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過去了。這十天內,縣黨部的唯一大事便是解放了二十多個婢妾孀婦尼姑,都是不滿三十歲的。解放婦女保管所也成立了,撥了育嬰堂做所址。所長也委定了,就是婦女協會的忠厚有餘的劉小姐。錢素貞做了該所的幹事,算是直接負責者。
現在這縣城裡又是平靜得像死一般了。縣黨部委員們垂拱無事。
方羅蘭卻煩惱著一些事——
這是因為方太太近來有些變態了,時常沉悶地不作聲,像是心上有事。在方羅蘭面前,雖然還是照常地很溫柔地笑著,但是方羅蘭每見這笑容一思想未被統治者採納;兩漢以後,受到當權者重視,在封,便感到異樣地心往下沉。他覺得這笑容的背面有深長的虛偽與勉強。他也曾幾次追詢她有什麼不快,而愈追詢,她愈勉強地溫柔地笑著,終於使得方羅蘭忍不住笑裡的冷氣,不敢再問。他們中間,似乎已經有了一層隔膜;而這隔膜,在方太太大概是體認得很明白,並且以為方羅蘭也是同樣地明白,卻故意假裝不曾理會到,故意追詢,所以她愈被問,就愈不肯開口,而這隔膜也愈深愈厚。
至於方羅蘭呢,他自信近來是照常地對待太太,毫無可以使她不快之處,不但是照常,他自問只有更加親熱,更加體貼。然而所得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淡漠。她的臉是沒有真誠的喜氣,沒有情熱的血在皮下奔流的木雕的面孔;她的一顰一笑是不能深入劇情的拙劣舞台演員的刻板的姿勢。她像一隻很馴順然而陰沉地忍受人們作弄的貓。她攤開了兩手,閉著眼,像一個小學生受到莫名其妙的責罰似的,接受方羅蘭的愛撫。唉,她是變了。為什麼呢?方羅蘭始終不明白,且也沒有法子弄明白。
他偶爾也想到這或者就是愛的衰落的表示,但是他立即很堅決地否認了,他知道方太太沒有愛人,並且連可以指為嫌疑的愛人都沒有,她是沒有半個男朋友的;至於他自己——難道自己還不能信任自己麼?——的確沒有戀愛的喜劇,除了太太,的確不曾接觸過任何女子的肉體。
他更多地想到,這或者還是為了天地間有一個孫舞陽。但是他愈想愈不像,愈覺得是無理由的。他可以真誠地自白:他覺得孫舞陽可愛,喜歡接近她,常和她談談下層的奴隸、歌女等。他繼承和發展了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這都是有的,但他決無想把孫舞陽代替了陸梅麗的意思。既然他對於孫舞陽的態度是不愧神明的,太太的冷淡就難以索解了。況且前次為了手帕,太太就開門見山地質問,並且繼之以哭;那麼,如果還有疑點,為什麼又不說呢?為什麼他屢次極溫柔地追詢,而始終毫無反應?況且前次說明了後,太太已經完全瞭解,他們的經久而漸漸平淡的夫婦生活不是經此小小波折而有了一時期新的熱烈麼?況且後來孫舞陽也到他家裡見過方太太,談得極融洽,方太太也在方羅蘭面前說孫舞陽好;那時方太太毫沒一點疑心,神情也不是現在這樣冷冰冰的。方羅蘭記得這冷冰冰的淡漠只是三五天內開始的,可是這三五天內——
並且還是十多天以來,方羅蘭在太太面前簡直不曾提起過「孫舞陽」三個字。
太太的忽變常態,已足夠方羅蘭煩惱了;更可惡的是還有一兩句謠言吹到他耳朵裡,而這些謠言又是關於孫舞陽的。大致是說她見一個,愛一個,愈多愈好,還有些不堪的詳細的描寫。方羅蘭對於這些謠言是毅然否定的,他眼中的孫舞陽確不是那樣的人。因而這些卑劣的謠言也使他很生氣。
據這麼說,方羅蘭近來頗有些意興闌珊,也是不足怪的了。
「五一」節前八天的下午,方羅蘭悶悶地從縣黨部出來,順腳便往婦女協會去。他近來常到婦女協會,但今天確有些事,剛才縣黨部的常務會議已經討論紀念「五一」的辦法,他現在就要把已決定的辦法告訴孫舞陽。
孫舞陽正在寫字,看見方羅蘭進來,擲過了一個歡迎的媚笑後,就把寫著的那張紙收起來。但當她看見方羅蘭臉上的筋肉微微一動,眼光裡含著疑問,她又立刻將那張紙撩給他。這是一首詩:
不戀愛為難,
戀愛亦復難;
戀愛中最難,
是為能失戀!
「你歡喜這首詩麼?你猜猜,是誰做的?」
孫舞陽說。此時她站在方羅蘭的肩後,她的口氣噴射在方羅蘭的頸間,雖然是那麼輕微,在方羅蘭卻感覺到比罡風還厲害,他的心顫動了。
「是你做的。好詩!」方羅蘭說,並沒敢回過臉去。
「嘻,我做不出那樣的好詩。你看,這幾句話,人人心裡都有,卻是人人嘴裡說不出,做不到。我是喜歡它,寫著玩的。」
「好詩!但假使是你做的,便更見其好!」
方羅蘭說著,仍舊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了。屋內只有這一對小窗,窗外的四面不通的院子又不過方丈之廣,距窗五六尺,便是一堵盤滿了木香花的牆,所以這狹長的小室內就只有三分之一是光線明亮的。現在方羅蘭正背著明亮而坐,看到站在光線較暗處的孫舞陽,穿了一身淺色的衣裙,凝眸而立,飄飄然猶如夢中神女,除了她的半袒露的雪白的頸胸,和微微顫動的乳峰,可以說是帶有一點誘惑性,此外,她使人只有敬畏,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風的感覺,而穢念全消。方羅蘭惘然想起外邊的謠言,他更加不信那些謠言有半分的真實性了。
他近來確是一天一天地崇拜孫舞陽,一切站在反對方面的言論和觀察,他都無條件地否認;他對於這位女性,愈體認愈發見出許多好處:她的活潑天真已經是可愛了,而她的不勝幽怨似的極剎那可是常有的靜默,更其使他心醉。他和孫舞陽相對閒談的時候,常不免內心的擾動,但他能夠隨時鎮定下去。他對於自己的丈夫責任的極強烈的自覺心,使他不能再向孫舞陽走進一步。因此他堅信太太的冷淡絕不能是針對孫舞陽的;並且近來他的下意識的傾向已經成了每逢在太太處感得了冷淡而發生煩悶時,便到孫舞陽跟前來療治。可以說孫舞陽已經實際上成了方羅蘭的安慰者,但這個觀念並不曾顯現在他的意識上,他只是不自覺地反覆做著而已。
所以即使現在方羅蘭留在孫舞陽的房裡有一小時之久,也不過是隨便談談而已,決沒有意外的事兒。
但也許確是留得太久了的緣故,方羅蘭感覺到走出孫舞陽的房間時,接受了幾個人的可疑的目光的一瞥。這自然多半是婦協的小職員以及女僕之流。但其中一個可注意的,便是著名忠厚的劉小姐。
方羅蘭悶悶地回去,悶悶地過了一夜。第二天午後他到縣黨部時,這些事幾乎全已忘記了。但是張小姐忽請他到會客室談話。他尚以為有黨部裡的事或別的公事,須要密談,然而張小姐關上客室門後的第一語就使他一驚:
「方先生,你大概沒有聽得關於你的謠言罷?」
張小姐看見方羅蘭臉色略變,但還鎮靜地搖著頭。「謠言自然是無價值的,」她接下說,「大致是說你和孫舞陽——這本是好多天前就有了的。今天又有新的,卻很難聽;
好像是指實你和她昨天下午在婦女協會她的房裡……」
張小姐臉也紅了,說不下去,光著眼看定了方羅蘭。
「昨天下午我在婦協和孫舞陽談天,是有的事,沒有什麼不可以告人的。」
方羅蘭用堅定的坦白的口音回答。
「我也知道無非談談而已,但謠言總是謠言,你自然想得到謠言會把你們說成了個什麼樣子。我也不信那些話。方先生,你的品行,素來有目共睹,謠言到你身上,不會有人相信,但是孫舞陽的名聲太壞了,所以那謠言反倒有了力量了。我知道,無論什麼謠言,外邊盡自大叫大喊,本人大抵蒙在鼓裡;此刻對你提起,無非是報告個消息,讓你知道外邊的空氣罷了。」
方羅蘭心裡感謝張小姐的好意,但同時亦深不以她的輕視孫舞陽為然;她說「但是孫舞陽的名聲太壞了」,可知她也把孫舞陽看作無恥的女子。方羅蘭覺得很生氣,忍不住替孫舞陽辯護了:
「關於孫舞陽個人的謠言,我也聽得過,我就根本不相信。我敢斷定,誣蔑孫舞陽的人們一定是自己不存好心,一定是所求不遂,心裡懷恨,所以造出許多謠言來破壞她的名譽。」
這些話,方羅蘭是如此憤憤地說的,所以張小姐也愕然了,但她隨即很瞭然地一笑,沒有說話。方羅蘭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話已經在別人心上起了不同的解釋,還是憤憤地說:
「我一定要查究謠言的來源!為了孫舞陽,也為了我自己。」
「也為了梅麗姊。」張小姐忍不住又說,「她近來的悒悒不樂,也是為此。」
果然是這方面來的風呀!方羅蘭忽然高興起來,他打破了太太的悶葫蘆了。但轉念到太太竟還是為此對自己冷漠,並且屢次詢問而不肯說,可是對張小姐她們大概已經說得很多,這種歧視自己丈夫,不信任自己丈夫,太看低了自己丈夫的態度,實在是萬分不應該的。想到這裡,方羅蘭又氣惱,又焦灼,巴不得立刻就和太太面對面弄個明白。
和張小姐出了會客室後,方羅蘭勉強看了幾件公文,就回家去。他急於要向太太解釋;不,「解釋」還嫌太輕,他叫太太要明白些;也還不很對,他很以為應該要使太太知道她自己歧視丈夫,不信任丈夫,太看低了丈夫的錯誤;嚴格而言,與其說方羅蘭回去向太太請罪,還不如說他要向太太「問」罪。
這便是方羅蘭趕回家看見太太時的心情。方太太正和孩子玩耍,看見丈夫意外地早歸,並且面色發沉,以為黨部裡又有困難問題發生了,正要動問,方羅蘭已經粗暴地喚女僕來把孩子帶去,拉了太太的手,向臥室走,同時說:
「梅麗,來,有幾句要緊話和你談一談。」
方太太忐忑地跟著走。進了臥室,方羅蘭往搖椅裡坐下,把太太擁在膝頭,挽住她的頭頸問道:
「梅麗,今天你一定要對我說為什麼你近來變了,對我總是冷冷的。」
「沒有。我是和平常一般的呵。」方太太說,並且企圖脫離方羅蘭的擁抱。
「有的。你是冷冷的。為什麼呢?什麼事叫你不快活?梅麗,你不應該瞞著我。」
「好了。就算我是冷冷的,我自己倒不理會得。在我這面,倒覺得你是改變了。」
「嘿,不用再裝假了。」方羅蘭笑了出來。「我知道,你又是為了孫舞陽,是不是?」
方太太推開了撫到她胸前的方羅蘭的手,她覺著丈夫的笑是刺心的;她只淡淡地回答:
「既然你自己知道,還來問我?」
「你倒和張小姐她們說。梅麗,你背後議論著我。」
方太太掙脫了被挽著的頸脖,沒有回答。
「你不應該不信任我,反去信任張小姐;外邊的謠言誣蔑我,你不應該也把我看得太低。孫舞陽是怎樣一個人,你也見過;我平素行動如何,你還不明白麼?我對孫舞陽的態度,前次說得那樣明白堅決,你還不肯相信;不信罷了,為什麼問了你還是不肯說呢?梅麗,你這樣對待丈夫,是不應該的!你歧視我,不信任我,看低了我,都是沒理由,沒根源的。你不承認你是錯誤了麼?」
方太太的秀眼一動;從那一瞥中,看得出她的不滿意,但她又低了頭,仍沒回答。
「你的吃醋,太沒有理由了。依你這性兒,我除非整天躺在家裡,不見一個女子,不離開你的眼。但是這還成話麼?梅麗,你如果不把眼光放大些,思想解放些,你這古怪多疑的性兒,要給你無限的痛苦呢!我到今天,才領教了你這性兒。但是,梅麗,從今天起,就改掉了這個性兒。你聽我的話,你要信任我,不要再小心眼兒,無事自擾了。」
猛然一個掙扎,方太太從羅蘭懷中奪出,站了起來。方羅蘭的每一句話,投到方太太心上,都化成了相反的意義。她見方羅蘭大處落墨地盡量責備她,卻不承認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她認定方羅蘭不但不瞭解她,並且是在欺騙她。而況她在他的話裡又找不出半點批評孫舞陽的話。他為什麼不多說孫舞陽呢?方羅蘭愈不提起孫舞陽,方太太就愈懷疑。只有心虛的人才怕提起心虛的事。方羅蘭努力要使太太明白,努力要避去凡可使她懷疑的字句,然而結果是更壞。如果方羅蘭大膽地把自己和孫舞陽相對時的情形和談話,都詳細描寫給太太聽,或者太太倒能瞭解些;可是方羅蘭連孫舞陽的名兒都不願提,好像沒有這個人似的,那就難怪方太太要懷疑那不言的背後正有難言者在。這正是十多天來方太太愈想愈疑,愈疑愈像的所以然的原因。現在方羅蘭鄭重其事地開談判,方太太本來預料將是一番懺悔,或是赤裸裸地承認確是愛了孫舞陽;懺悔果然是方太太所最喜,即使懺悔中說已經和孫舞陽有肉體關係,方太太大概也未必怎樣生氣,而承認著愛孫舞陽也比光瞞著她近乎尚有真心。然而結果什麼也沒有,仍只給了她一些空虛和欺偽,她怎能不憤憤呢?方太太雖是溫婉,但頗富於自尊心,她覺得太受欺騙了,太被玩弄了;她不能沉默了,她說:
「既然全是我的錯誤,你大可心安理得,何必破工夫說了那許多話呢?我自然是眼光小,思想舊,人又笨,和我說話是沒有味兒的。好了,方委員,方部長,你還是趕快去辦公事罷。隨我怎麼著,請你不用管罷!即使我真是發悶,也是悶我自己的,我並沒對你使氣,我還是做著你家裡的為母為妻的事呢!」
說到最後一句,方太太忍不住一陣心酸,要落下眼淚來,但此時,狷傲支配了她全身,他覺得落淚是乞憐的態度,於是努力忍住了,退走著坐在最近的一張椅子裡。
「梅麗,你又生氣了。我何嘗嫌你眼光小,思想舊呀!我不過說你那麼著是自尋煩惱而已。」
方羅蘭還是隔膜地分辯著,不著痛癢地安慰著;他走到太太身邊,又抓住了她的手。方太太不動,也沒有話,她心裡想:
——你自然還沒到嫌棄我的地步,現在只是騙我,把我當小孩子一般的玩弄。
方羅蘭覺得如果不對太太溫存一番,大概是不能解圍的了。他把太太從椅子裡抱起來,就去親她;但當他接著那冰冷而麻木的兩片嘴唇時,他覺得十分難過,比受這嘴唇的叱罵還難過些。他嗒然放了手,退回他的搖椅裡。
暫時的沉默。
方羅蘭覺得完全失敗了,不但失敗,並且被辱了。他的沉悶,化而為鬱怒。但是方太太忽然問道:
「你究竟愛不愛孫舞陽?」
「說過不止一次了,我和她沒關係。」
「你想不想愛她?」
「請你不要再提到她,永遠不要想著她。不行麼?」
「我偏要提到她:孫舞陽,孫舞陽,孫舞陽……」
方羅蘭覺得這顯然是惡意的戲弄了;他想自己是一片真心來和太太解釋,為的要拔出她的痛苦,然而結果是受冷落受侮弄。他捺不住心頭那股火氣了,他霍地立起來,就要走。
方太太卻在房門口攔住,意外地笑著說:
「不要走。你不許我念這名兒,我偏要念:孫舞陽,孫舞陽!」
方羅蘭眼裡冒出火來,高聲喝道:
「梅麗,這算什麼?你戲弄我也該夠了!」
方太太從沒受過這樣嚴厲的呵叱,而況又是為了一個女子而受丈夫的這樣嚴厲的呵叱,她的克制已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的身子一軟,就倚在床欄上哭起來。但這是憤淚,不是悲淚,立刻憤火把淚液燒乾,她挺直了身體,對頗為驚愕的方羅蘭說:
「好罷,我對你老實說:除非是孫舞陽死了,或者是嫁人了,我這懷疑才能消滅。你為什麼不要她嫁人呢?」
方羅蘭看出太太完全是在無理取鬧了,他也從沒見過她如此的不溫柔。她是十分變了。還有什麼可說呢?如果這不僅僅是一時的憤語,他們兩人中間豈不是完了?方羅蘭默然回到搖椅上,臉色全變了。
現在是方太太走到方羅蘭跟前,看定了他的臉。方羅蘭低了頭,目光垂下。方太太捧住了方羅蘭的臉,要他昂起頭來看著她。同時她說:
「剛才你和我那樣親熱,現在怎麼又不要看我了?我偏要你看我。」
方羅蘭用力掙脫了太太的手,猛然立起來,推開她,一溜煙地跑走了。
方太太倒在搖椅裡。半小時的悲酸憤怒,一齊化作熱淚瀉出來。她再不能想,並且也不敢想,她半昏暈狀態地躺著,讓眼淚直淌。
方羅蘭直到黃昏後十點鐘模樣才回來,賭氣自在書房裡睡了。
第二天,方羅蘭九點才起身,不見方太太,他也不問,就出去了。又是直到天黑才回來,那時,方太太獨自坐在客廳裡,像是等候他。
「羅蘭,今天是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談一談了。」
方太太很平靜地說。她的略帶滯澀的眼睛裡有些堅決的神氣。
方羅蘭淡然點頭。
「過去的事,不必談了;誰是誰非,也不必談了;你愛不愛孫舞陽,你自己明白,我也不來管了。只是我和你中間的關係沒有法子再繼續下去了。我自然是個思想陳舊的人,我不信什麼主義;我從前受的教育當然不是頂新的,但是卻教給我一件事:不願被人欺弄,不甘心受人哄騙。又教給我一件事:不肯阻礙別人的路——所謂『損人而不利己』。我現在完全明白,我的地位就是『損人而不利己』。我何苦來呢!倒不如爽爽快快解決了好。」
這分明是要求離婚的表示。這卻使方羅蘭為難了。他果然早覺到兩個人中間的隔閡決不能消滅到無影無蹤,然而他始終不曾想起離婚,現在也還是沒有這個意思。這也並不是因為他尚未堅定地對孫舞陽表示愛,或是孫舞陽尚未對他表示,而是他的性格常常傾向於維持現狀,沒有斬釘斷鐵的決心。
「梅麗,你始終不能瞭解我。」
方羅蘭只能這麼含胡地表示了不贊成。
「或者正是我不能瞭解你。但是我很瞭解自己。現在我的地位是『損人不利己』,我不願意。我每天被哄騙,我每天像做戲似的盡我的為妻為母的職務。羅蘭,你自己明白,你能說不是麼?」
「呵,我何嘗欺騙你!梅麗!都是你神經過敏,心理作用。」
「可不是又來了。現在你還騙我。你每天到那裡去,做什麼事,我都知道;然而你不肯說,問你也不肯說。羅蘭,你也是做著損人不利己的事,你也何苦來呢?」
「我找孫舞陽,都有正事;就是閒談,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告人的!」
太看低了他的感覺,又在方羅蘭心上活動,他不能不分辯了。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我早已說,這是你的事,你自己明白,我也不必管了。目前我要和你說的,只是一句話:我們的關係是完了,倒不如老老實實離婚。」
方太太說這句話時,雖然那麼堅決,但是她好容易才壓住了心頭的盡往上冒的酸辛;不肯被欺騙的自尊心挾住了她,使她有這麼大的勇氣。
「因為是你的不瞭解,你的誤會,我不能和你離婚!」
方羅蘭也說得很堅決。可惜他不知道他這話僅能加厚了「不瞭解」,添多了「誤會」;方太太有一個好處是太狷傲,然而有一個壞處,也是太狷傲。所以方羅蘭愈說她不瞭解,愈不肯承認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方太太愈不肯讓步。
方太太只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梅麗,我們做了許多年的夫妻,不料快近中年,孩子已經四歲,還聽到離婚兩個字,我真痛心!梅麗,你如果想起從前我們的快樂日子,就是不久以前我們也還是快樂的日子,你能忍心說和我離婚麼?」
方羅蘭現在是動之以情了。這確不是他的手段,而是真誠;他的確還沒有以孫舞陽替代了太太的決心。
方太太心中似乎一動。但她不是感情衝動的人,她說要離婚,是經過了深思的結果,所以舊情也不能挽回她目前的狷介的意志。
「過去的事,近來天天在我心裡打迴旋呢!」她說。「我們從前有過快樂的日子,我想起來就和昨天的事一樣,都在眼前,但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正像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不能再回到可紀念的十八。我近來常常想,這個世界變得太快,太出人意料,我已經不能應付,並且也不能瞭解。可是我也看出一點來:這世界雖然變得太快,太複雜,卻也常常變出過去的老把戲,舊歷史再上台來演一回。不過重複再演的,只是過去的壞事,不是好事。我因此便想到:過去的雖然會再來,但總是不好的傷心的才再來,快樂的事卻是永久去了,永不能回來了。我們過去的快樂也是決不會再來,反是過去的傷心卻還是一次一次地要再來。我們中間,現在已經完了,勉強復合,不過使將來多一番傷心罷了。過去的是過去了!」
方羅蘭怔住了,暫時沒有話;他見太太說的那樣鎮靜,而且頗有些悲觀的哲學意味,知道她不是一時憤激之言,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的。他看來這件事是沒法挽回的了。那麼,就此離婚罷?他又決斷不下來。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他只是感情上放不下。他惘然起立,在室中走了幾步,終於站在太太面前,看著她的略帶蒼白然而鎮定的臉說:
「梅麗,你不愛我了,是不是?」
「你已經是使我無法再愛。」
「咳,咳。我竟壞到這個地步麼?」方羅蘭很悲傷了,「將來你會發見你的完全誤會。將來你的悔恨一定很痛苦。梅麗,我不忍,我也不願,你將來有痛苦。」
「我一定不悔恨,不痛苦;請你放心。」
「梅麗,離婚後你打算怎樣呢?」
「我可以教書自活,我可以回家去侍奉母親。」
「你忍心拋開芳華麼?」方羅蘭的聲音有些顫。「你干革命不能顧家的時候,我可以帶了去;你倘使不願,我也不堅持。」
方羅蘭完全絕望了。他看出太太的不可理喻的執拗來,而這執拗,又是以不瞭解他,不信任他,太看低了他為背景的。他明明是丈夫,然而顛倒像一個被疑為不貞的妻,即使百般懇求,仍遭堅決的拒絕。他覺得自己業已屈伏到無可再屈伏了。他相信自己並沒錯,而且亦已「仁至義盡」;這是太太過分。他知道這就是太太的貴族小姐的特性。
「梅麗,我還是愛你。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是我有一個要求:請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資格,暫時住在這裡;我相信我日後的行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們中間雖然有了隔膜,我對你卻毫無惡意,梅麗,你也不該把我看作仇人。」
方羅蘭說完,很安閒地把兩手交叉在胸前,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吟有頃,點頭答應了。
從那晚起,方羅蘭把書房佈置成了完全的臥室。他暫時不把陸梅麗作為太太看待;而已經雙方同意的方、陸離婚也暫不對外宣佈。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托在一個女子身上不可,那麼從此以後極短時期內方羅蘭之更多往孫舞陽處,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過是走順了腳,等於物理學上所謂既動之物必漸次增加速率而已。他還是並沒決定把孫舞陽來代替了陸梅麗,或是有這意識。只有一次,他幾乎違反了本心似的有這意識的一瞥。這是「五七」紀念會後的事。
五月是中國歷史上紀念最多的一個月;從「五一」起,「五四」,「五五」,「五七」,「五九」,這一連串的紀念日,把一個自從「解放」婢妾後又沉靜得像死一般的縣城,點綴得非常熱鬧,許多激烈的論調,都在那些紀念會中傾吐;自然是胡國光的議論最激烈最徹底。一個月前,他還是新發見的革命家,此時則已成了老牌;決沒有人會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紳等字樣,和胡國光三字聯想在一處了。多事的五月的許多紀念,又把胡國光抬得高些;他儼然是激烈派要人,全縣的要人了。方羅蘭早有軟弱,主意活動的批評,現在卻也堅決徹底起來了;只看他在「五七」紀念會中的演說便可知道。
那時,方羅蘭從熱烈的鼓掌聲中退下來,滿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裡望外擠,看見小學生的隊伍中卓然立著孫舞陽。她右手揚起那寫著口號的小紙旗,遮避陽光,凝神瞧著演說台。綢單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頭,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隱約可見。
方羅蘭到了她面前,她還沒覺得。
「舞陽,你不上去演說麼?」
方羅蘭問。他在她旁邊站定,揮著手裡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氣委實太熱了,孫舞陽的額角也有一層汗光,而且兩頰紅得異常可愛。她猛回過頭來,見是方羅蘭,就笑著說:
「我見你下台來,在人堆裡一晃就不見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們公舉劉小姐演說,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陽光,太熱;你看,我站在這裡,還是一身汗。」
方羅蘭掏出手巾來再擦臉上的汗,噓了口氣,說:
「這裡人多,熱的難受。近處有一個張公祠,很幽靜,我們去涼一涼罷。」
孫舞陽向四面望了望,點著頭,同意了方羅蘭的提議。
因為有十分鐘的急走,他們到了張公祠,坐在小池邊以後,孫舞陽反是一頭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稱讚這地方。大柏樹擋住了太陽光,吹來的風也就頗有涼意。丁香和薔薇的色香,三三兩兩的鳥語,都使得這寂寞的廢祠,流蕩著活氣。池水已經很淺了,綠萍和細藻,依然遮滿了水面。孫舞陽背靠柏樹坐著,領受涼風的撫摩,雜亂地和方羅蘭談著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婦女保管所裡的幹事,錢素貞,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談到縣裡的婦女運動時,孫舞陽忽然這麼問。
「不知道。記得還是你們推薦的。」
「是的。當時是朱民生來運動的,我們沒有相當的人,就推薦了。現在知道她是陸慕游的愛人,據劉小姐說,這錢素貞簡直一個字也不認識。」
「朱民生為什麼介紹她!」
「大概也是受陸慕游的央求;朱民生本來是個糊塗蟲!奇怪的是陸慕游會有這麼一個愛人。」
「戀愛,本來是難以索解的事。」
孫舞陽笑了。她把兩手交叉了挽在腦後,上半身微向後仰,格格地笑著說:
「雖然是這麼說,兩人相差太遠就不會發生愛情;那只是性慾的衝動。」
方羅蘭凝眸不答。孫舞陽的嬌憨的姿態和親暱的話語,攝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很有些人以為我和朱民生有戀愛——近來這些謠言倒少些了;他們看見一個女子和一個男子親近些,便說準是有了愛,你看,這多麼無聊呢?」
孫舞陽忽然說到自己,她看著方羅蘭的臉,似乎在問:
「你說戀愛本來難以索解,是不是暗指這個?」
聽到這半自白半暗示的話,方羅蘭簡直心醉了,但想到孫舞陽似乎又是借此來表示對於自己的態度,又不免有些悵惘。然而他已經搖著頭說:
「那些謠言,我早就不信!」
孫舞陽很瞭解地一笑,也不再說。
樹葉停止了蘇蘇的細語,鳥也不叫。雖然相離有二尺多遠,方羅蘭似乎聽得孫舞陽的心跳,看見她的臉上慢慢地泛出紅暈。他自己的臉上也有些潮熱了。兩個人都覺得有許多話在嘴邊,但都不說,等候著對方先開口。孫舞陽忽然又笑了,她站起來,扯直了裙子,走到方羅蘭面前,相距不過幾寸,靈活而帶憂悒的眼光,直射進方羅蘭眼裡,射進心裡;她很溫柔地說:
「羅蘭,近來你和太太又有意見,是不是?——」
方羅蘭一下怔住了,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必否認。你和太太又鬧了,你們甚至要離婚,我全都知道——」
方羅蘭臉色變了。孫舞陽卻笑了笑,手按在方羅蘭肩上,低聲問道:「你猜想起,我知道了這件事,是高興呢,還是生氣?」
聽了這樣親暱而又富於暗示性的話語,方羅蘭的臉色又變了,而伴隨著這番話送來的陣陣的口脂香,又使得方羅蘭心旌搖搖。
孫舞陽似乎看透了方羅蘭的心事,抿著嘴笑了笑,但隨即收起笑容,拍一下方羅蘭的肩膀,很認真地說:「我呢,既不高興,也不生氣。可是,羅蘭,你的太太是一個上好的女人,你不應該叫她生氣……」
方羅蘭鬆了一口氣,張嘴想要分辯,孫舞陽卻不讓他開口。
「你聽我說喲!我也知道並不是你故意使她傷心,或者竟是她自己的錯誤,可是,你總得想法子使她快樂,你有責任使她快樂。」
「哎!」方羅蘭歎了口氣,又想開口,卻又被孫舞陽止住了:
「為了我的緣故,你也得想法子使她快樂!」
這語氣是這樣的親熱,這語意又這樣的耐人尋味,方羅蘭忍不住渾身一跳。他伸手抱住了孫舞陽的細腰,一番熱情的話已經到他嘴邊,然而孫舞陽微笑著瞅了他一眼,便輕輕地推開他,而且像一個大姊姊告誡小兄弟那樣說道:
「你們不能離婚。我不贊成你們離婚。你最能尊重我,或者你也是最能瞭解我,自然我感謝你,可是——」孫舞陽咬著嘴唇笑了笑,「可是,我不能愛你!」
方羅蘭臉色又變了,身不由己似的退後一步,兩眼定定地看著孫舞陽,那眼光是傷心,失望,而又帶點不相信的意味。
「我不能愛你!」孫舞陽再說一遍,在「能」字上一頓,同時,無限深情地對方羅蘭瞟了一眼,然後異樣溫柔地好像安慰似的又說:
「你不要傷心。我不能愛你,並不是我另有愛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糾纏的人,我也不怕和他們糾纏;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衝動,有時我也不免——但是這些性慾的衝動,拘束不了我。所以,沒有人被我愛過,只是被我玩過。」
現在方羅蘭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盯住孫舞陽看,嘴唇有點抖。可是孫舞陽坦然地又接著說:
「羅蘭,你覺得我這人可怕罷?覺得我太壞了罷?也許我是,也許不是;我都不以為意。然而我決不肯因此使別人痛苦,尤其不願因我而痛苦者,也是一個女子。也許有男子因我而痛苦,但不尊重我的人,即使得點痛苦,我也不會可憐他。這是我的人生觀,我的處世哲學。」
這一番話,像雷轟電掣,使得方羅蘭忽而攢眉,忽而苦笑,終於是低垂了頭。他心中異常擾亂,一會兒想轉身逃走,一會兒又想直前擁抱這可愛而又可怕的女子。孫舞陽似乎看透了方羅蘭這一切的內心的矛盾,她很嫵媚地笑了笑,又款步向前,伸手抓住了方羅蘭的滿是冷汗的一雙手,跟方羅蘭幾乎臉偎著臉,親親熱熱地,然而又像是嘲笑方羅蘭的缺乏勇氣,她用了有點類乎哄孩子的口吻,輕聲說:
「羅蘭,我很信任你。但我不能愛你。你太好了,我不願你因愛我而自惹痛苦。況且又要使你太太痛苦。你趕快取消了離婚的意思,和梅麗很親熱地來見我。不然,我就從此不理你。羅蘭,我看得出你戀戀於我,現在我就給你幾分鐘的滿意。」
她擁抱了滿頭冷汗的方羅蘭,她的只隔著一層薄綢的溫軟的胸脯貼住了方羅蘭的劇跳的心窩;她的熱烘烘的嘴唇親在方羅蘭的麻木的嘴上;然後,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羅蘭胡糊塗塗地站在那裡。
十分鐘後,方羅蘭滿載著苦悶走回家去。他心裡一遍一遍念著孫舞陽的那番話語;他想把平時所見的孫舞陽的一切行動言論態度,從新細細研究。但是他的心太亂了,思想不能集中,也沒有條理。只有孫舞陽的話在他滿腦袋裡滾來滾去。他已經失去了思考和理解,任憑火熱的說不出的情緒支配著。這味兒大概是酸的,但也有甜的在內,當他想到孫舞陽說信任他又安慰他擁抱他的時候。
晚上,似乎頭腦清明些了,方羅蘭再研究這問題。可愛的孫舞陽又整個地浮現在他眼前,懷中溫暖地還像抱著她的豐腴的肉體。雖則如此,他仍舊決定了依照孫舞陽的勸告。太太不肯瞭解,又怎麼辦呢?這本不是方羅蘭要離婚,而是太太。孫舞陽顯然沒有明白這層曲折。太太不是說過的麼?除非是孫舞陽死了,或是嫁了人,才能消滅她的懷疑。死,原是難說的,但孫舞陽不像一時便會死;她一定不肯自殺,而城裡也沒有時疫。嫁人呢,本來極可望,然而現在知道無望了,她決不嫁人。在先方羅蘭尚以為太太的話不過是一時氣憤,無理取鬧,可是這幾天他看出太太確有這個不成理由的決心。所以孫舞陽的好意竟無法實行,除非她肯自殺。
當下方羅蘭愈想愈悶,不但開始恨太太,並且覺得孫舞陽也太古怪,也像是故意來玩弄他,和太太串通了來玩弄他。他幾乎要決心一面和太太正式離婚,一面不願再見孫舞陽。但是主意素來活動的他,到底不能這麼決定。最後,他想得了一個滑稽的辦法:請孫舞陽自己來解決太太的問題。
於是方羅蘭像沒事人兒似的睡了很安穩的一夜。
翌日一早,方羅蘭就到了婦女協會。孫舞陽剛好起身。方羅蘭就像小學生背書似的從頭細講他和太太的糾紛。他現在看孫舞陽彷彿等於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什麼話都說了出來;連太太被擁抱時的冷淡情形,也說得很詳細。他的結論是:
「我已經沒有辦法,請你去辦去。」
「什麼?我去勸解你的太太麼?事情只有更壞。」
「那麼,就請你不要管我們離婚的事;我們三個人繼續維持現狀。」
孫舞陽看了方羅蘭一眼,沒有說話。她還只穿著一件當作睡衣用的長袍,光著腳;而少女們常有的肉體的熱香,比平時更濃郁。此景此情,確可以使一個男子心蕩;但今天方羅蘭卻毫無遐想。從昨天談話後,他對於這位女士,忽愛,忽恨,忽怕,不知變換了幾多次的感想,現在則覺得不敢親近她。怕的是愈親近愈受她的鄙夷。所以現在孫舞陽看了他一眼,即使仍是很溫柔的一看,方羅蘭卻自覺得被她的眼光壓癟了;覺得她是個勇敢的大解脫的超人,而自己是畏縮,拘牽,搖動,瑣屑的庸人。
方羅蘭歎了口氣,他感到剛脫口的話又是不妥,充分表示了軟弱,無決心,苟安的劣點,況且維持現狀也是痛苦的,以後孫舞陽也不理他,則痛苦更甚。
「但維持現狀也不好,總得趕快解決。」他轉過口來又說。「也許梅麗要催我趕快解決——正式離婚。假使梅麗終於不能明白過來,那麼,舞陽,你可以原諒我麼?」
孫舞陽不很懂得似的看著他。
「我的意思是,萬一我雖盡力對梅麗解釋,而她執拗到底,那結局也只有離婚。」方羅蘭不得已加以說明。「我已經沒有法子解釋明白;請你去,你又說不行。最後一著,只有請張小姐去試試。」
「張小姐不行。她是贊成你們離婚的。還是請劉小姐去。但是,怎麼你只希望別人,卻忘記了你自己?總不能叫你太太先對你講和呵!好了,我還有別的事,希望你趕快去進行罷。」
孫舞陽說完,就穿襪換衣服,嘴裡哼著歌曲;她似乎已經不看見方羅蘭還是很憂愁地坐著。當她袒露了發光的胸脯時,方羅蘭突然立在她身後,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胛,顫聲說:
「我決定離婚,我愛你。我願意犧牲一切來愛你!」
但是孫舞陽穿進了一隻袖管,很鎮靜地答道:
「羅蘭,不要犧牲了一切罷。我對於你的態度,昨天已經說完了。立刻去辦你的事罷。」
她讓那件青灰色的單衫半掛在一個肩頭,就轉身半向著方羅蘭,挽著他的右臂,輕輕地把他推出了房門。
方羅蘭經過了未曾前有的煩悶的一天。也變了不知幾多次的主張,不但為了「如何與太太復和」而焦灼,並且為了「應否與太太復和」而躊躇了。而孫舞陽的態度,他也有了別一解釋;他覺得孫舞陽的舉動或者正是試探他有沒有離婚的決心。不是她已經擁抱過他麼?不是她坦然在他面前顯露了迷人的肉體麼?這簡直拿他當作情人看待了!然而她卻要把他推到另一婦人的懷裡,該沒有這種奇人奇事罷?方羅蘭對於女子的經驗,毋庸諱言是很少的,他萬料不到天下除了他的太太式的女子,還有孫舞陽那樣的人;他實在是惶惑迷失了。雖然孫舞陽告訴他,請劉小姐幫忙,可是他沒有這勇氣;
也不相信忠厚有餘,素不善言的劉小姐會勸得轉太太。
但是捱到下午六時左右,方羅蘭到底找到了劉小姐,請她幫忙。劉小姐允諾;並說本已勸過,明天當再作長時間的勸解。
看過劉小姐後,方羅蘭逕自回家;他的心,輕鬆得多了。這輕鬆,可有兩種解釋:一是他覺得責任全已卸給劉小姐,二是假使劉小姐還是徒勞,則他對於孫舞陽也就有詞可借了。
「陳中先生剛才來過。這個就是他帶來的。」
方太太特地從預備晚飯的忙亂中出來對他說,並且交給他一個紙條。
這是縣黨部召開特別會議的通告,討論農協請求實行廢除苛捐雜稅一案。方羅蘭原已聽說四鄉農民近來常常抗稅,徵收吏下鄉去,農民不客氣地擋駕,並且說:「不是廢除苛捐雜稅麼?還來收什麼!」現在農協有這正式請求,想來是四鄉鬧得更凶了。
方羅蘭忽然覺得慚愧起來。他近來為了那古怪的戀愛,不知不覺把黨國大事拋荒了不少。縣黨部的大權,似乎全被那素來認為不可靠的胡國光獨攬去了。想到這裡,他誠意地盼望他和太太的糾紛早些結束,定下心來為國勤勞。
「陳先生等了半天,有話和你面談;看來事情很重要呢。」
方太太又說。眼睛看著沉吟中的方羅蘭的面孔。
「大概他先要和我交換意見罷。可是,梅麗,你總是太操勞,你看兩隻手弄得多麼髒!」
方羅蘭說時,很憐愛似的捏住了太太的手;自從上次決裂後,他就沒有捏過這雙手,一半是尊重太太的意見,一半是自己不好意思。
方太太讓手被捏著足有半分鐘,才覺醒似的灑脫了,一面走,一面說:
「謝謝你的好意。請你不要來管我的事罷。」
方羅蘭突然心裡起了一種緊張的痛快。太太的話,負氣中含有怨艾;太太的舉動,拒絕中含有留戀。這是任何男子不能無動於中的,方羅蘭豈能例外?在心旌搖搖中,他吃夜飯,特地多找出些話來和太太兜搭。當他聽得太太把明天要辦的事,一一吩咐了女僕,走近臥室以後,他忽然從彷徨中鑽出來,他發生了大勇氣,趕快也跑進了暌違十多天的臥室,把太太擒拿在懷裡,就用無數的熱烈的親吻塞住了太太的嗔怒,同時急促地說:
「梅麗,梅麗,饒恕了我罷!我痛苦死了!」
方太太忍不住哭了。但是也忍不住更用力地緊貼住方羅蘭的胸脯,似乎要把她的劇跳的心,壓進方羅蘭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