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明在日本留學時就和這一家的主人相識。近十年來,兩人的交情是不即不離,陳克明知道他這位「老朋友」是一個善於自謀的聰明人,卻不知道自己在這聰明人嘴裡卻是「頭號的傻瓜」。
「八一三」響了第一炮,陳克明教書的學校立即被劃為戰區;倉皇從學校撤走,陳克明正找不到地方住,他這位「老朋友」就貢獻了這間廂房。陳克明想不出有什麼不該接受的理由,就住下來了。然而說來可笑,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和居停主人們至多見過三四次面;本來這一家的翁姑媳三位整天各人忙著各人的事,現在加上一位客人也是整天忙著自己的事,——陳克明也想不出理由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今天陳克明回來的例外早。他的神色,還是那麼冷靜;舉止,還是那麼凝重;不過他的眼圈上卻有些疲勞的陰影,而他的顴角也還有忿激的紅暈未曾褪盡。
陳克明把那開了一條縫的窗開得大些,就在窗前那高背椅裡坐下來。好半天他一動不動,凝眸望著天花板。然後搖了搖頭,輕聲自語道:「靠不住……這傢伙的頭腦越來越靠不住了。」
他在回憶剛才和崔道生的一番辯論。那是在《團結》週刊的每週一次例行的編輯會議上,對於目前上海戰局的分析,陳克明發見了崔道生的見解非但有錯誤,而且透露了很危險的傾向。但是最使陳克明忿激的,還是崔道生那種專橫的作風。當辯論到理窮辭屈的時候,崔道生忽然負氣地說:「除非我不當編輯人,不然,我的職權是不能侵犯的;我有權選擇稿件,和我主張不合的文章我自然可以拒絕。」
陳克明冷冷地笑了笑,心裡想道:「這是很惡劣的態度!」但隨即他又痛苦地皺了眉頭,自己責備自己道:「我也有錯誤,我看錯了人了!當時只看到崔道生反日很堅決,卻沒有看出他的頭腦是這樣不民主的。……可是現在怎麼辦呢?」陳克明焦灼地站起來,拿了帽子,而且把電燈也關熄了,但突然一轉念,又把帽子放下,走去歪在床上,再冷靜地考慮最妥當的辦法。
窗外的雨聲現在加大了,但天色卻比剛才開朗得多了。風又轉了方向,風扑打那開著的玻璃窗獵獵地響,斜雨腳也飄進來了。陳克明起來關了這一扇窗,然後又去把對面的那一扇開了。他當窗而立,惘然望著天空。他所考慮的問題還沒得到結論,可是他把崔道生的思想與為人卻看得更清楚了。
輕輕的叩門聲打斷了陳克明的思索。他轉身慢慢地把門開了,卻看見那俊俏女僕似笑非笑遞上一張小小的紙片。紙上的字跡十分潦草,可以想見那人寫的時候既不耐煩而又慌張。陳克明仔細看了好半晌,這才認出是「嚴潔修」三個字。
「哦!」陳克明這一聲也帶幾分驚訝,他轉眼望住那俊俏的女僕,故意問道:「是一位小姐罷?」
「是的。在樓下客廳。」
陳克明略一沉吟,就說道:「好,請她上來罷。」
俊俏女僕抬眼朝陳克明看了一下,那種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掠過她那白淨的臉龐;她一聲不出,轉身就走了。
雨聲更大,窗外是一片迷茫。陳克明在房裡走來走去,他有點猜不透為什麼嚴潔修在這大雨天趕來,而且又那麼慌張,似乎連那俊俏的女僕也都覺得奇怪。
陳克明正在這樣想,聽得急促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嚴潔修一跳進門來,手裡提著還在滴水的雨衣,東張西望,不知放在哪裡好,口裡卻在說:「啊,這麼狹長的一條,對面窗,開在中間,啊,滑稽啊!」終於她在門背,找到衣鉤,把雨衣掛好,就去坐在小書桌面前,一手撫著心口,卻不說話。
「怎麼?又是碰到了什麼狗罷?」陳克明微笑著問,那態度就好像對一個受了驚的孩子說:小寶寶,不要怕!「狗也罷,狼也罷,我都不怕!」嚴潔修倔強地回答。「可是,陳先生,您屢次都以為是我的神經過敏,我可不能承認。」
「當然也不是說你每一次都是神經過敏。」陳克明仍舊微笑著說,在窗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凝眸看著嚴潔修,那眼光是十分慈和。
「我也不曾說過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有人釘我的梢!」嚴潔修辯論著,也笑了。「而且,陳先生,警告我和蘇辛佳要留心看看背後的,是您;第一次發見我和辛佳都長了尾巴的,也是您呀……」
「算了,算了,」陳克明大笑著搖手。「潔修,你勝利了,我辯不過你。」
「我不是辯論,」嚴潔修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了,而且把聲音放低,「我有問題請教您。我和辛佳釋放以後,辛佳的情形怎樣暫且不說,至於我呢,最初十來天的確有人在釘我的梢,而且釘的很緊,我相信他們有三四個,輪流換班,專門對付我一個。——陳先生,上一次我告訴您,不是您還笑我神經過敏麼?可是近來好像忽然放鬆了。陳先生,您不要笑,這不是我的神經過敏,當真是放鬆。但是,今天我發見了一樁怪事情!」
「剛才你到這裡來的時候發見的,是不是?」陳克明接口問,會意地笑了笑。他料想嚴潔修「發見的怪事情」大概是指他的「居停主人」。然而他猜錯了!嚴潔修很氣忿地說:
「我發見羅求知鬼鬼祟祟釘我的梢!」
嚴潔修的一對天真而又機警的大眼睛睜得圓圓地望住了陳克明,好像在問:這是你意想不到的罷?又好像在歎息:太複雜,太可怕,我簡直弄糊塗了。
「哦!羅求知!」陳克明點著頭輕聲說,同時在回憶羅求知給自己的印象。「哦,你發見了?」
「剛才我到蘇公館的時候,羅求知也在;我出來的時候,雨下大了,雇不到車子,剛走到電車站,忽然看見羅求知;我招呼他,可是他往人堆裡一鑽,就不見了。電車來了,我一看車裡擠得滿滿的,就沒有上去,那時候,我又看到了羅求知,他躲躲閃閃,也許以為我還沒有看到他,我就犯了疑,我不等電車了,冒雨步行,故意多繞彎子。這可證明了他是在釘我,的確是釘我!」
嚴潔修一口氣說到這裡方才停止,她那大眼睛亮晶晶地始終望住了陳克明。然而陳克明默默地聽著,臉色跟平常一樣冷靜。
「弄明白了他的目的,」嚴潔修接著說,忽然高興地笑了,「我就打算給他一點顏色看。我還是步行,一直朝這裡走,離這兒不遠的轉角上,不是有一家糖果店麼?我進去等著。他要是跟上來,我就要不客氣了,——戳穿他的假面具。羅求知果然不知道我躲在那店裡,他一路東張西望,想來他很著急,怎麼我忽然不見了?一會兒工夫,他走到那店門前,走過去了,我就跳出來,正想大聲叫他,先嚇這傢伙一跳,不料有一個女人已經當面攔住了他。兩個拉拉扯扯,好像勸客,又好像吵架。末了還是那女人得勝了,拉著羅求知往回走。這可輪到我來釘他們了!很可惜,那時雨越來越大,他們兩個雇了車子走了,我的計劃沒有成功。」
嚴潔修跑到房門邊,從雨衣口袋裡掏出一小包糖果,回到原處坐下,把糖果遞給陳克明,笑了笑又說道:「要不是下雨,我一定可以探明那個女的是什麼路數;可是馬路上簡直沒有車子。我只看清了那女的是蟹殼面孔,打扮得妖裡妖氣。」
陳克明嚼著糖果只是沉吟,想著羅求知實在蠢,而嚴潔修也夠淘氣,他忍不住失聲笑了。
這當兒,門上又有人輕輕叩著。嚴潔修看了陳克明一眼,神色又有點不定。
「進來!」陳克明大聲叫著。
門開了,先探進來的是穿著繡花緞面軟底鞋的一隻腳,隨後才是全身,托著一副茶盤,原來是那個俊俏女僕。她放下茶盤,有意無意地朝嚴潔修笑了笑。
「陳先生,」當那女僕走了以後,嚴潔修忽然問道,「是不是您關照過這裡的傭人們,有客來看您,一概擋駕?」
陳克明驚愕地把眉毛一挺,搖了搖頭。
「那麼,是他們搗鬼。他們先說您不在家,後來又向我要名片,可巧我今天沒有帶……真嚕囌,差點兒我發脾氣罵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忽然這樣謹慎周到。」陳克明微笑著冷冷地說,然後,口氣一轉,聲音也提高了。「可是,潔修,大雨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啊,事情麼?一來呢,季真叔跟您打電話沒有打通,我就討了這份差使。二來呢,我悶得慌,……」嚴潔修一邊說,一邊交給陳克明一個字條兒,「憋著一肚子的氣,一腦袋的問題;可是季真叔忙得很,兩三天來,他都和廠裡總工程師周先生商量什麼要緊的事情,我不敢打擾他。」
「好,那麼把你的悶氣和問題,都告訴我罷,……」陳克明眼看著嚴季真的字條,口裡這樣說。「不過,季真忙的是什麼呢?」陳克明把字條擱下,抬起眼來,突然口氣變得很鄭重:「潔修,回頭你對季真說,《團結》週刊的事,他在此時出面是很不適宜的,崔道生正想找一個借口,諉卸他的拆台的責任!」
「他怎樣拆台?怎麼季真叔一出面他便有了借口?」
「他以『不干』為要挾。」
「不干就讓他不幹!反正他不過頂一個名。經濟是季真叔負責的,拉文章是你負責,跑腿打雜是……」
嚴潔修正說得高興,陳克明早已笑了起來。他用誇獎的目光,看著嚴潔修,但又用了嘲諷的口氣說道:「潔修,你真乾脆,痛快。可是,你忘記了什麼責任都沒有負起來的崔道生,他的算盤是打的很精明的;他為他個人打算,比你為《團結》打算,要精明得多而又多呢!他知道在這時候,我們要是乾脆讓他這掛名的角色不幹了,那就是《團結》完蛋!而且他也知道,我們這些賠錢出力,實際負責的人,一定捨不得《團結》完蛋!」
「可是,陳先生,我就不懂,……」
「你不懂為什麼當初要請他來當主編罷?」
「不是。我不懂為什麼他不幹了,《團結》就完蛋?」
「因為官方早就存心要封閉這刊物。你換了編輯人,他們正好借此來多方留難。」
「留難由他們留難,出版我們還是出版,我們是正大光明的!」嚴潔修兩眼放光,很勇敢地說。
「哦,哦!好孩子!」陳克明忍不住又笑了,「如果大家都講理,那你和蘇辛佳也不會坐牢了!」突然他笑容一斂,凝眸看著嚴潔修。那眼光帶幾分慈和,但也帶幾分忿慨,像是苦悶,但又像是疲倦,同時又這樣尖利,使得嚴潔修低了頭不敢回看他。
一會兒以後,她聽得陳克明的聲調忽然變得悲涼而堅決,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
「潔修,你的年紀還小,你的處境又太好,有許多事情;你現在不會理解,也許將來你也不會理解。如果將來你能理解了,你就會知道,不但是我們這一代,恐怕甚至於連你們這一代,都是命定了要背十字架的!人家可以不講理,我們卻不能不處處講理;我們這樣無時無處講理,人家還要明裡壓迫,暗裡謀害。我們咬牙忍痛,連一聲也不哼。潔修,你以為這是不是我們懦怯,我們不勇敢?你看我是不是怯懦的,你看你的季真叔是不是懦怯的?但是我們一切都忍耐了,我們寧願背十字架!我們要對民族的敵人復仇,我們是顧全大局的。艱難困苦,我們來擔當,高官厚祿,人家去享受;我們願意。為什麼?為了一致對外抗戰!為了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夠做自由的人民,不再背我們今天背的十字架!潔修,我們要把我們的勇敢和憎恨都用來對外!」
陳克明說完,咬著嘴唇笑了笑,起身走了一步,卻又坐下。嚴潔修抬起頭來,她的兩眼已經紅紅的了,看見陳克明注意地對她看著,她又把頭低下。
「好孩子,潔修,」陳克明輕輕地撫著嚴潔修的肩膀,像一位慈母一樣溫和地說。「沒有熱烈的感情,我們不會去背十字架,但如果感情脆弱了,要背也背不起來。潔修,我也有女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紀。我常常這樣想:中國的問題應當在我們這一代的手裡解決。因為我們是什麼艱難困苦都經歷過,我們是從血泊裡過來的。你們這一代的血汗應當用在建設方面。可是,潔修,恐怕不幸我這想法還是太樂觀!」
這時候,嚴潔修的眼淚已奪眶而出,但是她陡然用勁忍住了,仰臉說道:「陳先生,我告訴您,蘇辛佳有一個計劃。不過,您可不要告訴蘇老伯啊,辛佳只悄悄地對我一個人說。
她想到北方去!」
「哦!」陳克明淡淡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了蘇辛佳這所謂計劃,反問道:「去找八路軍罷?」
「您是不贊成的?陳先生。」
陳克明搖了搖頭,還沒回答,嚴潔修又說:「您要批評她一時感情衝動?咳,季真叔也這樣說。可是你們都不瞭解。辛佳不是衝動,她和我有過一次長談。」
「幾時呢?恐怕是前天罷?」
「那麼,陳先生,她也告訴了您了?」
陳克明微笑點頭,可沒有表示意見。
嚴潔修遲疑地望著陳克明的面孔,似乎在等他開口,但又不耐煩,忽然歎了口氣,她輕聲地好像對自己說:「我們幫他們募捐,可是我們帶了東西要到傷兵醫院去慰勞,他們就不歡迎。爸爸說我募捐也是多事,大伯父說募捐只管募捐,捐到了錢應當交給政府。他這話,就跟那貓臉的什麼秘書一鼻孔出氣,可是我看準了那貓臉的是十足的壞蛋!本來我還問過自己:到傷兵醫院慰勞一次,上難民收容所看一看,這有什麼了不起?這就算是幫助了抗戰?可是現在,既然他們不許我們做,我就覺得那些都是有意義的!」說到這裡,她興奮地跳起來,靠在陳克明肩頭,對著他的耳朵,裝作十分機密似的問道:
「季真叔不肯告訴我,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在幹一件秘密,而且,陳先生,您是參加了的,您贊成不贊成我來幫忙呢?」
陳克明一怔,摸不著頭緒,然而他立即省悟到,這也許是嚴潔修的神經攻勢,——這女孩子比蘇辛佳調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還用我說!」
「那麼您贊成了,我也算一個。」
「算什麼?」
「噯,噯,反正您贊成了,我不管!」嚴潔修撒嬌地說,抬頭看窗外,轉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氣橫秋地發議論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對的。要是有意思的話,到處都有意思;這裡有看不順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順眼,有的不順眼。陳先生,請您指教,我這意見對不對?」
陳克明不回答,望著嚴潔修只是微笑。
一個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對像不同而意義亦大有分別,然而對於年輕人,陳克明的微笑照例幾乎只有一種意義,這是嚴潔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譯成一句話,這就是「哦,簡直像個有經驗的大人了!」當然這裡包含著誇獎的成分。但現在嚴潔修卻不那麼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議:
「陳先生,我不贊成您老把我當作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沒有料到嚴潔修會發生反感,陳克明忍不住失聲笑了;但也馬上收住了笑容,鄭重地回答:「不!潔修,你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個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認!」嚴潔修撅起嘴唇搖了搖頭。
「不承認就好了。可是,潔修,你說老實話,你還沒到北方去過,你怎麼就知道那邊有順眼的,也有不順眼的?這恐怕是別人的意見,給你拾到了罷?」
嚴潔修臉上有點紅了,她那意見確是拾來的。這是昨天她的父親對羅任甫說的。這一位新近「看」過了漢口、鄭州、西安三處的工業,而剛回上海來的大華廠的經理,昨晚在嚴府談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驚人」的議論,而且和嚴氏昆仲發生了辯駁。最後收場,就是嚴仲平發表了他的「有順眼,也有不順眼」的警句。對於父親的這一句話,嚴潔修覺得很對,因而就記住了;但現在被陳克明一下就點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認。
「不管是誰的意見,」嚴潔修故意頑皮地大聲笑著,掩飾她的忸怩,「請您先批評一番,這是對呢不對?」
「這句話本身是對的。宇宙尚且有缺點,世界上並無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這句話應用到事實,就不是那麼簡單了。不順眼的是些什麼事呢?誰看了不順眼呢?不順眼的原因是什麼呢?」
「那以,就讓我忘記了這句話罷!」嚴潔修趕快接口說。顯然,這並不是誠心誠意佩服。這不過是對於陳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沒有興趣深入去討論。
陳克明也懂得這意思,他慢吞吞地點了一下頭,卻望住了嚴潔修,又微微一笑。
「陳先生!」嚴潔修避開了陳克明的眼光,訕答答地輕聲說,「您這樣看我幹麼?」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兒來了。」
「啊!她來了麼?」嚴潔修高興得跳起來。但馬上又覺到自己的冒失,便紅了臉,噗嗤地笑了。
「可來了信了,」陳克明看著嚴潔修慢吞吞地說。「她們到了鄭州。路上走了個把月,從北平。可是,這個把月,抵得整整一年,這孩子有了長進。」
「陳師母也在鄭州麼?」
「也在鄭州。」頓了一下,陳克明突然站起來拍著嚴潔修的肩膀,大聲說,「潔修,半個月前,子和寫來的第一封信裡,也有你剛才說過的順眼不順眼那樣的意思,可是她又說這是一路上同伴的幾位教授的議論。所以我猜想你也是拾的別人家的話,而別人家也許又是另外地方聽來的。」
「那倒不是。」嚴潔修低聲說。
「不過,這一次來的信,調子不同了。一路上的辛苦,鐵一般的事實,教訓了她。」一邊說,陳克明拉開了抽屜,撿出一張照片遞給嚴潔修。
「真滑稽,面熟得很呢,」嚴潔修捧著那照片吃吃地笑著說:「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
陳克明笑著不說什麼。
「我想我應該走了,」嚴潔修放下了照片,就轉身找她的雨衣。陳克明走到房門邊代她把雨衣取下來,說道:「告訴季真,晚上八點鐘在家裡等我。」
雨早就停止,天色開朗,一抹斜陽射在窗上。陳克明手裡拿著那張照片,耳朵裡聽得嚴潔修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回來了。陳克明放下照片,轉臉朝房門看時,嚴潔修一跳進來,隨手就把房門關上。
「忘記了一句要緊話!」嚴潔修靠著陳克明的耳朵說,氣息還是很急促。「您得搬一個家。」
陳克明似乎一怔,沉吟著問道:「這也是季真……」嚴潔修性急地連連點頭,又搶著說:「房主人有嫌疑,不,簡直是漢奸呢!」
「沒有別的糾葛麼?」
「沒有。」
「那麼,這一點,我早已看出來了。」陳克明說著淡淡一笑。「可是我想不出理由,為什麼我得搬走。」
「陳先生!怎麼……」
「怎麼我這樣糊塗罷?」陳克明按著嚴潔修的肩膀,叫她鎮靜些。「其實也並不為奇。我們還和隱藏著的漢奸同一個機關辦事,同站在一個講台上大喊其抗戰到底呢!」
「可是,陳先生!……」嚴潔修睜大了眼睛,幾乎是在喊叫了。
「你聽我說,」陳克明又一次搖手叫潔修靜些,「房主人是漢奸,你覺得討厭,那麼,如果至親骨肉是漢奸,你又怎麼辦呢?」
說著,陳克明就雙手輕輕推著嚴潔修出去,又像取笑似的說:「孩子,你真是少見多怪。趕快回家去。八點鐘我要來呢,別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