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講 夕陽餘暉 晚霞如畫——清中晚期及民國青花

    收藏的誤解
    我剛開始喜歡瓷器收藏的時候,特別鄙視這個時期。這鄙視怎麼來的呢?都是老先生教給我的。我當時20多歲,跟老先生聊,一說到嘉慶以後,他就說:"那不能收藏,沒用。我們家吃飯的碗就是道光的,誰留那東西呀。"他特別鄙視這個時期的收藏。他跟我說,這些東西在歷史上都是搭售的,比如你在古玩店裡,買了一個乾隆的瓶子。店主說:"得了,我這兒還有倆道光盤,您拿回去用吧。"或者說:"我這兒還有一個光緒的蓋碗,拿回去喝茶,送給您的。"這些話,在我年輕的時候都有很深的印象。所以那會兒一聽說是嘉慶以後的,就不要了,也不想買。
    但我現在不這麼認為了。每個時期、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特徵,不管這個時代離我們遠近,它都要留下一個痕跡。這個痕跡對於我們不一定重要,但對於後人非常重要。今天要瞭解那個時期的青花,要用證據來說話,一個青花碗,就可以證明當時整體國力在衰竭。如果嘉慶以後所有的瓷器都蕩然無存,今天就沒有證據來說話。正因為嘉慶以後有很多東西留到今天,所以我們能用證據來告訴你:什麼是國家強盛的時候,什麼是國家衰敗的時候。
    時代的烙印由政治及經濟,由經濟及文化,對後人都有教化作用。藝術品本身有高低之分,但從收藏角度上講,很多東西並沒有高低,它只代表一個文化符號。所有文化的形成,無可爭議地跟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所有的東西都有所關聯,它不能孤立存在。那麼,社會經濟關係的變化,就一定導致文化的變化。文化的變化一定要有證據存在,這個證據的存在,正是它的價值所在,也就是收藏的意義。我們為什麼要收藏呢?就是拿證據來說話。而博物館就是用證據告訴你,我們歷史上是怎樣一個情況。用語言表述都很虛,我說當時的制瓷工藝有多高,那是虛的。只有你親眼看見那個瓶子,那麼精美,歎為觀止,你才知道究竟有多高。
    嘉道不分
    先從嘉慶說起。有學者認為,清朝到了這個時期,根本就不需要嘉慶,應該需要另一個雍正出現。嘉慶是個和事佬,除了把和殺了,誰都捨不得殺。和是傷害了他,他多少也算一點兒公報私仇,把和殺了,未能利用和的能量,很可惜。嘉慶的才華顯然比不上他的父親乾隆,不論是政治才華,還是藝術才華,都比不上。他也沒有很強的欣賞能力。他自己的個性比較懦弱,所以對臣下都非常寬鬆。不能說放任,但他確實比較寬容。中國歷朝歷代,封建社會的特徵就是君王一個人說了算,君王的個性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朝代的個性。那麼,嘉慶這種軟弱的個性,體現到瓷器上是什麼呢?也是軟弱。
    過去的古董行裡,瓷器在康雍乾三朝分得很清楚,就是康熙、雍正、乾隆。一到嘉慶、道光,習慣上就不分了,把倆擱一塊兒,合稱為"嘉道"。那麼,"嘉道不分"包含著什麼意思呢?第一,說明康乾盛世所代表的優秀陶瓷到此結束。"嘉道的",聽著就是一種輕蔑的口氣。嘉道瓷代表著大眾的、自由的、很隨意的標準盛行。第二,嘉道瓷是陶瓷中因循守舊的產品,過去在古董行裡被稱為"大路貨"。這種東西不是收藏用,是擺放裝飾的。外國人喜歡中國文化,不懂,買兩個大撣瓶,家裡擺著,反正不太貴,擺著好看就行,碎了也不可惜,等級比較低。第三,嘉道的東西過去不作為收藏品,博物館裡也很少有。20世紀80年代編寫《中國陶瓷史》的時候,瓷器寫到乾隆為止,下面就說"嘉慶、道光以後,江河日下",完了,連寫都不寫,比較蔑視。
    為什麼會形成這個局面呢?首先是國力衰竭。我們看那段歷史,嘉慶的問題不是嘉慶時出現的,而是乾隆晚期就開始出現了,因為有和。有一句話叫"和跌倒,嘉慶吃飽",但和真的跌倒以後,嘉慶並不能因此吃飽-和一個人的財產不能救整個國家。當你沒有生產力的時候,和的財產只能解燃眉之急,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衰落的局面。當時國家的經濟和政治走下坡路,已經無力挽回了。
    19世紀是中國不堪回首的一個世紀,很多優良的文化遺產都在這個時期毀之殆盡。比如"萬園之園"的圓明園,比如永樂時期在南京修造的報恩寺塔,這些著名的中國景觀,都在這個時期毀滅。19世紀這個不堪回首的世紀,又導致了20世紀上半葉,就是在1949年以前,中國處在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很多上了年紀的中國人,都能感受那個時代帶來的痛苦。今天是一個安定的社會,而戰爭社會的殘酷是和平時代的人不能想像的。那麼,禍根是什麼時候種下來的呢?就是乾隆晚期到嘉慶。在這個時期,優秀的督陶官制度就此終結。制度沒了,剩下的都是"代管"。什麼事一代管,就得瞎一半兒。景德鎮改成地方官去代管,不是中央派大員來了,那就完全不一樣,一看就是官方不重視了。嘉慶以後的官窯,形成一個簡單的定式,就照著以前的路子,該怎麼燒,你給我燒出來完事,不求創新。
    但嘉慶初年的時候,還有一點兒好東西,為什麼?乾隆爺還在呢!嘉慶四年,也就是乾隆去世以前,清朝有兩個年號。老百姓就知道:嘉慶改元了,稱嘉慶元年、嘉慶二年、嘉慶三年、嘉慶四年。那宮裡怎麼說呢?得叫乾隆六十一年、乾隆六十二年、乾隆六十三年、乾隆六十四年,還要承認乾隆的餘威。所以在這個時期,有一模一樣的瓷器,但款識寫得不一樣,一個寫"大清乾隆年制",一個寫"大清嘉慶年制"。景德鎮所有的信息都是通過中央政府提供,兩邊都得討好啊,所以兩個款都得寫著。一回燒倆瓶子,寫爸爸一個款,寫兒子一個款,反正誰都不得罪。
    嘉慶皇帝在嘉慶四年以前沒有權力,殺和珅都是乾隆死後的事。乾隆剛一駕崩,嘉慶幾天之內就動手了。按照過去的說法,老爺子屍骨未寒啊,這邊就動手了。但是誰都明白,只要乾隆有一口氣在,嘉慶都不可能殺掉和珅。
    江河日下的嘉道瓷器
    嘉道以後的青花,顏色開始清淡,釉面開始稀薄,質量下降,偷工減料,這是一點一滴積累的結果。鴉片戰爭爆發以後,景德鎮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產品從質量到數量都在下降,技術人員大量流失,青黃不接。這個時期的特點在瓷器紋飾上有所體現,能夠看出紋飾開始變得軟弱,跟人物性格一樣。我講過,康熙時候的龍紋,都極富有擴張性,極富有殺傷力。到了乾隆,就變得非常平緩,是一個標準的龍紋。到了嘉慶,這龍紋就有意思了,它變得非常嫵媚,非常軟弱,好像在討好世人。三個階段,都能感受出微妙的變化。我老說,嘉慶那龍,就跟剛洗了澡出來似的,特別乾淨,一看這事就要瞎。
    

《馬未都說收藏·陶瓷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