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飯後,李無忌垂著頭在校門前梧桐樹下徘徊。風吹落那些殘存得不多的梧桐葉,颯颯地作響。李無忌時時瞧手腕上的表,又望著那條從校門直竄出去穿進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許多雜亂的感想,但是沒有一個肯在他腦膜上多留幾分鐘。秋風把他的亂蓬蓬的頭髮吹落到眼角,他時時得用勁挺脖子將它們掀回去。這又加重了他的頭腦的暈脹。實在可以說還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寧願這樣站著暴露在夜的秋風裡;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趕他出臥房來,而且非到校門外不可。他靠在一棵梧桐樹旁,用指甲刮著樹幹上的粗皮,心裡自問為什麼如此心裡不寧;他給自己想了許多理由,又自己否認。然而有一個早就被他壓住在心深處的東西卻始終不曾升透到他此時的意念裡。使他悵惘的就是這東西:今天還不曾見過梅女士。他近來時時自己克制著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極強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結果只造成了他近來的心神怔忡不寧。現在他又在這病態中。
    一陣風來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較大的樹下,繼續和自己的病態鬥爭。似乎那冷風激清了他的神經,他可以有十分鐘以上連續的沉思了。他想著一篇新讀過的小說的內容了。卻突然一片鬧聲又驚醒了他。兩匹馬闖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見為首一匹馬上的人抿著嘴笑,是梅女士!
    護送來的馬弁引著那空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無忌跟前,溫柔地瞅著他。輕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噴噴的酒氣到李無忌臉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這裡。正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雖然嗅著那酒氣有些不高興,李無忌仍舊點頭;並非因為他不喜歡酒,卻是不喜歡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剛從什麼地方來。
    「這裡的謠言已經跑到惠師長的耳朵裡——」
    「講一點惠師長以外的事罷,梅!」
    李無忌搶著說;他再也忍耐不下了,聽到這名字,他就心痛。
    這樣的軟釘子,在梅女士還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並沒生氣,很瞭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說,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無忌臉上。
    「我也有幾句話告訴你。如果——你——」
    現在是梅女士點頭,又抿著嘴笑;從李無忌那吞吐的口吻裡,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說過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過不願再聽的話語,可是現在,她又打算耐煩地再聽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說,也可以。……你一點醉意也沒有麼?好!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這個學校,應該維持下去呢,還是簡直的丟開手?換句話說,由我們在這裡辦,究竟有什麼意思沒有?」
    「為什麼你忽然想到這一點呢?哦,你也擔心外邊的謠言,像張逸芳她們所說,有人想借此搶這學校去,你們實在是多心!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這最後一句是用了搖曳的聲浪說出來,並且梅女士又那麼異樣地笑,所以李無忌覺得很難受;他皺了眉頭,緊瞅著梅女士,他嘴角邊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卻不曾注意到,看見李無忌不出聲,她又坦然接下去說:
    「剛才我說有幾句話要告訴你,可是你不願意聽。你好像一個守舊的老子,看見女兒回來晚了,就是滿肚子的不高興。嚇嘻!你不願意聽什麼惠師長,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說一次;他早就聽得這一次的謠言,也知道有縣中方面的人在背後鼓動,他不贊成縣中。只要這裡登一個啟事闢謠,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討厭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似乎想迴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無忌只在鼻孔裡響了一聲,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將頭髮掀往後些。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慢地說:
    「什麼謠言,我們暫且不談。只是就理論上講,對於我剛才的問題,你有什麼意見?」
    「我只有消極的意見。我覺得,假使換了別人來辦時,也未必比我們壞。」
    「這個,就是說,你可以贊成反對派?」
    「也並不是一定贊成。我只覺得我們和反對派原來沒有多大差別。」
    李無忌的臉色變了。他萬料不到有這樣一句話。即使他常常要發牢騷,稱自己的學校為「古廟」,是「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認竟和反對派沒有多大差別。他尖利地對梅女士瞥了一眼,迴響似的叫起來:
    「沒有多大差別?」
    「可不是!你沒有聽到外邊人的一句話麼!他們說:縣中和我們,課程是一樣的,教科書也是一樣的,所不同者,我們這裡的男女教員會在忠山喝酒過夜。自然這句話帶幾分侮蔑,但是我們也該回頭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關係而外,究竟我們有什麼地方和縣中不一樣呵!說我們辦的是新教育,他們何嘗不是;我們用道爾頓制,他們也用;說我們不徒是形式,還有精神麼,好,我們的學生也會在課堂上打瞌睡,偷寫私信,並且還有斗紙牌那一類的事!實實在在,我們並沒有什麼特點,除了雙十節錢麻子會排燈字。」
    「還有,梅女士會走司令部衙門!」
    李無忌獰笑著加一句。但隨即轉成了莊嚴的面容,接下去說:
    「你的批評,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為我們有新式的男女關係,所以我們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們的絕對不同。辦新教育不僅是改新了課程就算數,還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實際的榜樣。沒有了這個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趨時盜名騙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搖頭,又輕輕地將她的細白牙齒咬著嘴唇。
    「譬如你,沒有了你的新人生觀,那麼你近來的行動,也便成為無聊!極頂的無聊!」
    梅女士一怔,感覺到蟲螫似的反諷,臉上發燒了;然而還是笑著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覺得你——無乃太不寶貴自己的時間和精神。」
    沒有回答。在蒼茫的夜氣中,梅女士的酡紅的俏臉突然成了灰白,一對發光的眼睛閃閃地溜動,似乎在找尋什麼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說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閉得緊緊地。李無忌的話使她傷心。她簡直不明白這誤解怎樣會產生。她將是永久的孤獨者,永久沒有一個瞭解她的人麼?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時,她也不求信於人!這樣火剌剌地想著,她挺直了身體,堅決地說:
    「始終誤解也沒有法子!」
    「敢說我不是誤解!我常常這樣想:這裡有一位女士,她的聰明美貌足可以顛倒一切男子,她的堅強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徹底的思想破棄一切束縛,她的生活權利的覺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樂!她是個新女子,她會開闢一條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給自己,然而她至終不過是於人無益,於己有損!」
    沒有回答。梅女士看見李無忌的長頭髮的腦袋往後仰靠在梧桐樹幹上,嘴角邊浮著異樣的諷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雲來,遮沒半個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裡。冷風獵獵地搖撼梧桐樹的裸枝。然後破空騰起一聲魅人的長笑,梅女士的淺色衣裳劃破了黑暗,閃電一般鑽進了學校的大門。
    回到自己房裡後,梅女士就睡覺,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幾頁書。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ComingofAge》的譯本叫做《愛的成年》。像小車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腦皮上格格地碾過,使她異常難受。幾分鐘後,她頭痛了;丟開《愛的成年》,隨手換一本來,卻是有名的《俠隱記》。當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義卻又從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達特安,頗圖斯,邦那素,紅衣主教,在她意識上起反應。最後是連《俠隱記》也丟開,她吹滅洋油燈,閉著眼準備睡眠了。
    一圈黃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時,就沒有了,接著是各種聲音。風吹來落葉打著玻璃窗,彷彿是急雨。隔房的趙佩珊還在悉悉索索地響動。梅女士自己的耳朵裡又有些嗡嗡然的鬧聲。那又隱隱然成為許多人的話語。多麼無聊呵,這些擾人清睡的東西!梅女士很生氣似的翻過身去,將臉埋在枕頭裡,窒息的熱悶將那嗡嗡然的雜音趕走了。再露出臉來清快地呼吸時,她聽得枕畔手錶的清晰勻整的輪機聲。她靜聽了一會兒,猛想起成都家裡她那心愛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時辰鐘。知道這小東西還在不?也許和主人同一命運!於是她又想到那邊有關係的一切,想到了父親。但是這些相別不久的過去,都像數十年以前的陳跡,只留得煙霧一樣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熱鬧了,太變幻了,一天彷彿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聲吹斷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著「Quickmarch」呵!她也看見了那些縱列的隊伍呢!那不是楊小姐挽著她的手?恍惚間她又在惠公館的內客廳,正謙遜地笑著,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髮髻。短小精幹的惠師長在旁邊苦苦地催逼,似乎說了這樣的話:
    「剪得不好,不要你賠。將來買到了那些傢伙,我要她們開一個理發鋪子,專剪女人們的髮髻,就請你做掌櫃。哈哈,不是說玩呢!這叫做一舉兩得,又鼓吹女子剪髮,又提倡女子職業!」
    然後是一大綹黑頭髮從她手裡掉下。她看見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聲扎扎地響,頭髮就像亂茅草似的在她腳邊厚積起來。她被困在頭髮的陣雨裡了!黑的,黃的,灰的,箭一般的短頭髮,都向她身上射,幾乎將她陷埋,她苦惱地掙扎著,在這發堆裡爬;突又眼前一亮,兩位夫人的雪白的光頭端端正正擺在她面前;撫摸著這兩顆頭的,是惠師長和楊小姐,哈哈地狂笑著。
    梅女士瞿然驚跳醒來,狂笑尚在她耳朵裡旋轉。不過是一個夢!她鬆一口氣,不禁獨自笑了。是夢才這麼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館裡,她確是替惠師長的兩位夫人剪了發,卻不是那樣狂亂的剪髮。
    疏星的寒光從窗外進來。風依然呼嘯著。只有風。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著來了蕭索闌珊的幾天。像受了什麼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著一付沉思熟慮的面孔。女同事們——尤其是周平權,——也拿出了初開學時對於梅女士的客氣態度。幾個月來漸就融洽的女教員宿舍的空氣,一下子又變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卻正相反:除了李無忌是例外,其餘的他們都加倍地熱心和梅女士往來。首先是陸校長因了謠言問題對梅女士有一次「懇談」,其次是吳醒川,錢麻子,姓胡的國文教員,姓陶的教員,都輪流地找機會來閒談了。在教員休息室,遊藝室,小學部教室前,或是校門口,梅女士常常被攔住了交換幾句不相干的話。三四天以後,連這樣的新流行語也發生了:女教員是「反梅派」,男教員是「擁梅派」;而頭髮蓬鬆像女子的男教員李無忌卻是唯一的中立者。
    這個新現象只使梅女士覺得厭煩。她常有的溫柔的抿著嘴笑,漸漸帶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還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這些「擁梅派」到底有什麼目的。多麼怯弱呀,這班俗物!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樣大,似乎只因太閒了,必得做個「擁梅派」以自消遣。
    當然更沒有一個可說是瞭解她。
    然而這樣無聊的人卻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稱為反對派的縣中裡的教員也來攢嘬這位全城的明星了。當陸校長他們對忠山事件發了個「闢謠」的啟事後,縣中的幾位教員為的要得這方面的諒解,便和錢麻子他們聯歡,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開」起來。到底他們也不肯不做新派!
    這一般外來的獻媚者激成了意外的變動。彷彿是一致御外,李無忌不復「中立」,女教員們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舊和梅女士融融洩洩。經過一星期多的病態的隔離,終於走近梅女士的李無忌,還是滿身的「不放心」;他又從嘴巴裡拉出一些奇怪的東西來:
    「上次我說縣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於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現在他們和你親近,也有目的!」
    「是來引誘我罷?好像承你批評過我是不受引誘的呢!」
    梅女士軟笑著巧妙地說,心裡可憐這位蓬頭髮的男子,卻又覺得他太是膩漉漉地庸碌而可厭。
    「啊,啊;不是的。他們是聽到了一種傳言,所以預先來和你聯絡。」
    「什麼傳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說下學期的縣中校長已經內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頭上麼?消息家的本領真不差,她斂住了笑容,很莊嚴地回答:
    「那不過是惠公館客廳裡的一句笑話,也值得他們認真!告訴你實在情形罷。那天——就是你們開會爭論我是不是公敵的一天,楊小姐談起了縣中和這裡的暗鬥,惠師長很不以為然,曾經說了那樣一句話。過後誰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會成了謠言。」
    「如果是事實,你怎麼辦?」
    梅女士瞅著李無忌好半晌,竟沒有回答,微笑著就走開了。
    然而這傳聞卻在一天一天推廣。和這同時來的,是更繁劇的交際,更諂諛的包圍,好像萬丈濁浪,將梅女士顛簸得忘記了自己。學校裡幾乎要為梅女士特設一個號房,訪客和請柬是這樣的熱鬧!不儘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軍隊裡的營團長,道尹公署的科長先生。還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卻只好在通俗講演會的長板凳上等著一星期兩次的梅女士的講演了。那時候梅女士寫給徐綺君的信裡有過這樣一段話:
    沒有辦法。命運推動我走現在這條可笑的路,我只能頂著命運前進了!然而還是原來的我:不曾多些什麼,也不曾少些什麼!我並沒煩悶,也不恐懼。只是有些不明白!綺姊,我簡直不明白究竟我將如何從目前這圓錐形的頂點下來,我又不明白為什麼再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韋玉一樣打動我的心了!也許是有那樣的人,也許他天天窺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經變硬,變麻木;一顆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較的好些罷?這是第三個不明白!
    我真要這麼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噴射出來把這世界熔化,那時候,也許硬的會軟,麻木的會活潑罷?
    特別是夜深人靜,像從戰場上苦鬥歸來的兵士似的軟癱在床上的時候,這種感想便闖到梅女士心裡,使她好久不能成眠;每次是在頭涔涔然發脹以後,被一個咬嘴唇的獰笑趕走,於是第二天,生活的輪子又照常碾進。
    然後是寒假快到了。所謂縣中的校長問題在「擁梅派」的圈子裡更形活躍。卻突然發生一件事轉移了人們的視線。張逸芳接到幾封頗不像是開玩笑的匿名信。女教員宿舍的空氣便又異常緊張。
    剛巧這幾天梅女士忙著一些什麼事,除了晚上回來睡覺,宿舍內簡直不大看見她的影蹤。她這樣的行動發生在這個時期,自然成為議論的題目和猜測的焦點。那一天午後,梅女士從課堂下來,匆匆就往外跑,並沒看到周平權和張逸芳在旁邊做眼色。
    「你看她,忙得很,我的猜想一定不會錯。」
    望見梅女士走遠了時,周平權撅起著嘴唇輕聲兒說。張逸芳的臉也有些變了,但還裝作不介意似的微笑著,慢慢地回答:
    「不過,她何必呢!對於她又沒有好處,況且幾封匿名信也不能夠攪起風潮來。」
    「風潮還在以後呢。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好處?表面上她總是笑嘻嘻,每個人都是好朋友——她不是常常說:『我真心要和你做好朋友』?但是她的心裡,我看得很準,她是連小小的意見也不肯忘記的。上次為了忠山事件,我們都在背後反對她,你以為她是不知道的麼?一定早就有人告訴她了。娘老子生得她好看,許多男人肯被她利用。」
    周平權忽然打住了話頭,疾歪過臉去向左邊看,擺出那神氣來,彷彿早就在注意一群小學生在那邊打球。但是張逸芳並沒理會得,她跟著也望了一眼,恨恨地說:
    「利用,人家也在利用她呢!」
    可是再回過頭來時,她猛吃一驚,臉也紅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女士。
    這位漂亮的女士很坦白地微笑,遞給了張逸芳一張紙,油印得滿滿的,有一行大字:「女教員風流艷史!」張逸芳忍不住心跳了,前幾天她收到的匿名信恰也是這個。
    靜默將她們三位罩住,只有怪樣的眼光在交流。
    終於是周平權拍著梅女士的肩膀,很親熱地說:
    「好妹子,真肯操心;是撿來的罷?」
    「號房裡有的是!那麼一大疊。據說早上都擱在校門口。」
    「我早就看到有人在那裡搗鬼!誰不知道誰!要搗鬼,挺身出來就是了,何必藏頭露尾幹這下流的把戲!」
    張逸芳罵起來了,將手裡的紙撕得粉碎。
    「校長和教員戀愛,本來平常得很;況且又不是什麼瞞人的秘密,大家早已知道。這也值得當作攻擊的武器!梅,你大概知道那惡作劇的是誰罷?」
    看見梅女士有點不自在,周平權就趕快插進來說,卻附帶一個使人更不自在的微笑。梅女士也回答了個微笑,又很快地瞥了張逸芳一眼,淡淡地說:
    「我怎麼會知道?反正本人心裡明白,就好了。本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不過既然撞到我眼裡,就帶來給你們看看。」
    又在鼻子裡笑了一聲,梅女士就走了。她自然看得出周平權和張逸芳的神情,而且她們的言外之意豈不是很顯明?又是疑心到她身上!似乎她是一個萬惡的人,出了什麼亂子,必得她去頂承!梅女士愈想愈生氣了。她是天生的高傲脾氣,吃軟不吃硬。如果人家能夠推誠相與,那她即使受點犧牲,也很甘心;然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人家踐踏那樣的事,她卻不能忍受。委曲地解釋,去請求對方原諒罷?她尤其不肯。在她自認為並沒錯誤的時候,她決不讓步,她要反抗的!現在就是這反抗,這倔強,將她全身燒熱,不讓再有平靜思索的可能。
    這樣負荷著滿腔的激怒,梅女士匆匆地穿過了鬧街,向惠公館去。惠師長要她做家庭教師,前天由楊小姐來徵求同意,約定是今天去詳細談一談的。本來梅女士對於這件事尚在考慮,但現在突然決定了不幹。她憤憤地想:
    「她們把我當作眼中釘,想排擠我出去,嚇,不行呀,我偏偏要賴在那裡,讓她們心裡不舒服些!直到我覺得要放鬆了時,我才走呢!」
    於是好像吐出了一口惡氣,梅女士心頭輕鬆起來了。但當她到了惠公館時,卻又變為掃興。公館裡的人全都游龍馬潭去了。號房說,楊小姐有話,請梅女士也去,還有馬牟在等候。
    想了一會兒以後,梅女士決定不去龍馬潭,轉身就回學校裡。
    因為不願被視為怯弱或心虛,梅女士特地在學校的各處巡迴。微笑雖然浮在臉上,憤怒的火焰依然停積在胸口,她覺得所見所聞無非是逆意。全校的空氣是大雷雨前一般的沉悶。她從每個人的眼光中看出疑忌,從每個人的笑聲裡聽出譏刺。最後,她踅進了閱報室。只有一個人坐在陰暗的屋角,攤開一張大報紙遮住了面孔。梅女士隨便拿起一份報來翻過了兩頁,才知道還是十天前的外埠報紙。她撇下報紙,懶懶地站起來正要出去,那位坐在暗角的人卻忽然笑了一聲,露出臉來,出奇地問:
    「密司梅,進行得怎樣——呢?」
    看清了是吳醒川,卻一時捉摸不到他這句話的意義,梅女士抿著嘴笑,沒有回答。
    「那個——什麼——『艷史』罷,散佈得真真周到,什麼地方都有!今天城裡頂大的新聞就是這個。但是,密司梅,辦這樣的重要事情,還是和自家人商量,縣中那班傢伙,都是只想利用你。」
    梅女士忍不住打了個冷噤。多麼奇怪的話語!她真不願意再聽下去了。但是一種好奇心——希望知道旁人對於自己的猜測究竟到了怎樣程度的好奇心,立刻又使她鎮靜起來,用一個模稜的微笑引誘吳醒川再多說些。
    「說老實話罷。反對那『小鹿兒」,轟他走,沒有一個人不贊成,沒有一個人不討厭他那種自大的神氣。要是你肯幹,我們大家都幫助你。還有,密司梅,一句秘密話,趁現在的機會也告訴你。他從前認識你麼?不!可是他在我們面前說起來好像你就是他的老相好似的,哈,這個怪東西!」
    接著是個短短的沉默。這些奇怪的字句並不能改變梅女士的嫻靜的神色。她自始是在注意地聽。現在覺得已經夠了,而且似乎也已經完了,她方才淡笑著回答:
    「就是這些話麼?謝謝你。可是我完全沒有頭緒。」
    一面說著,她已經移動腳步,正想照例地飄然而去,卻不料吳醒川從後面來拉住了她的衣袖,急迫地說了這樣一句:
    「自然不止這一些。」
    梅女士回過臉來切實地釘了吳醒川一眼。
    「我們到寶華樓去吃飯罷?那時我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
    「好極了。楊小姐也是今晚上約我在寶華樓。」
    吳醒川突然變了臉色,張大著嘴巴,拉住梅女士衣袖的一隻手不知不覺放鬆而且垂下去。梅女士忍住了笑,又接著說:
    「那麼,下次再叨擾你罷——如果你是誠意只要請我一個人。」
    不管吳醒川還有沒有什麼話,梅女士跑出了閱報室,就回自己的臥房。一個奇怪的東西壓在她心頭,使她不知道應該哭呢,還是應該笑。
    這天晚上,當那些慣常要來的感念蹂躪她到涔涔然頭痛的時候,她的咬著嘴唇的獰笑便失卻效力。無賴的雜念竟不肯輕易走開!幾個月來變幻的生活,總檢閱似的在她腦膜上通過,凝結成一個大問題:為什麼?她不能回答。但是幾個月來的生活「是什麼」,卻有個現成的答案:錯亂!還是那個錯亂,過去的和現在的。她覺得她的環境和她的自我永遠相左,永遠不能恰好地吻合。如果目前這環境能夠早兩年發生,夠多麼好!那她也許不至於這樣感到無所歸著的眩暈。然而現在!現在她已經被什麼不可見的力量推上前去了,沒法和目前這環境和解。她狂怒地掀開了被窩,讓午夜的冷氣鑽進她的肌膚,她的骨髓。然後是比較有條理的一問一答偷上了她的意識:
    「為什麼我總覺得拂逆?因為這裡的人們都是委瑣,卑鄙,而又怯弱,使你憎厭。漠不相關地過下去不行麼?可是他們的嘵舌,他們的疑忌,時時會來擾亂你的心境的平靜。那麼離開他們這一夥兒罷?無奈又覺得不服氣,好像是畏怯,好像是失敗。」
    梅女士忍不住自笑了。突然一個冷噤襲來,她本能地再拉被子來蓋在身上,縮緊了四肢,心裡反覆地想:不服氣!失敗?
    她很想丟開這些問題,好好兒睡覺,但是辦不到,現在是「不服氣有什麼意思」這句話粘在她腦膜上要求一個回答了。可是她的疲倦極了的腦子已經不能再給什麼滿意的答覆,最後她也就朦朧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金黃色的太陽正射在窗外的牆頭,風吹來暖暖的,很像是初春的天氣。女僕送進一封信來,是楊小姐的,還是敦勸去就惠師長的家庭教師。梅女士沉吟著在房裡來回地走,下意識地拉開房門向外邊望了一眼,看見張逸芳站在走廊的闌干邊垂頭沉思。她那種憔悴憂慮的神情立刻吸引了梅女士的腳步。似乎帶幾分羞怯,張逸芳向走近來的梅女士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兩個默然站在那裡經過了好幾秒鐘,梅女士突然說:
    「逸,是不是你當真疑心我在背後和你過不去?」
    沒有回答,張逸芳只睜大了她的憂悒的眼睛。
    「我不願意辯,將來你自會明白。不過看見你這樣擔憂,我就想起我自己也受過差不多同樣的窘。現在我決定離開這裡,去當家庭教師;在這裡混過半年,只受到滿身傷痕,這種天天打仗一般的生活,我不願意再領教了。我更不願意還要和一個本來我愛她的人成為仇敵。逸,如果你信任我,你目前的困難我還是很願幫忙!」
    說到最後一句,梅女士自己也動了感情,她抓住了張逸芳的手,很注意瞧著她的面孔。兩片紅暈漸漸地從張逸芳臉上升起來了。同時梅女士感得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著。於是醉人的興奮布遍了梅女士全身。她很快地又接著說:
    「我是無端地闖進了你們的圈子,現在我又要去闖另一個圈子,也不知道有什麼奇怪的將來在那裡等候我。大概不會有什麼好的。我是一天一天地厭惡四川這地方了。很想至多準備半年,便往外邊跑;離開這崎嶇的蜀道,走那些廣闊自然的大路!」
    這後半段話聲音很低,成為喃喃的自語;梅女士惘然望著遠空,微笑浮上了嘴唇。她此時萬不料還要在這崎嶇的蜀道上磕撞至兩三年之久;也料不到她在家庭教師的職務上要分受戎馬倉皇的辛苦,並且當惠師長做了成都的主人翁時,她這家庭教師又成為鑽營者的一個門徑;尤其料不到現在拉她去做家庭教師的好朋友楊小姐將來會拿手槍對她,這才倉皇離開四川完成了多年的宿願!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