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霧。馬路上隆隆地推過糞車的時候,裕華絲廠裡嘟嘟地響起了汽笛。保護開工的警察們一字兒排開在廠門前,長槍,盒子炮,武裝嚴整。李麻子和王金貞帶領著全班的稽查管車,佈滿了絲車間一帶。他們那些失眠的臉上都罩著一層青色,眼球上有紅絲,有興奮的光彩。
這是決戰的最後五分鐘了!這班勞苦功高的「英雄」,手顫顫地舉著「勝利之杯」,心頭還不免有些怔忡不定。
在那邊管理部的遊廊前,屠維岳像一位大將軍似的來回踱著,準備聽凱旋。他的神情是堅決的,自信的;他也已經曉得吳為成他們昨夜到過吳蓀甫的公館,但他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他佈置得很周密。稽查管車們通宵努力的結果也是使他滿意的。只有一件事叫他稍微覺得掃興,那就是阿祥這混蛋竟到此刻還不來「銷差」。
汽笛第二次嘟嘟地叫了,比前更長更響。叫過了後,屠維岳還覺得耳朵裡有點嗡嗡然。絲車間那邊的電燈現在也一齊開亮了,在濃霧中望去,一片暈光義鼻祖。從19世紀90年代中期起同馬克思主義決裂,在,鬼火似的。
遠遠地跑來了桂長林,他那長方臉上不相稱的小眼睛,遠遠地就釘住了屠維岳看。
「怎樣了呀?長林!」
「女工們進廠了!三五個,十多個!」
於是兩個人對面一笑。大事定了!屠維岳轉身跑進管理部,拿起了電話筒就叫吳蓀甫公館裡的號頭。他要發第一次的報捷電。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在旁邊斜著眼睛做嘴臉。屠維岳叫了兩遍,剛把線路叫通,猛可地一片喊聲從外面飛來。吳為成他們三個立刻搶步跑出去了。屠維岳也轉臉朝外望了一眼。他冷冷地微笑了。他知道這一片喊聲是什麼。還有些堅強的女工們想在廠門口「攔」人呀!這是屠維岳早已料到的。並且他也早已吩咐過:有敢「攔廠門」的,就抓起來!他沒有什麼可怕。他把嘴回到那電話筒上,可是線路又已經斷了,他正要再叫,又一陣更響的吶喊從外面飛來;跟著這喊聲,一個人大嚷著撲進屋子來,是阿珍,披散了頭髮。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阿珍狂喊著,就撲到屠維岳身邊。電話筒掉下了,屠維岳發狠叫一聲,一把推開阿珍,就飛步跑出去,恰在那遊廊階前又撞著了王金貞,也是發瘋一樣逃來,臉色死人似的灰白。
「攔廠門麼?抓起來就得了!」
屠維岳一直向前跑,一路喊。他的臉色氣得發白了;他恨死了桂長林,李麻子那班人,為什麼那樣不濟事。但是到了繭子間左近時,他自己也站住了。桂長林臉上掛了彩,氣急敗喪地跑來。那邊廠門口,一群人扭做一團。警察在那裡解勸,但顯然是遮面子的解勸。那人堆裡,好像沒有什麼女工,廠門外倒有幾十個女工,一小堆一小堆地遠遠站著,指手劃腳地嚷鬧。桂長林攔住了屠維岳,急口叫道:
「去不得!我們的人都挨打了!去不得!」
「放屁!你們是泥菩薩麼?李麻子呢?」
「那人堆裡就有他!」
「這光棍!那樣不了事呀!」
屠維岳厲聲罵著,揮開了桂長林,再向前跑。桂長林就轉身跟在屠維岳的背後,還是大叫「去不得!」那邊近廠門一條凳子上站著曾家駒,前面是吳為成和馬景山;三個人滿面得意,大聲喝「打!」而在廠門右側,卻是那錢葆生和一個巡長模樣的人在那裡交談。這一切,屠維岳一眼瞥見,心裡就明白幾分了;火從他心頭直冒,他搶步撲到曾家駒他們三個跟前,劈面喝道:
「你們叫打誰呀,回頭三先生來,我可要不客氣請他發落!」
那三個人都怔住了。曾家駒吼一聲,就要扑打屠維岳;可是猛不防被桂長林在後面勾了一腳,曾家駒就跌了個兩腳朝天。屠維岳撇下他們三個,早已跑到廠門口,一手扳住了錢葆生的肩膀向旁邊一推,就對那巡長模樣的人說:
「我是廠裡的總管事,姓屠!那邊打我們廠裡人的一夥流氓,請你叫弟兄們抓起來!」
「哦——可是我們不認識哪些是你們廠裡自家人呀!」
「統統抓起來就得啦!這筆賬,回頭我們好算!」
屠維岳大叫著,又轉臉去找錢葆生。可是已經不見。巡長模樣的人就吹起警笛來;一邊吹,一邊跑到那人堆去。這時,人堆也已經解散了,十多個人都往廠門外逃。應著警笛聲音趕來的三四個警察恰好也跑到了廠門前。屠維岳看見逃出去的十多人中就有一個阿祥,心裡就完全明白了;他指著阿祥對一個警察說:
「就是這一個!請你帶他到廠裡賬房間!」
阿祥呆了一下,還想分辯;可是屠維岳就轉身飛快地跑進廠裡去了。
這一場騷亂,首尾不過六七分鐘,然而那躲在管理部內發抖的阿珍卻覺得就有一百年。屠維岳回到了管理部時,這阿珍還是滿臉散發,直跳起來,拉住了屠維岳的臂膊。屠維岳冷冷地看了阿珍一眼,摔開了她的手,粗暴地罵道:
「沒有撕爛你的兩片皮麼?都像你,事情就只好不辦!」
「你沒看見那些死屍多麼凶呀!他們——」
「不要聽!現在沒有事了,你去叫桂長林和李麻子進來!」
屠維岳斬釘截鐵地命令著,就跑到電話機邊拿起那掛空的聽筒來喚著「喂喂」。驀地一轉念,他又把聽筒掛上,跑出管理部來。剛才是有一個主意在他心頭一動,不過還很模糊,此時卻簡直逃得精光;他跺著腳發恨,他忿忿地旋了個圈子,恰好看見莫干丞披一件布衫,拖了一雙踏倒後跟的舊鞋子,鐵達鐵達跑過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喂,屠世兄,阿祥扣住他幹麼?」
屠維岳板起了臉,不回答。忽然他又冷笑起來,就衝著莫干丞的臉大聲喊道:
「莫先生!請你告訴他們,我姓屠的吃軟不吃硬!我們今天開工,他們叫了流氓來搗亂,算什麼!阿祥是廠裡的稽查,也跟著搗亂,非辦他不可!現在三先生還沒來,什麼都由我姓屠的負責任!」
「你們都看我的老面子講和了罷?大家是自己人——」
「不行!等三先生來了,我可以交卸,捲了鋪蓋滾;這會兒要我跟搗蛋的人講和,不行!——可是,莫先生,請你管住電話,不許誰打電話給誰!要是你馬虎了,再闖出亂子來,就是你的責任!」
屠維岳鐵青著臉,尖利的眼光逼住了莫干丞。他是看準了這老頭兒一嚇就會酥。莫干丞瞇著他那老鼠眼睛還要說什麼,但是那邊已經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後邊跟著王金貞和阿珍。李麻子的鼻子邊有一搭青腫。
「你慢點告訴三先生!回頭我自會請三先生來,大家三對六面講個明白!」
屠維岳再鄭重地叮囑了莫干丞,就跑過去接住了桂長林他們一夥,聽他們詳細的報告。
他們都站在遊廊前那揭示牌旁邊。現在那迷天的曉霧散了些了,太陽光從薄霧中穿過來,落在他們臉上。屠維岳聽桂長林說了不多幾句,忽然剛才從他腦子裡逃走了的那個模糊的主意現在又很清晰地兜回來了。他的臉上立刻一亮,用手勢止住了桂長林的話語,就對阿珍說道:
「你關照他們,再拉一次回聲,要長,要響!」
「拉也不中用!剛才打過,鬼才來上工!」
阿珍偏偏不聽命令。屠維岳的臉色立刻放沉了。阿珍趕快跑走。屠維岳輕輕哼一聲,回頭看了桂長林他們一眼,陡的滿臉是堅決的神氣,鐵一樣地說出一番話:
「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說!一半是女工裡有人攔廠門,一半是錢葆生那混蛋的把戲!這批狗養的,不顧大局!阿祥已經扣住了,審他一審,就是真憑實據!這狗東西,在我跟前使巧,送他公安局去!錢葆生,也要告他一個煽惑工人攔廠行兇的罪!本來我萬事都耐著些兒,現在可不能再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罷?他是在那裡勸!」
李麻子慌慌張張替他的好朋友辯護了。實在他心裡十二分不願意再和錢葆生他們鬥下去,只是不便出口。屠維岳一眼瞧去就明白了,驀地就狂笑起來。桂長林蠢一些,氣沖沖地和李麻子爭論道:
「不冤枉他!我親眼看見,阿祥嘴裡勸,拳頭是幫著錢葆生的!」
「哎,長林,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勸你馬馬虎虎些!依我說,叫了錢葆生來,大家講講開。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氣!噯,屠先生,你說對不對?我們先打一個招呼,看他怎麼說!」
這時候廠裡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鐘,像一匹受傷的野獸哀號求救。
「現在到廠裡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維岳轉換了話頭,又冷冷地微笑了;但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鎮靜,而是裝出來的。
「打架前頭我點過,四十多個。」
王金貞回答,悶悶地吐一口氣,又瞥了桂長林一眼。這桂長林現在是滿額爆出了青筋,咬著牙齒,朝天空瞅。屠維岳又笑了一笑,感到自己的「政權」這次是當真在動搖了。儘管他的手段不錯,而且對於李麻子極盡籠絡的能事,然而當此時機迫切的時候,他的籠絡畢竟敵不過李麻子和錢葆生的舊關係。他想了一想,就轉過口氣來說道:
「好罷!老李。衝著你的面子,我不計較!錢葆生有什麼話,讓他來和我面談就是!不過今天一定得開工!我們現在又拉過回聲了!我猜來錢葆生就在廠外的小茶館裡,老李,你去和他碰頭!你告訴他,有話好好兒商量,大家是自己人;要是他再用剛才那套戲法,那我只好公事公辦!」
「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頂好長林也跟我一塊兒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個人去罷。長林我還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維岳不等桂長林開口,就攔著說,很機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身吩咐王金貞帶領全班管車照料絲車間,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長林跟著走。管理部內,莫干丞和馬景山他們三個在那裡低聲談話,看見屠維岳進來,就都閉了嘴不作聲。屠維岳假裝不理會,直跑到吳為成他們三個面前,笑著說道:
「剛才你們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經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麼一回事;光棍打光棍,不算什麼,打過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點不好:女工們倒嚇跑了。可是不要緊!過一會兒,她們就要來。」
吳為成他們三個楞著眼睛,做不得聲。屠維岳很大方地又對這三個敵人笑了笑,就跑出了那屋子。桂長林還在遊廊前徘徊。看見屠維岳出來了,又看看四邊沒有人,桂長林就靠上前來輕聲問道:
「屠先生,難道就這麼投降了錢葆生?」
屠維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長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過一段路,屠維岳這才冷冷地輕聲說:
「錢葆生是何等樣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經叫李麻子去了。」
「你這光棍,那麼蠢!我們先把他騙住,回頭我們開工開成了,再同他算賬!阿祥還關在後邊空屋子裡,他們搗亂的憑據還在我們手裡!李麻子不肯做難人,我們就得趕快另外找人;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錢葆生也刁得很。你這計策,他會識破。」
「自然呀!可是總不能不給李麻子一點面子。我們給了,要是錢葆生不給,李麻子就會盡力幫我們。」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就站在絲車間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話。
這時候薄霧也已散盡,藍的天,有幾朵白雲;太陽光射在人身上漸漸有點兒燙了。那是八點半光景。屠維岳昨夜睡的很遲,今天五點鐘起身到此時又沒有停過腳步,實在他有點倦了;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忽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來喊道:
「呀!被他們鬧昏了,險一些兒忘記!長林!派你一個要緊差使!你到公安局去報告,要捉兩個人:何秀妹,張阿新!你就做眼線!阿祥這狗頭真該死!昨晚上叫他釘梢,他一定沒有去,倒跟錢葆生他們做一路,今天來搗鬼!長林,要是何秀妹她們屋子裡還有旁的人,也抓起來,不要放走半個!」
說完,屠維岳就對桂長林揮手,一轉身就到絲車間去。車間裡並沒正式開工,絲車在那裡空轉。女工已經來了一百多,都是苦著臉坐在絲車旁邊不作聲。全班管車們像步哨似的佈防在全車間。屠維岳擺出最好看的笑容來,對迎上前來的阿珍做一個手勢,叫她關了車。立刻全車間靜蕩蕩地沒有一點聲音,只那些釜裡盆裡的沸水低低地呻吟。屠維岳挺直了胸脯,站在車間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貞在左,阿珍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圍瞥了一下,然後用出最莊重最誠懇的聲調來,對那一百多女工訓話:
「大家聽我一句話。我姓屠的,到廠裡也兩年多了,向來同你們和和氣氣;吳老闆叫我做總管事,也有一個多月了,我沒有擺過臭架子。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很窮,我自己也是窮光蛋;有法子幫忙你們的地方,我總是幫忙的!不過絲價老是跌,廠家全虧本,一包絲要淨虧四百兩光景!大家聽明白了麼?是四百兩銀子!合到洋錢,就得六百塊!廠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來,一著棋子,只有關廠!關了廠,大家都沒有飯吃;你們總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經關了二十多家廠了!吳老闆借錢,押房子,想盡方法開車,不肯就關廠,就為的要顧全大家的飯碗!他現在要把工錢打八折,實在是弄到沒有辦法,方纔這樣幹的!大家也總得想想,做老闆有老闆的苦處!老闆和工人大家要幫忙,過眼前這難關!你們是明白人,今天來上工。你們回去要告訴小姊妹們,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飯碗!吳老闆賠錢不討好,也要灰心。他一關廠,你們就連八折的工錢也沒處去拿!要是你們和我姓屠的過不去,那容易得很,你們也不用罷工,我自己可以向吳老闆辭職的!我早就辭過職了,吳老闆還沒答應,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們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裡盆裡低聲呻吟。被熱氣蒸紅了的女工們的面孔,石像似的沒有任何表情。她們心裡也翻騰著沸滾的怨恨,可是並沒升到臉部,只在她們的喉頭哽咽。
屠維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雖然這絲車間的溫度總有九十度光景,他卻覺得背脊上起了一縷冷冰的抽搐,漸漸擴展到全身。他很無聊地轉一個圈子,聳聳肩膀,示意給王金貞她們「可以正式開車」,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遊廊前,李麻子和另一個人站著張望。遠遠地看見屠維岳背了手踱著,李麻子很高興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會兒了!葆生就在這裡!」
屠維嶽立刻站住了,很冷靜地望著李麻子他們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這兩個人。剛才他從絲車間裡惹來的一身不得勁,現在都消散了,他的心裡立刻疊起了無數的策略,無數的估量。現在是應付錢葆生,這比工人不同,屠維岳自覺得「游刃有餘」,而且決不會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兒。
錢葆生也沒出聲,只對屠維岳笑了一笑。這是自感著勝利的笑。屠維岳坦然裝作不懂,卻在心裡發恨。
他們三個人懷著三顆不同的心,默默地繞過了管理部一帶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興地大聲笑著,說幾句不相干的話。他們到了那沒有人來的吳蓀甫的辦公室,就在那裡開始談判。錢葆生拿著勝利者的身份,劈頭就把「手裡的牌」全都攤開來:他要求屠維岳回復薛寶珠,錢巧林,週二姐三個人的工作;他要求調開桂長林;他又要求以後屠維岳進退工人,須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廠方的「秘密費」完全交給他去支配;——他末了鄭重聲明,這都是工會的意思。
「可是桂長林也是你們工會裡的委員呀!」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說,並沒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針是借這談判去延長時間給自己充分準備,充分佈置。錢葆生那紫膛臉上的橫肉立刻起稜了,他捶著桌子大叫道:「他媽的委員!不錯,長林也是工會裡委員,我們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媽的中什麼用!委員有五六個呢?他一個人說什麼,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話慢慢兒講,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說,按住了錢葆生那捶著桌子的拳頭。屠維岳鎮靜地微笑著,就轉了話頭:
「算了!你們會裡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我們談廠裡。三先生限定今天要開工。我們都是自己人,總得大家幫忙,先把工人收服,先開了工。況且現在上海絲廠女工總罷工,局面很緊,多延挨一天,也許要鬧大亂子。你們工會裡大概也不贊成鬧出亂子來罷?當真鬧了亂子,你們也要負責任!我們先來商量怎樣全班開工。」
「對啦!先得弄好了這回的風潮!」
看見錢葆生沒有話,李麻子又插進來湊趣說了一句。屠維岳眼珠一轉,趕快又轉換了爭點,冷冷地說: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麼大事情,都好商量。不過早上你那套把戲,有點冒失,動了眾怒。三先生要是曉得了,一定動火。我不許他們去報告三先生。我們私下裡先把這件事了結了罷。我們現在當面說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戲!
自己人打架,說出去也難聽,而且破壞了開工!」
「什麼!你造謠!」
錢葆生臉色變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聲色俱厲的態度後面卻分明有點兒恐慌,有點兒畏縮。屠維嶽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經佔了上風,就又冷冷地逼進一步:
「怎麼是我造謠呢!廠裡人好幾個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還掛著招牌呀!」
「那是你們自己先叫了許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雜,吃著幾記是有的。」
「我們叫了人是防備女工們攔廠的——」
「我的人也是防著女工們要攔廠!我的人是幫忙來的!」
「你簡直是白賴了!現有阿祥做見證,你們開頭就打廠裡的人!我們的人趕散攔廠的女工,你們就扭住了我們廠裡人打架!」
「阿祥是胡說八道!」
錢葆生大叫,咬著牙齒,額角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粒了。他頓了頓,忽然也轉了口氣:
「早上的事已經完了,說它幹麼!現在我乾乾脆脆一句話問你:我的條款,你答應不答應?一句話為定,不要嚕嚕嗦嗦!工會裡等著我回話!」
「可是我們先得講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戲!並不是我怕,就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邊人聽了好笑;況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麼,你們也不要叫人!」
「我們叫了人來是防備女工鬧事!我們不能不叫!老李,你說是麼?」
「對,對!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來的,怎麼會跟你抬槓!」
「可不是!老李的話多麼明亮!那就說定了,不許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請你先去關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們,回頭三先生來了,我把你的條款對他說,我們再商量。」
屠維岳抓住這機會,就再逼進一步,並且帶出了延宕談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邊湊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關照了他們不要再胡鬧,讓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關照的!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敢胡鬧!」
錢葆生拍著胸脯說。可是他這句話剛剛出口,突然遠遠地來了吶喊的聲音。屠維岳臉色變了,立刻站了起來。同時就聽得窗外一片腳步聲,一個人搶進門來,是莫干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維岳下死勁釘了錢葆生一眼,似乎說「那不是你又搗亂麼!」就一腳踢翻了椅子,飛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來,滿臉通紅,一伸手揪住了錢葆生,滿嘴飛出唾沫來,大聲罵道:
「葆生,太不成話了!太不成話了!」
錢葆生不回答,滿臉鐵青,也揪住了李麻子;兩個人揪著就往外跑;錢葆生一面跑,一面掙扎出話來道:
「我們去看去!我們去看去!——他們這批混蛋該死!」
他們兩個人腳步快,早追上了屠維岳。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廠門外烏黑黑一堆人。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他們三個人直衝上去看得明白時,一齊叫苦,立刻臉色都灰白了!這裡大部分是瘋老虎一般的女工!他們三個人趕快轉身想溜,可是已經遲了!女工的怒潮把他們衝倒,把他們捲入重圍!馬路上呼噪著飛來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樣的壓過來,壓迫到廠門裡邊的單薄的防線了。滿空中飛響著這些突擊者的口號:
「總罷工!總罷工!」
「上工是走狗!」
「關了車衝出來呀!」
廠門裡那單薄的防線往後退了。沖廠的女工們火一樣的向前捲去。她們湧進那狹窄的小鐵門,她們並且強力迫開了那大鐵門了!這都是閃電那樣快,排山倒海那樣猛!可是驀地從側面衝過一彪人來,像鋼剪似的把這女工隊伍剪成了兩橛。這是桂長林帶著一班警察不遲不早趕到了!警笛的尖音從呼噪的雷聲裡冒出來了。砰!砰!示威的槍!砰!砰!實彈了!廠門裡單薄的防禦者現在也反攻了。沖廠的女工們現在只有退卻。她們逼退了桂長林那一隊,向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見一個,捉一個!」
桂長林狂吼著。同時馬路上四處都響起了警笛的淒厲的尖音;這是近處的警署得了報告,派警察趕來分頭兜捕。桂長林帶著原來的一班警察就直撲草棚區域,在每扇破竹門後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個,他又驅著二百多個到廠裡去上工!
屠維岳和錢葆生都在混亂中受了傷。錢葆生小腿上還吃著那兩響「實彈」的誤傷,犧牲了一層油皮。然而他仍舊不能不感謝桂長林來的時機剛好,救了他一條命。
在屠維岳的臥室裡,桂長林很高興地說道:
「三百多工人開工了,你聽那絲車的聲音呀!何秀妹,張阿新,也捉到了;順便多捉了十幾個。冤枉她們坐幾天牢,也不要緊!她媽的那班沖廠的騷貨,全不要命!也不是我們廠裡的,一大半是別家廠裡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錢葆生談判得怎樣了?」
「現在是我們勝了!長林,你打電話去告訴三先生!」
屠維岳冷靜地微笑著說,他陡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的下落要問問,可是他那受傷的地方又一陣痛,他的臉變青了,冷汗鑽出了額角,他就咬緊了牙關不作聲。
絲廠總同盟罷工中間一個有力的環節就這樣打斷了!到晚上七點鐘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齊來的,是總同盟罷工的勢將瓦解。裕華絲廠女工的草棚區域在嚴密的監視下,現在像墳墓一般靜寂了;女工們青白的臉偶然在暝色中一閃,低聲的呻吟偶然在凍凝似的空氣中一響,就會引起警戒網的顫動,於是吆喝,驅逐,暫時打破了那墳墓般的靜寂!
從這草棚區域的陰深處,一個黑影子悄悄地爬出來,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著,嗅著,——要嗅出那警戒網的疏薄點。星光在深藍的天空睒著眼。微風送來了草棚中小兒的驚啼。一聲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緩慢的然而堅定的動作,終於越過了警戒線。動作就快了一點。天空的星睒著眼,看著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進了一個齷齪的裡,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門開了一道縫,那黑影子一閃,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沒有蚊帳的破床,卻只有一張方桌子。十五支光電燈照見靠窗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旁邊又坐著一個,在低聲說話。坐著的那女子猛一回頭,就低聲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個人麼?」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們不曉得麼?」
「曉得!我是問那個姓朱的,朱桂英罷,新加入的,怎麼不來?」
「不能夠去找她呀!險一些兒我也跑不出來!看守得真嚴!」
陳月娥說著搖搖頭,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隨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著她同伴的肩膀說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樣的。瑪金,這次總罷工又失敗了!」
瑪金嘴裡恨恨地響了一聲,卻不回答;她的一對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釘住了陳月娥的臉孔看。陳月娥顯然有些懶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當前的難關怎樣打開。她知道瑪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轉臉焦躁地問道:
「到底怎麼辦呀!快點對我說!」
「等老克來了,我們就開會。——蔡真,什麼時候了呀?
怎麼老克還不來!連蘇倫也不見。」
「七點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點半等我去出席!噯!」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顛了一顛,就坐了起來,抱住了瑪金,輕輕地咬著瑪金的頸脖。瑪金不耐煩地掙脫了身,帶笑罵道:
「算什麼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們廠裡小姊妹的『鬥爭情緒』怎樣?還好麼?這裡閘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還堅決;今天上午她們聽說你們廠裡一部分上工,她們就自動地沖廠了!只要你們廠裡小姊妹堅決些,總罷工還可以繼續下去。你們現在是無條件上工,真糟糕!要是這一次我們完全失敗,下次就莫想幹!」
「這一次並沒有完呢!瑪金!我主張今晚上拚命,拚命去發動,明天再衝廠!背城一戰!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光榮的失敗!——瑪金!我細細想,還是回到我的第一個主張:不怕犧牲,準備光榮的失敗!」
蔡真搶著說,就跑到陳月娥跟前,驀地抱住了陳月娥,臉貼著臉。陳月娥臉紅了,扭著身體,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著,又擲身在床上,用勁地顫著,床架格格地響。
「小蔡,安靜些!……光榮的失敗!哎!」
瑪金輕輕罵著,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面對著陳月娥,就仔細地質問她廠裡的情形。可是她們剛回答了不多幾句話,兩個男子一先一後跑了進來。走在前面的那個男子拍的一聲在方桌邊坐下了,就掏出一隻鐵殼表來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發命令道:
「七點半了!快點!快點!瑪金!停止談話!蔡真!起來!
你們一點也不緊張!」
「老克!你也是到遲了!快點!瑪金,月大姐!八點半鐘,我還要到虹口呀!」
蔡真說著就跳了起來,坐在那新來的男子克佐甫的旁邊。這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比蔡真還要高一點,一張清白的瘦臉,毫無特別記認,就只那兩片緊閉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來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靈活,眼眶邊有幾條疲倦的皺紋;他嘻開著嘴,朝瑪金笑,就坐在瑪金肩下。
前樓裡的空氣緊張起來了。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頂晃。克佐甫先對那胖些的青年說:
「蘇倫,你的工作很壞!今天下午絲廠工人活動分子大會,你的領導是錯誤的!你不能夠抓住群眾的革命情緒,從一個鬥爭發展到另一個鬥爭,不斷地把鬥爭擴大;你的領導帶著右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現階段,你做了群眾的尾巴!現在絲廠總罷工到了一個嚴重的時期,首先得克服這尾巴主義!瑪金,你報告閘北的工作!」
「快一點,簡單一點,八點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鉛筆敲著桌子。於是瑪金說了五分鐘的話。她的態度很鎮靜,她提出了一個要點:壓迫太厲害,女工中間的進步分子已經損失過半,目下群眾基礎是比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邊聽,一邊不耐煩地時時拿眼看瑪金,又看手裡的鐵殼表;他的兩片薄嘴唇更加閉得緊了。
「我反對瑪金的結論!鬥爭中會鍛煉出新的進步分子,群眾基礎要從鬥爭中加強起來!瑪金那種恐懼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義的表現!」
蔡真搶著說,射了她對面的蘇倫一眼。現在蔡真是完全堅持著她自己心裡的「第一個主張」了。因為那平淡無奇的克佐甫開頭就指斥右傾,指斥尾巴主義,而蔡真覺得克佐甫總是什麼都對的。
克佐甫不作聲,嘴唇再閉得緊些;他照例是最後做結論,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蘇倫卻同情著瑪金的意見。自然他也不肯承認自己的尾巴主義,他用了圓活的口吻說:
「蔡真說的是理論,瑪金說的是事實。我們也不應該忽略事實。老克說今天下午的活動分子大會裡我犯了錯誤,我就承認是錯誤罷。可是今天的活動分子大會根本就不健全!到會的只有一半人,工作報告不切實,不扼要;發表意見又非常雜亂。這充分暴露了我們下級幹部的能力太差,領導不起來!如果我犯了尾巴主義的錯誤,那麼,目前下級幹部整個是尾巴主義!直接指揮罷工運動的蔡真和瑪金也做了下級幹部的尾巴!」
「為什麼我也是尾巴!——」
「不要說廢話!趕快決定工作的步驟罷!月大姐有意見!」
瑪金阻住了蔡真和蘇倫的爭辯,引起克佐甫注意陳月娥。
克佐甫略偏著頭,對著陳月娥,眼睛睜得大大的。
「到底怎麼辦,快點對我說!我們廠的兩個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個!小姊妹們,小姊妹們今天上工,是強迫去的!只要我們有好辦法,明天總還可以罷下來!到底怎麼辦呢,快點對我說!」
陳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興奮;顯然她對於克佐甫以及蘇倫他們那些「術語」很感困難,並且她有許多意見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白。她覺得瑪金的話很對,——不是何秀妹,張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個,力量就薄弱了麼?然而她也不敢非議蔡真的話,因為她模糊地承認那些就是革命的經典。她很困難地說完了話,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臉。
克佐甫那平淡無奇的瘦臉忽然嚴厲起來。他再看一次手裡的鐵殼表,就堅決地說道:
「你們全體動員,加緊工作,提高群眾的鬥爭情緒,明天不上工!特別是裕華廠,明天一定要再罷下來!無論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難,明天罷下來!你們對群眾提出口號:反對資本家僱用流氓!反對捉工人!」
剎那間的靜默。衖堂裡餛飩擔的竹筒托托地響了幾下。鄰家小孩子的啼聲。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上晃著。終於又起來了瑪金的鎮靜的聲浪:
「裕華廠裡的基本隊伍差不多損失光了,群眾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還沒有經過整理,不能冒險!」
「什麼!要整理麼?現在是總罷工的生死關頭,沒有時間讓你去從容整理!只今晚上便是整理,便是發動新的鬥爭分子,展開新的攻勢呀!」
「一個晚上萬萬不夠!我們的組織完全破壞了,敵人的監視很嚴,——那是冒險!即使勉強幹了起來,立刻就要被壓迫,那就連我們現在剩下來這一點點基礎都要完全消滅!」
瑪金很堅持,她的黑眼睛閃閃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聲了,薄嘴唇閉得緊緊地,也是同樣的堅決。情形有點僵,那邊蔡真忽然喊了一聲,卻沒有話;在她心裡曾經退避了的「第二個主張」此時忽然又闖出來和她所選定的「第一個主張」鬥爭了,她咬著嘴唇苦笑。陳月娥焦灼地睜大了眼睛。蘇倫就出來作緩衝:
「瑪金!你的主張怎樣?說出來!」
「我主張總罷工的陣線不妨稍稍變換一下。能夠繼續罷下去的廠,自然努力鬥爭;已經受了嚴重損失的幾個廠,不能再冒險,卻要歇一口氣!我們趕快去整理,去發展組織;我們保存實力,到相當時機,我們再——」
瑪金的話還沒完,克佐甫就嚴厲地指責她道:
「你這主張就是取消了總罷工!在革命高xdx潮的嚴重階段前卑怯地退縮!你這是右傾的觀點!」
「對呀!一方面破裂了總罷工的陣線,一方面又希望別的廠能夠堅持,這是矛盾的!」
蔡真趕快接口說,她心裡就又是「第一個主張」勝利了。
瑪金的臉突然通紅了,她依然堅持:
「怎麼是矛盾?事實上是可能的!冒險去幹,就是自殺!」
「要是有好的辦法,我們廠明天可以罷下來。不過我們人已經少了,群眾很怕壓迫,倘使仍舊照前天的老法子來發動,就幹不起來!頂要緊是一個好的新辦法!」
陳月娥眼看著瑪金,也插進來說;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現成這麼一個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話。蘇倫是贊成瑪金的,也瞭解陳月娥的意思,他就再作一次緩衝:
「月大姐這話是根據事實的!她要一個好的新辦法,就是指著策略的變換;月大姐,是麼?我提出一個主張:裕華里的組織受了破壞,事實上必須整理,一夜的時候不夠,再加一天,到後天再罷下來;那麼,總罷工的陣線依然能夠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鬥爭擴大,總罷工就沒有了!明天裕華要是開工,工人群眾全體都要動搖了!」
蔡真激烈反對。瑪金也再不能鎮靜了,立刻尖利地說:
「照這樣說,可見這次總罷工的時機並沒成熟!是盲動!
是冒險!」
克佐甫的臉色立刻變了,兩手在桌子上拍一記,堅決地下命令道:
「瑪金!你批評到總路線,你這右傾的錯誤是很嚴重的!黨要堅決地肅清這些右傾的觀點!裕華廠明天不罷下來,就是破壞了總罷工,就是不執行總路線!黨要嚴格地制裁!」
「但是事實上不過把同志送到敵人手裡去,又怎麼說?」
瑪金還是很堅持,臉是通紅,嘴唇卻變白了。克佐甫怒吼一聲,拍著桌子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黨有鐵的紀律!不許任何人不執行命令!馬上和月大姐回去發動明天的鬥爭!任何犧牲都得去幹!
這是命令!」
瑪金低了頭,不作聲了。克佐甫嚴厲地瞅了她一眼,轉臉就對蔡真和蘇倫說:
「虹口方面要加緊工作,蔡真!堅決執行命令,肅清一切右傾的觀點!剛才『絲總』對這次鬥爭有幾條重要的決議,蘇倫,你告訴她們!」
這麼說了,克佐甫又看看手裡的鐵殼表,站起來就先走了。
留在前樓的幾位暫時都沒有話。蔡真伸一個懶腰,轉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響。蘇倫看著那十五支光電燈微笑。陳月娥焦灼地望著瑪金。外邊衖堂裡有兩個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著。
瑪金抬起頭來,朝陳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喚道:
「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犧牲都得去幹!我們來分配工作罷!時間不早了,緊張起來!」
「呀,呀!八點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經快八點!」
蔡真一面嚷著,一面就跳了起來,撲到瑪金身上,順手在那個像要瞌睡的蘇倫頭了打了一掌,卻在瑪金耳邊喊道:
「瑪金!瑪金!有一團東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喲!一團東西!爆裂出來要燒燬了一切敵人的東西!我要找到一個敵人,一槍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臉,多麼熱!——可是,瑪金,我們分配工作!」
瑪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嚴肅地對陳月娥說:
「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訴她們,虹口,閘北,許多廠裡小姊妹決定不上工,明天裕華廠要是開工,她們要來沖廠的;大家總罷工援助你們,要是你們先就上工,太沒有義氣!再堅持一兩天,老闆們要讓步!——月大姐,努力去發動,不要存失敗的心理!再過半個鐘頭,我就來找你。哦——此刻是八點,極遲到八點半。你在家裡等我。可不要拆爛污!我們碰了頭,就同到總罷委代表會去!」
「對了!你們九點半鍾到那個小旅館,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點半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著說,又跳了開去,很高興地哼著什麼歌曲。
「好了!都說定了!閘北還有幾個廠的代表,是阿英去接頭的,也許要早到幾分鐘,讓她們在那邊等罷!月大姐,你先走罷!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記好!九點半,總罷委代表會!我在這裡再等一下兒。要是再過一刻鐘,阿英還不來,那她一定不來了,我們在代表會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點兒走,蔡真!還有『絲總』的決議案要你們傳達到代表會!」
蘇倫慌忙說,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搶過那紙來望了一眼,就又擲還給蘇倫,一面拉住了陳月娥的手,一面說道:
「雞爪一樣的字,看不清!你告訴瑪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噯,我真愛你!」
房裡只剩下蘇倫和瑪金了。說明那「決議案」花去了五六分鐘,以後兩個人暫時沒有話。瑪金慢慢地在房裡踱著,臉上是苦思的緊張。忽然她自個兒點著頭,自言自語地輕聲說:
「當然要進攻呀,可是也不能沒有後方;我總得想法子保全裕華里的一點基礎!」
蘇倫轉眼看著瑪金那苦思的神氣,就笑了一笑,學著克佐甫的口吻低聲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噯,你這小花臉!扮什麼鬼!」
瑪金站住了,帶笑輕聲罵他。可是蘇倫的態度突又轉為嚴肅,用力吐出一口氣,鄭重地說:
「老實說,我也常常覺得那樣不顧前後冒險衝鋒,有點不對。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一開口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便罵你是右傾機會主義,取消主義;而且還有大帽子的命令壓住你!命令主義!」
瑪金的機靈柔和的眼光落在蘇倫的臉上了,好像很同情於蘇倫的話。蘇倫也算是半個「理論家」,口才是一等,瑪金平時也相當的敬重他,現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瑪金覺得蘇倫比平時更好,——頭腦清楚,說話不專用「公式」,時常很聰明地微笑,也從不胡鬧;於是瑪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幾分親熱的感情了。
「怎麼阿英還不來?光景是不來了罷!」
瑪金轉換了話頭,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臉卻朝著蘇倫這邊,仍舊深思地柔和地看著他。
蘇倫跟到了瑪金床前,不轉睛地看著瑪金,忽然笑了一笑說:
「阿英一定不來了!她近來忙著兩邊的工作!」
「什麼兩邊的工作?」
蘇倫在床沿坐下,只是嘻開著嘴笑。瑪金也笑了,又問:
「笑什麼?」
「笑你不懂兩邊工作。」
瑪金的身體在床上動了一下,怪樣地看了蘇倫一眼,很隨便似的說:
「你不要造謠!」
「一點也不!不是她這幾天來人也瘦了些麼?你不見蔡真近來也瘦了些麼?一樣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
瑪金笑了笑,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蘇倫往瑪金身邊挨近些,又說道:
「黎八今天又在到處找你呀!」
「這個人討厭!」
「他說要調你到他那裡『住機關』呢!他在運動老克答應他!」
「哼!這個人無聊極了!」
「為什麼你不愛他?」
瑪金又笑了笑,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蘇倫又輕輕地歎一口氣說:
「小黃離開了上海就對我倒戈!」
瑪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著蘇倫那微胖的臉兒,開玩笑似的問道:
「因此你近來就有點頹唐?」
「自然總不免有點難過——」
瑪金更笑得厲害,咳起來了;她拉開了領口的鈕子,一邊笑,一邊咳。
「總不免有點難過,瑪金,你說不是麼?雖然戀愛這件事,我們並不看成怎樣嚴重,可是總不免有點難過呀!便是近來許多同志的損失,雖然是為主義而犧牲,但是我想來總覺得很淒慘似的呀!」
蘇倫說著就低了頭,瑪金仍舊笑。
「哈,哈;蘇倫,你不是一個革命者,你變成了一個小姑娘了!」
「哎!瑪金!有時我真變做了小姑娘,瑪金,瑪金!需要一個人安慰我,鼓勵我;瑪金,你肯麼?我需要——」
蘇倫抬起頭來,一邊抓住了瑪金的手,一邊就把自己的臉貼到瑪金的臉上。瑪金不動,小聲兒笑著。
「瑪金!你這,就像七生的炮彈頭!」
瑪金忽然猛一翻身,推開了蘇倫,就跳了起來說道:
「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說著,她又推開了詐上身來的蘇倫,就跑到那邊靠牆壁的一隻床前,揀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蘇倫突然搶前一步,撲到瑪金身上,他是那麼猛,兩個人都跌在床上了。瑪金笑了笑,連聲喝道:
「你這野蠻東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麼工作!鬼工作!命令主義!盲動!我是看到底了!」
「什麼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總路線是自殺政策,蘇維埃是旅行式的蘇維埃,紅軍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瑪金,你不要那麼封建……」
突然瑪金怒叫了一聲,猛力將蘇倫推開,睜圓了眼睛怒瞅著蘇倫,跳起來,厲聲斥責道:
「哼!什麼話!你露出尾巴來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氣!」
於是瑪金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下了樓,跑出了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滿天的星都在瑪金頭上睒眼睛。一路上,瑪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爭論,想起了蘇倫的醜態,心裡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這些回憶都撇開了,精神祇集注在一點: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區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過了警戒線,悄悄地到了陳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隱隱有人影。瑪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處不動,滿身是耳朵,滿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陳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動了。竹門輕輕地呀了一聲。瑪金心裡明白了,就輕靈地快步趕到那竹門前,又回頭望一眼,然後閃了進去。
陳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燈只有黃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聲如雷,那是陳月娥的當碼頭工人的哥哥。瑪金輕聲問那兩個道:
「都接頭過了麼?」
「接頭過了。還好。——都說只要有人來沖廠,大家就關了車接應。」
瑪金皺一下眉頭。外邊似乎有什麼響聲。三個人都一怔,側著耳朵聽,可又沒有了。瑪金就輕聲說:
「那麼,我們就到代表會去!不過我還想找你們小姊妹談一談。哪幾個是好的,你們引我去!」
「不行!這裡吃緊得很!你一走動,就有人釘梢!」
陳月娥細聲說,細到幾乎聽不清楚。可是瑪金很固執,一定要她們引著去。朱桂英拉著陳月娥的衣襟說:
「我引她去罷。我來來往往還沒有人跟。」
「你自己不覺得罷了!屠夜壺多麼精細,會忘記了你!還是叫小妹同了去!」
陳月娥說著,就推了瑪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門邊的一個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聽到要她同去,兩隻眼睛就閃閃地非常高興。瑪金點了一下頭。
「小妹也不行!這孩子喜歡多嘴,他們也早就釘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對。瑪金有點不耐煩了,說:
「不用再爭,大家都去!桂英,你打頭走,我離開你丈把路,月大姐也離開我丈把路,跟在我背後。誰看見了有人釘梢,誰先打招呼!」
沒有人再反對了,於是照計行事。她們三個走出陳月娥的草棚不多幾步,就是一位意想中「進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進去,接著是瑪金正待挨身到那半開的竹門邊,猛聽得黑地裡一聲喝道:
「幹什麼!」
陳月娥在後邊慌了,轉身就逃,可是已經被人家抓住。接著吹起警笛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帶著人,狂風似的摸進了那草棚,不問情由,見一個,捉一個。草棚區域立刻起了一個恐怖的漩渦。大約十分鐘後,這漩渦也平息了,笑臉的女管車們登場,挨家挨戶告誡那些驚惶的「小姊妹們」道:
「不要瞎擔心!是共產黨才要捉!你們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沒有事了!吳老闆遲早要給大家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