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鬥爭會
彭其站在原地,將這間房子打量了一下。這是一個大約為十六平方米的正方形小房間,裡面陳設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檯,一把籐椅。床上的被褥都是軍用品,很乾淨,有兩個枕頭。桌上有一盞檯燈,一個墨水瓶,一支蘸水筆,一支鉛筆,一個煙灰缸和一個喝茶的瓷蓋杯,桌腳邊地上有一隻鐵殼熱水瓶。回頭一看,見門背後掛著一黃一白兩條嶄新的毛巾,聯想到洗腳的需要。又見床底下原來還放著拖鞋一雙。房子只有一扇窗戶,是釘了鐵條的,窗玻璃用有色的書面紙貼得嚴嚴實實,不透一點光線,無法知道外面的景色。除了剛才進來的這扇房門以外,在斜對過還有另一扇門。彭其好奇地走去把那扇門拉開看了看,裡面是衛生間,有抽水馬桶、澡盆和臉盆。他想,這大概是一個什麼招待所。但又有點不像,因為招待所裡面凡屬有衛生間的房間都是給高幹住的,陳設不會這麼簡陋。他走出衛生間,坐到籐椅上,隨便拉開寫字檯的抽屜看看,見裡面放著一個紙包,解開來看,是茶葉,還是比較高級的一種。
看了這一些情況,彭其覺得奇怪了,為什麼要安排得這麼舒適,招待得這樣周到呢?難道綁架者並無敵意,而是為了保護你嗎?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地方的造反派對待走資派是這樣慇勤的。他推想了各種可能,最後想到:是不是陳鏡泉布下的計策?大概他知道有人要來揪鬥你,為了遮人耳目,安排了一幕綁架的戲劇,私自把你藏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一面對外宣佈彭其失蹤,一面暗地派人保護,以避開這一段風浪?他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還有綁架過程也能證明這一點。那麼準確,那麼周密,那麼瞭解內情,整個行動利利索索,沒有絲毫誤差,肯定是高明老練的人在暗地裡佈置和指揮,絕非一般喊喊叫叫的造反派所能做到的。
「是啊!到底是死結同心的老戰友,有感情啊!」他不禁為之慨歎,從瀏陽共產的友情想到當前的互相處境,眼眶濕潤了。四十年坎坷道路,四十年風火硝煙,多少次在患難中同舟共濟!多少次為共同勝利舉臂高呼!多少回服從組織需要各奔一處,又多少回在行軍路上意外相逢!天南地北心心相印,兩個麂皮荷包一直保留到今。在一起無話不談,你心就是我心。由於性格不同,常有摩擦,一硬一軟,相輔相成,總是不能分歧到三天以上。即便是現在,眼看大難臨頭,誰也不敢來同情相助,只有他敢冒這極大的風險。你預先為什麼不暗示一下或乾脆說明呢?不不不,你是對的,你想得穩妥周到,你是細心人。但是,躲過了今天能躲過明天嗎?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脫如來佛的手掌心,只怕越躲越麻煩啊!你到底是怎樣打算的?下一步又怎麼辦呢?你現在變了,有話喜歡藏在心裡,那麼謹慎小心,只做不說。恐怕你並不瞭解形勢的變化呀!這一場鬥爭的目的你弄清楚沒有?彭其是要倒的,誰也救不了的,誰來救誰就一起沉潭,你不能只念友情,不顧後果呀!何必要白白陪進去一個呢?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人隔兩地,有話不能通,急煞人了!你是派誰在執行這項任務?那個人靠得住嗎?他不會反戈一擊嗎?他可以傳遞一點消息嗎?等等看,看看聯繫人是誰,還要察顏觀色,看準了再下決心。
有人在開鎖,彭其切斷思路,密切注意門口,等著來人。
范子愚進來了。
彭其暗吃一驚。
來者雖沒有行禮,但態度和善,仍舊稱他為司令員,坐到床沿上,開始說明來意。
「司令員,對不起你,我們搞了一個不禮貌的行動。」
「不要緊,這不要緊。」
「我們不是惡意,是為了幫助你,給你創造了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你覺得還好嗎?」
「好,很好。」
「這樣,就不會有人給你打電話了,不會有那些囉哩囉唆的事來纏你了,你可以專心專意地寫交代材料。陳政委可能跟你談了,北京對你的態度不滿意,講老實話,聽說很不滿意,你就住在這裡好好兒想想吧!首先端正態度,要知道,這回不能矇混過關了,北京是下了決心的,非要把問題搞清楚不可。你要看清形勢,不要估計錯了;還要認真想一想毛主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爭取寬大處理,頑抗是沒有好結果的。北京掌握了你們大量的材料,別以為用紙能包住火,包不住的,你不交代別人交代,態度好壞就看誰先誰後,誰講誰不講。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先好好兒想一想,也可以寫一寫交代材料,抽屜裡有紙。已經交代過的不要再寫了,要寫就得寫新的。你看怎麼樣?」
「好,我曉得了。」
「生活方面有什麼問題向我們提出來,有病也對我們講,我們有辦法給你治病。你喜歡喝茶已經準備了茶葉,在抽屜裡。」
「我看到了。」
「那是開水,一百度。抽煙的問題,等一下就會給你送一條中華煙來。你也許很晚不能睡,可能要餓的,也會給你送來一些麵包。其他還有什麼要求就對我說,我們去辦來。」
「謝謝你,范子愚同志,你們對我很關心,對我太好了!我沒有什麼要求,只希望你多來跟我講講話,幫助我打開一點思路。」
「那可以。」
「對,對,人在困難的時候、要有人幫助。你們年輕,思想新,敏感,跟我談談,有好處,大有好處。」
「那就這樣吧!」范子愚站起來說,「再講一次,我們是好意,不是害你,你一定要徹底交代,包括野心,行動計劃,串聯情況,最後的目的,所有這些都要交代出來,不然,北京會抓住不放,十年二十年也過不了關。惟一的辦法是爭取時間,早一點交代,有希望得一個寬大處理,要不然,革命幾十年就完啦!現在這年頭,可不管你資格多老,官兒多大。我走了,明天再來。」說完便開門出去,重新鎖上了門。
彭其聽著聽著,覺得有點不是味了,怎麼能規定必須交代野心,行動計劃,串聯情況,最後目的呢?沒有也要交代嗎?難道要捏造一些事實便於他們把你打倒?哪有那樣的道理!陳鏡泉怎麼信任范子愚這樣的草頭王呢?真糊塗啊!這些造反派是沒有頭腦的,既不懂政治鬥爭,又毛毛躁躁,只會亂衝亂打,做事是不管後果的,只圖眼前痛快。左起來左得要命,唬他一下子就嚇得慌了手腳。他們這種毛孩子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呢?陳鏡泉啊,你真糊塗!要想辦法與他聯繫上,提醒他不能這樣搞,這些人會出賣你的。他們沒有什麼固定的信仰,也不講情義,誰知會幹出什麼事來!
他想定主意以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不寫稱呼,也不寫落款,只寫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話:
我這個地方不好,會出鬼,會把大家都吃掉,趕訣讓找回去。
寫好以後,又怕對方看不懂,為了把意思講得更明確一些,又在「會出鬼」的前面加了「靠不住」三個字。看了一遍,還是覺得太含糊,陳鏡泉如果以為光是地方不好,另外給你換個地方呢?是的,不能這樣寫,要重寫一張。他趁點煙之便,就著火將寫好的紙條燒了,另外又草擬一個稿子:
我要回去,停止工作專門寫幾天也可以。這樣做後果不好,在這個地方,人員環境都複雜,我不能好好寫交代材料。
寫好以後,反覆看了幾遍,便放在桌上,靜坐著思考。他把整個事件的前前後後詳細回憶了一遍,包括在犯錯誤以前曾經同一些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都盡可能翻出來,站在客觀的立場上進行分析。無論怎麼引申,怎麼聯繫,也構不成有預謀有計劃有組織的反黨行動。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信任你,沒有任何根據地懷疑你,硬要你無中生有寫交代,寫些什麼呢?真像范子愚說的,去捏造事實嗎?那不行,捏造事實會害了別人,會把與你相關的人都扯進去。為了一個人骨頭軟,害得很多人跟著倒霉、不行!彭其九死一生活到五十八歲,從來沒有害過軟骨病,要砍頭可以,要低三下四順著人家的胃口來不行。一是一,二是二,有什麼交代什麼,要罷官,要坐牢,要砍頭,隨你的便!
他經過一番回憶,又想起了一些過去忘了交代的內容,但也並不是很關緊要的,其實寫不寫都可以。為了使他們感到有進展,還是寫一寫吧!另外,對於錯誤的性質可以盡量把綱上高一點,不怕大帽子厲害。反正他們是喜歡扣帽子的,乾脆自己給自己扣上,省得他們費力了。帽子是不要用錢買的,扣得再多也不會把人壓垮。這一夜,他幾乎沒有睡覺,想出一句寫一句,斷斷續續也用蠶豆大的字寫了五張紙。
天快亮時開始睡覺,一個文工團員給他送早餐來,他驚醒了,提出要范子愚來一趟。
九時半,范子愚來了。彭其本來想托他把那個紙條帶給陳政委去,但為了保險,再聽聽范子愚的言談,觀察一下,看他到底能不能做這樣的事。范子愚仍像昨晚一樣,態度和善,講話聲調不高,但總是難免常常露出「造反派脾氣」的影子來。司令員把他當成知心朋友看待,向他談到自己的苦惱、想法和問題的全部過程以及范子愚所不知道的一些空軍內部情況。當談到需要實事求是時,他說:
「在什麼問題上都要實事求是。過去在陸軍打仗,每回偵察兵匯報,我都是要他們把原始情況講給我聽,不要帶分析,也不要什麼估計。分析估計要不要呢?要,把原始材料擺出來以後,大家再來研究。如果情況搞得不真實,根據猜測來下決心,軍隊一動就要吃大虧,搞得不好全軍覆沒。人的問題上也是一樣,不實事求是,就會對黨的事業不利。壞人當成好人,好人打成壞人,這樣的事搞多了,會把黨的組織成分改變。沒有的事硬講成有,好人不就被打成壞人了嗎?失掉一個好同志,黨就少一分力量。運動一來,總有一些人不喜歡實事求是,這個習慣不得了,不知是從哪裡染來的毛病。」
「就是,」范子愚被觸發了心病,激動得忘乎所以,大發起議論來,「去年搞反動路線的時候,有反多人不實事求是,害死人。有回我跟政治幹事鬧意見,吼了他幾句:『你還政治幹事,你算什麼政治幹事?一天到晚政治政治,我看你呀,不正也不直。』後來在運動當中,他給我貼大字報,就變成了『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我老婆在旁邊聽到,又沒聽清楚,也急急忙忙寫一張大字報證明我確實講過這個話。你看這……連我老婆都跑出來證明,我還說得清楚嗎?差點為了這些事被打成反革命。不實事求是的人最可惱:他媽的!我要是手上有權,非得整一整那些張口胡說誣賴好人的人不可。」
范子愚越說越激動,便從床沿上跳起來,呼呼喘氣,在小房間裡走來走去,口裡還在反覆罵道:「想起來就恨,想起來就恨……」
彭其看他這樣,暗想道:「這個人不能幹大事,決不能幹大事,紙條算了,不要叫他遞了。」
「哦!」范子愚忽然意識到他是在跟走資派談話,馬上坐回床沿上去,轉變成嚴肅的態度說,「話雖這麼說,實事求是不等於不要交代問題,你的問題還是要好好兒交代。已經寫了一點沒有?」
「記起一點就寫一點,還沒有整理。」彭其冷冷地說。范子愚拿起桌上的紙張,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扔回原處,很不滿意地說:「你的態度還有問題,這樣的東西還要你寫什麼?我提醒你,不要辜負了我們的好心,這是好機會,不要錯過了。現在這年頭,誰能這樣耐心跟你談話?你是碰上我們了,要不啊,哼!你看著辦吧!」說完走了。
彭其變得非常失望,在范子愚走了以後,他一個勁地抽煙,開始懷疑這件事是不是陳鏡泉干的了。決心從現在起,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寫,倒要看看下面將如何發展。一下午過去了,一個晚上又過去了,第三天上午,有個文工團員進來問他寫的情況怎麼樣,他只搖了搖頭。晚餐時給他送來的是一碗麵條,上面蓋著厚厚一層鮮美的雞肉和蘑菇,麵湯表面浮著一層黃油,顯然是雞湯麵。他一邊吃一邊想,越想越糊塗,到底是搞的什麼鬼呢?像招待上賓一樣,生活上對你這麼好;寫的檢查材料又不滿意,非要捏造事實不可。是惡意還是好意呢?是害你還是護你呢?是陳鏡泉搞的還是別人搞的呢?左猜右猜猜不透。他看到那個準備遞給陳鏡泉的紙條還放在桌上,感到不妥,吃完麵條便用打火機點著,放在煙灰缸裡。
忽然,外面走廊上像炮兵陣地開火了似的一陣轟響,彭其一噤,煙頭從手上震落在地上。接著,彭的一聲,房門被踢開,衝進來好幾條大漢。一張張惡煞似的面孔用打雷般的嗓音一齊吼道:
「彭其!你這個反革命分子,到今天還不老實,走!見群眾去!」
話音剛落,幾個人像餓虎似地張牙舞爪撲上來,拔掉領章,夾起他就走。軍帽掉了,衣扣拉開了,皮鞋也踩脫了一隻。耳邊轟轟地作響,都是滾雷般的口號聲。他不知人們夾著他是從哪裡走的,經過哪些地方,來到了什麼所在,只覺得好像忽然從懸崖上推下來,噗的一聲摔得趴在地上。轟隆轟隆像山崩地塌,壓頂而來,不知是什麼聲音,眼前直覺得金光一閃,便再也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彭其清醒過來,睜眼一看,眼前是水泥地,有零零落落的木屑鋪在地上。燈光通亮,但聽不見耳邊有聲音,暗想:「是把我換個地方關起來?」想還沒有想完,已看見前面有腳了,一雙又一雙,大的,小的,都是皮鞋和解放鞋,零亂地站著。稍一抬頭,又看見了藍色的軍褲,接著便是軍衣,再然後才看清面孔,男的和女的,都是將要吃人的面孔。原來是他們——文工團的造反者。他強撐著地,顫顫抖抖地企圖站起來,沒有成功,這時,有人從兩邊提著他的胳膊幫了一下忙,使他直立起來了。他看見,這是一間從來沒有見過的六角形房子,裡面十分雜亂,有破傢俱,有爛筐子,有木屑、鋸末、刨花,也有一些完好的凳椅。牆上貼滿了標語和漫畫,全部是與彭其有關的,尤其是那些漫畫,禿頂的大腦袋,打著赤膊,口裡噴出鵝蛋大一滴的口水。正前方一塊牆上沒有貼這些東西,只有一張毛主席畫像,用圖釘釘在很高的地方。彭其仰頭望著,癡呆地望著。
「向毛主席請罪!」
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也跟著吼了一聲。
「我……請罪!」他吐字含糊但很響亮地說了這三個字。
「低頭!」
「會……低頭的。」說完把頭一勾,腰身卻挺得筆直。
「彭其!」挽著袖子、把軍帽戴在後腦勺上的范子愚走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道,「你這個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竟敢把群眾當成阿斗,欺我們心軟,對你太客氣是嗎?群眾是不好惹的!今天晚上要跟你算總賬!你要是知趣的,就老實交代你的罪行,否則,我們今天就拼上了!」
「打倒彭其!」
「打倒反革命分子彭其!」
「彭其,交代!」
「交代!」
「交代!」
一聲喊,憤怒的人們把他團團圍住,無數個拳頭揮到他頭頂上,額前,眼前,鼻子跟前,只是還沒有一個是挨著了皮肉的。彭其像廟裡的判官一樣,板著面孔,連眼都不眨地站著,任他們怎樣張牙舞爪,他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怒吼的高潮過去以後,他仍舊仰頭望著毛主席,更加含糊不清地說:
「毛主席,我向你……交代!」
「說!」
「快說!」
「我們等不及了!」
「沒那麼好的耐性。」
「同志們!大家安靜安靜。」范子愚喊道,「彭其已經表示要向毛主席交代了,我們就聽他交代吧!耐心一點,暫時不要喊口號,讓他坐下說好不好?」
「坐下吧!」
這時,有一個女學員給他把掉了的那只皮鞋拿來了,他望了那女孩子一眼,是一張帶著稚氣的面孔。又有人以平和的聲調提醒他:「把扣子扣上。」一看,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同志,臉上並無敵意。彭其的心裡閃動了一個非常複雜的念頭,說不清是什麼意思,嘗不出是什麼滋味。
人們攙著他走到旁邊去,那裡不規則地擺著好幾條凳子,讓他坐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平穩地坐下了,簡直是坐在刨花堆裡。面前是一個高高的破竹簍,堆滿了刨花,左側地上是木屑和刨花混在一起,腳下也是踩著鬆軟的刨花。他開頭有點奇怪,後來一看別人都坐在刨花裡面,也就不奇怪了。大概是倉促安排的,沒有來得及收拾吧?
「說!」
「快說!不要搞鬼!想到什麼說什麼。」
彭其像嚼什麼東西似地動了幾下嘴,然後張開口,用手指著嘴裡:
「啊……啊……啊……」
「怎麼啦?」范子愚問。
「啊……啊……」
有幾個人走來看了看,都說:「舌頭硬了。」
造反者雖然個個像凶神惡煞,其實多數人都是肉做的心,看到這位昨日的司令員今天變成這樣,許多人默默不言了。他們在想些什麼呢?誰也不知道。也許有人正在內心歎息,但這歎息是不能出聲的。豈止是彭其受難!鬥他的人想歎息不能出聲,憋在心裡難道就好受嗎?
大家自然而然同意彭其休息一會兒再講,有人還把他的茶杯端來,他一飲而盡。
舌頭恢復正常以後,他開始交代了,斷斷續續地說:「我,罵過吳法憲是……豬……豬司令。我……說過,搞政治的人,不……不懂軍事,不能……當司令。我講過,要為……國家著想,要為空軍……著想。我們空軍……很年輕,實戰不多,還在……建設……發展階段,要有一個……真能幹事的人……來領導。我說過,政治不能……代替軍事。部隊光喊口號不行,人家……不怕你,你要真能打兩下子,還要能把敵人打敗,他才不敢來侵犯。我們越不搞軍事訓練,敵人越歡喜。你看,前兒天就跑到骰山基地來剃了一個光頭。我是一建空軍就穿了藍褲子,空軍搞得好不好,我怎麼能不關心呢?」
「等一等,你是在放毒!還在用資產階級單純軍事觀點來蠱惑人心。」
「我不是資產階級,我是燒炭出身的,十五歲開始燒炭,燒到十八歲,搞共產去了。我連資本家都沒有見過,見得多的是國民黨的俘虜,有很多現在還留在我們部隊。我……」
燈光師從門外進來,把范子愚叫了出去。
「江部長叫你快去。」
「幹什麼呀?」
「他發火了。」
范子愚跟著燈光師下了一道樓梯,走進六角房底下的那一間房裡。
「你們是怎麼搞的!」江部長氣鼓鼓地劈頭責問。
「怎麼啦?」范子愚不解。
「你聽聽,他在講些什麼?」
江部長指著一部正在轉動的錄音機,送話線從窗戶外面牽來,顯然是連在樓上六角形房間裡的。錄音機旁站著鄔中、劉絮雲和掌管錄音機的燈光師。錄音機監聽喇叭裡傳出彭其的講話:
「……我的思想根源是農民意識,我們紅軍裡頭,一百個人就有九十九個是農民,要不就是農民出身的,讀了幾年『人之初』的……」
「要他講這些幹什麼?……安?」江部長近乎憤怒,「簡直是浪費磁帶,我下午是怎麼跟你交代的?你都忘了?」
「這個老狐狸,真狡猾!」劉絮雲賣弄本事地說,「可惜我不能在場,我要在呀,哼!得叫他老實點兒。」
鄔中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來,撕了一頁交給范子愚說:「就按這上面提問,不要讓他囉哩囉嗦。」
「要抓住要害,抓住要害。」江部長強調說,「早就對你講了,要害是有計劃、有組織地搞罷官奪權,你忘了?」
范子愚被訓得無以對答,他在這裡變成笨蛋了,跟平常呼風喚雨的氣派大不相稱。他接過鄔中給他的那張紙,仔細看了一遍,裝進衣袋,慌忙上樓去。這一頓挨訓使他窩了一肚子火,他把它全部發洩給彭其。
「彭其!」他踹開門惡狠狠地說,「你這個老狐狸,是想死還是想活?你把我們當阿斗,胡說些什麼?」又喊了句口號,「打倒彭其!」
「打倒彭其!」
「不許胡扯了!」他想了想紙條上面的題目說,「我問你,你們是怎樣陰謀勾結,策劃篡奪空軍領導權的?」
「我沒有陰謀,我不想當空軍司令,我在黨委會上發表意見錯了,路線覺悟不高,不懂政治。」
「你不老實!」
「如果我不老實,就會順著你們的意思來,那不行,同志們,那樣做對黨的事業沒有好處。」
「還在耍他的臭威風!」有人喊。
「這不是威風,這是態度冷靜,越是壓力大,越要冷靜對待。」
「他媽的!」范子愚咬牙切齒衝了上去,「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頑固不化的反動派,站起來!別太舒服了!同志們,彭其這麼不老實,我們怎麼辦?」
「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幾個慣於動手動腳的人,吼了一聲衝上去,就要動武了。
「同志們!」趙大明猛然間挺身而出,站到會場中間大聲說,「彭其在耍陰謀,我們不要上他的當。他剛才說壓力大是什麼意思?是為以後推翻今天的交代打埋伏。到時候他會說,你們用武鬥來壓我嘛,壓得我只好亂說一通嘛。同志們!彭其是老奸巨猾的,我們的頭腦要複雜一點,不能上他的當。」他說著,感到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額頭上沁出毛毛汗來。他弄不清自己的衝動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鬥爭的需要,還是為了使彭其少受皮肉之苦?說完後,他在心裡嘀咕著鼓勵自己:「不管怎麼樣,這是對的,毛主席早就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
那幾個準備動武的大力士,聽趙大明如此一說,便惡狠狠地吼了幾聲,也就作罷,各歸原位去了。
樓下那間房裡,江部長正在著急地走來走去。他聽到有人氣勢洶洶地吼叫起來,準備搞武鬥,急得把腳一跺,嚷道:「這些草包,除了這,再也不會別的。用武鬥對付彭其,蠢傢伙!這一手能使他屈服?」他正想再把范子愚叫來開導開導,卻聽到了趙大明的聲音,部長喃喃自語道:「就這麼一個有頭腦的人了。」
樓上的六角雜屋裡,鬥爭在繼續進行。彭其正在不慌不忙地說:
「……我是一個大炮筒子,人家都叫我彭大炮,我心裡有意見就藏不住,定要講出來才舒服。但是,我沒有組織,沒有計劃,我沒有找其他人串聯過。」
「其他人是一些什麼人?」
「就是同我一起犯同樣錯誤的那些人。」
「你們那些人是一個陰謀集團。」
「坐在一起開會,提的意見又差不多,看起來以為是一個集團,實際上誰也沒有通過氣,你是你,我是我,各講各的。一個人帶了頭,大家意見相同,就跟著講了。」
「是誰帶的頭?」
「這個,北京曉得,不要我講了。」
「我再問你,」范子愚背轉身去,偷偷把鄔中給他的紙條看了一下說,「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七日,你在上海碰到了誰?」
「我想想看,」彭其感到驚訝,范子愚從哪裡弄來這麼具體的年月日呢?不久,他想起來了,「哦,那回我在上海碰到過空二兵團的司令。」
「你們關在招待所一間小屋裡,談到凌晨三點多鐘。」
「談得那麼晚?我沒有注意時間。」
「談了些什麼?」
「當時劉亞樓死了不久,我們在回憶他的一生經歷,劉亞樓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我曉得很多。」
「還談了什麼?」
「還談了……劉亞樓死後,誰來當司令的問題。」
「好,就這樣說下去,到底是怎麼談的,清清楚楚地講出來。」范子愚感到勝利有希望了,找了條凳子坐下來。
「他說可能會叫吳當司令,我說不行,吳是個草包,沒有能力,只會吹吹拍拍。」
「他惡毒攻擊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反動透頂!」有人揭穿說。
「不!」彭其立即聲明,「我不是講的毛主席跟林副主席,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我是講,劉亞樓是司令,他是政委,他當政委一點原則也沒有,只會順著劉亞樓,到處吹他捧他。」
「你們還講了些什麼?」
「還講了……是我講的,我說毛主席跟林副主席要選准人材就好,空軍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來當一把手。」
「你們想到的那個有能力的人是誰?」
「我們不敢具體議論,那是毛主席跟林副主席的事。」
「你不老實!」
「耍陰謀!」
「快說!」
「說!」
「說!」
萬炮齊鳴轟了上來。
「我們確實不敢講,但是我心裡有想法,沒有講給他聽。」彭其仍舊保持著鎮靜。
「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想,最好提一個懂得一點飛行業務的幹部。」
「那個人是誰?」
「沒有提到具體的人。」
「你心裡,總有個對象。」
「心裡是有,心裡想的不能講出來。」
「你又不老實!」
「同志們,你們仔細想想,」彭其誠懇地說,「好好的一個同志,跟我從來沒有什麼勾結,只是我在心裡想過一下,認為他可以當司令,現在我自己犯了錯誤,如果把他的名字講出來,會無緣無故害了他,何苦呢!他一不搞陰謀,二不提意見,就是我在心裡那樣想過一下,又要引起對他的懷疑,節外生枝惹出一些麻煩來,那又何苦呢?這個我不講了。」
「要講!」有人不答應。
「你們一定有聯繫。」還有人提出了懷疑。
「講!不講不行。」范子愚命令說。
「不能講。」彭其堅持著。
「要講。」
「不能講。」
「講!」
「不能講。」
燈光師又來叫范子愚了,范子愚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下樓去,剛一進門,江部長迎面走來,遞給他一張被燒去多半的殘紙片。
「你看看。」
范子愚接過來一看,上面有幾個這樣的字:「……後果不好……我不能好好……交代……」
「怎麼樣?」江部長得意地笑著。
「是彭其的字。」范子愚驚喜地說,「在哪裡檢到的?」
「在他的房裡,放在煙灰缸裡想燒掉,沒有燒完。」
「這麼說,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好好交代?」
「鐵證如山。」
「這個老狐狸,」劉絮雲火上澆油地說,「要不是江部長細心,差點被他毀滅了罪證,哼!碰錯人了,碰上江部長。」
「哈哈哈……!」江醉章忘乎所以地大笑起來。
「小聲點!」鄔中提醒說。
范子愚拿著殘紙片在想:「糟糕!鐵的證據證明他不老實,我們的麻煩更大了,還有什麼辦法能叫他老實起來呢?我想不出辦法來了,槽糕!」
正在這時,江部長忽然把大腿一拍,脫口喊道:「有了!」使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他把范子愚拉到身邊,詭秘地對他說:「快去!抓住他話裡的一切疑點往下追,不要搞得他不說話了,讓他盡量地多說。只要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們就勝利了。」范子愚眨著眼睛,表示他還沒有弄明白。江部長催道:「快去吧!照著做就是了。」
范子愚回到鬥爭會上,不折不扣地按江部長的指示辦,相當成功,引得彭其斷斷續續講了許多話。但群眾聽了有些納悶,讓他講那麼多廢話幹什麼?從他的話裡似乎聽不出他有什麼大錯誤。
一個相當文明的鬥爭會結束了,幾個文工團員把彭其送回原來的房間裡去。他一路看到,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樓房,樓梯上和走廊裡都沒有燈,也許是有意拉熄了。房子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走進小房間,發現情況變了:床上墊的已不是軟綿綿的褥子,換上了一床草蓆,枕頭沒有了,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茶葉拿走了,熱水瓶不在了,檯燈也從桌上消失,籐椅也換成了骨牌凳。他現在急需要喝水,最好有一杯濃茶,茶呢?水呢?好在杯子沒有拿走,他想起衛生間有自來水,便拿著杯子進去,連灌了兩大杯。出來時用毛巾擦著嘴,望著這變化了的環境自言自語:「難道這也是陳鏡泉安排的?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