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人心
他躬身走出車門,把牆上的標語掃了一眼,便踏上台階。他的步履在什麼時候都是有勁的,最近以來尤其是這樣。使人感到他目前時運正好,一切都順心如意,牢牢地掌握著中國南方一大片制空權。他眼睛平視,像箭一樣犀利地射向被他看見的地方,表情總是那麼嚴肅,最近以來尤其如此,使人覺得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健、機敏、尊嚴可畏,是不容侵犯的。他走著筆直的路,進入小禮堂。宣傳部有位正在文工團領導運動的副部長,叫了聲「起立」的口令,全會場肅然站起。司令員聽完副部長的簡短報告,便走到講台前去。
「坐下!」
他下完命令,挺直腰幹端坐在籐椅上,將一百多名文工團員依坐位順序一個個打量清楚,二十分鐘內沒有開始說話。會場的氣氛顯得很緊張,表情豐富的文工團員們全都板著面孔,一動也不動,像兩軍對壘,正要開火之前。過細審視每個人的神態,卻各有不同,有的是嚴肅,有的是矜持,有的是過分緊張,有的顯露出畏懼心理,有的懷有敵意,有的像是憤憤不平,有的閃著挑釁的眼光,有的在勉強掩飾心中的不滿,有的好像處於睡眠狀態,有的類似悲哭以後的癡呆,有的簡直以為自己是被告席上的罪犯,有的在竭力以冷靜的表面態度掩蓋著得意洋洋的內心活動。人是複雜的動物,人群更加複雜得多,無論你多麼複雜,無論你們相互之間的區別是多麼微小,也矇混不了司令員那十分老練和敏銳的眼光,將你們一個個區別清楚。
他把眼光移到最後一排末尾的位置上,看到一個微胖的女演員手裡抱著一個孩子。
「怎麼開會還要帶孩子啊?」司令員說了第一句話。
「報告首長!」那個女同志抱著孩子站起來,「孩子的爸爸被抓去坐牢了,成了反革命,托兒所的阿姨對他另眼相看,我只好抱回來。」
「他的爸爸是誰?」司令員問旁邊的副部長。
「范子愚。她是范子愚的愛人,叫鄒燕,話劇演員。」副部長回答說。
「托兒所的阿姨會這樣做嗎?」司令員問。
「我沒有說假話。」鄒燕仍站在那裡說。
「你,」司令員指著副部長說,「帶著鄒燕同志把孩子送回托兒所,告訴那裡的阿姨,司令員講的,這個孩子的爸爸不是反革命。今後,就是對反革命的孩子,也要一視同仁,孩子不負父親的政治責任心,」他一字一板地說,每個字都經過了考究,就像在指揮作戰中,口頭髮布命令,報務員直接譯成電文發拍出去時一樣。
鄒燕說的未必是真話,她是帶著氣說話的,也許是故意這麼做出來給司令員看的。這一點,文工團有一些人心裡明白,那位副部長也有所感覺。司令員也同樣覺得蹊蹺,他權且把這件事當成真的,認真對待,妥善處理。倒使鄒燕感到十分意外,副部長領她到托兒所去,她遲疑慢走,有點慌張。司令員看著她離開會場的表情和動作,心裡暗笑了一下。
一部有車篷的卡車開到小禮堂旁邊停住,首先跳下來的是背槍的戰士,後面便是那八個被捕的文工團造反者。高炮連連長走出駕駛室,簡單說了幾句,便由每一個戰士押一名罪犯,從側門走進小禮堂。會場第一排座位是預先為他們準備好的,一個挨一個地坐下。連長向司令員行了禮,報告說:
「請首長指示,我們還有什麼任務?」
「沒有了。你們回去吧!」
戰士們在連長帶領下離開了會場。
司令員又更加過細地將這八名被捕者巡視了一陣。當看到范子愚時,他盯住半分鐘不動,好像企圖穿透頭髮頭皮和顱骨,看清裡面的腦髓到底是由什麼做成的。當看到趙大明時,他的眼光一下子軟了下來,像鋒利的長劍猛然淬了火,眨了一下眼睛,從他身上閃過去。
「范子愚同志,受苦了吧?」司令員帶著捉弄的微笑說。
「沒什麼,」他說,「跟出差一樣。」
「怎麼那樣寬待你們?」
「誰知道!被子是招待所的,一間房住四個人,還可以聊天,就是不讓出去,伙食比文工團還好。」
「這個高炮連連長肯定是你們的同夥。」
這些回答使得全場的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到底是玩的什麼把戲呢?大家產生了很大的興趣,緊張情緒在迅速地消散,有的人開始交頭接耳,有的在竊竊發笑。
「不要笑,」司令員嚴肅地說,「這是政治鬥爭,是嚴肅的事情。你們想跟我鬥,我告訴你們,我是老奸巨猾的,身經百戰,有豐富的經驗,你們這些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怎麼樣?演習了一回吧!失敗了,當俘虜,乖乖地住臨時招待所去。」
宣傳部副部長和鄒燕送完孩子回來。鄒燕見會場情緒變了,有點詫異,仍走到原來的位置坐下,與旁邊的戰友嘀咕了幾句,又挺起脖子望望坐在第一排的范子愚,安靜下來了。
司令員正在說話:
「……我要講你們不懂政治,你們不會相信的,心裡還會罵我,以為我是故意搞得神乎其神來嚇你們。你們自己覺得自己很精通,語錄背得很多,報上文章也很熟悉,頭腦聰明,反應快,一下子就懂了。依我看,你們越是覺得很容易懂的,一下子就講得出一套的,就越是沒有懂,曉得嗎?你要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是這樣呢?那我解釋不清,只能靠你們自己去積累經驗。釘子碰多了,你就會懂了。有一些革命幾十年的,當了大官的,到頭來,也還是不懂。你們說政治是什麼?……誰回答一下……范子愚,你告訴我,政治是什麼?」
范子愚想了想,用一條毛主席語錄來回答說:「『政治,不論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階級對階級的鬥爭,不是少數個人的行為。』這是毛主席講的。」
「對,階級對階級的鬥爭。」司令員說,「階級對階級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要砍腦殼的。我們最初搞革命的時候,砍掉土豪劣紳的腦殼不少,他們後來搞報復,砍掉我們的腦殼就更多。我問你們,你們搞政治,做了砍腦殼的準備沒有?范子愚,你講講看,你是怎麼準備的?」
「我沒有做砍腦殼的準備。」范子愚說,「毛主席號召造反的,誰敢砍我們的腦殼?坐牢的準備是有的,一搞反動路線,我們就要坐牢,但坐不了多久,毛主席會救我們出來。」
「唔……」司令員沉吟,點著一支煙,乾脆把煙盒放在講台上,連連吸煙,停了一分鐘沒有說話,「你……想得也對呀,所以、你就那麼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勸你,還要把準備做得充分一些。現在當然不作興砍腦殼了,你……準備還要充分一點,還要充分一點。」他好像有許多話不便明說,所以斷斷續續,而且話外有音,「你剛才講一搞反動路線,你們就要坐牢,是不是說,我這回就是搞的反動路線啊?」
沒有人回答。
「是不是啊?」
仍沒有人回答。
「沉默就是反抗,你們不做聲,就是對我的反動路線不滿,就是說,我這回抓你們是叫反動路線,是吧?」
還是沒有人說話。
「我這個不是反動路線,這叫做與人為善。為什麼是與人為善呢?我今天要把全部內幕告訴你們。」
大家都十分注意,靜靜地聽著。
「這個陰謀是誰搞的?不要去猜了,彭其搞的,就是彭其這個老奸巨猾的老頭子搞的。你們要銷毀工作組搞的那些材料,你就講嘛!派代表來談判嘛!那個問題不大嘛!要那些東西幹什麼!誰也不想在文工團抓出反革命來。那點小事,只要你們心平氣和地說一聲就完了。後來不是給你們燒了嗎?沒有什麼東西,都是你們自己寫的大字報、小字報。一隻螞蟻,你們把它看成了大象,偏不好講好說,在范司令指揮下……」
有人發笑。
「……經過周密策劃,想顯一顯造反派的威風,還調來地方隊伍,喝喲!人馬眾多,聲勢浩大,想把我這個老頭子嚇一跳,好向你們投降。我才不呢!我不會投降。稍施一點小計,你就上當了,想去搶材料,搶出來的是機密文件。你說我抓人抓得對不對?當然是對的,我的道理比你硬得多,你盜竊機密文件,我不抓人?我不抓幾個頭頭,怎麼把背景查清楚?誰曉得後面有沒有階級敵人?不抓人還行?不抓人我就失職了,你們看對不對?」
很多人笑了。
「現在想起來覺得好笑吧!你們不要笑。就這一點點小計謀,可以叫你們笑,也可以叫你們哭。我聽說有些人已經哭了,哭過以後,現在又來笑。我講了你們是小孩子你們不相信,是不是呢?現在曉得了吧!不過,本來也可以只叫你們哭,不叫你們笑的。如果彭其這個老頭子厲害一點,他有心要害你們的話,也做得到。你盜竊機密文件嘛,有照片為證,你賴也賴不脫,夠不夠資格開除軍籍呀?開除你了,你再鬧去吧!但是,彭其這個老頭子沒有那麼狠心,他跟你們是同志,不是死對頭。范子愚,我同你有什麼仇?我們沒有仇,我們是戰友,只是職位不同。我為什麼要害你呢?害掉你,我們的隊伍少了一個人,是人多一點好還是人少一點好呢?剛才鄒燕同志把孩子抱到會場上來向我示威……」
鄒燕難為情地笑了,前面的人都回過頭去看她,一片笑聲。「你以為我不曉得你那是示威呀?我曉得,一看就曉得。馬上,我就拿出一手來對付你,你倒反而不好辦了,是不是?」
宣傳部副部長插話說:「我們到了托兒所,把司令員的話一傳達,那裡的阿姨很奇怪,都說:『我們沒有把她的孩子另眼相看哪!』」
又引起一片笑聲,鄒燕臉紅了。
「言歸正傳。」司令員接著說,「我剛才講我那個不叫反動路線,是叫與人為善,還沒有講清楚。同志們,我為什麼要搞這麼一次演習呢?因為、不搞這次演習,你們不會冷靜起來,我想勸勸你們都做不到,不會有今天這樣的老老實實開會的場面,我一講,你們就會喊打倒,話也講不成。這次演習是很必要的,通過這次演習,你們下一步的運動會把水平提高一點。還有,我想通過這次演習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軍隊裡頭不能隨便沖沖打打,這個地方一動就是機密,一動就關係到國家的安全。軍隊的紀律很嚴格,執行起紀律來是很厲害的,過去打仗的時候,我叫你去衝鋒你不去,再講一次你還不去,我就當場槍斃你。軍隊要打仗,沒有紀律不行。再一個是,你們對待政治鬥爭要抱謹慎態度,要防止上當。我搞了一個小小的陰謀,你們就上當了,碰上比我更高明的角色來引誘你們怎麼辦呢?你敢吹牛保證不上當?我看鄒燕同志就上當了,為什麼要對我示威呀?誰在你背後搖了一扇子吧?」
鄒燕低頭不語,有些人在默默沉思,有些人覺得司令員的話都很新鮮,聽得張起口,眼都不眨:
「我曉得,我像神仙一樣,跟諸葛亮一樣,沒有看見的事我都曉得。我們這裡是不平靜的,現在哪個地方都不平靜,哪個地方都有野心家、陰謀家。你們不要以為凡是對你們笑的都是好人,不要以為支持造反的都是好人。要小心上當,小心上當,還講一次,小心上當。比你們高明的角色多得很,比我高明的角色也多得很,要小心上當!」
鄔秘書從大門外走進來,輕手輕腳坐在最後一排,除司令員以外,其他人都沒有發現他來了。
「要小心上當!」他重複說,「你曉得人家肚子裡想什麼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聽說有一種自殺的方法很有味,就是在靜脈注射嗎啡,開頭你會興奮,舒服得很,後來就昏迷了,自己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死的。高明的陰謀家想害你,他就給你打嗎啡。你們上過這樣的當沒有?過去可能沒有,這樣的當只能上一回,來不得第二回。」
聽眾席上有很多人在偷偷地看表,已是下午五點半了,正是開飯的時候。但司令員沒有看過一回表,談興正濃,大概還以為早得很呢!
「怎麼?有點坐不住了?」他也看出了會場上的動盪,「可以走,也可以留下來聽,可以去上廁所,隨便。今天是集體談心,就像我到了你們家裡一樣,這不是做報告。有些話我想了很久,一直想跟你們談談,沒有機會。平常我不大到你們這裡來,演戲唱歌出不了大事,還有政委把關,我放得心。現在你們搞政治,我放不得心,看你們做了幾件事,更使我放不得心。所以要談談,一定要談談。是真話,願意走的可以走,不要顧慮。」
除了有些上廁所的以外,其他人都不走,雖然餓著肚子,也沒有人提出吃了飯再說。
「我告訴你們,我這個老頭子也是不懂政治的,我對你們講,要你們小心,我自己就很不小心。我犯了錯誤你們曉得嗎?……有人曉得嗎?……聽到過一點風聲嗎?」
聽他這一說,全都瞪著眼睛,表示驚訝,連范子愚都吃了一驚,小聲問旁邊的趙大明說:「什麼錯誤?」趙大明同答:「聽他說吧!」
「看樣子還沒有走漏消息。」司令員觀察一陣以後,做出了判斷,「我現在告訴你們,省得再去打聽了。我犯了錯誤,在去年的一次高級會議上,我說錯了話,知道嗎?你們文工團員說錯兩句話不要緊,我作為一個司令員是不能說錯話的。到底說錯了什麼話,同志們不要去打聽。軍人要遵守保密規定。」
鄔秘書將小本子放在膝蓋上,眼睛望著講話的司令員,手在飛快地記錄。
「不要記,不要記!」司令員發現了,「我今天是集體談心,不要記,誰也不要記。」
大家都不知道是誰在記,左顧右盼地望了一陣。鄔中站起來走出去了,不久又回來。
「當然,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諒解我了,原諒我不懂,無知,認識了就行了,所以還叫我回來主持工作。不過,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我把這些事告訴你們有好處,省得你們哪一天聽到一點風聲就把我揪住不放。部隊有戰備任務,司令員天天挨鬥,工作怎麼搞啊?范子愚同志,你說是嗎?」
「我們原來根本沒有想過要鬥司令員。」范子愚望望他的同事說。
其他人也點了頭。
「要是有人在背後唆使一聲,你們肯定會來斗的,駕飛機,戴高帽,叩頭,把這個老頭子整死他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唉!……」
司令員眼圈紅了,情緒有些反常,嘴唇翕動了好一陣,卻沒有說出話來。聽眾當中有些感情脆弱的女同志跟著紅了眼睛,其他人都靜靜地聽著,氣氛沉悶得很。就在這時,江醉章來了,他也和鄔秘書一樣,在後面找了個位子坐下,不吭一聲。
「這個駕飛機……不好,……踏上一隻腳……不好,不好,很不好。你們是解放軍,是革命軍人,人民群眾很尊敬你們,你們怎麼這樣粗野呢?不好,很不好,這不曉得是什麼人發明的,我肯定它不是好人想出來的主意,是一個與共產黨有仇恨的人想出來的。他心裡的仇恨埋了多年,沒有機會發洩,今天一看,你們共產黨的幹部也有被打倒的一天,好!老子正找不到出氣的機會,狠狠地整你一下子,從肉體上折磨你,從人格上侮辱你。如果准許殺人的話,拿鈍刀子一塊一塊地割死你。同志們,你們跟那個發明者不同,你們是熱愛共產黨的,你們自己就是解放軍,你們為什麼要學他們的樣呢?當然,那個發明人很狡猾,他說只有這樣才是革命,誰不這樣做,就叫你保皇狗,也把你拿來駕飛機,你幹不幹?所以,我……能夠理解同志們,但是今天講清楚,以後不要那樣做了。這樣做,從效果來看也不好。你就講那天鬥爭胡連生吧!你們鬥得他承認了錯誤沒有?越鬥越罵娘。當然,現在查清他有精神病,不正常,已經治病去了。同志們,我再講一次,不要把那些仇恨共產黨的人發明的東西學過來。要有點感情,要講點道理,起碼,也要有點同情心。你們那回斗陳政委,把墨水往他臉上倒,誰這樣對待過你呀?陳政委在你臉上倒過墨水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只有一隻手,你是兩隻手,他一隻手擋不住你的兩隻手,如果他那只左手沒有扔在戰場上,也可能好一點,能夠抬起來擋一擋。可是……同志啊!你年輕力壯,兩手健全,要去欺負一個殘廢人。如果你們也把陳政委駕飛機,踏上一隻腳,只要被我看見,我會開槍,我的槍法很準,也給你打掉一隻手。不是講假話,不是嚇人的,我這個老頭子做得出。不為別的,因為我有感情,有點同情心。如果一槍打響,我自己要成為反革命的話,我第二槍就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打。去他娘的!省得心裡難受……唉!……你們碰到一個好人,碰到他頭上,像媽媽一樣的人,阿彌陀佛!……你要曉得,陳政委這樣的人能活到今天不容易啊!胡連生思想反動,他能夠活到今天也不容易啊!今天為什麼一定要消滅這九死一生留下來的幾個老、弱、病、殘!何苦呢?老頭子年紀大了,一餐只吃二兩米,吃不了多少,你分一點點給他吃就不肯啊?要快點把他整死,反正你是多餘的,沒有用了,還喜歡礙事,絆手絆腳。是的,討厭!殺死他算了!……」
有個坐在最後一排的文工團員輕步走到前面來,在宣傳部副部長耳邊嘀咕了一句。副部長立刻站起來,向小禮堂門口走去。陳鏡泉政委抖動著空袖筒無聲地出現在門口,注目看著正在講話的彭司令員。副部長迎上去,江醉章迎上去,文工團員們都回頭向後面看去。彭司令員也發現政委來了,望了一眼,沒有打招呼,講話暫時中斷。他又拿起一支煙,在還有一寸長的煙頭上接火,藉機稍事休息。由於手在發抖,煙和煙頭對不到一起,費了很久時間才把煙點著。連續吸了幾口都噴出來了,大概是因為煙吸得太多,使口腔苦澀,舌頭麻木,做了個難受的表情,像吃了辣椒一樣。
陳政委問副部長說:
「司令員是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四點。」副部長回答。
「一來就在這裡講話?」
「唔,中間沒有休息。」
「吃了飯嗎?」
「還沒有呢。」
陳政委看了看表,說一聲:「快七點鐘了。」並未同江醉章打招呼,走到會場前面來,早有一個文工團員從辦公室搬來一把籐椅放在那裡了。
「吃了飯再講吧!」政委在籐倚旁邊站住,對司令員說,「你自己肚子不餓?」
司令員不願意人家打斷他的話,他要把憋在心裡已有很長時間的憤怨一下子倒出來,半點不留,便沒有理會政委的建議,繼續滔滔地說下去:
「就是他,這個一隻手的老頭子,日本人的炸彈皮本來是飛到他腦殼上來的,正好他臥倒的地方是一個斜坡,身子往前面滑了一下,才救住了腦殼斷了這隻手。如果不滑那一下,就沒有腦殼再戴你們的高帽子了。他現在心臟病很嚴重,不曉得馬克思會在哪一天召見。他一沒有野心,二不侵犯別人的利益,黨叫他當了這個兵團政委,他就老老實實地當,賣出命來搞工作。他一餐只吃一小碗飯,跟我一樣,愛吃點辣椒,別的也沒有什麼要求。一定要整死他做什麼?他這一世吃的苦還不夠嗎?讓他坐一坐汽車,吃點合味的辣椒菜,這就看不過去了?把他那部轎車拿來公用,你們也坐不下呀!頂多能坐四個人,何苦呢?何苦呢?」
「不要講這些了。」政委坐在籐椅上插話。
「好,我不講你,我講我自己。我這個人跟他不同,沒有他那樣的涵養。我是有脾氣的,是一個強人,要不是強,我也不會搞革命了。你們拿我戴戴高帽子試試,也給我塗點墨水試試看,我身上有槍。」他激動得不可遏制地把小手槍掏出來,往講台上一放,「這傢伙不是進攻武器,是自衛用的,我要自衛了,我就要放,誰碰上誰就倒霉。」
陳政委見他講些這樣的話,急得坐立不安,想提醒他一句,又當著這麼多人不便說,只得反覆催促道:
「吃了飯再講吧!吃了飯再講吧!」
「不,我不吃飯,我肚子飽得很。大家也陪陪我,受點餓肚子的鍛煉。軍隊打起仗來是要經常餓肚子的,餐把飯不吃,小事一樁。我要把話講完,不講完心理過不得。」他又回復到原來的話題上去,「不要欺人太甚,逼人太狠,把人逼到死路上了,就會不顧一切的。人在生死關頭力氣最大,年輕時同敵人拼刺刀,能把刺刀挑彎,把槍托打斷,平時你要我挑彎一把刺刀我做不到,只有在那個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身上的勁不知從哪裡來的。到了那個時候,去他娘的!拚死一個不虧本,拚死兩個,我賺一個。萬里長征都走過來了,反正這條命是撿來的,快到六十的人了,死了也值得。兵團司令,我不稀奇,當了好多年了,什麼味道我也嘗過了。你以為這司令好當,是美差吧?這是一個苦差,苦得很,麻煩得很,還不如解放戰爭時候當那個騎馬的縱隊司令好過,硝煙裡滾,火光裡鑽,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裡,上下級,同志間,都很親密,誰也不給誰戴高帽,誰也不奪誰的權,要死就死在敵人的炮火底下,不死就殺得他屍橫遍野。我這個人只愛過那樣的日子,不愛現在這一套,看起來,我是過時了,是沒有用的了。我真想打個報告辭職,去他娘的!九九歸原,回家種田去。但是,我辭掉不幹,誰來幹?要你范司令來幹?那我不放心,講實在的話,我不放心。你們沒有打過仗,敵人一來,你們只會瞎搞一氣,你的口號喊得再響,敵人也不會嚇得跑回去,你大喊砸爛他的狗頭,他才不怕哩!還不一定是誰砸爛誰的狗頭。我不放心,我們這上千架飛機不能叫你來指揮,也不能叫你們江部長指揮。他只會寫文章,寫的那文章我看不懂,也不曉得好在哪裡。我是一個蠻人,是莽漢,只曉得一些簡單道理,只曉得人民要我們守住這塊天,我不能把它丟掉。你那個文章能把敵人嚇退,我這個司令就讓給你當,你嚇不退,我就不能讓。所以,我不辭職,我要幹下去,我明天還要下部隊去檢查戰備。最近一段時間,部隊只曉得敲鑼打鼓,唱語錄歌,放鞭炮歡呼最新指示發表……」
陳政委在旁邊使眼色,彭司令員只顧望著會場講話,沒有注意到。政委又是咳嗽又是弄得籐椅吱吱地響,他仍是沒有注意到。最後,從來不吸煙的陳政委站起來走近講台去拿煙,彭司令員見有一隻手伸向他的煙盒,這才注意到了,側臉一看,是他,覺得奇怪。
「你怎麼也吸起煙來了?」
「熏一熏,腦殼清醒一點。」他說著,接過彭司令員的半截煙頭來點煙,藉機背對會場,擠了兩下眼睛。
彭司令員領悟了他的意思,趕快補救說:
「當然,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這是應該歡呼的,敲鑼鼓,放鞭炮,唱語錄歌,都應該,應該。我不是講這些要不得,我只是講,鞭炮要放,高射炮、機關炮也要放一放,過久了不放,會放不響的,炮管裡會生銹。我要到部隊看看去,明天就去,要同幹部、戰士商量商量,能不能抽點時間來放放高射炮?我是司令你是兵,職位不同,責任是一致的,都是為人民守住這塊天。」他忽然提高聲調,「同志,你曉得農民種田好辛苦?你曉得這飛機高射炮是怎麼造出來的?你到農村去參加一期搶收搶種,到工廠去看看翻砂工人的勞動吧!我們要對得起他們,口號要喊,事情也要做,戰備還要搞。農民頂著黃火大太陽在插田,滿以為一個月給你四十五斤米,養活你了,在守衛,不要擔心禍從天降,沒有想到我這個司令挨斗去了,你那個兵喊口號去了,敵人的飛機把炸彈扔到了農民的背上,他死了還不曉得是怎麼死的。你就那樣無心肝,不曉得可憐可憐那些老老實實的農民?你我都是一些混世魔王,混賬鬼!同志,我告訴你,我不怕你鬥,你鬥得我只剩一口氣了,我還要進指揮所,你要我死,我就死在崗位上。我打了四十年仗,死了無數回,死了又活,活轉來又打,打不死的程咬金。你說我犯了錯誤我就改,說改就改,下回再不那樣搞了,你不相信我,我自己相信自己,一定改好。當了四十年共產黨,連個錯誤都改不了嗎?那樣不爭氣?那樣沒有骨頭?」他再次提高聲調,「同志們,我請你們下部隊去走走,排一點鼓舞鬥志的好節目,像搶渡廬定橋那時一樣,把行軍鼓動一搞,部隊嗷嗷叫,一天一夜走完二百四十里,餓著肚子打勝仗。去給部隊鼓鼓勁吧!把戰備搞好,把訓練抓起來。我老頭子跟著你們一起去,要鬥,你們就在路上鬥,我不坐專機,也不坐轎車,跟你們一起坐在卡車上,鬥起來方便。鬥完了,我們跳下汽車就合作,鼓動部隊搞練兵……」
「堅決響應兵團首長的號召——!」
忽然有人領頭喊起口號,司令員一看,是鄒燕,她漲紅著臉,顯得很激動。有些人跟著她喊了,有些人沒有反應過來。接著又有人喊:
「學習老紅軍的革命傳統!」
「加強戰備,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接二連三地響起了一片口號聲。心情複雜的江醉章舉手也不好,不舉也不好,左右為難地跟著喊聲舉起一半,口雖張開著,卻沒有聲音。他終於耐不住了,站起身走出禮堂去。一背過臉來,顏色就變得極端難看,牙巴骨咬得緊緊的,眼鏡快滑到鼻尖上來了。他急急忙忙走進文工團辦公室,有一個值班員坐在那裡。
「去把范子愚喊出來。」他氣沖沖地對值班員說。
值班員應了聲「是」,起身欲走,江部長把他叫住,補充說:「告訴他,接電話。」
「到哪裡接電話?」值班員不明白地問。
「就在這裡。」江部長指著未曾響鈴的電話機說。
值班員顯然還是沒有懂,望望電話,又望望部長,最後終於醒悟了似的,「哦」了一聲,走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