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博文手裡玩弄著林佩珊的化妝皮包,滿臉是「詩人」們應有的灑脫態度,側著頭,靜聽林佩珊的斷斷續續而又含糊吞吐的輕聲細語。雖則他們是坐在一叢扁柏的後面,既然躲避了遊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將要西斜的太陽,可是不知道因為沒有風呢,抑另有緣故,范博文的額角一次一次在那裡滲透出細粒的汗珠。
他們是在兆豐公園內的一個僻靜涼快的地方,他們坐在那紅油漆的長木椅上,已經半小時了。
林佩珊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紗洋服,露出半個胸脯和兩條白臂;她那十六歲少女時代正當發育的體格顯得異常圓勻,一對小饅頭式的Rx房隱伏在白色印度綢的襯裙內,卻有小半部分露出在襯裙上端,將寸半闊的網狀花邊挺起,好像繃得緊緊似的。她一面說話,一面用鞋尖撥弄腳邊的細草,態度活潑而又安詳,好像是在那裡講述別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說話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沒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臉凝視東面天空突轉絳色的一片雲彩。
「說下去呀,珊妹!——我已經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著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會兒以後,突然轉過臉來,對著林佩珊說。他又一次揩去了額角上的汗珠,帶幾分焦灼的神氣,不轉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臉。
林佩珊也回看他,卻是既不焦灼,也沒興奮,而是滿眼的嬌慵。忽然她撲嗤一笑,將雙手一攤,作了個「完了」的手勢,聲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沒有了!已經講完了!難道你還覺得不夠麼?」
「不是聽得不夠,是懂得不夠呀!」
范博文的說俏皮話的天才又活動起來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個懶腰,一支臂膊在范博文臉前蕩過,飄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螞蟻爬過范博文的心頭,他身體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說的話完全忘記了。他癡癡地看著林佩珊的長眉毛,圓而小的眼睛,兩片猩紅的略略張開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齒,發光的頸脖,隆起的胸脯,——他看著,看著,腦膜上掠過許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當他的眼光終於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臉上時,他忽然發見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靜得和平常一樣,和第三者一樣;雖然是溫柔地微笑著,可是這微笑顯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釋。於是另一種螞蟻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頭滲開來,他又忽然記起了他應該說的話了:
「我就不懂為什麼蓀甫不贊成你和我——」
「那是蓀甫的事,不必再講了!」
林佩珊搶著說,打斷了范博文的未盡之言。然而她的臉色和口氣依然沒有什麼例外的不高興,或例外的緊張。
范博文心一跳,覺得奇怪。他等候了一會兒,看見林佩珊又不開口了,他便再問:
「我更不懂什麼叫做現在便是瑤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麼說,我就照樣講給你聽。誰又耐煩去多用心思!」
這擺明出來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態度,卻把范博文激怒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這才不再使用「詩意」的俏皮話,而是簡簡直直地對林佩珊說:
「你這是什麼話呀!怎麼瑤姊說什麼,你就照樣背一遍,又是不耐煩去多用心思?好像是和你不相干的事體!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別人去了!——珊妹,你應該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樣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這裡,坐在你旁邊。這好半天和你說話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說另外還有我自己呢,我就從來不知道,從來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對我說了許多話,又叮囑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問我,並且姊姊的話也帶連著你在內,所以我到底照樣背了一遍。你問我是什麼意見?——好呀,我向來沒有什麼一定的意見。我覺得什麼都好,什麼也都有點不好。我向來是不愛管別人的什麼意見。——怎麼?你還不滿意,還覺得不夠麼?——那就太難了!」
林佩珊微笑著說了這麼一大段,她的語調又溫柔又圓渾,因而本來有點氣惱的范博文聽了以後似乎覺得心頭很舒服。但有一點還是逃不過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這番話,依舊不曾說出她自己對於那件事的態度——特別是她自己對於范博文的態度。
范博文歎一口氣,手支著頭,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瓏圓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麼動機,他將捏在他手裡的林佩珊的化妝皮包打開,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看。不太圓,也不太尖,略帶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臉兒,映出在那橢圓形的小鏡子上了。臉是稍顯得蒼白,但正在這蒼白中,有一些憂鬱的,惹動神經質女郎們愛憐的情態。俄而鏡子一動,那映像就不復是整個的臉,而是眉毛和眼睛這橫斷面了。眉濃而長,配著也是長長的聰明畢露的眼睛;可是整個眉與眼合起來,又有抑鬱牢騷的神情夾在鋒芒機警中間。總之是最能吸引二十歲左右多愁善感的女郎們的愛憐的一張臉!然而假使也能夠博得活潑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歲少女們的喜歡,那是因為在這臉上還有很會說俏皮話的兩片薄嘴唇,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開著。——范博文對鏡看了一會兒,鬆一口氣,關好了那化妝皮包,抬起頭來又望林佩珊。溫柔的微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從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見了他們倆已往的一切親暱和無猜。難道這一切都能因為吳蓀甫的「不贊成」就取消了麼?都能因為吳少奶奶的「也不贊成」就取消了麼?不能的!范博文忽然感得從未有過的興奮,激發了從未有過的勇氣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樣的親暱玩笑,林佩珊身體不動,也沒開口,只用眼光答應了范博文的頗帶些熱情的呼喚。而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別的成分,分明是在想著什麼別的事,並且和目前這情境相距很遠。范博文卻也並沒覺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溫又軟,而且像有一種麻辣辣的電力。雖則他們手拉著手是家常便飯,但此時卻有點異樣的誘惑力了;范博文側過頭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個吻。可是剛把頭貼近林佩珊的耳邊,范博文的勇氣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嬌嗔應該顧到。於是他把這動作轉變為一句問話:
「瑤姊是現在不肯?為什麼呢?」
「啊喲!我說過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驚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這句話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顯然的,范博文辨著這味兒,忽然以為這句回答的背後的意義彷彿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樣的無可無不可的」,他忍不住心頭發跳,臉上也有點熱烘烘了。他貪婪地看著林佩珊,從臉到胸部,又從胸部到臉,一切都是充滿著青春的誘惑的光彩和溫潤。這樣的感想也突然飛過他的迷亂了的神經:如果用一點強迫,他這「珊妹」大概是無抵抗的罷?他差不多想來一個動作了,但不幸他們背後的扁柏叢中忽地起了一陣屑屑索索的聲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時驟然吹來了一陣涼風。對面樹上有什麼鳥兒在叫。一群鴿子撲撲撲地飛到范博文他們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側著頭看他們。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鴿子;並且覺得這些鴿子頗有「詩人」的風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詩。
始終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獨自異樣地笑了一聲,輕輕擺脫了被范博文捏著的一隻手,站起來說:
「我要回去了!這木椅子坐久了,骨頭痛。」
范博文的詩意立刻被打斷了,他慌慌張張也站起來,看著林佩珊,不很明白為什麼她突然要回去。雖然坐在這裡對於他的「問題」的解決並沒有多大幫助,——他兩次的膽大的決定都終於成為泡影,但兩個人悄悄地坐在這裡,豈不是很合於他「詩人」的脾胃。他真不願意走。但是因為他向來沒有反對過林佩珊的任何主張,現在他也不能反對,他只能對著林佩珊歎一口氣。
依照向來的習慣,他這無聲的溫柔的抗議,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幾句話,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轉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卻不同了,她從范博文手裡取過了她的化妝皮包,就毫無情意地說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著聽著什麼的,都叫我生氣!」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轉身體,很快地就向園子裡的大路上跑去。幾秒鐘後,樹木遮沒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幾步,四顧張望,可是林佩珊已經跑得全無影蹤。
異樣的惆悵將范博文釘住在那地點,經過了許多時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園門口,再在那裡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驕傲——特別是對於一個向來親熱淘氣慣了的女子發生齟齬時候男性的負氣,將范博文的腳拉住。
像失落了什麼似的,他在公園裡走著。太陽西斜,遊客漸多,全是成雙作對的。他們把疑問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嚌嚌地在他身邊擦過,把歡笑的聲浪充滿在空氣中。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別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厭的布爾喬亞大腹賈。在這批心滿意得的人們面前,他真感得無地自容。
回到吳公館去再找林佩珊廝混麼?范博文覺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當一個人!回到他自己在大來飯店包定的房間麼?他又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他這位灑脫慣了的詩人在此時忽然感到有一個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還有些用處。然而他沒有。他成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於是詩人們在苦悶中常有的念頭——「死」,便在他意識上一點一點擴大作用。他垂頭踱著,他的豐富的想像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問題中的「死」。在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這有女如雲的兆豐公園,他——一個青年詩人,他有瀟灑的儀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見了多少要動情的風姿,而突然死,那還不是十足的驚人奇事?那還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園中各式各樣的女性,狷介的,憂鬱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對於他的美麗殭屍灑一掬同情之淚,至少要使她們的芳心跳動?那還不是詩人們最合宜的詩意的死?——范博文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能使他的苦悶轉為欣慰,使他的失敗轉為勝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個位置適中的大池子。正是一個好去處,游公園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長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罷!」——范博文心裡這樣想,便跑到那池子邊。使他稍感掃興的,是沿池子的長椅子上竟沒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幾個西洋小孩子卻在那裡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條約有兩尺長,很體面的帆船,放在池子裡;船上的三道紅色綢帆飽吃著風,那條船便很威嚴地向前進駛了。厚綠油一樣的池水便衝開一道細細的白紋。放船的孩子們跟著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聲嚷著笑著。
詩興忽又在范博文的心靈上一跳,他立刻得了兩句好詩;什麼「死」的觀念便退避了三捨,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這首詩。現在他還沒想出第三句的時候,驀地風轉了方向,且又加勁,池子裡的小帆船向左一側,便翻倒了。
這一意外的惡化,范博文的吃驚和失望,實在比放船的幾個西洋孩子要厲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時時會遇到這種不作美的轉換方向的風,將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憐地被不可知的「風」支配著!范博文的心一橫,作勢地退後一步,身子一蹲,便當真想往池子裡跳了!然而正當這時候,一個後悔又兜頭撲上他的全心靈,並且這「後悔」又顯靈為一個人的聲音在後面叫喚著。
范博文乘勢伸直身子回頭去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吳芝生,相離三尺光景,站在那裡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范博文臉上發紅了。他偷眼打量吳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並沒什麼異樣,這才松過一口氣來,慢慢地走到吳芝生跟前,勉強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個人麼?——噯,獨自看人家放小船麼?」
吳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無心,但確是帶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問著。
范博文不作聲,只勉強點一下頭。可是吳芝生偏偏又追進一句:
「當真是一個人麼?」
范博文勉強再點頭,又勉強逼出一點笑容。他很想跑開,但想到有吳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獨自東闖西踱較為「有聊」,便又捨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吳芝生換些別的話來談談。而居然「天從人願」,吳芝生轉換方向,歎一口氣問道:
「你知道張素素的事麼?張素素?前幾天你不是說過她時常會流露『詩人氣分』——」
「什麼?她的事!難道是傳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她那樣的人,不會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
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裡愁悶!」
范博文笑起來了。他心裡真感謝吳芝生帶來這麼一個樂意的新聞。他的俏皮話便又衝到嘴唇邊:
「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這是當然的結果!『灰色』的教授自然會使得需要『強烈刺激』的張小姐失望;但也犯不著有什麼愁悶!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時候會流露的詩人氣分!」
「但是你還不知道李教授對於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麼!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銅錢銀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錢有關係?」
「怎麼不是呢!因為李教授打聽出素素的父親差不多快把一份家產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聽了這話,張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聲,然後忽地大笑起來聳聳肩膀說:
「我——我就看不起資產階級的黃金!」
「因為資產階級的黃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詩!」
吳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裝出十分正經的神氣。范博文的臉上立刻變了顏色,——最初是紅了一下,隨後立即變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吳芝生一眼,他轉身就走。顯然他是動了真氣。可是走不到幾步,他又跑回來,拍著吳芝生的肩膀,擺出一副「莫開玩笑」的臉孔,放沉了聲音說:
「我聽說有人在那裡設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來呢!」
然而吳芝生竟不動聲色,只是不經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聲回答:
「我也聽得一些相反的議論。」
「怎樣相反的議論?告訴我!告訴我!」
「當今之世,不但男擇女,女亦擇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臉色又立刻變了,只差沒有轉身就走。他認定了今天於他不利,到處要碰釘子,要使他生氣;並且他的詼諧天才也好像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他自己也太會生氣。可是吳芝生卻裝作什麼都不理會,看定了范博文的臉,又鄭重地說:
「老實告訴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為林佩珊並沒回家,還在公園裡等著呢。他慌忙問道:
「在哪裡等我?」
「自然在她心裡。——等你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金!」
這麼說著,吳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來了。范博文一聲不響,轉身就走;這回是當真走了,他跑到一叢樹木邊,一轉身就不見了。吳芝生微笑著望了一會兒,也不免有點詫異這位「詩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頭。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鐘,斷定范博文確是一去不復返了,他這才跑上了池子後面的一個樹木環繞像亭子一樣的土堆,叫道:
「四妹,時間不早了,要逛動物園,就得趕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楊柳樹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聲不響,只看了吳芝生一眼,就跟著他走。她的眼圈有點紅潤。走過一段路後,四小姐趕上一步,挨著吳芝生的肩膀,忽然輕聲問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氣是很像的。」
「我沒有問他。」
「為什麼不問呢!你應該問問他的。——剛才我們跟住他走了好許多路,不是看見他一路上瘋頭瘋腦的,神氣很不對麼?我們進來時碰見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吳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著他的堂妹子好半晌,這才說:
「范博文是不會自殺的。他的自殺擺在口頭,已經不知有過多少次了。剛才你看見他像是要跳水,實在他是在那裡做詩呢!——《澤畔行吟》的新詩。像他那樣的詩人,不會當真自殺的。你放心!」
「啐!干我屁事!要我放心!不過——」
四小姐臉紅了,縮住了話,低著頭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裡卻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溫柔又可憐的影子。她又落在吳芝生肩後了。又走過一段路以後,四小姐低聲歎一口氣,忽然掉下一滴眼淚。
四小姐這無名的惆悵也是最近三四天內才有的。她的心變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瑣細最輕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歡樂或悲哀的波動,都能使她的心起應和而發抖。靜室獨坐的時候,她乎個個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臉孔在威脅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獨——她時常這麼想。她渴要有一個親人讓她抱住了痛哭,讓她訴說個暢快;來上海後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滿心積了無數的話,無數的淚!
也許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獨的悲哀這簡單的原因上,四小姐對於失意悵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罷?但是跟著吳芝生一路走去的時候,因為了自己的悵惘,更因為了一路上不斷的遊客和風景,她漸漸忘記了范博文那動人愛憐的愁容了。等到進了動物園,站在那熊欄前,看著那頭巨大的黑熊像哲學家似的來來往往踱方步,有時又像一個大呆子似的直立起來晃了晃它那個笨重的腦袋,四小姐便連自己的悵惘也暫時忘卻,她微笑了。
吳芝生碰到一個同學,兩個人就談起來。那同學是一頭茅草似的亂髮,面貌卻甚為英俊,一邊和吳芝生談話,一邊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漸漸他們的談話聲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卻在有意無意中捉到了一問一答的兩句話:
「是你的『緋洋傘』1罷?」
「不,——是堂妹子!」——
1「緋洋傘」是一個英國字的音譯,意為「未婚妻」。——作者原注。
四小姐驀地臉又紅了。她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緋洋傘」,但從吳芝生的回答裡也就猜出一些意義來了;她羞答答地轉過身子走開幾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這是半間房子大小的鐵條棚,許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裡蹦跳。四小姐在家鄉時也曾見過山東人變把戲的猴子;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廟的香市中看見一隻常常會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齒多麼白!但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快樂的紀念,此後就因為十四歲的她已經發育得和「婦人」一樣,吳老太爺不許她再到香市那樣的男女混雜的地方。現在她又看見了猴子,並且是那麼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記憶中逆流轉來。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隻也是會笑的猴子。
然而這些猴子中間並沒一隻會笑。似乎也有幾分「都市人」的神經質,它們只是亂竄亂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轉身去找吳芝生,卻忽然看見一樁奇異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個木箱子上,有一隻猴子懶洋洋地躺在那裡,另一隻猴子滿臉正經的樣子,替那躺著的猴子捉虱子:從它們那種親愛的神氣,誰也會聯想到這一對猴子中間是有些特別的關係,是一對夫婦!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愴,更像是異常酸癢的味兒一齊在她心裡翻滾!她不敢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她簡直癡了,直到吳芝生的聲音驚醒了她:
「走罷!這裡快要關門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頭癡癡地望著吳芝生,不懂他說的什麼話。然後,一點紅暈倏地從四小姐白嫩的面頰中央——笑時起一個渦兒的那地方透出來,很快地擴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窺見了隱秘時那種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讓滿積在眼眶裡的淚珠往下掉,轉過身去順著腳尖走,也不說一句話。動物園裡的遊客差不多已經走光,她也不覺得;她走了幾步,看見一張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頭,把手帕掩在臉上。
「四妹,身上不爽快麼?管動物園的人要來催我們走了。
這裡是五點鐘就關門。」
吳芝生站在四小姐旁邊輕聲說,顯然他並沒瞭解四小姐的心情。這是不足為奇的:常和林佩珊,張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處的吳芝生,當然無從猜度到四小姐那樣的舊式「閨秀」的幽怨感觸。但奇怪的是他這不瞭解反使得四小姐心頭好像一鬆,而且他這溫和關切的語調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臉來,從晶瑩的淚光中看著吳芝生,勉強笑了一笑,同時也就站起來,帶幾分羞怯回答道:
「沒有什麼,——我們回去罷。」
此時太陽已有一半沒入地平線,涼風吹來,人們覺得精神異常爽快。男女遊客一批一批地湧入這公園裡來。照吳芝生的意思,還想再走走,或者到那個賣冰淇淋荷蘭水的大蘆席棚下喝一點什麼。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雙作對的青年男女們射過來的疑問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堅執要回家了,——雖然到了家裡,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們又走過那池子邊。現在這裡人很多,所有的長椅子都被坐滿。卻在一棵離池子不遠的大樹邊,有一位青年背靠著樹幹,坐在草地上,頭向下垂,似乎是睡著了。四小姐眼快,遠遠地就認得是范博文。她詢問似的向吳芝生看了一眼。吳芝生也已經看見是范博文了,微笑著點一下頭,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後,隔著那棵樹,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誰呢?——惡作劇!」
范博文懶洋洋地很可憐似的說,身體一動也不動。四小姐跟在吳芝生背後,只是怔怔地看著。一會兒,她又輕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邊。吳芝生把手更掩得緊些,卻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來。
「吳芝生!——不會有第二個。猜得不對,就砍我的腦袋!」
「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訴你的。——再猜猜,還有誰?」
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掙扎,臉孔漲得通紅。
「九哥。放了手罷!」
四小姐心裡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說情了。同時范博文也已經掙脫了吳芝生的手,跳起來揉一揉眼睛,忽然轉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說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謝謝你!」
四小姐趕快摔脫了范博文的手,背轉身去,臉上立刻從眼角紅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聲問道:
「你沒有回去?范先生。——坐在這裡幹麼?」
「噯——做詩。」
范博文回答。於是他又忘記了一切似的側著頭,翻起眼睛看天,擺出苦吟的樣子來。吳芝生看著覺得好笑,卻沒有笑出來,只對四小姐使了個眼色。范博文忽然歎一口氣,把腳一跺,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說:
「我傷心的時候就做詩。詩是我的眼淚。也是愈傷心,我的詩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惡,打斷了我的詩思。一首好詩只差一句。現在是整個兒全忘記了!」
四小姐看著范博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看著他的雖則蒼白然而惹人憐愛的臉孔,於是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動——是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怪味兒的抖動。
「那麼,請做詩罷,再會!」
吳芝生冷冷地說,蕩著一隻臂膊,轉身就走。四小姐似乎遲疑一下,但對范博文瞥了一眼以後,也就懶懶地跟在吳芝生背後。范博文瞪著眼直望四小姐他們的後影。及至那後影將要迷失在人叢中的時候,范博文驀地大笑一聲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吳芝生的右臂,帶幾分央求的意味說:
「不做詩了。我們一塊兒走走不好麼!」
「我們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開了口,對范博文一笑,隨即又很快地低下頭去。
「我也到——吳公館去罷!」
范博文略頓一下,然後決定主意。
一路上並沒說得幾句話,他們三位就到了吳公館的前面,恰好那扇烏油大鐵門正要關上,管門的看見了是四小姐他們,便又拉開門,笑嘻嘻地說:
「四小姐,鎮上有人來呢;說是逃出來的。」
這平平淡淡的兩句話立刻將四小姐思想上的浮雲驅走。她不由得「呀」了一聲,趕快就跑進大門去。家鄉不幸的消息雖然三天前就聽得蓀甫提起過,但好像太出意外,難以置信似的,四小姐總不曾放在心上。此時她彷彿驟然睜開眼來當真看見了無論如何難以相信的慘變,她的臉色也轉成灰白。
大客廳內擠了許多人,都是站著,嘈雜地在說話。最先映進四小姐眼簾的,卻是費小鬍子。這老頭兒穿一件灰布長袍子,又要回答吳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爺阿萱,簡直是忙不過來。四小姐走到吳少奶奶身邊,只聽得費小鬍子氣喘喘地做著手勢說:
「就是八點鐘,呃,總有九點鐘了;少奶奶,是九點鐘!宏昌當火燒了。——沒有何營長的兩架機關鎗,那些亂民,那些變兵,大概不會燒宏昌。少奶奶,你說不是麼?機關鎗就架在宏昌的更樓邊——卜卜卜,真可怕!然而濟得什麼事呀!——」
「喂,喂,小鬍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書呢?你總沒說到我的一箱子小書!」
阿萱扭住了費小鬍子的臂膊,插進來說。
費小鬍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著阿萱,不明白什麼「小書」。吳少奶奶卻笑了,四小姐也乘這空兒問道:
「當真是全鎮都搶光了麼?我不相信,那麼大一個鎮!就燒了宏昌當麼?我們家裡呢?」
「四妹,家裡沒燒。——費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讓他息一息,等蓀甫回來再談罷。噯,兵變!」
吳少奶奶一面說,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亂,似乎有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忽然抓住了她的心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這才勉強收束心神,逼出一個苦笑,對費小鬍子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就悄悄地走開了。
這裡阿萱還是纏住了費小鬍子追問那一箱子小書。四小姐的注意卻轉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少年:范博文,吳芝生,杜學詩,還有一位不認識的洋服青年。他們都在那裡聽一個人講述亂民和變兵如何攻打宏昌當。四小姐聽來這人的聲音很耳熟,但因為只看見他的背面,竟想不起是什麼人了。俄而他轉過一個側形來,野馬似的一張長臉,卻又是縮鼻子,招風大耳朵,頭髮像鬃刷。四小姐立刻認出是曾家駒。她幾乎喊出一聲「啊喲!」她是最討厭這曾家駒的,現在雖然因為他也是新從雙橋鎮逃來,彷彿有點亂離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願意見他,更不願意和他攀談了。躊躇了一會兒以後,四小姐就走進大餐間,揀一張靠近門口的椅子坐了,背向著曾家駒他們,卻尖起了耳朵聽他們談話。
「那麼,你是從變兵手裡奪了手槍;又打死了幾個鄉下人,這才逃出來的?嘿!你倒真是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帶著譏諷的聲音。
「不錯。我的手腳倒還來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剛才所說那種力敵萬夫的氣概,應該可以保護尊大人出險!怎麼你就單單保全了自己的一張皮呢?還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學詩這話可更辣了,他那貓臉上的一對圓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會發生這樣的責難,吹了半天的曾家駒無論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說謊是他的天稟,他立刻想得一個極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個,他們都不礙事的。沒有什麼人認識他們,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麼?比不得我,在鎮上名聲太大,走去走來都是熟人,誰不認識曾家二少爺?」
「對了!正要請教曾二少爺在雙橋鎮上擔任什麼要職?光景一定是『鎮長』;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幹,是嗎?」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聲調。他一面說,一面碰碰吳芝生的肩膀,又對杜學詩睒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學詩的侄子,杜竹齋的長子新籜,剛剛從法國回來的,卻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滿臉是什麼也看不慣的神色。
這回曾家駒更顯得忸怩了。他聽得范博文說什麼「鎮長」,本來倒有點詫異;雖然他是一竅不通的渾蟲,可是雙橋鎮上並無「鎮長」之流的官兒,他也還明白。但當他對范博文細細打量一番,看見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見識不廣,這位姓范的話總不會毫無來歷。於是他勉強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邊,擺出了不得的神氣,趕快正色答道:
「可不是麼!就是鎮——鎮長。當真小事我也不幹,那還用說!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這個!」
最後兩個字是特別用力的。大家都不懂「這個」是什麼。幸而曾家駒已經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片來,一張是他的名片,另一張就是他新得的「黨證」。他將這兩樣東西攤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們的眼前移過,好像是請他們鑒賞。「黨證」是髒而且皺了。名片卻是簇新的,是曾家駒逃到縣裡過了三天,一夜之間趕辦起來的。杜學詩劈手就抓了過來,正想細看,那邊范博文卻噴出一口大笑來。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張是黨證,還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縣第某區分部第二十三名黨員」。
杜學詩也看明白了,很生氣似的把兩張紙片扔在地下,就罵道:
「見鬼!中國都是被你們這班人弄糟了的!」
「啊喲!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這個』是比老子老婆兒子還要寶貴哪!」
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吳芝生也加進來說,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駒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走進大餐間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進去,砰的一聲,小杜用腳將門碰上。
這四個人一窩蜂擁到大餐間前面窗口的沙發榻裡坐下,竟沒看見獨坐在門邊的四小姐。他們剛一坐下,就放聲大笑;杜學詩在哄笑中還夾著咒罵。范博文座位剛好對著四小姐,就先看見了,他趕快站起來,擋在那三位面前說:
「你們猜一下,這裡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個卻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時刻不忘的poeticandlove1的混合!」——
1「Poeticandlove」「詩意與戀愛」。——作者原注。
吳芝生脫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譏,只把身子一閃開,漲紅了臉的四小姐就被大家都看見了。吳芝生是第一個不好意思,他就站起來搭訕地說:
「四妹,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竹齋姊夫的少爺,杜新籜。」
「法國留學生,萬能博士,會繅絲,也會養蜂,又是美術家,又是巴枯寧主義者,又是——」
范博文搶著替杜新籜背誦頭銜,可是還沒完,他自己先笑起來了。
杜新籜不笑,卻也不顯得窘,很大方的樣子對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隻手去。可是看見四小姐的一雙手卻貼在身旁不動,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帶幾分不自在,這杜新籜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來。他回中國來僅只三天,但中國是怎樣複雜的一個社會,他是向來瞭解的;也許就為的這一點瞭解,所以在法國的三五年中,他進過十幾個學校,他試過各項的學科:園藝,養雞,養蜂,採礦,河海工程,紡織,造船,甚至軍用化學,政治經濟,哲學,文學,藝術,醫學,應用化學,一切一切,他都熱心過幾個星期或幾天,「萬能博士」的雅號就是這麼來的;如果說他曾經在法國學得一些什麼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寧主義——「什麼都看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那種人生觀,而這當然也是他的「萬能」中之一。
他有理想麼?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說得正確些,是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有異常多的理想,但當他離開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種「什麼都看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氣質。
他不喜歡多說話,但同時,確是個溫柔可親的人物。
當下因為四小姐的被「發見」,那三位喜歡說話的青年倒有一會兒的沉默。杜新籜雖然不喜歡夾在人堆裡搶話來說,可是大家都不出聲的時候,他也不反對自己說幾句,讓空氣熱鬧一點。他微笑著,輕描淡寫地說:
「一個剛到上海的人,總覺得上海這地方是不可思議的。各式各樣的思想,在上海全有。譬如外邊的麥歇曾1,——噯,你們都覺得他可憎,實在這樣的人也最可憐。——四姨,你自然認識他,我這話可對?」——
1「麥歇曾」法語。意即「曾先生」,杜新籜在法國留過學,故有此習慣。——作者原注。
四小姐真沒想到這麼一位比她自己還大幾歲的紳士風的青年竟稱她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見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說:
「大世兄老籜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開玩笑,博文!——都是你們開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國弄糟了的!我是看著那姓曾的就不高興,想著他就生氣!不是他剛一到,我就對你們說這人準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別的地方,剛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學詩拎起眼睛鼓著腮兒說。他就是生氣時候那股勁兒叫人看著發笑。范博文立刻又來了一句俏皮話:
「對了!打他!你就頂合式打那曾野馬。為的你雖然是『鐵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號的厚臉!」
「可是杜少爺,曾家的老二就是頂討人厭。賊忒忒的一雙眼睛。——噯,到底不曉得鎮上怎樣了!」
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學詩會吵架起來,心裡一急,就居然擺脫了靦腆的拘束,想出這樣的話在中間岔開。於是談話就暫時轉到了雙橋鎮了。杜新籜照例不多開口,只是冷眼微笑,卻也對於范博文的幾次警語點頭讚許。在某一點上,這兩個人原是合得來的。杜學詩不滿意他的侄兒,正和不滿意范博文一樣,他叫道:
「不許你再開口了,博文!議論龐雜就是中國之大患,只有把中國放在強有力的鐵掌中,不許空談,才有辦法。什麼匪禍,都是帶兵的人玩忽,說不定還有『養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匪禍的普遍,原因就不簡單。」
吳芝生趕快又來駁他。他的始終堅持的意見是生產品分配的問題不解決,中國或世界總不免於亂。
「對了,人人都得吃飯。——唉,都是金錢的罪惡。因為了金錢,雙橋鎮就鬧匪禍了;因為了金錢,資本家在田園裡造起工廠來,黑煙蔽天,損壞了美麗的大自然;更因為了金錢,農民離開了可愛的鄉村,擁擠到都市裡來住齷齪的鴿子籠,把做人的性靈汩沒!」
范博文又發揮他的「詩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說,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這些話的意義,但又在范博文臉上閃著的那種憂悒感傷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她從心裡笑出來。
杜學詩噘起了嘴,正想不許范博文再開口,忽然有一個人闖進來,卻是林佩珊,手裡拿著化妝皮包,像是剛從外邊回來。她的第一句話是:
「你們看見大客廳裡有一匹野馬不是?還有一尊土地菩薩。我疑心是走錯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來。林佩珊扭著腰旋一個半圓圈,看見了這裡有范博文,也有杜學詩,她的活潑忽然消失;她咬著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陣清風似的掃過大餐間,從後邊的門出去了。
她又跑上樓,直闖進她姊姊的房間。淺藍色沙丁的第二層窗幃也已經拉上,房間裡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牆上的電鈕,一片光明就將斜躺在沙發上沉思的吳少奶奶驚覺。
兩姊妹對看了一下,沒有說話。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發榻前,挽住了吳少奶奶的粉頸,很急促地細聲叫道:
「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對我說了!怎麼辦哪?」
吳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轉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張又像是愁悶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說,他愛我!」
「那麼你到底愛不愛他?」
「我麼——我不知道!」
吳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頭搖一下,搖脫了林佩珊的一隻手,正想說什麼話,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
「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可愛,又都不可愛。」
「不要亂說!」
「這話不對麼?」
「對也許對,但是不能夠這麼想。因為你總得結婚——總得挑定一個人——一個人,做你終身的伴侶。」
林佩珊不作聲了。她側著頭想了一想,就站起來懶洋洋地說:
「老是和一個人在一處,多麼單調!你看,你和姊夫!」
吳少奶奶出驚地一跳,臉色也變了。兩件東西從她身旁滾落到沙發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爛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吳少奶奶的眼光跟著也就注在這兩件東西上,癡癡地看著,暫時被林佩珊打斷了的嚙心的焦擾,此時是加倍頑強地在揉她,箍她。
「你說姊夫不贊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終於又問,但口氣好像是談論別人的事。
吳少奶奶勉強抑住了心上翻滾著的煩悶,仰臉看她的妹子;過了一會兒,吳少奶奶方才回答:
「因為他已經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說過的杜學詩麼?」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吳少奶奶聽得又是一個「不知道」,又看見妹子的眼光閃閃有點異樣,便以為妹子還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來,輕聲追問道:
「對阿姊也不好說真話麼?你說一個字就行了。」
「我想來,要是和小杜結婚,我一定心裡還要想念別人——」
在這裡,林佩珊一頓,臉色稍稍有些興奮。吳少奶奶聽著這樣的話,卻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著,轉過身去似乎對自己說:
「結婚的是這一個,心裡想的又是別一個,——啊,啊,這多麼討厭的事呀!阿姊!阿姊!」
林佩珊這樣叫著,又跳過身來,把兩手放在她姊姊的肩頭,像一個小女孩子似的就將她自己的臉貼到她姊姊的臉上。吳少奶奶的臉熱得像是火燒!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見她姊姊的臉色不但紅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淚珠也掛在睫毛邊了。林佩珊驚惶地看著,說不出半句話。漸漸地,吳少奶奶的臉色又轉為可怕的蒼白。她在淚光中看見站在面前的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樣的面貌身材,一樣的天真活潑而帶些空想,並且一樣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邊上。難道兩姊妹就連命運也要相同麼?——吳少奶奶悲痛地這樣想。她顫著聲音迸出一句問話:
「珊!你心裡是想的誰呢?博文罷?」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吳少奶奶,急促地說,聲音也有點發顫;可是她並沒哭,只異樣地叫了一聲,忽然放開了手,笑了一聲,便又縱縱跳跳跑出去了。
吳少奶奶瞪眼看著房門上那一幅在晃蕩的藍色門簾,張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沒有出聲;兩粒大淚珠終於奪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後她又垂頭看地毯上的那本破書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陣難以抵擋的悲痛揉斷了她的柔腸;
她僕在沙發榻裡,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問自己道:「珊?珊能夠代替我麼?——不能麼?她心裡有什麼人罷?噯,我的癡心!——聽說隴海線上炮火厲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說就要回上海麼?呵!我怕見他!呵,呵,饒恕了我罷,放開我罷!讓我躲到什麼地方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