決定在宵禁後的夜晚採取行動,不過行動前我還要鞏固一下與7只值夜狼狗的友好關係。這可不能小視,儘管白天它們接受了我的食物和撫摸,但我仍拿不準晚上它們是否嚴格執法、恪盡職守。我向葉子申請了許多肉腸和下水,每天黃昏行動,頻繁會晤馬房的7只保安兄弟。我採取了由近及遠、步步為營、逐漸接近馬房的策略:第一天,我關著房燈在庭前小坐,沒什麼,它們沒過來。第二天,我稍稍接近了池塘,果然就有3只黑影飛躥而來,幾乎一下將我撲倒。這是它們的習慣。它們聞我,扯我的衣袖,好像要把我拉回去,對我已經相當不錯。我及時呈上肉腸,同它們握手,撫摸它們,甚至和它們擁抱。這一天我覺得可以了,莊園一片漆黑,只有馬房亮著教堂似的七彩玻璃燈。那種紫花色我已看慣了,但在近處仍覺恐怖。我在池塘邊的灌叢中蹲伏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這期間總有兩隻狗不離我的左右,我不知道它們是出於友好還是對我仍不放心。
兩點鐘,馬房的燈突然滅了。他們不會總待在屋子裡,總要出來走走。果然,燈滅了不大一會兒,就有3個黑影出了馬房。我身邊兩隻值守的狗立刻躥過去,我想另外5只也毫無疑問從不同方向正在奔向主人。那3個體積不等的黑影無疑是簡、教練和馬,我的夜視功能已得到一定恢復。關於夜視功能我記得簡女士曾對我描述過上山之後的情景,簡女士說自從上到這荒山以來不僅神清氣爽,甚至連感覺器官也起了明顯變化。簡女士特別提到自己和這裡別人的眼睛。很多來到山上的朋友開始都強烈地建議莊園的小徑上最好適當裝一些路燈,晚上莊園太黑了,顯得有些沉悶。簡女士自己當然知道這一點,但她有自己的道理。簡女士說,現在城市都亮起來了,到處是霓虹燈、裝飾燈和廣告燈箱,人類輕而易舉就可看到夜晚的事物,夜晚不再神秘,而且因此人類原有的弱光夜視功能也大大退化了。簡女士創辦莊園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恢復人類一些固有的本能,比如人的夜視功能。簡女士說原始人沒有燈,晚上照樣能狩獵,什麼都看得清楚。現在城市亮如白晝好像什麼都看得清,實際什麼也看不清。城市已使人類喪失太多,所以現在才有那麼多現代病。簡女士說,她的工人剛開始上山時晚上都得打手電,很不適應;現在他們全都不用了,晚上走路看什麼都一清二楚。簡女士是個有理想的環境主義者,這一點從她的身體力行和所掌握的這方面的知識可以說確鑿無疑。
是的,儘管我在山上待了不過若干個星期,但我覺得自己的夜視功能已相當不錯。我甚至能看清簡女士衣著的顏色,看見她裸露的手臂。簡穿了一件酒紅色的晚禮服,頭髮披散,裙擺飄蕩,讓我想到舞劇裡的吳瓊花。簡說過她早年在部隊曾跳過《紅色娘子軍》,吳瓊花至今是她的偶像。是的,這個夜晚簡火紅飄逸,在高大的教練的陪護下彷彿是赴某個夜晚演出。教練和馬的顏色差不多,自然也是盛裝,穿著黑色的有金屬皮扣的馬甲,像鬥牛士,又像堂吉訶德。整個看去,夜晚的確如同舞台,雖然沒有觀眾,他們也不需要觀眾。現在,教練上了馬,酒紅色的簡女士好像雲似的也一下升起來,顯然是被俯下身的騎士的手臂托起來的。
馬、馬術教練、簡女士,三位一體,在濃重的夜色之下慢慢地像夢一樣漂浮起來。他們要去哪兒呢?他們已經走遠了。
我悄然進了馬房,打亮小手電,一步步走上陡峭的樓梯,到了教練的房間。手電之下,床上一派劫後似的狼藉。突然間照到一片血跡,或許是職業使然,我立刻想到兇殺。儘管我從未接手過兇殺案,儘管我盼望兇殺案,但我還是大吃一驚。誰死了呢?教練殺死了簡女士?難道剛才的簡女士並非真的簡女士?不,不,那分明是簡女士。或者那雖然仍是簡女士,但事實上已被殺害,那是她的魂魄,不然她怎麼那樣一下像雲一樣飄起來?
不過,某種味道讓我對那片血產生了懷疑。是的,整個房間都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惡味,這股味比房間中永遠存在的「恐龍呼吸」還鮮明,至少在引起嘔吐上它們是相近的。我仔細檢查了血跡,又再次俯身聞了聞,確認惡味來自這灘血。我必須承認對這種黑血有點陌生,它讓我想到很久以前在某個賓館我接觸過的一個小姐的血,當時我還以為她是個處女,但味道讓我突然想到不對,是小姐的經期還沒完。當時我感到十分噁心,全無了興致。是的,現在這種味道讓我斷定這是女人下體的血,並且從顏色來看是女人經期後期的血。
沒錯,很快我又發現了新的證據:一隻安全套。安全套已經被拉長,頭部沉甸甸的,上下都掛著黑色凝結的血塊。那血剛才讓我興奮了一下,現在讓我感到沮喪。那只巨型的被拉長的安全套讓我感到敵意、憤怒,讓我無法不想到牲口,想到馬術教練一貫的看著我的目光。我不明白一個人要是驕傲到牲口的分上還算不算是驕傲。我要安裝設備,這是今晚主要的任務。但現在我幾乎有點猶豫起來,我不想見到惡臭的血,還有馬術教練被誇張的xxxx!當然了,我還是將紐扣竊聽器與針孔暗拍探頭拿出來,分別把它們放在床板下和窗楣上的角落裡,這些地方通常都是不易被發現的。發射距離調到了500米,是無線暗拍最大的允許距離。
我已計算好未來幾天所在的遙控位置,那是在馬房與池塘之間的一處灌叢,距離稍有些遠,但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隱身之處。而且,為了不至於因設備的陌生或殘留著以前羅一濃重的體味而引起狗的興趣,我必須事先把設備讓狗熟悉一下,給狗聞聞,以免發生意外的麻煩。羅一讓狗發出狂吠是很可能的,就算是從來不叫的狗,這點必須想到。一個優秀的偵探必須總是心細如髮,什麼事都要想到前頭,前輩們在這方面積累了大量成功與失敗的經驗,許多是血的教訓。當然,也許現在我其實不必要如此小心謹慎,我面對的不是謀殺,目前也看不出有什麼重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無非還是我司空見慣的性行為,頂多再噁心一點。馬術教練的玩意兒真有那麼大嗎?我表示懷疑。
我窺視了太多的淫亂,至今也算不上一個偵探,頂多像馬術教練說的是個密探(這個混蛋,一眼就把我看透了)。我曾想成為一個像福爾摩斯那樣的偵探,像波羅或柯南那樣的偵探,但是目前我們這行人還沒得到法律上的允許,我們本身還要偷偷摸摸的,同偷情者並沒本質不同。我們還要應付工商公安的盤查或追查,就像丈夫應付妻子一樣。我們從不敢公開聲稱自己是偵探,儘管媒體有時那樣叫我們。
二
週末——總是週末,城裡人湧入莊園。此時莊園即使在宵禁的夜晚也顯得濁氣上升,看來人是最大的污染一點不假。許多房間的燈徹夜亮著,麻將嘩嘩作響,宵禁時間當然後移了。兩天來,我都蹲守到半夜也沒見簡女士去馬房。週末無秘密,馬術教練是否也有雙休日?這兩個夜晚我只看到簡女士一個人夜遊,在馬上或池塘的鞦韆上獨坐,直到天色微明。馬房也早早關了燈,我不知道馬術教練是睡了還是去了什麼地方。星期一,莊園終於安靜下來,我再次進入偵窺的灌叢。20分鐘前我已注意到簡女士躑躅獨行,像一團霧進了馬房,那時我身邊的狗躥了出去,可以肯定7條狗全部跟在了簡女士身後。像前幾個晚上一樣,我依然沒帶顯示設備,我認為只要監聽就夠了。我怕帶了顯示設備會在極度無聊情況下忍不住打開顯示屏觀看——那絕對是很無聊的,簡女士不是青春少女,我不知道她身上是否乾淨了。
一想起那天床上的惡味我就感到某種絕望,馬術教練怎麼受得了那種已不年輕的血呢?現在我幾乎有點同情馬術教練,他真得有雙休日。我的羅一再恐怖也還不至於有那種惡味,不,呵,我的羅一甚至可以說是芬芳的。羅一使用真正的香水。現在我一想到她的「茉莉花」香水就感到陶醉,每次當羅一強暴我時渾身上下都充滿著「茉莉花」浴香。是的,我的羅一一直用「茉莉花」香水。說實話,我以前聞不慣香水味,但自從與羅一肌膚相親之後也開始越來越喜歡「茉莉花」香型,在堅持民族香水這一點上,我和羅一有著差不多惟一的共同嗜好。羅一絕不會用什麼洋人的「恐龍呼吸」,她當鏈球運動員時到過許多國家比賽,不是沒見過花花世界,但我的羅一從不買外國香水,只用「茉莉花」。在我們看來,「茉莉花」是全世界最純潔最動人的香水,特別是雅典奧運會之後,我們的張藝謀導演讓全世界都知道了「茉莉花」,我們是多麼驕傲啊,我們更離不開這種香型了。相比之下,「恐龍呼吸」就是腐朽、變態、倒錯,而且一點也不環保。「恐龍呼吸」是從動物身上提取的香型,那得殺害多少動物,這一點簡女士難道不知道嗎?那個生日的夜晚簡女士殊異的美麗,我幾乎愛上這個夜女人,現在某種感覺完全消失了。我遲早會得上厭女症。我想。
好了,是時候了,現在我戴的監聽耳麥已傳出說話聲音。聲音斷斷續續,這其中包括身體接觸、金屬紐扣開啟以及其他諸如水杯、櫃門及某種不明金屬的碰撞聲。話語中沒透露出我想知道的可能存在的秘密,不過我倒是聽到幾次教練提到我和羅一的名字。後來耳麥傳來了喘息聲,說話的聲音突然高了好幾度,教練似乎在質問簡女士。他還要待多久?你管他幹嗎?你為什麼非要進行這個遊戲?他會毀了你!他要毀就毀吧——噢!你真是瘋了!你為什麼不瘋?你現在瘋吧,瘋吧,我要你瘋……沉默。喘息。呻吟。不,不,不,你不答應我沒情緒,讓他滾!不,噢!讓他滾,答應我!噢,不,噢,噢,我答應……你答應!噢,噢,我答應,答應,答應……你發誓……我發誓……讓他滾!噢,不!那我抽死你!噢!噢!……抽死你,抽死你,抽死你!噢!噢!噢……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聽到了皮鞭聲和尖叫聲。叫聲尖厲、刺耳,這是暴力,甚至是兇殺。現在我有點後悔沒帶顯示設備。要是有顯示器多好,可以看個究竟,顯然這和以往的淫亂不太一樣。我決定立刻返回工作室,一刻也不能耽擱。我以最快的速度取回設備,打開電源,發射,反饋,調適,很快顯示屏上出現了房間的畫面。上帝,非常清晰。簡女士已完全裸體,但又像是全副武裝。簡女士被吊在從屋頂垂下的金屬掛鉤上,身體纏著七八道的黑色繩索,手和腳都戴著鐐銬。這還不算恐怖,最讓我難以理解的是,簡女士並不算豐滿的Rx房上竟然被夾了一些小夾子(那是真實的Rx房,以前戴的胸罩無疑是加厚的),兩隻顯然彩繪過的漂亮的乳頭也各夾了一支烏金閃亮的小夾子。小夾子顫顫悠悠,像小天使一樣。此外,簡女士頭上纏了浸血的繃帶,頭髮披散,目光疲憊而堅定;臉上、胸前,甚至於下體都在淌血——血的色澤太鮮艷了,顯然是化妝的。整個看去,簡女士正在承受著類似內戰時期的酷刑,讓人無法不想到早年電影中的渣滓洞、白公館或納粹集中營裡等此類的事物。馬術教練穿著說不上是哪國的軍服,敞胸露懷,一身胸毛,手執馬鞭。他下體裸露,xxxx火紅而憤怒(估計吃了偉哥,不過還是不如安全套顯示的那樣巨大),隨時都可以攻擊,或者已經攻擊過了……
沒有謀殺,只有暴力或暴力表演。簡女士是多麼的忠貞不屈,她在承受女人想像中所能承受的一切暴力。她是戰士。她死去活來。她奄奄一息。馬術教練將一杯冷水潑在簡女士的臉上,血又順水流下來。簡女士慢慢睜開眼睛,馬術教練無恥地吻Rx房上的小夾子,用嘴重新夾好。簡女士抽搐了一下,依然充滿蔑視,直到下體火紅的馬術教練再次施暴……
尖叫……慘叫……嚎叫……
我關上了屏幕。
但耳麥仍發出著駭人聽聞的叫聲。
我關閉了一切。
萬籟俱靜。
三
依然是性事,只不過儀式化或戲仿化了。受難。暴力。十字架。這些本源自宗教,那麼歷史上的一切極端行為,包括英雄行為,是否也模仿了宗教的受難意識?那麼如果說男人視死如歸的「受難」情結來自信念或上帝的話,女人的受難意識又來自哪兒呢?也是十字架嗎?宗教其實與女人最無關係,但結果往往是女人最堅貞,最有信仰。那麼女人的受難意識除了來自宗教、歷史、讀物、影片,是否也來自她們天然的自身的血?是的,歷史上那些忠烈的巾幗很少不飽受身體與生殖的摧殘,像聖女貞德、卓婭。暴力從來都會把所有能想像到的摧殘施予女性。簡女士雖未經歷戰爭或犧牲,但軍人的父輩影響以及關於那個年代的電影在其心靈深處無疑是經歷過的。暴力與英雄情結可謂由來已久,既有現實中的受難體驗,比如最直接的愛情,又有影片以及讀物施加的根深蒂固的女性受難史的影響。那麼,簡女士是在以性的方式重返那些噩夢呢,還是要穿越那些噩夢?簡女士除了以身體的方式還能有別的方式嗎?她把自己裝扮成貞德或卓婭或江姐,而她原就是一個女兵——的確是太像了。然而,說到底這不過又是一場性快感活動。這種SM(虐戀)遊戲通常是對施暴與受暴的模仿,他或她只有依賴於這種模仿才能從中獲得快感。當愛已枯竭,也許就只剩下倒錯了。
對一個窺淫者(窺淫也是一種病,我的病是連這一點也基本喪失了)來說,這或許饒有趣味,但對一個渴望成為偉大偵探的我幾乎就是嘲諷。沒有謀殺,沒有暴力,只有對暴力的模仿。只有瘋狂、假血、性表演。如果我要瘋狂,我寧願回到羅一身邊,寧願被羅一施暴,寧願被羅一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畢竟,我們雖然不能說是愛情,但也還是正常的交媾。而且,不管怎麼說,羅一還有「茉莉花」的民族傳統,而簡女士全盤西化了。所幸從屏幕上看,簡女士身上的黑血似乎乾淨了,要是那天晚上的血我想我真的會徹底地絕望,想起那股混合了「恐龍呼吸」的惡味我就想吐。
我等待著結束。夜視表顯示已是深夜3點,他們該結束了,就算是最複雜的SM也該結束了。有研究者說,一場做愛的運動量大體相當踢一場足球,那麼SM是否得相當於兩場或三場呢?
馬房的燈在又過了20分鐘後終於滅了。
狗比人反應快,我注意到左近數條黑影兒箭一般活動起來。我目不轉睛注視著馬房,馬房在失去照明後更像一個有著黑色剪影的教堂,它的姿態如此怪異,以至有點不真實。如同那天深夜看到的,不久之後3個身影兒慢慢從馬房出來,高低錯落,分別是馬、馬術教練、簡女士。無疑馬術教練和簡女士都很疲憊,因此走得非常慢。像那晚上一樣,馬術教練先上了馬,有些吃力,接著簡女士一下升起來。
三位一體,如此孤絕,慢慢踏上了微白的山路。
也許失眠的簡女士這會兒會睡上一會兒?
我甚至對馬術教練產生了一點好感。
我想我現在應該迅速回到馬房取回暗拍和竊聽設備,然後再跟蹤他們,今晚我恐怕要受點累了。是的,我正是這麼做的。我說過我的踮腳兒適合疾行,跑、跳、衝刺都行,惟獨不適合慢走,更不適合山路。因此在簡氏莊園的峰迴路轉中,我除了最初幾次跟簡女士在山路上跋涉,再沒遠行過。但現在這是我的職責,我只好再難為一次自己。
他們翻上一道淺山,站在小山頂上,像一幀剪影。
他們停下了,一動不動。行了,我心說,到此為止吧,這樣很美,像唐詩,美極了,恰到好處,既孤獨又美妙。或者他們此刻要離地而起,冉冉升起,飛到那一彎月牙兒上去?我巴不得如此。要麼就請回吧。別再走了,我腳疼。但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們好像真的要升起來,但卻是倏忽下去了。我箭一般地衝向山頂,完全趴下來,氣喘如風。我看到他們下山的背影。那是一處谷地,對面是更舒緩的一座高山。我幾乎要禱告他們可千萬別上那座山了,但是,顯然,他們又開始上山了。
我的該死的腳!假如我不是我的腳……
「之」字形的山路對馬上的人如同夢的道路,但是對一個踮腳兒大概就是噩夢。我還要跟著他們嗎?這有意義嗎?我總這樣問自己。事實上作為一個偵探這樣發問一般是被禁止的,偵探的信念就是耐心、徹底、永不放棄,沒有什麼不是可疑的。走吧,跟上他們。我的兩條腿跟著四條腿,偵探的苦跟誰說呢?好了,就別再考慮是否有意義了。翻過兩座淺山,他們又上到了更高一點的山頂。他們離上弦月更近了,就在山尖上,又是很美的剪影,但此刻我覺得再無美感。我只求他們別再走了,可憐可憐我這個踮腳兒,停下來吧。但他們又翻過了山頂。簡女士說她的夜晚是豐富的,根本不需要在網上畫餅充飢,她這麼走沒法不豐富。
我挨到了山頂上,心裡長長出了口氣,我想這兒應該是終點了。這兒是一座有著雙峰的山頂,雙峰之間是一個深深的谷地。我的夜視功能得到極大的恢復——這樣像野生動物的走法沒法不恢復。我看到谷中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建築,正是這一小片模糊的建築讓我舒了口氣。是的,他們在向那裡走去。我加快了節奏。上山我比較慢,下山我總是使用輕功,儘管腳尖鑽心地疼痛,但每次若干個蜻蜓點水式的飛奔,幾次必要的隱伏,我都能大大拉近與他們的距離。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從沒來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次可能不是徒勞,至少發現了他們的終點或終點之一。
我必須特別當心,放慢速度,隱身前行。
他們到了一處籬笆門前,停下,簡下了馬。教練也跳下來,我聽見一聲口哨,像拉了燈繩一樣一間房子就亮起了燈。借助燈光,我大體看清這是一個院落,兩三間瓦房和一間屋頂佈滿茅草的高腳木屋。高腳木屋與瓦房是個奇怪的組合,前者具有南國摩梭人的風格,後者又十分北方化,讓人想到喬家大院的局部。院中籐蘿傘蓋,兩棵橡樹高出籐蘿,與高腳木屋幾乎連成一體。亮燈的不是瓦房,是高腳木屋。木屋開啟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來,說實話,開始我以為是葉子呢。儘管當時我有點吃驚,但我認為葉子出現在這裡也不是不可能,這兒的一切都是可能的。我真的瞭解葉子嗎?不,雖然不是葉子,這個我認為的葉子穿著簡單的睡衣,頭髮披散,從高腳木屋梯上下來,開門之際放出了屋內粗野的男人的鼾聲。這鼾聲讓我混亂、眩暈、意識交錯,因為我幾乎熟悉這鼾聲——這是毛茸茸的鼾聲,是當年野考隊隊長的鼾聲!我永遠忘不了他摟著我的女學生的鼾聲!在指揮車上野考隊隊長鼾聲如雷,大鬍子和胸毛上淌了許多的口水,而我的女學生竟那樣貼著他,還給他擦口水——這讓我感到這世界如此令人絕望。現在瓦房的日光燈驟然亮起來,照亮了整個籐蘿傘蓋小院!
我承認我看到蘇未未有點激動,同時也更加沮喪。
馬術教練和簡女士進去了,可以斷定這是簡的一處別院,一個失眠又是夢的地點。簡女士定期還是不定期來這裡?今天是星期一,我上次見他們騎馬上山是星期四,就是說一和四是某種規律?但我的蘇未未看上去為什麼沒準備?難道並無規律,只看簡每次的興致?或者今天太晚了,顯然作為侍者的蘇未未已先睡了?他們在那裡吃、喝、小憩?這毫無疑問。高腳木屋的鼾聲越來越響,可能剛才的哨聲驚動了隊長所以一時鼾聲也小了一些?現在又鼾聲大作。我不能想像簡女士到這裡還有什麼其他事情,就算毒品交易也不必這麼翻山越嶺的神秘。當然,也不再可能有淫亂行為,馬術教練不可能,他太累了,就算藥勁也該過了。
四
簡女士出來了。呵,蘇未未也出來了。我立刻隱身。簡女士換了一身衣裳,穿了一身西服套裝,莊重而筆挺,幾乎讓我想到空中小姐的打扮。蘇未未換了一件白大褂,胸前帶了聽診器。她們個子差不多,不過,蘇未未一看就是年輕人,即使在這夜晚,年輕人還是年輕人。她們的裝束讓我摸不清怎麼回事,她們如此職業。馬術教練沒跟著出來,也許休息了,也許還在飲酒?也許他的使命暫告完成?
蘇未未和簡女士出來後先到了小院後面,我緊跟上去,悄無聲息。她們沿著院裡一條緩升的模糊不清的小徑向對面山腳走去。谷中植物茂盛,加上天空不斷有浮雲遮住月亮,有時伸手不見五指。她們不打手電,一深一白,並肩而行。她們要去哪兒呢,難道是去看什麼病人?
她們在山影前停住了,突然打開了手電,蘇未未在拿鑰匙。
她們帶了手電,但現在才拿出來。
這是一處隱秘的山門,借助手電的光亮我看到蘇未未剝開籐蔓,露出一道閃閃發亮的金屬門。鑰匙轉動,門「彭」地開了,緊跟著裡面射出一道驟亮的強光,就像閃電一樣,轉瞬即逝,因為門立刻又關上了。
這是什麼地方?我不能設想如果是簡一個人,如果不是有蘇未未,我是否敢跟到這裡。我摸到了山門前,試著輕輕剝動籐蔓,轉動萬能鑰匙。一般說來,我們極少採取溜門撬鎖的方式,這是違法的,但工具還是常帶的。非常奇怪,我竟然打不開山門。鑰匙轉動了半天始終沒有聽到應有的「卡嗒」一聲,難道我開鎖的技術生疏了?我鎮定了一下,重新打量鐵門,沒什麼特殊的,我受訓時見過何止上百種鎖,對鎖的結構瞭如指掌。我再次試,還是不行,急得汗都下來了。我從未經歷過如此虛無的可轉動但就是打不開的鎖,真是失敗!正當我已經絕望,就在這時,門居然被我一個意外的不慎的舉動輕而易舉撞開了。門根本就沒鎖!我說怎麼開不開。
我真是太低級,太不冷靜了!
可是為什麼沒鎖呢?難道忘了?
顯然不會,這是撞鎖,不故意留門肯定要撞上。我的汗再次淌下來,不過這次不是熱汗,而是冷汗。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進去。我想簡女士是否早就發現了我對她的跟蹤?那麼現在也許是陷阱?不過簡女士為什麼要害我呢?我想不清她有什麼理由害我,就算簡女士要害我也應該讓馬術教練跟著,怎麼只叫上了蘇未未?蘇未未為什麼換上了白大褂?難道要對我進行醫學觀察?對於這些疑問,一個偵探所有的擔心都不是多餘的,不過因此裹足不前那也不是一個偵探。
我進到裡面,扭動門鎖,將鐵門撞上。我不是要表示義無反顧,而是防止馬術教練進來。我想萬一有危險的話,我對付兩個女流總沒什麼問題,特別是對付蘇未未——我早就想對付她了!鐵門只是第一道門,還有第二道門,兩道門之間是個正方形的門廳,多管日光燈亮如白晝。第二道門是一道鋁合金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條甬道。甬道很長,同樣亮著日光燈,而且居然是雙面道,一條是鋪著紅地毯的台階道,一條是水泥光面道,就像醫院通常有的走擔架車的專用道。由於坡度的關係,我看不到甬道的盡頭,只是感覺甬道盡頭更加明亮,那裡有微塵冉冉上升,因而也更虛幻。
讓我完全沒想到的是,第二道鋁合金門竟然被反鎖上了。這真讓我糊塗,如果有意給我留下鐵門為什麼又要鎖上第二道門?難道簡女士不相信我能打開第一道鐵門?是的,不錯,這種鋁合金門鎖對我真是小菜一碟,三下兩下就被我捅開了,然而我並不愉快。
五
就算甬道沒人,我仍側身、貼牆,這是我們的職業習慣。我走在紅地毯的台階上,無聲無息,越到下面越感到一股陰森的混合著各種刺鼻味道的冷氣。開始我認為只是簡女士身上留下的「恐龍呼吸」的味道,但很快我認為不光是「恐龍呼吸」,還有福爾馬林、來蘇水等各種醫用液體的味道。光醫用味道我可以承受,但混合了「恐龍呼吸」就讓我有點受不了。一步步接近盡頭,越來越明亮,微塵也越來越蒸騰,味道也越來越強烈。的確,我越來越感到某種博物館或太平間的混合的刺鼻的味道。隨著我的不斷下探,甬道盡頭底部慢慢升起了一道整體的玻璃門,看上去越來越像一個巨大而明亮的魚缸。魚缸前又是一個廳,有多管日光燈、金屬休息椅、盆栽植物、大理石地面,兩邊還各有一個類似票箱的裝置,甚至牆上還有類似「前言」的說明文字。
隱約聽到裡面高跟鞋清晰的走路聲、簡女士沙啞的卻又呆板的講話聲、某種氣泡的咕咕上升聲。的確,這並非醫院,而是類似博物館或紀念館的地方,至少是博物館或紀念館的一個展廳。展廳四周掛著大小不一的圖片,每幅圖片上都有專門的照明,下面同樣有文字說明。展廳中部並排陳列著3具透明的玻璃罩,就像水晶棺,裡面各陳列了3具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們簡直就是遺體,就像躺在水晶棺裡一樣!
稍稍冷靜了一點之後,我才注意到3具水晶棺還有文章——上面都吊著藥瓶,透明塑料導管差不多從天花板一直延伸到玻璃罩內。玻璃罩內如果注滿福爾馬林,那幾乎就是人類的標本,就像我們在自然博物館裡看到的玻璃器皿中的男嬰。但是我看不到福爾馬林,我只看到3具「標本」,不同於標本的只在於3具人體都插著輸液導管。
簡女士一身套裝,像任何一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或者空姐、講解員、收銀員,總之與所有職業女性裝束差不多。簡女士手執講鞭,嗓音專業,指指點點,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同電視播音員一樣。是的,簡女士在講解,甚至於在播音,儘管展廳沒有一個聽眾。如果非說還有聽眾的話,那也算不上聽眾,那是工作人員蘇未未。
此外就是我,而我是誰呢?
我不知道這3個男人是誰,不知道簡女士是否因為「恐龍呼吸」的啟示才採取了「博物館」行為。這是一起謀殺案?就算是的話,對於一個真正的偵探算不上什麼。偵探是職業行為,不應該心存任何恐懼,偵探見過的兇殺案太多了,正如醫生見到的屍體一樣多。不過現在情況似乎有點不同,雖然這3個人都是標本或展品,但事實上都還活著,都有呼吸,都還插著導管。他們活得比死還可怕!這是謀殺嗎?不,但比謀殺還殘忍。或者這是行為或觀念藝術?有點像!現在我才理解了簡女士為什麼換上了職業裝,理解了馬術教練為什麼說簡女士是魔鬼。那麼馬術教練也是受害者?或是另一種活動的展品?他雖然沒被放置在此處,但被放置在了馬廄裡,甚至於教堂裡;他的職責是經常要扮演一個施暴者,他為何要屈服於簡女士?她向他施了什麼魔法?以至他還要威脅我離開?我無法想像。
我的女學生蘇未未在著名的「野人事件」後銷聲匿跡,現在居然藏身於此,那麼她也在為簡服務?而且顯然已服務了不短時間。蘇未未掛著聽診器,背對簡女士,正在洗手池前忙碌。我的女學生對簡女士的講解充耳不聞、麻木不仁,無疑她聽得太多了。蘇未未是學生物的,可以負責這裡的日常工作,或者也可稱博物館的工作,在我看來這比她當年在「野人館」工作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今天也幸好有她在場,否則我不毛骨悚然才怪呢!
我手握探頭,身子差不多貼到牆上。我在拍攝。簡女士似乎還沒注意到我,或者也不想注意,現在她要想發現我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在這座明晃的大廳,儘管我貼牆而立,實際上根本沒有藏身之處。既然如此,發現我是遲早的事,我又往前湊了湊,我想,就算我被發現簡女士也不一定怎麼吃驚。
現在簡女士移到了第二具玻璃罩前,動作職業而連貫,就好像背後有無數聽眾。她時而敲擊玻璃器皿,時而點擊金屬支架上的文字說明。我聽不清她講什麼,當然更無法錄音,這是多麼遺憾。我在台階之上,角度有點類似俯拍。我又下了兩級台階。事實上我一直在不可遏止地向前移動,當我將簡女士連同文字說明牌一起推搖成近景和特寫時,終於知道了講解的內容。文字說明牌體例大體同自然博物館的說明一致,如產地、習性、雌雄、科屬、分佈之類。產地一個是北方,一個是南方,另一個不詳。自然都是雄性,均生活在城市水泥森林與汽車轟鳴的柏油路上,性兇猛、貪婪、變異。當然在共同的體例之後還有不同介紹,諸如簡曾經如何遭遇他們,如何與狼共舞,何時何地擒獲他們,他們如何應被視為人類變異的標本。講解是如此冷靜而又瘋狂,我的手在顫抖,我甚至認為簡女士和玻璃中的人是一樣的,應該還有第四具玻璃棺——她應該在講解之後也進入裡面待上一刻。毫無疑問,這是3個和簡關係密切的男人,我幾乎一下就認出其中的兩個,儘管我從未見過他們。然而我不明白的是,簡女士怎麼把他們扯到動物標本上去了,進而非要採取博物館的行為?或許簡女士已超越了男女之事,認為自己具有了審判人類的權利?是的,不錯,環保主義者經常指責人類,這不稀奇,但像簡女士這樣也太出格了!
六
葉子的父親(顯然是葉子的父親)西裝筆挺,領結雪白,頭髮還是普通的短髮,略有花白,臉上早已褪去早年海邊漁村青年的黝黑。當然現在也說不上白,不過文質彬彬,十分儒雅(儘管眉頭緊皺),整個人看去好像有一層水霧。不用說是時間的原因。葉子的父親在3具玻璃罩中間,按排序應該是第二個被請到這裡來的。盡頭的第一個人身材頎長,即使躺著,仍然很帥,臉刮得也最乾淨,加上一身淺灰西裝,簡直像格裡高利·派克。這位「派克」(不用說是當年的營房科長)照簡女士曾經的說法是個花花公子,但我覺得他實在太帥了,我
相信簡女士還是按自己的感覺打扮了他。馬術教練有點「派克」的影子,但檔次差遠了,就好像「派克」有一位鄉下弟弟。第三個,也就是最後一位,非常陌生,我從未聽簡女士講過,而且明顯沒經過淨化處理就被請到玻璃罩裡。此人頭髮很長,髒兮兮的,紮了一個馬尾辮,穿了一件混亂的攝影背心。如果不是髒兮兮的,如果哪怕手乾淨點,他也可以讓人想到一點《廊橋遺夢》的攝影師。顯然他來的時間最短,臉上尚沒有一種類似水霧的東西。
正當蘇未未為「派克」聽心臟、簡女士開始講解攝影師時,我悄然出現在展廳裡。是的,我決定現身,因為事實上她們已經發現了我。儘管如此,當我推開玻璃門時還是讓她們稍稍怔了一下,不過時間非常短暫。我示意蘇未未我也在工作,讓她繼續,同時還情不自禁向蘇未未丟了個眼風。蘇未未只是輕瞟了我一眼,對我的出現一點也不驚訝。
現在我已不再使用探頭,而是高高舉起微型攝像機,放手從各個角度拍攝。微型攝像機很適合隱秘展廳的氣氛,而不適合電視台新聞發佈會的那種攝像。不過,是否應該使用電影攝像呢?如果說我對電視是蔑視的、排斥的,那麼對電影則始終充滿敬意。現在這裡的一切,蘇未未、簡女士、3具玻璃罩內的男人、播音員般的講解聲、講棒的敲擊聲、強烈的日光燈、冰冷的表情、牆面上的圖片及說明文字、藥瓶、導管、面部特寫,這一切我認為已不亞於希氏的電影。我到了蘇未未跟前,近景攝下了蘇未未的工作。她正在給葉子的父親聽心臟、搭脈、量體溫,在專業醫用夾上做記錄。當她拿出溫度表對著燈光看時,我小聲說:「我想起來了,你大學上的生物系。」我的意思是生物學與醫學很靠近,她做護理完全有基礎。蘇未未頭也不抬,根本不看我。過了會兒,我又說:「我來這裡有一段時間了,見到你很高興。」我不能說太多,簡女士還在講解。蘇未未像所有年輕醫護人員一樣冷漠,但還那麼漂亮,什麼也沒弄髒她、毀壞她,就算50多歲的野考隊隊長也沒能將她的青春毀壞。
簡女士講完了,剛剛還如空姐一樣挺拔(顯然一直在堅持),現在一下子鬆懈下來,非常疲憊,幾乎要暈倒。蘇未未迅速跑了兩步,扶住了簡。也許每次簡講完都是這樣,不過我認為今天應該是她最累的一次。我不知道她何時就發現了我,也許在山路上,也許更早在馬房就知道我在偷窺,那麼她也早就發現了我放置在百葉窗內的探頭?她是瞭解我們這行的,她甚至僱用偵探反調查我。這個女人是個冷靜的瘋子。那麼她今天盛妝與馬術教練SM更像一種展示?她受虐了那麼久,又一路翻山到了這裡,又在展廳筆挺地講了半天,怎麼受得了?我注意到蘇未未也有些吃驚,問簡怎麼了,有什麼問題。簡閉著眼,搖頭。蘇未未將簡扶到水池前,給簡倒了一杯純淨水。兩個女人一個白衣天使一個藍色空姐,都如此乾淨,全不像罪犯。蘇未未要扶簡上去,說回來再收拾這裡。簡閉著眼擺擺手,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是突然睜開眼,向我招手。
「你該走了。」簡無力地說,向我伸出了手。
難道要我扶她回去?儘管始料不及,我還是伸出了瘦瘦的不過仍是男人的手臂。簡挽住我,我一步三回頭看蘇未未,我是多麼不想離開她。蘇未未多少也有些茫然,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剎那間的樣子是麼無辜,甚至於多麼天真,當然不是為我。
我不太穩地扶著簡挪出展廳,走上長長的甬道,走在紅地毯上。
「每次都這樣嗎?」我問軟軟的簡。
「不。」
「每星期一來這裡?」我又問。
「不,應該是週四。」簡說,幾乎靠在我身上。
「那今天——」我說。
「不要問了,今天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
出了密室,將鐵門關上,我們置身於燦爛的星空之下。
「空氣真好!」我大聲說,長長舒了口氣、
簡仍閉著眼,對新鮮空氣毫無反應。她雖挽著我,但身體很輕,沒有一點溫度,我攙著她如同攙著一個影子、一團空氣。但是就是這個人,這個女人以空氣的方式掌控著一切,掌握著每個人,所有人都為她所用,包括現在的我。不太長的一段路,至少有4條狗跟著我們,同樣一聲不出。後半夜的星空如此明亮,天已快亮了,好像水洗了一樣,但濃重的山影仍有些可怖。簡在我的臂圍裡幾乎睡著了,我真不明白,一個耗盡了身心的人,一個依在我臂彎的人,身體怎麼還會這麼輕?儘管有馬術教練,她仍沒有歸屬感,難道她本能地還在尋找?雖然她早已徹底絕望。
快到小院了,我看見了馬術教練。馬術教練已騎在馬上,看上去已在柴門等候一會兒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教練早已看到我們,但是沒有過來,一直等在柴門邊上。也許以前也這樣?我不由得停下來,準備放開簡,我說已到了,簡只是睜了一下眼,又閉上了,依然靠著我。她輕得像鴻毛一樣。我不知道馬術教練是否用敵意的眼光看著我,因為他總是這樣。我將簡送到他跟前,告訴他她睡著了。教練沉思了一刻,居高臨下從我手中接過簡,一隻手將簡輕輕升起來,攬入懷中。
馬頭掉轉,馬屁股對著我。那馬真是高,我簡直像個侏儒。
當他們漸漸地由道邊側過身體來,我看到他們像以往那樣三位一體,慢慢踏上「之」字形山路。
他們走在月光深處,幾乎到了月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