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綱

    錢良材在黃府賭酒
    重陽前夕,良材來張府拜節,下午又到黃府。婉小姐見良材來,十分高興。
    和光和良材正說著閒話,那邊履聲閣閣,婉小姐像一朵彩雲,早來到面前。婉小姐穿一件墨綠絲帶周聲鑲滾的石青色絲絨短袖旗袍,越顯得細腰一捻,搖曳多姿。腳上是蜜色長統絲襪,配著金色高跟皮鞋,竟看不出是纏過的半天足。右手戴的還是那支玻璃翠的鐲子,左手卻是一隻白金殼周圍鑲嵌鑽石的女式手錶,配著白金彈簧表帶。頭上梳著靈蛇髻,耳上是珍珠和紅寶石並蒂花式的耳環,那珍珠有黃豆大。良材從沒見過婉小姐這樣打扮,只覺得光采逼人,眼光繚亂,一時竟怔住了。婉小姐朗朗地笑著說道:「怎麼,不認得了。」良材搭訕答道:「當真,我說呢,是哪裡來的天仙。」和光也笑道:「你這一身行裝,怎麼我從沒見過。」婉小姐橫波顧盼佯嗔道:「好呀,你們兩個,一個是我親愛的丈夫,一個是我尊敬的表哥,今兒竟串通一氣開我的玩笑來了,該罰酒一杯。」話聲剛落地,跟在身後的阿巧早把兩隻高腳的小小玻璃杯斟滿了酒送到和光、良材的面前。良材看阿巧今日的打扮,也自不同。穿的是鸚哥綠提花軟緞的裌襖和夾褲,也是蜜色絲襪,腳上是白緞子繡紅花的軟底鞋,左手也戴著手錶,卻是金的。良材心想:「主僕二人今天這樣打扮,好像有喜事似的。」和光看著杯子裡的酒笑道:「傻丫頭,怎麼就斟出白蘭地來了。空肚子喝這種烈酒,是會馬上醉倒的。」婉卿說:「良哥海量,白蘭地不算什麼。我的酒量有限,但今天是好日子,勉強奉陪。至於和光,讓他喝葡萄酒罷。」和光連聲:「這最公道。不過,你們這兩杯暫且掛在賬上,先吃些菜,然後補喝。」(此處要曲折敘出,先寫三人閒談,後寫阿巧與×媽擺開桌子,次寫端上菜來。)婉卿點頭,就把四盆冷葷中間那個七寸徑、深口、帶蓋、藍花白瓷盤的蓋子揭去,阿巧連忙接了。良材看時,是紅燒魚翅,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阿巧這時又已遞過一個白瓷大匙和一隻小碗。婉卿接了,就把魚翅盛在小碗裡,滿滿的,奉給良材道:「請!」這時阿巧已經給和光、婉卿各盛同樣一小碗。良材吃著,極口讚好,說:「這一定是婉弟親手烹調的,久聞其名,今日才嘗到了。」婉卿微笑,反手指身後的阿巧道:「今天的是徒弟做的,阿巧,還不謝良少爺的誇獎!奉敬良少爺一杯。」阿巧真個又斟一小杯白蘭地送到良材面前道:「謝謝少爺,請少爺賞個臉,乾這一杯。」良材大笑,引杯仰脖,一下就干了。
    良材問:「聽說婉弟這兩個月來讀了不少駢文,請問六朝駢文中,你最讚賞的是哪一些。」婉卿答:「我讚賞梁令嫻祭夫敬業的祭文。」和光點頭微笑。良材道:「哀江南賦呢?」婉卿:「以我看來,不及祭文。」良材:「你這眼光比老杜還高啊。」婉卿:「老杜贊庾信,是因為他『生平最蕭瑟』,與自己遭遇相似。我讚賞梁令嫻,是因為我那時心情和她也彷彿。」……
    (此下寫婉為和光戒煙擔心。)
    良材謂和光氣色大好,戒煙有成。和光:只怕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良材大笑:老兄真所謂三年前給蛇咬了一口,如今見一條草繩也心驚,婉弟策劃周到,這種事,她是全神貫注的,你一切都聽她調度……。和光:可不是,她也是這樣說的,可是,她表面鎮靜,內心裡似乎也時常捏一把汗。
    婉卿便要行酒令,用杜詩花字飛觴。良材說:「婉弟,你這明明袒護和光,卻來作難我了。」婉答:「袒護他(一手指和光)倒是刺著了我的心,作難你,卻未必然。誰不知道你肚子裡不但有杜詩,還有全唐詩哩!」和光道:「我來個折中辦法,竟不用濫熟了的舊酒令,我們今天來個新花樣。」良材:「什麼新花樣?」和光:「我先說一個做樣子。」因指著良材說:「你武能部署鄉黨,築堰防水;文能仰事俯育,夫兼妻職。」良材大笑,婉卿又端過一杯酒來,放在良材面前說:「你武能拳打城狐,腳踹社鼠;文能走馬章台,糞土珠翠。」良材道:「哪有此事?無端誹謗,該罰一杯。」婉卿:「上句是紀實,下句已為你開脫,怎麼還說我誹謗呢!」良材:「上句是紀實,但下句『糞土』二字不妥,我還不至於那樣驕狂。」婉卿:「那麼,換個『倚翠偎紅,一塵不染』罷?這可是實錄?」良材微笑不答。和光:「婉卿這一說,必有所據。」婉卿:「都是二舅父來信說的,他還誇你既能逢場作戲,又能坐懷不亂呢!」良材恍然,於是說:「我把事情的經過照實說一遍罷。」(以下用回敘,換行另段。)
    原來良材到上海,總住在文卿家雖,他照著婉卿姊弟的稱呼,也叫文卿二舅。文卿也是個怪人,他年過半百,膝下只有一個嬌女,屢次不聽夫人的勸告,不肯娶妾,但是三天兩頭總要到長三堂子裡吃花酒,不是人家請他,就是他還席,這中間當然有生意經,但也不無消遣取樂之意。有一天,文卿又要去吃花酒,而且是他做東,他便拉了良材同去。良材從沒嫖過,本意不去,轉念借此看看,以廣眼界,未為不可。
    於是坐上文卿的汽車,一會兒就到了長三妓院集中的「特區」,只見一幢幢房子燈火通明,門前都停有黑牌小轎車,門楣上都有小巧靈瓏的燈牌寫著這家院內妓女的名字。
    文卿的汽車剛在花好好妓院的門前停下,早有打雜的高聲喊道:「陸老爺來了!」文卿攜著良材剛上樓,就有十幾個男的和女的擁上來叫道:「主人後到,該罰酒三杯。」內中有個方臉的中年胖子朝那些女的大驚小怪地叫道:「文翁今天帶個小白臉來了,這是誰?不曾會過。」良材一聽小白臉這三個字,就不高興,又見那些妓女的眼光都注射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有的邊看邊咬耳朵,又吃吃地笑,良材心裡就更不高興。文卿似乎有點覺得,便說:「先入了座,讓我介紹。」當下一齊入座,文卿一一介紹,良材才知道剛才稱他小白臉的那個中年胖子就是馮梅生的伯父馮買辦。末了,文卿才指著良材道:「捨甥錢良材。」馮買辦就說:「怪不得英俊非常,原來是三老爺的公子。」座中一個五十來歲,儀容清的客人對文卿說:「我看令甥是三國誌上的周瑜再世。」馮買辦大笑道:「卻不道是鄭元和再世?」那客人道:「非也!周瑜當年是文武全才的美少年,不然,怎麼配得上小喬呢!」良材聽了,不覺一笑,這時猛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各位老爺,勿要亂說哉,阿要儂給錢大少做個媒?」良材急看,此人坐在文卿座後,三十來歲,淡裝素抹,倒也不俗。心想:這大概就是花好好了。眾人都起哄說:「對,你就介紹一個罷。」那位清脫俗的客人又說:「北裡的翹楚,今天都在這裡了,我看不如就這些倌人中間選一位轉局罷。」眾妓一聽都格格地笑了。她們開頭看到錢良材白面紅唇,劍眉星眼,英俊之中帶一點嫵媚,襯著那一身高級洋服,更顯出骨格清奇,早已十分愛慕,如今又聽說是個世家公子,便個個想來巴結,卻又要拿身份,不肯自薦。正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時候,文卿卻道:「我有個公道辦法,竟是擲骰子罷。誰擲了個全紅,就誰轉局到良材身邊去。」大家哄然稱妙,早有值房的小大姐揀了骰盤來。十個妓女輪流擲去,擲到第六個,竟出了全紅。還沒輪到的那四個就說不用擲了,已有定局。馮買辦不依:「如果再出個全紅,還可以覆試,兩紅較量,再定勝負。」眾人都起哄說快擲,快擲。那四個也擲了,果然又出一個全紅。眾人大笑,要那兩個「覆試」,可是兩人都不肯,互相謙讓。馮買辦道:「不用推讓,就是兩個人都伺候錢大少罷。」又和文卿咬耳朵說了一句不知道什麼話,文卿仰臉大笑,馮買辦立即一手一個挽住那兩個,朝左邊一間廂房走去,回頭又喚「文翁……」。文卿笑著,推良材也往那廂房走,眾人不知其故,都跟了來。馮買辦把三個人推進廂房,就說:「你們商量,自己解決!」說著碰的一聲,關了門。良材去拉那門時,卻已在外面反鎖上了。良材看時,這房極小,靠後有床,中間是四張洋式小椅子圍繞一個小圓桌,一面有窗,良材探頭窗外一看,下邊是個斷頭小巷,停著一輛人力車,想來這小巷的那一頭是通大街的。良材心想:何不跳窗出去,再從大門進來,嚇他們一跳。又想:何必賣弄本事,驚世駭俗。良材正在思量,那兩人互相埋怨:早先不該互相謙讓,現在怎麼辦?一定有人借此造謠,多麼難為情。良材此時才看這兩人身材小巧靈瓏,眉目如畫,倒也不俗。良材就說:不要急,我叫他們開門罷!他看見那門楣上有一對小小的長方形通風窗,開的挺直,一聳身,就兩手攀住那通風窗洞,伸出頭去大聲喊道:事情完了,快開門!那邊大房裡的一群人說說笑笑熱鬧非常,猛聽得這一聲大喝,都怔住了,然後又突然大笑起來,卻有人同聲叫道:「光是你說不算數,也叫她們兩個來。」良材鬆手,兩腳落地,拍拍自己的肩頭,對二人說:「來!站在我肩上,你們去叫開門。」那兩個只是笑,卻不動。良材蹲下身,先把一個提上左肩,然後把那一個提上右肩,兩手反托住那兩個的臀部,直立起來;那兩個又是笑,又是怕,手扶著窗洞大喊,又格格地笑。這時門外早圍著一大群人,拍手笑鬧,卻沒有人來開門。文卿覺得再鬧下去就沒味兒了,他自己上前開了鎖。良材放下肩頭的兩個人,開門出來,說道:我叫個雙局,你們滿意了罷?大步走到酒席前坐下,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就干了。……
    良材做個手勢,笑道:「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沒有倚翠偎紅,也不敢糞土珠翠。同是平等的人,她們不幸而操此賤業,供人淫樂,表面看,她們是無恥之尤!我想她們心裡是痛苦的。她們是這萬惡社會的產物,是那些人面獸心卻既富且貴的惡棍們的玩具,我十分同情她們,怎敢糞土視之呢?」
    良材沒說完,婉卿就斟了滿滿一杯,擱在他面前,要他喝。良材說:「你們夫妻興連環進攻,我可受不了!怎不讓我回敬呢?」婉卿:「你先喝了這杯。」良材喝了,用空杯照著和光道:「你武能洞察奸謀,排難解紛;文能臨池揮灑,擁鼻低吟。」和光:「下聯不敢當,上聯則婉卿指揮若定之功,我是恭遵將令而已。」婉卿嗔了和光一眼道:「只看見人家為妻室謙讓,卻有你呀,卻替老婆裝金。我呀,你們聽我自讚:我麼,武能捉雞打鴨,呼奴斥婢;文能一燈相夫,吞吐煙霞。」良材連說不對,近似虛偽,定要罰一杯,連剛才搶座該罰,共罰兩杯,於是斟了兩杯,逼著婉卿喝了。良材又斟一杯放在婉卿面前,說:「你武能持籌握算,追蹤陶朱;文能丹青寄志,玉尺量才。」婉卿道:上聯下聯的下半句都不敢當。良材不由分說,斟一杯逼著婉卿喝了。
    婉卿連喝三杯,不覺滿面紅暈,香汗盈盈,渾身發熱,她說聲「少陪」,就往後房走,阿巧也跟著去。
    婉卿進內更衣,和光看著婉卿背影,說:「良材,今天婉卿興致特別好,你我不可不乾一杯。」良材似有所思,乾了一杯,看著和光也干了,輕輕歎了一口氣。和光如有所感,忽然問道:「良材,你走南闖北,風流跌宕,天下多奇女子,難道竟沒有一個中意的?」良材微笑不答。和光又說:「你這一次的逢場作戲,消息傳到這裡,瑞姑媽倒不在意,張府老太太卻急了,抱怨說,這都是瑞姑媽不上緊替你續絃之故。可是婉卿卻說,要給你找個續絃夫人,實在為難。」良材聽了,仍笑而不答。和光說:「婉卿以為老兄對於故世的嫂夫人是尊之,敬之,百般的體貼,百般的愛護,可是,你們倆——掉一句爛文言——是同床異夢,用新派的話,就是你們倆在精神上住在兩個世界。」良材:「婉弟當真是這樣看的麼?」和光:「我倒覺得她只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她這話雖奇,卻未必中肯。老兄,這要請你自己下一轉語了。」良材俯首良久,低聲歎道:「婉弟真我知己也。」和光道:「老太太為你的續絃很操一番心。婉卿以為我們全是井中之蛙,而你,老兄,湖海之士,所見者廣,一定有了意中人,只是時機未到,尚未亮出來罷了。」良材道:「這卻猜錯了。我的確遇見過各式各樣的新派女子,然而,皆非我思存。」和光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也許有你中意,而羅敷有夫,對麼?不過,許靜英你不屑一顧,足見你的眼界在百尺樓上。你何妨說說,你理想的意中人該是怎樣的品貌、才情、志氣?」良材舉杯喝了一口,慨然說道:「你聽,婀娜之中藏剛健,能使人醉,能使人不敢平視。知古識今,敢作敢為;權謀應變,叱吒群小。如此而已。」和光一字一字聽罷,笑了笑道:「這樣高的標格,你還說如此而已。既生良材,必有佳耦,但這樣的奇女子,可遇而不可求。」良材又乾了一杯,望著和光道:「和光,請勿多心。天南地北,有女如雲,但沒有一個比得上婉卿。我不續娶則已,如要續娶,必是和婉弟一樣的人物!」和光仰面大笑道:「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下故當不啻如此。」又說:「此黃何敢比肩彼王,但瀟灑脫俗,自謂近之。」
    兩人正自大笑,婉卿已翩然到來,笑聲頓止,二人目相視,又不禁笑。婉卿已換了裝,上身是妃色雲霞紋粉地軟緞緋色緞週身滾邊的裌襖,袖長及肘,身長及腰;下身穿一條月白色閃光提花法國軟緞的褲子,褲管也是緋色緞子滾邊。靈蛇懶髻也改為左右兩條辮子,辮梢扎有二寸長的彩線,綰住這兩支辮梢的,是一個碗口粗的大紅灑金生絹制的連環同心結。這一身打扮,比剛才更顯得輕盈綽約,而且更像個待字嬌女,不像個壟斷居奇、料事如神,使人又敬又愛又怕的少奶奶了。阿巧跟在後邊,捧一大盤,盤中有四碗燕窩(此前當寫上過一隻八寶鴨及一大盤魚)。婉卿一面讓客,一面說:「你們正說得熱鬧,怎麼我一出來,就閉口了。」和光支吾道:「說些和你不相干的話。」婉:「不相干,誰問相幹不相干,你倒先辯白,這就是個老大漏洞。」良材匿笑輕聲說:「好厲害!」和光以目示意對良材說:「可不是當真沒說什麼。」婉卿覺得丈夫和表哥笑的古怪,又目光灼灼只在自己全身上下繚繞,不禁生疑,眉尖微蹙,一針見血地說:「好呀,你們背地裡拿我開玩笑!」和光大笑。良材急辯:「真冤枉!」婉卿搖頭道:「看你那種急於辯白的神氣,……哼,快說罷!」良材有點窘,拋一個眼風給和光,又笑了笑,說:「當真沒說什麼,和光,你說一句,婉弟就不會再生疑了。」婉卿笑了笑:「良哥,你這眼色就是禁止和光說真話。」和光與良材同時驚愕地叫了一聲,又笑了。婉卿板起臉道:「我料得到你們編派我些什麼話,不要你們說了,阿巧,取大杯來,一人罰三杯。」阿巧應了聲,轉身進裡面去了。和光慢吞吞說:「酒,不能再喝了,告訴你罷,是這麼回事。」把剛才良材說的娶婦當如婉卿,自己又引新婦得配參軍的典故,互相笑謔等等,說了一遍。婉卿也忍不住笑,但一朵紅雲也飛上兩頰,低了頭,下意識地拈取一支象牙筷子,忽聽阿巧在耳邊低聲說:「大杯來了!」婉卿似乎一怔,慢聲說了句「放在那邊」,然後舉起筷子指著良材說:「良哥,承你看重,可是,妹子何足道哉!既然良哥有那樣的心願,妹子有個要求,良哥先答應下來罷。」良材不知婉卿有什麼要求,遲疑不答。和光仰面大笑:「老弟,前頭何等豪爽,如今又何等忸怩。好了,我代你答允下來,婉卿,什麼要求?快說。」婉卿笑了笑:「將來我給良哥做媒的時候,良哥可不能拒絕!」良材沉吟未答。婉卿吃吃笑道:「良哥為什麼這樣顧慮多呀?我不會把一個許靜英硬塞給你的。」和光問:「你心目中有誰?能配良材?」婉卿正容答道:「眼前,並無其人。我是說將來萬一……」良材恍然,笑道:「將來婉弟做媒,我決無二言。」說罷,舉杯一飲而盡。婉卿把手笑道:「這才像個良少爺!和光,我們也乾一杯。」
    良材又斟一杯放在婉卿面前,說:「回到原題罷,我還有一讚:你武能拔救琴仙,戲弄惡少;文能配製奇方,助夫戒癮。」婉卿詫異道:「這琴仙的事,你從何知道?」良材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表妹,你先乾了這杯。」婉卿端起杯來,也是一飲而盡。
    和光問良材:「怎麼拔救琴仙?我連個影子都沒有。琴仙又是何人?」良材:「你先乾一杯,我再說。」和光如命。良材乃說:「這是今天朱競新告訴我的。琴仙姓郭,是縣裡有名的擺碰和檯子的郭老娘的女兒,今年不過十七八歲,長得美貌伶俐,善於應酬。父親早故,母女二人,無以為生,就擺個碰和檯子,使這琴仙做個活招牌,真個門庭若市,縣裡的少爺班沒有一個不曾到那裡去玩過。恂如也是其中之一。……」和光恍然道:「怪道有一次婉卿對恂如說:你少到琴仙那裡去,寶珠會吃醋的!」良材說:「朱競新自然也是那邊的常客,據他說,這琴仙雖然處在少爺黨的鷹瞵虎視之下,卻能從容應付,以甲制乙,以乙制丙,丙複製甲,如此循環,保得一身清白。」和光歎道:「難得難得,該浮一大白。……」良材正想說下去,低頭喝金桂櫻桃燕窩湯的婉卿忽然笑道:「良哥,你只顧說,忘了吃菜,下面的,讓我自己說罷。那一天午後,我正在園子裡湖山石邊教家玉認字,忽然阿巧在我耳邊悄悄說:『朱少爺來了。』我抬頭一看,競新已到園門口,臉色慌張。不等我開口,他就沒頭沒腦地說:『這事,這個人,非婉小姐不能解救。』我問:『什麼事?什麼人?』他說:『人是琴仙,……』我急問:『琴仙?郭琴仙麼?出了什麼事?』競新說:『她落了樊雄飛他們的圈套,眼見得難保清白了……。』我聽了怒氣直衝,急問:『人在哪裡?叫阿壽來……。』競新回身指著園門道:『人在門外。』又叫道:『琴仙出來,婉小姐要見你。』這時,我看見一個比阿巧高一頭的俏麗、文雅的姑娘滿臉通紅走到跟前,撲地就跪下了。我真不防她一見就叩頭,連忙拉她起來,說:『同是鄉鄰,你我只算姊妹,你有什麼委曲,慢慢說,我們大家想辦法。』我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我旁邊,競新對我使個眼色,就悄悄走了。家玉一雙小眼睛骨碌碌地看著琴仙,扒在我耳邊輕聲說:『媽媽,這姑姑真漂亮,幹麼哭。』琴仙忍住眼淚,朝家玉笑了笑,忽然,又抽抽咽咽起來。我捏著她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心想:『這是傷心之極,無淚暗泣,比放聲嗥哭還痛苦。』(此下長篇敘述,該有和光、良材二人插話。)這時阿巧捧了一大杯茶來,我接在手裡,遞給琴仙道:『喝口茶罷,定下心,慢慢說,在這裡是保險的,沒人敢來惹你。』琴仙把茶喝了,忽然淚流滿面,家玉忙把自己身上拴的手巾遞給她。她接了,擦把臉,抱起家玉,在她臉上親一下,這才說:『一個月前,我媽病了,瘟郎中用錯了藥,媽渾身火燒似的,直叫要喝冷水,喝了多少冷水,燒也沒退,只兩天,媽的臉變得豬肝一樣,鄰居來看,都說是瘟疫,要傳染人,不能耽擱,可我一個女孩兒家,有什麼辦法?平時常來的少爺們一聽是瘟疫,都不上門了。再請別的郎中,只按一下脈,不肯開方。媽病了七天,半夜裡就死在我臂膊上。』說到這裡,琴仙又哭了,我亦忍不住要陪眼淚,家玉緊撲在我懷裡,這孩子,真懂事得早。我叫阿巧抱了家玉進屋去,我拉著琴仙到走廊裡,靠闌干坐了。琴仙扯起衣角擦了眼淚,奮然說:『挨到東方發白,我去叫鄰居幫忙,都不肯來,還催我:趕快把死人弄出去,不要放在這裡害別人。我狠一下心,把前門鎖了,從後門出去,想找王伯申的兒子,那知倒吃了他家管大門的一頓臭罵。我恨極了,往回走,心想找朱少爺』……」婉小姐歇一口氣,拿起酒杯來喝一口,然後說:「競新常到琴仙家,只是看人家賭,有時也代人打幾副,他自己沒錢,不賭,可是,逢到那些惡少動手動腳調戲琴仙的時候,他都常常設法給琴仙解圍,琴仙知道他是好人,所以危難之中想到他。(此處夾和光、良材的議論)不料半路上遇見了樊雄飛和徐士良,一把攔住問道:『哪裡去,聽說你媽病了。』琴仙知道這兩個不是好人,但又不能不理,只應著:『死了』,只管走。那兩個緊跟著說:『你的鄰居都吵著,你得馬上把你媽入殮,這熱天,可不能耽擱一天兩天啊。』琴仙一邊走,一邊回答:『這個,誰不知道,可是,總得給媽擦擦身,換件衣服。』樊雄飛裝出關心的樣子,說:『也得先把棺材什麼的辦好。』琴仙一聽買棺材,心想:錢不湊手,怎麼辦?腳步就放慢了。徐士良就說:『善堂裡還有一兩個施捨給窮人的薄皮棺材,你到趙府裡求求趙老爺,會賞給你一個。』琴仙一聽要去求拜趙守義,就不幹,何況還是薄皮棺材,她搖著頭,又走。這時快到她家了,只見巷口擁著一堆人,還有個警察,嚷嚷鬧鬧,指手劃腳,看見琴仙來了,都說:『好不懂事的小娘,幹什麼去了?』那個警察本來就認識琴仙,也假裝關心似的說:『四鄰都說你媽是瘟病死的,告到警察局,要把你媽馬上抬出去埋了,你得趕快打主意。』這時,樊雄飛做好做歹,勸住了吵吵嚷嚷的四鄰,一面對琴仙說:『你不要施材,也是你的一點孝心,如今事不宜遲,我代你到棺材店弄一口像樣的棺材,先掛賬,過了喪事,你打點著還他們罷。』」婉小姐歇口氣,良材皺著眉頭,和光說:「看來警察出面催,四鄰吵鬧,都是樊、徐二人安排的。」婉小姐喝口酒,又說:「我也這樣估量。長話短說,琴仙把媽入殮,又叫六個和尚念了三天經,然後把棺材抬到善堂的公墳地上埋了,事情辦好,琴仙也病了。鄰居又說是瘟疫,誰也不來看看。樊、徐二人來算棺材賬,以及其他一應代墊的錢,見琴仙病了,就要代請醫生,也說,這屋不乾淨,不能住,善堂裡有空房間,搬去暫住,病好了再回家。琴仙只說謝謝,不用操心,死了倒乾淨。」和光點頭:「有主意,看得透。」良材說:「不要打岔,婉弟快說。」婉卿笑了笑道:「琴仙是有見識的,她不信她媽是瘟,而是吃錯了藥。她也知道自己沒甚大病,不過是悲痛夾勞累,躺幾天就會好的。她餓了只喝粥,果然,七八天就大好了。她起床後出去買點蔬菜,回家就翻箱倒籠,撿出幾件還值幾個錢的衣服,又湊上幾件首飾,打算去當了好還債。她正忙著,樊、徐二人又來了,先恭喜她大病不死,必有後福,又說,她再整舊業,依然會門庭如市,可一面就拿出一疊發票,指著道:『這是棺材賬,這是和尚賬,這是一應雜項賬。』琴仙聽說總數要一百幾十元,知道他們是從中撈了一把,可也無從同他們辯駁,卻看著剛撿的衣服和首飾,知道這些東西變不出百多元,便對樊雄飛說:『承蒙照應,真是多謝,可是手頭沒有那麼多錢,請寬限幾天。』那徐士良對樊雄飛使了個眼色,滿面笑容說:『琴仙,憑你這個人,值多呢,只要你放靈活些,百來塊錢,自有人送上門來,我們還怕你拖欠麼?只是,先小人,後君子,總得立個借契。』琴仙還沒作聲,徐士良身邊摸出一張紙遞給琴仙,要她畫押。」良材拍案道:「這是賣身契!」婉卿說:「差不多。琴仙頗識幾個字,看那借契寫的是:『今借到趙守義堂銀洋壹佰五十四元,一月為期,利息十元,到期共該本息一百六十四元,如到期不能清還,情願認罰二十元,展期一個月,如到期再不能清還,認罰如前。但三個月後不再展期,如何清償,到時另議。中人:樊、徐。』」和光吐舌道:「有這樣的重利盤剝?」婉卿接下說:「琴仙一算日期,還有五、六天才滿一個月,就不肯畫押,說:「讓我盤算盤算,三天後定局。』那兩個不肯,琴仙發話道:『你們這賬,是天曉得,我不來計較,你們倒立逼要畫押,我偏不,看你們告官去。』」良材歎道:「琴仙真是可兒。」婉卿:「這樣,那兩個就被頂回去了。琴仙也不去變賣衣服首飾了,心裡盤算,五六天,哪裡去弄這筆錢?除非,像徐士良暗示,走半開門這條路,那時,不要說眼前這幾個錢,再多些也不難。她對我說:『可是,既然要走這條路,何必等到今天,趁媽在世時,我要是肯走這條路,媽也享幾天福,這一場病,也不至於冤冤枉枉送了命了。』」良材又歎道:「想不到小戶人家出這樣的人,真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了。」婉卿道:「當時我聽了,也覺心酸。我就問琴仙:『那麼,你本來就不願意幹那一行的?』琴仙哭道:『都是為了媽。媽多病,想給人家做老媽子,人家也不要。我呢,到有人要,可是一個人的工錢養活不了兩個人,況且,我去試過,那是曾校長家裡,才四五天,這傢伙就毛手毛腳,不存好心,我一氣就走了,連那四五天的工錢也沒拿。有人就來勸媽,擺個碰和檯子,只抽頭,塊把錢一天是捏得穩的,如果靈活些,好處多哩。小姐,你是無事不曉的,擺碰和檯子的人家,十有九兼做暗娼,我不肯那樣靈活,但媽被說動了心,又想想別無生計,我只好答應,但跟媽說定,我不能靈活到那種地步。媽是疼我的,不來勉強我。當初指望混這麼一年兩年,積幾個錢,就收拾這齷齪檯子,開個小鋪子,將來招個女婿,我也了卻終身大事,媽也有個依靠。誰知道,你有如意算盤,天老爺有鐵算盤。淨抽頭,扯算起來,一天原也有塊把錢,可是要供應少爺們一頓點心,再加茶、煙,所剩就有限了,而且警察又常來敲詐,每次多則一元,少則幾毛。這樣,一年下來,吃過用過,只落下幾件像樣的衣服,總積不起錢來。』她說這裡,我才留心看她的衣服,是一身青灰色毛司布(半棉半毛的料子)的衣褲,裡面是白洋布襯衣褲,上身加一件毛線背心……」和光問:「到底她怎樣又遇見朱競新,又到我們家來的呢?」婉卿說:「琴仙盤算了一夜,決定去找朱競新,打算央他介紹到什麼人家去做幫工,錢多少不計,但要正派人家。琴仙會針線,會燒菜,還會做各式點心……」和光:「競新帶琴仙來,就為了這個。」婉卿點頭,又笑著說:「你看來該怎麼辦?」和光未及答,良材插口道:「如果光是留下琴仙,就不像婉弟的手筆了。」婉卿道:「良哥真是我的知己。我當時留下琴仙,叫阿巧帶她去吃飯,一面叫競新去打聽:樊、徐二人開的那篇賬,有多少虛頭。」和光問:「你打算代琴仙打官司?」婉卿道:「差不多。那知競新說:不用打聽,少榮知道得清楚,他告訴我,實在只花了六十四元,那一百是虛頭。」良材拍案道:「豈有此理,婉弟,你怎麼辦呢?」婉卿道:「那時,我想,事情不難辦,可是總得有一個人出面。我自己呢,不能出面。競新呢,壓不倒那哼哈二將。恂如呢,給老太太知道了,我可要挨罵,而且恂如辦這種事也嫌嫩些。我正在躊躇,競新已經猜到我的用意,就輕輕說:『我保舉一個人,可以出面壓服那兩個。』我問是誰?他說是馮梅生。」良材道:「好!競新也是可兒。」和光道:「怪道那天酒吃到一半,王伯申的當差到梅生耳朵邊說了一句,梅生就說少陪,匆匆離席,好半天才回來。哦,今天才知道,那天我應王家的邀請,你在家中卻辦了這件事。」婉卿道:「梅生一來,就說剛才路上,競新已把事情前前後後都說了,婉小姐差遣,我無不遵命辦理。我料到馮梅生會一口應承,就把準備好的一百五十元交給他,說:『馮少爺酌量,該給他們多少就給多少,可是事情要辦得乾淨利落。』梅生接了錢,又說:『這兩個人在哪裡?』競新接口說:「在××茶社,我引你去。』」婉卿至是又喝口酒,拍手道:「事情完了。我只花了八十四元。」於是就低頭吃萊。和光問:「琴仙還在我家麼?怎麼我進進出出,不見她?」良材卻問:「梅生是怎樣辦的?」婉卿仰臉笑道:「和光,你從不到二廳樓上,怎麼見到她,況且我吩咐家裡人不准提起這件事。再說梅生到了茶社,先進裡面的雅座,正好沒有別人。競新把這兩個寶貝帶進去,梅生開門見山就說:『你們真好意思,在琴仙身上打主意,人家是賣笑錢,你們用了它,你們不成了烏龜麼?現在琴仙要告狀,是我撳住了。問你們:願私和,願當官?願當官呢,我就不管,看你們在衙門裡出醜罷!願私和呢,得聽我的話。』」和光笑道:「梅生真行。這樣的話,恂如是半句也不會說的。」良材道:「別打岔,聽婉弟說呀。」婉卿道:「那兩個見了梅生,先已矮了半截,又聽這樣的硬話,那裡還敢分辯,只說聽憑吩咐。梅生先給他們六十四元,說,這是還清你們填付的,又給了二十元,說,一人十元,賞你們,總算你們張羅了一陣。」良材鼓掌道:「辦得大方。」婉卿說:「還有呢!梅生逼著二人把那張借據——就是琴仙不肯畫押的,拿出來燒了,又逼著他們寫一張收據……」說著,婉小姐用手向阿巧一招,阿巧便從身邊摸出一張紙來遞給婉小姐,和光卻搶過去,一面看一面念道:「今收到郭琴仙姑娘還清因母喪代填銀洋六十四元,又謝代為張羅,給銀洋二十元正,從此兩清,不敢再有後言,此據。樊雄飛、徐士良簽押。」良材道:「辦得好,斬金截鐵。」和光道:「還有那兩個的手印呢!」說著,把字據交給阿巧,就說:「快請琴仙出來,讓我們認識認識。」婉卿笑道:「遲了一天,已經送走了。」和光、良材同聲問:「送哪裡去了?」婉卿笑指良材道:「送到你府上去了。」良材搖頭不信。婉卿道:「琴仙在這裡住了四天,果然能幹,針線、烹調,都好;人又和氣,又伶俐,真是眉毛眼睛會說話的,我捨不得她走。可是,我想,姑媽身邊的來姑,身體單薄,老是生病,姑媽少個得力的人,上次姑媽來時,要我留心找一個,這琴仙再合式也沒有,只不知琴仙心裡如何打算。恰好競新那天把琴仙的一大一小兩個皮箱送來,並說房子已退掉,欠一個月房租已代付訖,又拿出三十多元,說:『這是變賣琴仙家的傢俱的錢。』我就把皮箱、錢都交給琴仙,並問琴仙今後作何打算?她說:『已經說過,我是跟定了婉小姐了。』我說:『我也喜歡你,可是,我有個姑媽,托我找個得用的人,一向沒找到,你正合式。』琴仙就問是哪一家?我說是錢家村的錢府。琴仙又問:『是良少爺府上麼?』我說:『正是。』琴仙又說:『錢府派頭大,男女下人極多,恐怕我這笨手笨腳的人,姑太太看不上眼。』我說:『你還是笨手笨腳,那世界上就沒有伶俐的人了。姑太太極憐愛房裡人,你決定去罷。不過,那是鄉下,怕你嫌寂寞。』琴仙忙說:「這裡熟人多,要是上街碰見了,又要糾纏。』這樣,事情就定了。湊巧第二天,永順兄來看家玉,又帶了時新蔬菜給我們,我雇了船,寫了給姑媽的信,托永順帶了琴仙去了。良兄進城那天,正是琴仙下鄉,所以你不知道老太太身邊多了個人。」良材道:「真辦得好。我正想出門走走,如今媽身邊有個得力人,我更放心了。」和光、婉卿忙問:「何事又要出門?這些天來,鄰省戰事正一天一天激烈,謠言很多,怎麼你又要出門。」良材道:「正為此,我要出門去,見見世面,得些真消息。北伐軍已進湖南,東路軍聽說也進展順利,眼見得天下快要大變動,我要出去看看。」和光默然點頭。婉卿問:「到上海?」良材說:「先進省,後到上海。婉弟,如有風吹草動,媽該進城呢還是不動,都請你作主。」婉卿道:「你不回鄉下去拜辭了姑媽再走麼?」良材道:「不回去,怕老人家阻攔,就走不成了。我寫個稟帖給老人家,婉弟代我面交如何?」婉卿道:「遵命。」又叫阿巧斟酒,舉杯道:「祝良哥一路平安。」三人都乾了杯。這一天,良材就住在黃府,三個人直談到半夜。

《霜葉紅似二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