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船啊小船
她每天睡得很晏才起床,總是像睡眠不足的樣子,無精打采,神情恍惚,輕易不露笑容。她很少出門,對街上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上頭又有規定,軍人的直系親屬不許參加地方的群眾組織,湘湘正好落得個逍遙運動之外。同是青年人,為什麼她對如火如荼的鬥爭是那樣冷漠?她的同學對她很不理解,偶爾遇上,總要說:「你為什麼那樣沉得住氣呀?」湘湘淡淡地一笑,算是做了回答。她不願意看見,也不願意聽見哪個著名的大幹部垮台挨斗的消息,她對那些狂熱的造反群眾總是懷著怨艾和猜忌。她彷彿覺得,她的溫暖的家就像一條飄泊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隨時都可能被浪頭打翻;而那些造反者們便正是掀起巨浪的妖孽。
過春節這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換上一身新衣裳,坐在窗戶跟前望著小院門出神,冷風掀動窗簾,拂打著她的臉。她相信,今天大概不會有什麼鬥爭,因為這是個傳統的、最隆重的節日,紅衛兵也未曾把它宣佈為「四舊」加以廢除。她幻想著能像去年春節那天一樣,趙大明興致勃勃地來到小院門外,對著這個窗戶招手,領她到文化廣場去看舞獅子,到海灘上去吹海風。可是,白白地望了半天,來的卻是陳小炮。她帶來了文工團圍困政治部大院的消息,並邀湘湘同去看熱鬧。湘湘沒好氣地把小炮攆出房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下午,淘氣的陳小炮打來一個電話,幸災樂禍地說:「湘湘,告訴你好消息,你的歌唱家真棒,成了了不起的造反英雄呢!」湘湘在電話裡回敬道:「你瞎說些什麼?」小炮說:「我才不是瞎說哩!叫你來看你又不來,來瞧瞧吧!喇叭哇喇哇喇地正在叫喚,向他致敬哩!那些妖裡妖氣的舞蹈演員把他東一拖西一拽,快要分成八塊啦!」湘湘聽不下去了,把話筒一扔,又把自己關進那個小房間裡去。
大雨滂沱,把最後一點希望之火徹底澆滅了,湘湘不得不相信小炮說的是真話。別的人願意不過春節,瘋瘋癲癲鬧造反,湘湘管不著;而趙大明也成了這樣,湘湘是不能容忍的。她走進母親的臥室裡,關上房門,拿起電話,很快便聽到了那個親切的、很有共鳴的男聲。湘湘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你記得嗎?」趙大明當然不會不知道今天是春節。湘湘又說:「去年的今天你說過什麼話?」趙大明愣了半天,才忽然記起去年春節那天,在離開海灘的時候約定,下一個春節再來。當時吹著很大的海風,把他們凍得索索發抖,可湘湘卻說那裡的空氣特好,陽光也比別處暖和。「記得!」大明在電話裡說,「可是今年跟去年不同了,大家都在過革命化春節……」啪的一聲,湘湘把電話掛斷了。她要讓趙大明明白,已經生他的氣了,無論他怎麼說都沒有用了;她用這樣的方式迫使趙大明馬上到她這裡來。過去每逢這種情況,大明總是立即趕來,該解釋的解釋,該道歉的道歉,一直要到湘湘重新露出笑容來了,風波才算平息。湘湘自負地認為,趙大明決不會不來,於是回到自己的房裡,等待他來敲門。一等不到,再等不到,雨停了,天黑了,城市已經酣然入睡了,湘湘的希望破滅了!這是一個多麼不幸的春節!這是一個多麼不祥的預兆!湘湘感到,那條生活的小船顛簸得更加厲害了,海浪正在升高,一切都可能失去。她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又一天,趙大明連影子都不見。她怨恨著,詛咒著,拿出筆來胡亂地寫著:「……不管你嘴裡說得多麼甜美,我可知道,生活中充滿了虛偽……」寫了撕掉,撕了又寫,最後還是不敢裝進信封寄出去,怕白紙黑字落到多事的人手裡,惹來不意的橫禍。無論如何她要和他談一次,但無論如何又不願意像求人似地主動去找他。那天她實在控制不住了,便到文工團去找她原來的鋼琴老師,推說自己家裡的琴被爸爸談了,手癢得慌,不得已。她鑽進一個琴房,把門關上,彈響了趙大明那首歌曲的旋律。這個方法果然很靈,不久就有人來敲門了。湘湘明知是趙大明,卻要故意讓他多敲幾下,才去把門拉開。
「你來了!」趙大明用求和的眼光望著湘湘輕聲說。
「我可不是來找你的,你走吧!」
「湘湘,我知道你誤會了。」大明低著頭說,「但是,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聽不到湘湘的反應,又說,「短短的幾天裡,情況變得很複雜,我不能到你們家去。」
「我知道!」湘湘委屈地含著淚說,「誰也沒有責怪你,誰也不想沾你什麼光,誰也不會成為你的包袱。你走吧!走吧!」
「不!湘湘,你還是誤會了,你聽我說呀!」
湘湘使勁擂響了鋼琴,快速,粗野,狂躁,不成旋律。如奔騰的野馬,如正在倒塌的房屋。趙大明熟知她的脾氣,只好耐著性子,等待她到了疲勞的時候再開口。誰知她彈著彈著,越想越傷心,越想越不能諒解他。忽然擂了一個混雜的噪音,扭轉頭來說:
「我知道,你要跟我們劃清界限,怕我們影響了你的前途。走吧!不連累你,快走!你快走!」
「湘湘……湘湘……你聽我說清楚呀!」
「我清楚得很,你走吧!走吧!」她一面說著,一面把趙大明往門口推,最後居然拉開房門,乾脆把他推了出去。回頭插上門閂,用背頂上,後悔了,傷心地哭了。
她開始怨恨自己,每一句話都講錯了,每一步行動都是不正確的。既然來了,想跟他談談,為什麼又要把他趕走呢?你成了一個無法理解的人!
誰來理解她呀!人家都還在羨慕她得天獨厚呢!一位赫赫司令員的獨生女,家庭的寵兒,社會的寵兒,也許還是造物之神的寵兒。她有那樣好的爸爸和媽媽,有那樣舒適的環境和房子,不用說物質生活多麼豐富、就連她的名字都是嬌貴的象徵。世人都以為只有自己才苦惱,別人都是幸福的,誰又能體會到湘湘的不幸呢!她的不幸就在於她原來太幸運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永遠的好事。爸爸的垮台之日雖然並沒有到來,但不祥的預兆已經越來越明顯了。她變得非常敏感,能從爸爸的一個眼神或半句話裡看出他的心病已有多麼嚴重。她預感到人跟人的關係會發生一次巨大的變化,孤獨像烏雲的陰影一樣正在移近這個動盪的家庭。過去的朋友有的將永不再來,有的會假裝不認識,有的則完全站到對立的一邊去,反口咬來,叫你最是吃不消。爸爸已經不止一次地打過招呼了,要準備應付最壞的情況、在困難中頑強地生活下去。一想起來就覺得可怕,困難中將是什麼樣子呢?困難中最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同情,有人心心相照,帶來希望和勇氣。湘湘感到可以慰藉的是,在這個瀰漫著敵對情緒的世界上,她已經有了最知心的人。他像一堆篝火燃燒在她的心裡,使她感覺不到有嚴寒到來的威脅;他像一個力量之神跟隨在她的左右,使她永遠也不會弱小與孤單。她虔誠地信賴著他,從來沒有想過哪一天他會背離湘湘而去。可面前的現實是多麼嚴峻啊!他正在參加那種掀起惡浪的遊戲,在其中當一個時髦的英雄。一個是革命者,一個是革命對象的女兒,鴻溝不是已經赫然在目了嗎?不!這應該不是現實,而是幻影,不能夠讓它變成現實。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那神聖的愛是可以溶化一切的。可是她竟然是那樣荒唐,人家來了,卻把他趕走。這大概是魔鬼在起作用,驅使她做出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來!她吃驚地望著空蕩蕩的四壁,撫弄著自己那雙纖長白嫩的手,心在往下墜,往下墜,她痛苦地扣住胸口,閉上眼睛,眼淚爬滿了蒼白的面頰。
後來她拖著沉重的兩腿離開了琴房,離開了那個令人傷感的丁字樓,不聲不響回家去。現在日子不長,才五點多鐘,天已將黑了。湘湘來到司令部大院的後門外,那裡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邊那條曲折的小路是湘湘回家的捷徑。海風時強時弱地吹來,把竹子搖得颯颯作響,好像有蟒蛇或猛獸正在那裡蠢蠢欲動。她忽然發現竹叢後面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扭頭就往回跑。
「湘湘!」
背後在喊,是那個最熟悉、最親切的嗓音,湘湘頓時覺得兩腿無力,差點兒癱倒在地上。
趙大明急跑幾步來到她身邊,迫不及待、生怕失去機會地滔滔說道:
「湘湘,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說完,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首先你要消除誤會,我沒有變,我不會變,我永遠是原來的那個人。你相信嗎?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想跟你說的話都沒有用。你點一點頭,就表示你還相信我,行嗎?那樣,我才好說下去。你快點頭啊!」
湘湘這一回可接受了教訓,再不敢輕易把他趕走。但是她不願意點頭,不能輕易地點頭。她生氣地噘著嘴,故意不看人,像要躲開他似的,把身子一扭,走進旁邊的小竹林裡去。趙大明聰明地跟在後面。
這片小竹林是營區和郊區菜地的緩衝帶,是一個無人看管的長條形天然公園。老百姓不大到這裡來,因離營區太近,恐怕引起嫌疑,招來盤問,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因此,這裡自然而然成了不掛牌子的軍人公園。有些勤快人從老遠的地方搬來些磚頭石塊,到處都可以供人就座。目前是早春時節,氣候還有些冷,一般人都不會到這裡來吹風,所以十分寂靜。
趙大明拿出一張廢紙來鋪到一塊曾經是墓碑的大石條上,示意湘湘坐下,自己隔著一些距離坐在旁邊,看了看左右無人,壓低嗓子說道:
「湘湘,請你原諒我。我一直想找你好好兒談談,但我確實不能到你家裡去,你自己又不願意出門,我見不到你的面啊!」
「為什麼不能到我們家去?會把你吃了?會叫你背上什麼不好的名聲?」
「不是!」趙大明急紅了臉,連忙解釋說,「一開始,范子愚就想通過我和你的關係,找你爸爸當我們的後台,你知道嗎?」湘湘驚愕地擺過頭來。
「如果我還是經常到你們家來,」大明接著說,「對你,對我,特別是對你爸爸,都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他見湘湘在認真聽著,低頭又說,「他們不知道你爸爸犯了錯誤,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你爸爸是,一是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哩!」
「你說我爸爸是什麼人?」湘湘頓時火起。
「你別動不動就發火呀!」
「你說嘛,我爸爸到底是什麼人?你給他定個什麼案?他是國民黨?他是台灣派來的?」
「你激動什麼呢!光激動又不解決問題。」
湘湘生氣地把身子扭過去。
「我這麼想,」大明接著又說,「你爸爸的情緒那樣反常,精神負擔那樣重,估計問題肯定是不小的。我還聽范子愚說,吳法憲司令員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重要成員。你懂嗎?」
「我……懂了!」湘湘眼睛濕潤地說,「我完全懂了!我的爸爸……是你們的敵人。」
「不,我不是說……」
「你不要再說了!」她大聲嚷了起來,立刻又發現自己嗓門太大,控制著說,「所以你不能到我們家來,你要洗清自己。」
「不!不是!我是擔心人家抓辮子,說我們是你爸爸操縱的御用組織,這對我們大家,對你爸爸,都是很不利的。我是頭頭,運動結束以前,最好是不到你們家去,免得給大家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你冷靜地想想吧!不能光是感情用事。」他生怕湘湘不讓他說完似的,急急忙忙一口氣說下來。
「你永遠也不要到我們家去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你們的敵人。」
「不,湘湘,你不能老是帶著一種情緒,要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在大問題上可不能任性啊!你爸爸的問題,咱不能老是那樣消極地對待,抱著一種準備挨整的思想,那可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要他自己主觀上不是反黨,犯了錯誤是可以改正的嘛!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毛主席,什麼問題都好解決。」
「你這些大道理不要對我說,去對我爸爸說吧!」
「如果他願意聽我說的話……」趙大明慷慨地說,「我,現在就去。」說著就站起來。
「得了吧!」湘湘說,「就憑你當了這幾天兵,你懂得多少政治?」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司令員也不見得什麼時候都比我們高明。」
「你當然高明哪!群眾領袖,造反頭頭,英雄好漢,多了不起呀!司令員比得了你?」
趙大明聽得惱火,臉色在變,一時找不出回敬的話來。
「趙大明,」湘湘不容辯解地說,「要麼,你趕快別當那個頭頭;要麼,你就永遠不要見我了。」
「幹嗎呀?」
「我不能看著你把我爸爸揪去,像對待胡處長那樣,不當人。」
「光會感情用事。」
「感情……感情?」湘湘氣得發抖,站起來,癡癡地、狠狠地瞪著趙大明,顫抖著說,「你……你……你太沒有感情!」一句話說完,眼睛已被淚水糊住了,「怪我自己太蠢,太癡,以感情待人。可是人家……一塊木頭,一個沒有知覺的死人。我就是要感情用事,就是要,誰也沒有權利剝奪我對我爸爸的感情。誰要傷害我的感情,我要恨他,我恨,恨他一輩子。我現在全明白了!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暫的。當我們的小船遇上順風的時候,什麼人都來了;當海裡掀起驚濤駭浪的時候,什麼人都走了。人家不是對我們的小船有感情,只是因為他有時需要,有時不需要。我全明白了!有些人是根本沒有感情的。」說著,忽地坐下去,捧住臉激烈地抽泣。
趙大明被這一陣突來的風暴驚呆了,半天沒有言語。他有點害怕,他感到苦惱,卻以為自己是清醒的。他也被湘湘的話觸動了心中的感情,一陣熱,一陣涼,一陣發麻,一陣昏眩。但那要求在這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決心,並沒有因感情衝動而改變,很快地,理智恢復了健全,他想以革命者健康的感情推心置腹地勸慰湘湘,說:
「湘湘,我理解,我也……難過。真是觸及靈魂啊!可這還剛剛是個開始,甚至還沒有開始呢!我這段時間也經厲了很大的痛苦,你知道嗎?就感情而言,我願意每日每時跟你在一起,但是不能啊!林副主席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每一個人都逃脫不了,也不應該逃脫。觸及靈魂是有痛苦的,如果沒有痛苦,思想改造不是太容易了嗎?為什麼還要來文化大革命呢?湘湘,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了,我不能光是任著性子放縱自己那些沒有經過改造的、原始狀態的、或者說小資產階級的感情需要啊!所以,我要控制,要理智地看待你、我,還有你爸爸之間的關係。世界上沒有超階級的愛!湘湘,最近一段時間我想過很多很多,我對這場革命已經有了一些認識。我理解,這是通向共產主義的必由之路,為了將來世世代代能過上美好的生活,我們是光榮的吃苦者,是心甘情願的獻身者。我們這一代,就是這樣。主動改造自己,這是聰明的;被動地讓人家來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們都能順利地過好文化大革命這一關。我是多麼心切呀!」
湘湘沒有停止她的抽泣,趙大明的侃侃而談不過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對於司令員,」大明說下去,「不管我們作為他的親屬也好,革命隊伍中的長輩和晚輩的關係也好,如果我們是真心實意愛他、尊敬他,我們就要幫助他過好眼前這一關。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們青年這樣容易接受改造,他們的背上有包袱,他們的改造會比我們更痛苦。我幾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員能夠主動地、高姿態地解決自己的問題,就像吳法憲司令員對待群眾運動的態度一樣。那樣該有多好呢!群眾滿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輕裝上陣,繼續革命,對革命,對自己,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湘湘,你勸勸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裝糊徐還是真有那樣天真?哪有那麼多好人好心腸!那麼簡單就完了?」
「不!只能這樣,只能相信群眾相信黨,要不然,問題怎麼解決呢?」
「怎麼解決?告訴你們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個半死,逼著他承認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分子,開除軍籍,送去勞改,拉去槍斃。」
「別說氣話,湘湘!」趙大明慷慨激昂地說,「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夠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眾運動來幫助他的時候,我只能站在鬥爭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當老保,不能幫助他堅持錯誤。不過,這都是為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氣得渾身顫抖,吃力地站起來,用一種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視著趙大明,一步步往後面退去,順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斷了,一點一點撕成細蔑絲,狠狠地說,「革命家……偽君子……我恨!」她爆發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接著是類似笑聲的哭聲。
不遲不早,鄒燕從小路上吆喝著走來:
「喝!這是怎麼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別這樣……」
湘湘猛一扭頭,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過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鄒燕被這情景嚇呆了,望望這邊,望望那邊,喃喃自語道:「我不該來?」她通知趙大明說,范子愚要她來找他,頭頭們開緊急會議。趙大明像沒有聽見似的,望著那半截小箭竹發癡。
「你們到底怎麼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說。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貼著枕頭,嗚嗚地哭泣。
眼鏡片濕了,枕頭濕了……
媽媽已經三次來敲她的房門,她就是不開,獨自哼著她的憂愁的歌:小船啊!孤獨可憐的小船啊……!
她沒有吃晚飯,連水都沒有喝進去一口。天早就黑了,電燈也沒有開。她覺得自己的體軀已不屬於自己所有,像畫框裡的人兒——一些線條和顏色。她覺得這個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一個淒風慘慘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沒的地方。她覺得目前整個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們都對她那樣歧視、冷淡,那樣的不公平。
司令員那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在樓道上響起來,接著還能聽見他高聲嚷嚷,震得走廊兩壁嗡嗡作響:
「打開收音機!快打開收音機!聽重要廣播。老太婆!快來聽啊!」
接著,收音機響了,唱了一段樣板戲以後,便是嘟嘟嘟報時的信號,下面響起了莊嚴渾厚的《東方紅》樂曲。
「快來呀!有好消息!」司令員還在喊。
湘湘被這異常的情況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暫時停止吟唱,順手撥響了放在床頭邊的半導體收音機。
傳出這樣一些話來:
「……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們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勾結起來,刮起反革命妖風,向無產階級司令部,向堅決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軍福州三軍部隊……發動了新的反撲。……我們正告那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你們把矛頭指向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領導幹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你們是決沒有好下場的!……」在湘湘看來,這算什麼好消息呢!全是一樣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這個,不想從其中找到什麼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這會給她帶來什麼力量和信心。她想像中的最好的社論還從來沒有聽見過,大概是很難聽到的。她需要音樂,一種纏綿的、如歌如訴的,哭泣的、迴旋婉轉的,悲壯的、洶湧澎湃的,暴戾的、放縱無羈的……她需要感情的寄托。
她終於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天亮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夜是穿著衣服睡的。
她忽然又覺得沒有必要那樣折磨自己。為了誰?為了爸爸?為了這個家?為了那已經失去了的人?一概都是枉然。爸爸有那樣大的權力,他還保不住自己的安全,你去操心有什麼用!這個家,正如陳小炮說的,遲早總得離開,要自己靠自己,維持了今天,維持不了一百年。至於那失去了的人,既然那麼容易失去,就一定不是寶貴的。不過,他那體現著男性之美的歌聲卻總是趕不開。無論坐著,站著,躺著,歌聲總是在耳際繚繞,那不曾揭蓋的鋼琴也經常自動地伴隨著歌聲響起來。
「他不體諒我,我也決不饒怒他。決不!」她咬緊牙關一再地發誓。
這一天,湘湘的爸爸顯得很忙碌。走道上腳步聲頻繁,還有人在跑上跑下,電話鈴也不斷地響。以前只有在部隊有戰鬥行動的時候才這樣。湘湘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便走出她的小天地。一眼就望見那個大個子高炮連長在樓下走來走去,好像是在等待司令員召見,準備接受任務。辦公室裡好像有陳政委說話的聲音,湘湘溜過去聽了聽。
陳政委在說:
「……你有沒有把握呢?現在是運動期間,一舉一動都是政治路線問題呀!」
「我有可靠的消息,」司令員說,「老帥們在京西賓館跟他們面對面幹起來了,到底有人敢說話。你放心,老帥們的意見,毛主席會重視的。你研究了那篇社論嗎?運動正在轉向。」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抓人,抓反革命。衝擊軍事機關,盜竊機要文件,該不該抓?」
「你那樣做……」
「嗨嗨!你不要擔心。」接下去是一陣耳語,只有他們自己聽見。
不久,陳政委走了,江部長接踵而來。司令員還在走廊裡就開始佈置任務:
「告訴你,我要在文工團抓人,你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組織一個五人調查組,從明天起進駐文工團,一是查清衝擊政治部機關的來龍去脈,二是宣傳《人民日報》社論,教育他們以後再不要衝擊軍事機關了;第二,你叫新聞幹事把上次拍的那些照片放大複製一套,貼在俱樂部門口,造一造輿論;第三,你把照片上這些人的名字搞確實,打印一百零七份,晚上十點鐘交給高炮連連長。抓緊時間,去吧!」
江醉章應了聲「是」,卻遲疑著不走。
「你還有什麼事?」司令員問。
「我……」江醉章似有難處地欲說不說。
「不要吞吞吐吐,有困難快講!」
「是這麼回事,我,又寫了一篇文章,北京來電話催了,叫我明天親自送去。這些工作,家裡還有兩個副部長,我馬上去向他們傳達,保證樣樣落實。」
「你又寫了什麼文章?」
「與運動有關的,中央佈置的任務。請您審查一下吧!」
「我不看,我不看,你去你的。」
「那我就照這麼辦了?」
「可以。」
「是!」
江部長走後,大個子連長才被叫上樓來。
再精明的指揮員也有疏忽的時候。彭司令員沒有想到,就在他做出周密部署的同時,有人已把軍情刺探了去。
湘湘聽說要在文工團抓人,開始時吃了一驚,接著便是幸災樂禍,暗暗地想,「早就該抓了,不然,總有一天會把火燒進這個小院裡來。讓他們足足地吃一回苦頭吧!咎由自取,活該!」可是,想來想去,心裡總有些不安。她明知那心中的不安是什麼原因,卻偏要欺騙自己,「決不是為了他,我才不為他著急呢!他無情無義待我,我幹嗎那樣癡心?我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把他也抓去吧!我高興。」
名單上到底有沒有趙大明,這個問題引起了湘湘的嚴重關注。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原因,她非得弄清楚不可。在爸爸向大個子高炮連長佈置任務的時候,她從門外望見,爸爸的手上拿著一些照片,但看不清上面是哪些人。她情急智生,假裝給陳小炮打電話,闖進爸爸的辦公室,拿起話筒,眼睛卻緊緊地盯著那些照片。司令員把照片一翻,湘湘一手上的話筒差一點脫手摔到地下。這不正是他嗎?果然要抓他!
湘湘扔下電話,鑽進自己房裡,頂著門,用雙手扣住胸口,心在劇烈地蹦跳。「果然要抓他!」她自言自語,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神經質地顫抖起來。
這意味著什麼?戴上反革命帽子?判幾年徒刑?多麼可怕呀!常識告訴她,死是不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戴帽子。湘湘急得在小房間裡轉來轉去,把對趙大明的怨恨全部忘得乾乾淨淨了。她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心慌意亂地出了房門。正好聽見爸爸在對高炮連長說:「……槍要上刺刀,不要顯得心慈手軟,縮手縮腳,要有點紅色恐怖氣氛,懂嗎?你告訴戰士們,這些人都是有真憑實據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要認真對待。」聽了這些話,湘湘嚇得腿都軟了,她望著爸爸那倔強固執的背影,心中憤恨地嘟囔著:「就你心狠,手段毒辣,人家干了點錯事,你就想害他一輩子。」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離動手抓人的時候越來越近了。用什麼辦法來打救趙大明呢?湘湘急得發瘋了。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她終於下了決心,迅速從衣櫃裡拿了件短外套往身上一披,將燈拉熄,關上門,輕步走到樓下,來到警衛班宿舍門口,招手把班長叫出來。
「班長,我請你幫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
「十分鐘以後,你給我打一個電話到文工團去,告訴趙大明,就說營門口有人找他,叫他馬上出去接待。」
「這是……?」班長不明白地瞪著眼睛問。
「是我個人的事,請你幫幫忙,班長。」
「好吧!」
「他叫趙大明,你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湘湘交代完畢,快步出門,跑步來到營門外,在馬路上溜躂,等待,不時看看手錶,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趙大明一路小跑趕來,見是湘湘在等他,說不出的驚喜。湘湘扭頭就往外面走,趙大明緊緊跟上。
「你到底還是冷靜下來了。」大明邊走邊說。
湘湘卻根本不搭理,只顧急急忙忙走路,一直來到大街上才停步站住,見左右無人,神色緊張地說:
「你快走!離開南隅,最好到北京去,躲一段時間再回來。不要回團裡去了,直接上火車站,身上有錢沒有?」不等對方答覆,她已從自己身上掏出幾張十塊錢的票子來,塞給趙大明,催著說,「走吧!快!不要叫人看見。」
趙大明摸不著頭腦,反問道:
「出了什麼事?」
「別問了,你快走吧!」
「不明白目的,我怎麼能走呢?」
「現在不能告訴你,等你到北京以後,回你自己家裡去等我的信吧!」
「我不能盲目行動。」
「你到底相不相信我?」湘湘急得漲紅了臉。
「相信你,湘湘,但你也要相信我呀!」
「我就是不能相信你。」
這時,一輛占普車從營區裡面急速開出來,湘湘把趙大朗拖到隱蔽的牆角里,用拳頭擂在他胸脯上,急出眼淚來了,帶著哭聲說:「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吉普車呼的一聲從面前急馳過去,車燈的雪亮的光照見湘湘蒼自的臉,照見了趙大明驚懼的眼睛。
「我知道了!」趙大明說,「資產階級在開始反撲,革命左派要經受考驗了,對嗎?」
「快走吧!快走吧!」
「是大規模的血腥鎮壓,抓人,殺人,對不對?」
「別管那麼多了!」
「不,如果人家已經下了決心鎮壓,逃也逃不脫。」
「你先走吧!躲過這個風頭,往後的事包給我。」
「你有什麼辦法?」
「我向我爸爸求情,以死求情,讓他寬恕你。他會的,他沒有第二個女兒呀!大明,你理不理解我的心?」湘湘失聲哭了。趙大明感動得熱淚奪眶而出,突然把湘湘往自己胸前一拉,摟住她的雙肩,劇烈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說:
「湘湘!好湘湘!我理解你……可是我們……注定了要在悲歡離合中……經受……熬煎……」
湘湘猛烈地抽泣,好像沒有聽懂。
「我不明白,」大明傷心地淌著淚說,「你爸爸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呀?他糊塗了!他……我多麼希望他能順利地過好文化大革命這一關呀!可是他……他走上了鎮壓群眾運動的犯罪道路!」
湘湘哭得更厲害。
「時候不早,快回去吧,湘湘!」大明用手絹揩著湘湘的眼淚說,「如果還來得及的話,你勸勸你的爸爸,不要這樣做。為了我們,為了他自己,你跟媽媽講一講,勸勸他吧!」
湘湘無力地搖著頭。大明也知道這些努力都是徒勞,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倉促地把湘湘的頭髮吻了一下,將她緩緩推開,一步一步地往後面退著退著……「你……?」湘湘向前面伸出一隻手來,祈求地、無可奈何地望著他昏昏糊糊的身影離開。
「回去吧,湘湘!他不會寬恕我,也不會縱容你的,他下了決心要抓,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他找到。再說,我不能只顧自己,我們還有一個組織。再見吧!我的湘湘……」猛一轉身,頭也不回地一直快跑而去。
湘湘眼睛一花,差點跌倒,癱軟無力地倚在牆上……
趙大明跑回團裡,把消息告訴了頭頭們。有的主張逃跑,有的主張到北京告狀去,有的主張立即通知地方造反派前來支援,有的則什麼主張也沒有了。
有人拿起電話機,想撥一個電話出去,發現電話線已被掐斷了。有人考慮到是不是已經戒嚴,便跑到門崗去看。一點也不錯,那裡只許進,不許出。整個營區籠罩在一種緊張和恐怖的氣氛中,毫無疑問,任何想逃脫這場災難的企圖,都是不會成功的。所有造反的一百多人全部在排練廳集合,聽范子愚激憤異常地宣佈:
「同志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軍內走資派狗急跳牆,就要向我們動屠刀了!」
會場上轟的一聲,像捅破了一個蜂窩。有的嚇得發抖;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揮舞拳頭,聲稱要跟走資派拼了;有的想開溜而又不敢;有的正在發呆。
抓人的隊伍來了。一色大個子山東兵,提著步槍,在丁字樓周圍跑步運動,很快將大樓團團圍住。只見刺刀林立,閃著嚇人的寒光。
充滿正義的自信心、又懷著委屈心理的造反者們,熱淚盈眶地狂呼著口號: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范子愚領頭唱起了《革命不怕死》的歌,部分人顫顫抖抖地跟著哼唱,聲音參差不齊,一邊唱著,一邊惶惑地左看右看。才唱了幾句,被大個子高炮連長一聲猛喝嚇得戛然中止。連長的身後,是一大排背著槍面部沒有表情的戰士。
不知有多少人在心裡嘀咕:「難道真是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