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裡邊廳上恭候二老闆來說話的所謂「朱潤翁」,是一個瘦長的將近五十的商人。他名為潤身,從他祖父以來,就做綢緞生意;他本人現在還兼任三家綢緞鋪子的經理。已經停閉的華光織綢廠,他也有一點股份。
他知道二老闆在前面會客,也無非是債務關係。可是他不很明白那「關係」是二老闆欠人呢,或是人欠二老闆。他也不想弄明白。他這人,本來是隨隨便便的脾氣,他一生遇到過無數次的債務糾紛,但沒有一次他不是辦得拖泥帶水的。這是因為他家三代以來,都是一面替人家「經理」,而一面又獨自有點「營運」,弄得地位關係非常複雜,每逢發生了稍稍重大的債務糾紛時,他在「職務」上或者是代表債主的,然而在「私人」方面他又是直接的或間接的「債戶」。這使他為難得很。他永遠不能弄清他自己的地位。而他久而久之,也就以「不弄清」為不二法門。
即如現在他恭候著二老闆來談判的一個「糾紛」,也是道地的「朱潤身式」的糾紛。因為他一面在華光織綢廠有一點小股份,他的地位就是「債主」,然而他一面又是三家綢緞鋪的經理,所以他同時又是自己的「債戶」。
地位既然這樣尷尬,無怪他在裡邊廳裡等候著二老闆再也不來,一點都不會心焦了。
他在廳裡慢吞吞地喝著清茶,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看著梧桐樹上那個很大的老鴉窠,聽著老鴉們做晚課,望著天空的夕照一點一點變淡變灰,——他悠閒得很!
然而唐子嘉二老闆終於來了,金福田像「掩護退卻」的「部隊」似的跟在背後。
二老闆進廳來時,還是一臉的狼狽;但他拿出手帕在臉上一抹,便又像換了一張面具,眉目間飽含著銳氣。
二老闆讓朱潤身坐在上首,就先開口道:
「福田兄已經對潤翁說過了罷,我這次回來,耽擱的日子大概不多,過了年就要回上海去;今天約潤翁來,我們商量商量華光廠的事情。廠裡停工已經四個月了,登在上海的幾位股東屢次催我回來一趟,他們都說:『既然開工困難,倒不如早點結束,僵在那裡不是辦法。』——呵潤翁,你是綢業,照你看來,明年綢業能不能活動些呢?」
「難說,難說!」朱潤身沉吟了半晌,只回答這四個字。「上海有一幫綢業的朋友說,『物極必反』,近來綢價已經跌到無可再跌,廠也關了不少,以後出貨不多,綢價或者倒可以回高些。他們又說現在所以大跌特跌,無非大家手裡沒有現錢;要現錢,就顧不到虧本,——這也是實情。」「可不是!」金福田看見朱潤身還是沉吟,就插嘴說。「市面上的西施縐,只賣四角六;可是我們廠裡批價也要四角四。
這不是虧本生意是什麼!」
「四角六,也做不開生意。」朱潤身慢吞吞地開口了,左手的中指輕輕敲著茶几邊。「哎,子翁,出貨固然少了,存貨可堆積如山呢!而且新式的什麼緞,什麼縐,都攙用了人造絲,不經擱,大家只想快快脫手。」
「哦——噯!福田,我們廠裡存貨還有多少?」
「停工的時候點存四百五十三箱,現在還是照舊。」
「嗨!」
二老闆歎了這一聲,就不說話了。
四百五十三箱堆起來真像一座山呀!二老闆覺得這座山就蹲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而且他又恍惚看見這座山霉了朽了,——因為大部分是人造絲。可是朽爛了的這座山並不給他一條路,卻反壓到他身上來,活埋了他!
二老闆又歎了一口氣,猛醒過來似的朝朱潤身說道:「為今之計,還是趕快結束。不過,華光廠名下欠出的債,毛算算也有二十萬,真叫人動不來手。——福田兄,是不是,營業項下算來廠裡並不虧,糟就糟在存貨銷不出去。潤翁,我們不妨再跌些價,這四百幾十箱的存貨總得趕快出清它才好!」
「哦,哦!時候碰得不巧。春銷是向來不多的,這年關又作梗;年後的市面真真沒有一點把握!」
朱潤身很提不起精神的樣子說著。
二老闆卻提高了嗓子再追進一步:
「難是難的,可是一定得那麼辦了!潤翁,你也是這邊的股東,休戚相關的;——城裡三家最大的綢緞鋪子在你手上,一兩百箱的擔子你總挑得起罷?」
朱潤身似乎本來就料到二老闆會走這一著,但又似乎不防二老闆竟走這一著,當下他不由不怔住了。不錯,他也是華光廠的股東,然而這只有一千五百元的份量,並且前年華光廠一度假景氣的當兒,股息紅利派過四分,他的本錢也撈回一半光景了。至於那三家大綢緞鋪子呢,卻是他家祖傳的「地盤」,他目前活動的「大本營」,要他為了已經停閉的華光廠去「危害」他自己的「老寨」,他雖然素來是「不弄清主義者」,此時卻也不能不堅決地擁護他手上那三家鋪子的老闆們的利益了。
他一手摸著下巴,一手就搖了一搖,乾脆地回答道:
「我這邊三個鋪子裡存貨也是撐得足裡足!」
「哦——」
二老闆想不到朱潤身忽然會那麼「弄得清」,倒也一怔。
金福田在旁邊再也耐不住了,就拿出「營業主任」的身份來說道:
「潤翁,廠裡並不虧!存貨提開不說,單算放出去的賬頭,也有十萬光景。潤翁那邊三個鋪子裡是大份,——我記得大約是四萬光景罷!潤翁,這筆賬到底怎樣弄弄清?」「喔喔喔!我也幾乎忘了!廠裡是有盈餘的!還有賬頭!」
二老闆說著就淡淡地笑了一笑。
朱潤身也皺著眉頭苦笑。他心裡想著,「這可來了,討賬!」這十來分鐘裡,先被作為股東——廠家方面的一人,繼而又成為廠家銷貨的對象——客戶,現在則又成為債戶;然而同時他仍被視為執有債權的股東;這樣的變化太多又太快了,他於是乎又要「弄不清」。
特別是金福田所說的「四萬光景」的賬頭,不但他得過大大的回佣,並且他手上那三家鋪子的賬簿上實在已經付過三成,可是他那時恰值急用——他也做點標金,就隨隨便便挪借了,到現在還沒歸清;這特別的隱情於是乎又使得他此時只願照舊法門「不弄清」。
二老闆看見朱潤身不開口,就有點不耐煩了;他直捷了當問道:
「潤翁,四萬頭的賬,年前可以清一清麼?」
「我也只能去問問三家的東翁。」
「哎!潤翁!你在那邊雖然是『幫忙』,可是你做得一大半主;三家幾十年的老店,況且老闆們又是數一數二的財主,四萬塊錢難道還為難麼?」
「難說,難說;子翁——現在是家家都弄空了。」
「潤翁,上海幾位股東把賬頭看得非常重,他們說過,萬一辦不下來,只好請求法律救濟呢!不過,潤翁經手的事,似乎還不必如此操切,自家人總能商量出個辦法來,是不是?」
二老闆的口氣緊到最後一步了,可是朱潤身抱定他的「不弄清」法門,還只是皺著眉頭苦笑,他心裡並不著急。他看得很明白:華光廠的債務逼緊了時,挑肩子的應該是董事,二老闆是董事,而他朱潤身並不是。
二老闆看看金福田,金福田也回看看二老闆。廳裡暫時很靜。廳外有一陣一陣的老鴉叫,天色已經黑到六成。
金福田去開亮電燈,就走在二老闆和朱潤身前面的中間說道:
「潤翁——噯,二老闆,我們都是自家人,通盤打算打算罷。銀根緊,這是實情;潤翁那邊三個鋪子要調動四萬,恐怕也有點吃力的,不過廠裡年前必付之款也不是少數,總得想法繃補。潤翁,這樣如何:你設法籌還半數,廠裡再放一批貨到潤翁那邊三個鋪子,——一百箱嫌多,就是八十箱罷;這樣一來,潤翁向東家開口要款子也容易些,廠裡也派著二萬塊的用途,存貨也鬆動鬆動;這倒是面面俱全的法子。」
「啊,福田兄,你這算盤怎樣打的?哈哈,存賬未清,倒反放了新賬呢!」
朱潤身忽然笑了說,忽然他又站在股東的地位了。
金福田也哈哈笑了。但馬上收了笑容,很正經地說:「這年成說不得,只好馬馬虎虎。不過,潤翁,一言為定!」「也只能這麼辦了,都是自家人。」二老闆也表示了贊成。
但是朱潤身卻答應不出來。他忽然又能「弄清」。他知道他手上的三個鋪子要是這樣一辦,極遲到明年端陽節準得僵死;那時他就再沒有「棒兒」可弄。
「難——難!子翁和福田兄不明內情,——那三個鋪子早已只剩個空殼子。唔——是一個瘋癱症。現錢變了賬,棧房裡存貨銷不動。」
遲疑了一會兒以後,朱潤身的口氣還是絕對不松。
金福田朝二老闆做了個眼色,又將他那靠近二老闆這邊的左手五指一伸,就趕快捏成一個拳頭,意思是在催促二老闆當機立斷了。但是二老闆只輕輕呼一口氣,不能立刻有「動作」。二老闆自然比金福田顧慮得周到,他知道這件事如果上了公堂,也未必爽爽快快有圓滿的解決;即使有圓滿的解決,可是風聲一傳開去,也許反倒刺激起了華光廠的許多債權人的「胃口」,大家一哄而來,那他可受不了。
二老闆的「政策」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一些,先派了用場。至於華光廠的債權人方面呢,依然可以用「廠方也被人拖欠」來搪塞。
但是二老闆也覺得朱潤身太「可惡」了,因此他斟酌又斟酌的結果,便乾笑了一聲,冷冷地說道:
「那麼,潤翁,只好照著上海幾位股東的辦法試一試了。——不過,潤翁,我是總想和平了結的;就為的這件事認真起來,牽連太多,枝枝節節,於你潤翁面上也不好看,——啊!福田兄,你說是不是?」
朱潤身聽到後來那一句,心頭不免一跳。他知道這是二老闆的恐嚇,但又怕二老闆當真會走這一步。這時金福田又更加露骨地說了幾句話:
「潤翁,那時,勢必要調查賬目;那麼,廠裡付過多少回佣,貨碼提得比別家高,——種種枝節,我們都包荒不來了!」
「嗯,嗯——」朱潤身的呼吸有點急促,但臉上依然保持著滿不在乎的樣子。
「所以羅,潤翁,我的意思,但願這件事不必一定要經過法律手續!」
二老闆輕輕地挑逗著,嘴角上有一絲極可怕的微笑。
朱潤身這時心頭就好像擺著一副天平秤:一端是答應了二老闆他們的要求,則結果是極遲到明年端陽節他手上的三家鋪子會擱淺,他祖傳的「一根棒兒」就無可再弄;一端是不答應,則極遲一個月後,他手上的這根「棒兒」要被東家收回,不許他再「弄」;——這兩者孰輕孰重,他不能不趕快弄個清楚。
他一隻手摸著下巴,一隻手摸著椅子角,眼光下垂,似乎在看自己的心,——橫在自己心上那副天平秤;終於他看見天平秤的「不答應」的一端往下沉了。
「嗯,嗯,我去竭力想想法;或者還可以,——嗯,子翁,只是數目還求減少——」
朱潤身不知不覺這樣說了。
「哈,哈哈,潤翁!——到底是自家人,顧全大局!哈哈!」
二老闆高興得跳起來,拍著朱潤身的肩膀。
二老闆這輕輕的一拍,朱潤身覺得比千斤石壓下來還要重;但是他除了承受還有什麼辦法?他的處境實在太尷尬。
金福田也在一旁惡意地笑,也連聲說:「潤翁真顧全大局。」
二老闆重新坐下,摸出雪茄來,正想提一提神,乘勢來解決究竟「還求減少」的「數目」是多少,忽然看見賬房老胡在廳左的角門口探頭一望。二老闆一邊點著雪茄,一邊就叫道:「是老胡麼?幹麼?」
「二老闆!就是那個擺花生攤的欠租的房客一定要見你。——要當面求你。」
「哎!你真糊塗了!見我幹麼?你瞧著辦就是了!」
「可是他一定要見。我被他纏得沒有辦法。」
「嗨!笑話!哦——」二老闆因為剛得了勝利,脾氣特別好。
然而他這一聲「哦」還沒「哦」出下文,那邊老胡背後早擠出一個人來,慌慌張張竟跑進廳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