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記者女孩洛麗塔打斷了Franck的長篇大論:Franck,你的床好嗎?
    法蘭克仍然笑著:我的床是我的收音機,每天有天氣預報。
    廣告白領Eka在跟一個老外說著話:我私人的上海其實很小,有點回到30年代的感覺,但那也只是表面像。比如我的同事和朋友都有一個洋名,比如我每天說英語的機會跟說中文的機會差不多。這不是崇洋媚外,這是一個非常混合的城市,有很多遊客,有很多特殊的遊客,就像在海洋的中心。彷彿全世界的人都看著上海,因為上海是新的,上海是個女人,女人是未來,上海是處女,就像一個處女。Likevirgin,likevir—ir—gin
    女孩非非拿著電話:他是個真正的英國男人,像英國男人那樣對我構成誘惑和「仇恨」,但是沒有理由去跟隨,只有甜蜜的關於慾望的味道留在我身上,並且喚醒我一些新的情緒,僅此而已。我又要關閉自己一段時間了,不接電話,不出門,不喝酒,聽舒緩的時髦音樂,每天曬點太陽,和平地生活在自己的房子裡,就像去年夏天那樣,一切都會好的。昨天終於睡了九個小時。我現在每天曬太陽。Iwillbefine.
    電視裡的錄像內容是M餐廳裡的戴墨鏡的女孩被假裝吊起來採訪的情形。
    女孩脖子上掛著根繩子假設被吊著。
    AndrewBull站在電視機面前很認真地看著。
    電視機裡的採訪者:你最近在忙什麼?
    女孩:我們都在策劃下一代人夜晚的夢想。
    電視機裡的採訪者:設想一下你的讀者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女孩:我的讀者都是具有妄想狂特質的憂鬱症患者。寂寞的人最擁有畫面想像力。
    電視機裡的採訪者:你把愛放在哪裡了?
    女孩:我的愛無所不在。而我們要學會的,是如何跟自己的痛苦住在一起。這是我目前的工作。
    電視機裡的採訪者:你對男人怎麼看?
    女孩費力地拿起一個本子,費力地對著鏡頭翻著這個本子。
    女孩:你們看,你們看,全是空白的,一個字也沒有,這是我對男人的認識,我不瞭解他們。
    電視機裡的採訪者:性和愛情,婚姻呢?
    女孩:這些都是「跟男人的關係」問題。我跟男人的關係是這樣的:我想世界上是有「男人」這種說法的。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當我碰到一個讓我感覺他是男人的人,哪怕他比我年輕很多歲,我也會立刻知道自己是個女人。這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正確的性、愛情和婚姻,就應該是一種回家的感覺。正確的男人,他可以進入到我身體內部,找到那個我一直用盡所有力氣保護的地點。這跟性高xdx潮一點關係都沒有。現代人都應該學會自己幫助自己的性高xdx潮,而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應該是回家的感覺。在所有不正確的關係之下,形式主義只可能是害人的。
    電視機裡的採訪者:那麼如何在所謂「不正確的男女關係」中得到拯救呢?
    女孩:時刻停留在真相和新鮮中。隨時隨地製造新的快感,這是一種不斷需要去練習的技巧。
    第二章午夜以後,政通路小硬石酒吧(2)
    Eka還在跟人說話:五角場是最魚龍混雜的地方,大學生、民工、文藝青年、盜版唱片店,我喜歡那裡的氛圍,很多搖滾樂隊都是從那個地方出來的。政通路是個有趣的地點,晚上黑乎乎的連個路燈也沒有,小硬石開了有十年了,上海最早的「瘋子」樂隊也已經都剪掉了長髮,上班結婚,但酒吧還在,力量就在,現在你去那裡,可能會看到體育學院的學生在那裡彈吉他唱著健康的情歌。在那裡工作了九年的廚師小王,很多年前他寫過一句話:我要殺死所有的羔羊,因為他們背叛了草原。所謂地下文化走到了更地下的地方。像棉棉這種人,屬於不上不下,不中不洋的人,這是她的選擇。上海已經讓她成為一個鬼。她不再是火熱而新鮮的了。她根本已經不能再出來面對所有的人了。她找了一個酒吧女做她的模特,你看她把她的模特吊在那裡,並且接受採訪,背她寫好的台詞,這是她的選擇。國定路57號有一個廢棄的工廠裡每星期六有演出。國定路上還有個唱片店叫2046。在上海做音樂是最慘的,無論是樂手還是DJ。但是這些人從來沒放棄過。他們被踩在最底下,你需要走很多路才能看到他們漂亮的臉,而且你要非常小心,可能那些廢棄的鋼會劃破你的腳。
    一個男孩跟一個女人在說話。
    男孩:上午在家睡回籠覺,做夢夢到在一個大平地上的寨子裡,很多類似強盜的人,然後是星際移民的飛船,上面有很多人和設施,很擁擠但是還是有一些設施,然後是有人偷我的包,我和那個小偷去了山寨,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殺了那個小偷。然後回到從山寨開始的夢。我們去一個寡婦家搶劫,他們抵抗,我用一個塑料的瓶子就切割開了他的頭皮流了很多的血。然後又遇到他偷我的包,我又在後來的任務裡殺了他。然後重複,我告訴他,我殺他就要進入輪迴,所以這次我不殺他了,然後轉入別夢境。在馬路上遇到初中時喜歡的女孩子,她已經變老了,然後她走入一條很多人都在裡面走動的猶如幽魂一樣的弄堂裡,然後我往前走,然後夢裡做了很多思索性的旁白,然後夢醒。
    女人:我今天也狂做夢,夢見在德國做宣傳。我今天也狂睡覺,我也睡了回籠覺,不過這回籠覺睡得很長,你記得我跟你說我前陣子幾個月天天睡不著覺吧?現在睡成這個樣子。前陣子主要是因為戀愛,看來戀愛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情。這麼一想就不敢出去找男人了。連愛都不敢亂做了,萬一做了愛上了可怎麼辦?但是我不做愛就會狂吃,我無法克制地狂吃,我只要一做愛就不吃東西了。但是睡不著覺太恐怖了。如果做一個熊貓但同時還睡不著覺,那就要瘋了。還好我現在還睡得著覺。我現在每天睡得一塌糊塗就根本理解不了睡不著覺的事情。你的夢實在太可怕了。你有啥事情要這麼緊張啊?儂要好好想想和檢查你自己。儂那麼緊張幹啥?我實在想不通小小年紀也沒人逼你為什麼那麼緊張?好在你還有我,可以說說,這樣減輕很多。
    男孩:你這麼一說說實話我真的是老緊張的,我為什麼這麼緊張我也不知道。我看到Bobby的時候我覺得他比我還緊張還要亢奮,至少我看上去沒那麼緊張,當然其實我是很緊張的,而且昨天畫畫的時候我很明顯地緊張了,我把結構基本都瞭解了,但是就是不能畫得很慢,畫得慢一些才能畫得清楚,我就是很緊張的,分手的時候她說我就是一直很緊張的。我當然意識到自己很不放鬆,其實放鬆了事情才做得好做得快,這個我非常清楚,當我很放鬆的時候我的效率更高,比緊張的時候更加高。我是這麼想的,我真很緊張的,我的確意識到了我還是很緊張的,我總是那麼緊張,我的特點是緊張。其實和你說話,和任何人說話,做任何事情的時候我都會很緊張,我想是從小養成的,因為會被爸爸罵,所以凡事都很緊張的。其實他很多事情都做不好做不來,但是他想出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維護他的權威。他可以用辱罵和羞辱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權威,事實是他燒的菜不好吃,洗出來的衣服總是晾得皺巴巴的,做家務的時候一副很正經做大事的樣子結果也許還不及我做的家務。我知道你說過,痛恨自己父親的男人是很可怕的,不過至少,他要比外婆家弄堂裡任何別的男人有男人味道。外婆家以前房子弄堂裡的那些男人還要糟糕得多,都是雞毛蒜皮不堪入目或者給人感覺烏蘇得不得了或者就是猥瑣觸氣的。總的來說我爸爸還是比較看得順眼的一個,但是我只知道以前做任何事情他都要很煩,他們家的人都覺得自己很會做事情,但是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和我媽媽做的比,做人也好,做出來衣服和家務也好,媽媽的永遠讓人感覺舒服而且有層次,事實也是這樣的,媽媽的朋友都很讚賞媽媽所做的。媽媽很受不了他,就像我那天High掉對你說的。我永遠不知道我不太和父母一起住的那幾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那段日子我挨很多打,學游泳的時候是爸爸教的也搞得很緊張,我表哥一次來游泳本來想學,後來看到他的那種態度就對媽媽說,阿姨,我不學游泳了。所以說緊張對我來說是一種很習慣的過程,我必須要緊張一些,緊張的話說明我是在做事情,緊張說明我是認真得很的。我緊張到,明天要去打某個遊戲,我今天就要在家苦練一下。你找打火機那不算強迫症狀,洗手也不算什麼,因為那是立竿見影可以解決,如果到外面找個繩子栓上打火機就好,如果是洗手那也是很直接的事情。但是我凡事很緊張到底該做什麼,我經常睡不著是因為給自己下死命令,有時候睡眠充足到後來總是做出很不情願的夢來搞得人還是很憔悴的,所以說我總是很緊張的,所以我要用King那麼多,因為可以難得放鬆一下,對我來說High只是能放鬆就可以了。我幾乎不能有一個時刻是可以無所謂的,我太緊張所以在放鬆的時候太瘋狂,自小就是如此的。可能外公也是個很刻薄的人,所以我也會很緊張,總的來說就是吧。因為以前住的都是離休退休的老幹部的地方,所以說很多時候我就要給家裡有面子,要講禮貌要很多事情不能做,我只想說我是很囂張的孩子,我外公是很要面子很低調的機關幹部出身,這麼一來就亂了,最後結果自然是經常挨打,說到底是他們自己沒本事想鞭策一個孩子去給他們爭面子可惜找錯了人!最後其實就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得了強迫症,這麼追溯的話,我幾乎想不起來了。雖然我小時侯的照片要比媽媽小時侯和我長得基本一樣沒差別的照片看上去要高興,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總是遭遇那麼多的問題,還需要按照父親一輩的觀念來矯正很多的東西,真的沒有辦法想。很多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沒有從他們身上學到任何東西,很小的時候因為看書的關係瞭解的東西就超過了父輩,然而他們又沒有給予正確訓導,他們做的在我看來是刻薄和不講道理,最後我根本沒有辦法和他們有所溝通,最後的結果其實就是我對周圍的很多不信任感,我幾乎無法信任他們,這又該如何是好呢?他們也許感覺不到自己在我這裡失去的威信,我超越了幾乎每一個親近的人,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讓我折服的人,這樣的人我很需要,每一次我總是快速地學習到很多的東西,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學習他所有的東西。人最後會是很孤獨的,人會發覺自己很孤獨所以又緊張了起來,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所堅信的是花園的原則,看到有些人的花園的理論的時候我覺得很好笑,他們所傳達給我的是他們是不明白什麼是上海的花園的,花園的最後感覺就是當你看見花園的時候你就知道那裡可以怎麼讓你High,這就是我所達到的感受。我明白花園的一切,但是我不能告訴別人,因為那是不能告知的一種東西。那時只能一個人在花園裡High,任何時候,我都只喜歡一個人在花園裡High,我覺得也許只有在花園裡High的時候我是放鬆的。我只能在花園裡High,不需要任何東西。花園是全部,花園是一個概念。一個地方如果具備了花園的精神的話,任何形式和表達都是不重要的。對花園來說,精神是一種前提,一種氣質性的東西,那個地方,只需要那個地方的一些感官上的東西,氣味也好,光線也好,生理上的反應告訴我們什麼是花園什麼不是,什麼是公園,什麼東西High到什麼程度,怎麼樣玩耍可以更加High,什麼東西是有同性戀氣息的什麼讓我們感覺到童年的時候對性的渴望雖然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什麼是性的途徑。我突然感覺做熊貓的人其實不痛苦,如果你想一下很小的時候你覺得性是什麼樣的,也許就不會覺得難過了。因為不是和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形式的關係,是和自己的關係,是和一個織物、一個氣味、一個場所的關係。可能性對你來說就是外婆家的床,某個夏天的下午,某個童年的玩伴的小雞雞或者是對一個小朋友毆打,或者是老師對你騷擾,或者是在偷窺,只是一種感官上的觸動和接納帶來的滿足感。我又不太緊張了,我總是緊張的,這個你要記住,所以緊張是很神經病的一個前提。
    第二章午夜以後,政通路小硬石酒吧(3)
    東大名路上,贊助商開著車,Lino拿著攝像機坐在她車裡。
    Lino:你讓我想起以前在少年宮學彈古箏時隔壁合唱隊的學姐,我總覺得你就是她。那個時候我在長寧區少年宮,那裡有很多兒童的遊樂設施,總是有很多孩子在那裡,他們還指派一些年紀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來管理這些設施。我們學古箏的地方是在一個大大的房子裡面,現在想起來,青少年、大人還有更小的小孩子混雜在一起的活動空間真是怪異。真的搞不清楚那麼多人是哪裡來的,我從來搞不明白那些醜八怪和做恐嚇群眾狀的男孩和女孩是憑借什麼被選拔去了那裡的,總之就是曖昧。少年宮的建築也是很曖昧的,那些結構複雜的大房子和那個時候上海緊張的住房交通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過去的100多年前建造出來,然後在外國商人、買辦的手上轉來轉去,好多都還被大漢奸和大官僚們佔據過,這些地方後來被愛國人士買下來,或者被充公。我總是會在裡面迷路。最讓人興奮的是沒有開放活動的下午和傍晚,有些樓梯不知道會把你帶去哪裡,那些寬敞的走廊,不知道是哪個方位傳來的腳步聲,卡式錄音機裡放出來音樂做背景的,從有花紋的玻璃窗裡射來的陽光和玻璃後面移動的人影,在那裡的孩子們感覺很舒服,從那裡他們學會了High。
    贊助商:我也進過少年宮,那時進少年宮是很光榮的一件事情。少年宮裡聚集了大把有奇怪愛好的人,比如用可口可樂的罐子製作成的有著複雜花紋的煙灰缸,狂熱的刺繡愛好者,把臉畫得如同猴子屁股,聲線如同閹人歌手的男孩子。那個時候還會有很多老外來參觀訪問,還有國外學校的孩子來聯歡。感覺像一個戀童癖者的俱樂部。漂亮的寶貝們被以課外活動和將來考試加分的幌子聚集到那裡,其中的佼佼者被挑選出來。所謂的佼佼者是指那些願意被把玩而且堅決投入不會意外生長的孩子,並且因為額外的輔導,這些孩子往往在他們的活動項目裡成績優異,至少老師對他們的評價很高,並且可以擔當主角。如果是一個關於羊和狼的舞台課本劇目,那麼,這個孩子肯定是羊,或者狼,我們只能去扮演花花草草和石頭之類的佈景。記得那時有些女同學,真的很會演戲,老師讓她演哭戲她立刻就會哭出來,甚至從舞台上下來都在哭。
    Lino:我記得那個學姐本來是學唱越劇的。第一次看到她是她畫著臉披著戲服在扮青衣,很迷人,嬌嫩欲滴的樣子。後來每次看到她的時候都很想親她。
    贊助商:那現在呢?
    贊助商邊說邊用手在脖子兩邊來回拉著她長長的黑圍巾.
    Lino:別做這個動作。這個動作讓我很興奮。
    Lino:現在,現在嘛你是一盤菜,我得想辦法做出一道美味佳餚,然後在把它吃下去。
    姐姐也在K的公寓。她的身邊是K。
    她們兩個都有點緊張,一邊說話一邊東看看西望望。有時說著說著還走幾步,像是在看畫展的樣子,又像是在等什麼人。有時她們也會假笑著跟路過的人打招呼。
    姐姐:這三個DJ不是我們公司的,我贊助他們跟你去國外做活動不合適。
    K做著一個動作:只需要那麼一點點錢,國外的媒體就都會知道你們「摩幻天空」了。這是中國香水第一次打入國外市場,我想用特殊的方法推廣它。
    姐姐:我不在乎國外媒體。
    K誇張地:想一想,WTO都進去了,你還說對國外的媒體沒興趣嗎?
    姐姐:為什麼要帶三個DJ出去?
    K:我的香水牌子叫ChinaUnderground(注27)。所以應該有中國DJ出現在展示會上。
    姐姐:ChinaUnderground香水什麼味道?
    K:人的味道。
    姐姐:人是什麼味道?
    K:是那種你可以感覺到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的味道。一個年輕人,脫離了殘酷的青春期,但依然離成熟很遙遠,他有過艱難的童年,有著特殊的身份。現在,他正努力地尋找方法成長,並在他特殊的身份中找出那些積極的元素。
    姐姐呆呆地看著她,然後笑了一下,笑得很真。
    K:我不騙你,真的。我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壞得可怕。這些跟我打招呼的人一半以上我都想不起來是誰,但我肯定見過他們。
    姐姐:別慌。我也是。三年前的事情我都記得,三天前的事情我全忘了。
    K:哎,你有沒有發現,讀過很多書的人身上有一種味道,不太好聞。
    姐姐笑。
    姐姐:你的鼻子不是壞了嗎?
    K笑:第一人民醫院的王主任幫我開好了。好的醫生就是藝術家。我現在什麼都聞得到。比如,G如果跟女朋友做過愛出來見我,我一定聞得出來他剛做過愛。還有,姐妹之間的味道總是很相似。
    K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
    姐姐:我從來不喜歡香水,香水是壞掉的科學。
    K:香水是虛構生活的能力。你不需要相信它當它不是香水的時候。你不需要對你的相信負任何責任。香水混合所有的東西,就像小說。香水是從生活中抽身而出的一種方法,可以立刻把你從這裡帶到那裡。比如你跟一個男人做愛的時候,你可以聞到他香水味道、牙膏的味道、香煙的味道、酒精的味道,所有的不同牌子的他用過的東西的味道在那一時刻把你帶到了另一個地方。而下一次做愛,可能是另一股味道。有魅力的男人會讓你覺得:事情只會越來越好。
    贊助商也來了。
    藝術經紀法蘭克在跟贊助商說話: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只是痛恨我們因為我們活著,並且如此生動。他們說這個世界沒有誰對誰錯他們恨我們。他們的對錯受到了鬼神的擺佈。他們很難做出抉擇也很害怕犯錯。他們認為這些事情一錢不值也不值得嘗試。我們嘗試所有事情而且我們從來不痛恨任何東西。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我們的罪過。我們也許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但是我們知道什麼是我們喜歡的,我們還知道下雨的時候我們要放哪首歌來聽。他們真的痛恨我們總是互相微笑。
    贊助商:哎,別這麼說,不管你是對的還是錯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想他們在想什麼。你想他們的事情想得太多了,都是小東西,沒有意思。他們不懂如何去愛或者如何去表達他們的愛。他們比較脆弱。買他們的作品並不代表喜歡他們的作品或者懂他們的作品。其實,我只有在看一百年前的作品時,才覺得自己是正常的。中國當代藝術?在我看來是個很病態的詞。喜歡藝術跟買藝術是不一樣的。
    第二章午夜以後,政通路小硬石酒吧(4)
    法蘭克:我跟你不一樣。
    法蘭克:但我也喜歡做生意。
    贊助商笑:法蘭克,生意人的空間是很狹窄的。
    法蘭克笑:但我想買條船,我想駕駛在海洋的中心。
    姐姐:為什麼要帶這三個DJ?
    K:因為ChinaUnderground是其中一個DJ的牌子,DJDavidK。我是受他們的啟發才做這個香水的。
    姐姐:誰膽子這麼大叫這個牌子?
    K:這個牌子可以成為一個生意。
    姐姐笑:但玩笑不能開太大。
    K想了想,狡猾地:這三個DJ,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情人,一個是我兒子。哈哈,開玩笑。
    姐姐:你覺得西方人怎麼看中國青年?
    K突然很嚴肅:我們知道他們比他們知道我們多。
    姐姐想了一會兒。她手裡一直拿著紙做的子彈頭:愛國主義在香水裡不起作用。
    K有點不耐煩:其實,我也可以給他們出機票。但是我真的覺得把積極的因素都放在一起會更好玩。DJ們在中國就像英雄。他們沒有辦法像西方DJ一樣在唱片店買到唱片,把全中國的夜店裡在乎音樂的人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500個。DJ們沒有錢。你知道上海女孩子的問題,她們不享受愛情,大多數的她們只要錢,而DJ沒有錢,但是DJ恰恰又是最需要錢和愛情的職業。他們需要支持,需要你這樣的獨立唱片公司的支持。其實我覺得無所謂,但他們太相信音樂了,其實那些不在乎音樂的人,那些在卡拉OK的人可能並不需要他們去改變。卡拉OK的人只要開心就行,大家出來玩都是為了開心嘛對嗎?用開他命和用可樂一樣都是用,誰也沒比誰高級多少。物以類聚。這些DJ都是瘋的。他們只能給他們將來的兒子鋪路,如果他們有兒子的話,如果他們的兒子也是DJ的話。
    姐姐:如果我贊助這次活動,我有個條件,這三個DJ跟「摩幻天空」簽約,成為我們的簽約DJ。我跟我老闆不一樣,我不喜歡做贊助商。
    K:什麼?簽他們幹什麼?他們還沒有做自己的音樂呢?
    姐姐:我們可以幫助他們。
    K笑:真的嗎?哦,你所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把所有有意思的人簽過來簽過去,但並不能保證對他們負責。好吧,我去跟他們說,你們自己談吧。
    姐姐:等合同準備好,我會通知他們來談的。
    K突然變得很嚴肅,眼睛時而看著姐姐,時而在另一個地方停留很久。
    K:我,很難過,關於你妹妹的事情。那天晚上,我跟Lino其實沒有什麼。那天晚上,你妹妹,很生氣。我到現在都反應不過來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警察也來找過我好幾次。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昏了,產生了幻覺,我真的反應不過來,真的反應不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姐姐停下來看著K,她經常會這麼看著別人,眼神既在這裡又像是穿越了這裡去了別處。
    K:我愛Lino,所以,我不能說我們沒有什麼,但我們真的沒有什麼。我不可能會殺你妹妹,對嗎?希望,你不會介意,對不起。
    K十分歉意地向姐姐低頭致歉。
    姐姐輕聲地,一字一句:別擔心,真的。Lino每有一次外遇,我妹妹都會震驚一下,就沒事了。有時候也會哭鬧一陣,但我們姐妹倆都不是很「作」(注28)的那種人。
    姐姐:他們兩個從13歲的時候就在一起了。幾乎所有的新鮮事物他們都是一起去嘗試的,他們是有很多小秘密的情侶。誰也不可能把他們分開,除非是他們自己想分開。Lino每有一次外遇,都會送妹妹一個禮物,小到一顆鑽石,大到一個浴缸,他們,在用他們的方式相愛,這跟任何人無關。我妹妹是我認識的最酷的女孩,她不需要任何人跟她道歉。
    K愣了一會兒:再見!
    第二章午夜以後,政通路小硬石酒吧(5)
    一個男孩在那裡對朋友說:
    只有死亡,可以讓我們明白我們是不是真的愛過,也只有死亡可以讓我們不再煩惱,至少是在生理上的。舒服不能代表什麼,舒服是錯覺,就像吸食硬性毒品一樣。我想談論自己和周圍的生活,這是我一直津津樂道的,但是,我又不想談論了,因為很無聊,就是那麼回事情,因為什麼都是一樣的。YY-s和貧民窟弄堂口夏天拿個小桌子喝啤酒是一樣的,BabeFaCe裡和工人文化宮的舞廳是一樣的,作家棉棉和在大賣場的麥當勞給女兒擦嘴巴上的奶昔的30歲少婦是一樣的,如果快樂如果舒服,是一樣的,都是錯覺,但是高興過就好。那麼黑,那麼冷,如果敢於面對那麼黑那麼冷,為什麼不活下去?不愛又怎麼樣?死去愛人的照樣活。失去愛人也好,矛盾重重也好,萬事如意也好,還是一句話,都是一樣的。有人說我是瘋子,我要說我是個假瘋子,因為真瘋子是快樂的,不會難過。錯覺就是錯覺,舒服是錯覺,疼痛是錯覺,吃飽了是錯覺,越是快樂就越是錯覺。菩提把快樂歸於平淡。我離開了。離開這個東西一點都不悲壯,都是一樣的。我工作了,在大學的研究所裡,姨媽說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沒什麼,其實都一樣。做任何決定都是為了能繼續平靜地生活。人要快樂很容易,要不痛苦卻很難。選擇離開,我沒有理由留下,沒有理由成天擺弄那麼多的CD和影碟,每天拿著六級的書和每天聽電子音樂的CD其實都是一樣的。能夠平靜地生活著已經很值得快樂了。和貧苦的人比起來,有個一千張CD一櫃子書應該高興。我依然愛,而且更加懂得,更加明白。如果我真的像你說的能夠捕捉細節,我應該是快樂的。但是我不快樂也喜歡給大家添麻煩。憂鬱是錯覺,其實沒什麼,過多的憂鬱就是罪惡,憂鬱症是一種罪,是對自己犯下的罪,唯一贖罪的辦法是快樂地生活,懂得微笑懂得去愛。懂得如何愛,懂得體會。沒有做好的人,應該受到懲罰。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說得夠多了。依然很想念,依然感覺到難過,還是覺得沒有愛夠,這是對我的懲戒,如果憂鬱就是因為沒有真正去愛,即使是愛的,也是帶著自私的。自私的愛就是煩惱,就是罪過。生活告訴了我很多道理,感謝周圍所有愛我的人,對身體的切割是最後一次,藥物酒精再不會是寄托。其實什麼都很簡單,人因為自私而複雜而煩躁。夜晚和白天沒有區別,YY-s和計算機實驗室沒有區別,如果可以放輕鬆可以不再煩惱可以用心體會,處處都是菩提道場。總是跟愛住在一起。
    朋友:天氣有時會讓人憂鬱。你知道中國的問題,中國的問題是沒有精神分析傳統。那些精神分析醫生並沒有負起責任,因為他們不能,因為他們自己還沒有從傳統生活向現代生活過渡好。在今後的幾年,憂鬱症會成為中國的一個大問題,所以,最好你去學習精神分析,這樣既可以幫助自己也可以幫助別人。現在我暫時還不用太為你擔心,因為你說你總是跟愛住在一起。
    男孩:我現在真的,我覺得我現在這種法克特阿婆的感覺很好,適合去好好工作學習,準備接下來的大專學歷補考,英語六級考試,畫畫,和10月的考試。心理學,我估計以後考碩士的時候去學一下,是明年和後年的計劃了。我現在覺得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沒有慾望,也沒有情感,只想大便又拉不出,從心口到肛門都很難過,泛潮的感覺。大家都對我很好的,不抱成見,都把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該再抱著憂怨生活下去,我從來沒有這樣感激過。憂鬱還會再來,但比起我得到的愛微不足道。我想做時裝設計師。
    K拿一根筷子敲著酒瓶讓大家安靜,然後搖搖晃晃地站到茶几上開始說話:
    美好的記憶都是從分開的時候開始的,絲絲縷縷的酸楚開始冒了出來,所有的快樂都是哀傷的和憂鬱的。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錯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的命運本來就是分開,我忘記了是誰在歌裡不斷地唱「離開,離開」,好像是張楚吧,所有的愛都是因為離開。每次人要離開生活的地方的時候傢俱都會提意見,上次搬家的時候家裡的防盜大鐵門的門軸都掉了下了。抽屜突然掉了下來。工作交往娛樂戀愛做愛爭吵打架疾病結婚生子孩子長大離婚孩子結婚孩子的孩子出生直到最後自身的死亡意識因為時間彌留,我開始懷疑Matrix系列的電影和動畫究竟是對於信息工業革命後工業化的隱憂還是希望獲得永遠的聚集的快樂。每個人成為一個撥號連上線的終端,意識通過技術上載到服務器,我們還快就可以咫尺天涯。這在過去,是需要幾年時間,乃至一個人一生的時間。在一起,其實是一句極端奢侈的話。和誰在一起?在哪裡?什麼時候?時間地點人物中任何一個因素的變換都會直接影響乃至決定我們的命運。今天讀到關於喬伊斯和其他愛爾蘭作家,以及「布盧姆日」的文章。《尤利西斯》講述了都柏林一天的生活,喬伊斯在背井離鄉漂泊的一生中反覆想像著故鄉的一天,永遠伴隨他左右的是他的手杖和鄉愁以及瀰漫在心頭的那離開的鬱鬱的如絲般纏繞卻又揮之不去的氤氳霧氣。喬伊斯的一生都和奧德修斯一樣生活在瀰漫著離開和聚集哀傷情節的沼澤地裡。所有的聚集其實都預示著離開,時間是具有絕對權力的,所有的都必須俯首稱臣。這幾天所有的人都不願意睡眠,因為時間是絕對的,離開也是絕對的。離開讓我們知道什麼是愛。Matrix3中,一個管理發電廠的機器人對男主人公說,愛,愛對電腦程序來說,也許就是愛這個詞。電子時代的我們可以在鏡頭前交談、調侃、舉杯乃至爭吵,甚至通過電子觀看對方的自慰和讓人看自己的自慰,通過程序和系統解碼再傳輸再解碼還原成圖像和聲音來交流。但是最後,我們仍然生活在各自的城邦之中,根本上沒有也不存在由於體溫、氣味、皮膚,周邊環境因素以及身體的接觸乃至撞擊帶來的愉悅和痛楚。數字信息傳遞一種情緒從而激發出另一種情緒。Party的另一個同位語是聚集,Party的最終目標是離開,所有的Party都敵不過時間。在《神曲》裡,第一層的地獄生活著基督出生前的人們,他們永遠地聚集在那裡,開Party。天堂裡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沒有城邦的界定,最終極的誘人之處是在離開之後人們通過各種途徑逃離到終極的聚集。Party是一場同時間的角鬥表演,展開Party的場所其實就是角鬥場,所有的聚集,類似趕集,歌劇節,角鬥日,乃至嘉年華會。「嘉年華」的翻譯者在翻譯時一定感覺到了時間的存在,才會在譯名裡用「嘉年華」作為諧音。「嘉」表達出無限的乃至歇斯底里的狂亂的快感。這是一場集會也是一場充滿快感的生死之戰。勝者是那些從時間中終極逃逸的人,也就是在Party上縱慾過度和在角鬥絞殺中的死者。

《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