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感情·理智
二十六歲的徐秘書已經跟隨陳政委到北京來過多次了,永遠不能適應這裡的氣候,無論春夏秋冬四季,任何時候來都是一樣。北京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這裡每天都有最新最快的爆炸新聞,大字報的編輯們往往是畫一個硝煙四散、彈片橫飛的圖案,旁邊寫上「爆炸新聞」或「最新消息」的字樣,以引起讀者們重視。凡有這類大字報出現,照例是要圍上一大堆人的,一般從外地來到北京的造反者,最注意的就是這類大字報。面徐凱卻並不抓緊陳政委不在的時機上街去走走,對爆炸新聞雖也有興趣,但他能夠控制自己。他只是一個秘書,又是很年輕的秘書,首長身上的重大責任不需要他分擔什麼,他只要按照要求認真地辦事,像鄔秘書一樣,任何時候也不激動,不發愁,不著急,不失眠,有條不紊地行使職責就行了。但這個小伙子有一個至今不能克服的毛病,就是常常要帶點感情到工作中去。他從道理上知道,秘書工作不宜帶感情,而實際上總是做不到。從南隅飛到北京,陳政委一路上沉默寡言,就連飛臨文化大革命搞得最熱鬧的武漢上空,也不探頭看看底下的情況,始終那麼默默地坐著,閉目養神。徐秘書知道,他的閉目並不是為了養神,而是為了當前的鬥爭。他的處境非常困難,身體又很不好,要承受來自上頭的壓力,又要抗住來自前後左右的夾力,還要抵禦心臟病的威脅。徐秘書見他那樣負擔沉重的樣子,感到當政委不如他當秘書好,但這兩者是不能交換的。
剛剛安排好住處,政委就到首長那裡去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回來,真叫人擔心。首長又會談些什麼呢?是批評還是希望?是研究問題還是佈置任務?是單純要他參加斗彭,還是他自己也需要寫檢查?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是很難辦的,一個難字無論怎樣也擺不脫。徐秘書有一種思想準備,就是盡可能為政委出出主意,想想辦法,減輕他一點負擔。年輕的秘書懷著一顆誠摯的心,他敬重老年人,尤其是身經百戰的老首長;他同情處境艱難的人,包括對被認為是反黨分子的彭其。他逐漸意識到軟心腸是幹不了大事的,但又毫無辦法,下一千次決心也硬不起來,目前他已向自己的缺點投降了,讓它去吧!幹不了大事就不幹大事,能做點什麼就做點什麼算了。
鄔中來了,他夾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先把頭伸進來望一眼,然後才抬腳進門。兩個秘書見面,先一般地互問了幾句,然後便談起了正事。
「彭怎麼樣?」徐凱問。
「什麼怎麼樣?」
「鬥他的情況怎麼樣?」
「態度不好。」
「還是態度不好?」
「這個人完了!」鄔秘書坐在床沿上,將皮包貼住肚皮,雙手抱住,「不是一般的態度不好,簡直是非常惡劣,首長十分不滿,下決心要把他整過來,他再這麼堅持頑抗下去,光憑這態度和現有的材料就完全可以定性了。」
「是怎麼鬥的?」
「分組鬥,每組只有一個對象,其他人都集中攻他一個,各組鬥出來的材料又互相交換作為炮彈,每天都有新炮彈,每天都有很厲害的鬥爭會。反黨集團那幾個人,一個個都瘦下去了,有的是硬頂,有的是軟抗,幾乎沒有一個是態度好的。」
「彭在這裡交代了一點新的東西嗎?」
「沒有,別說交代新的了,過去已經交代了的,現在又想推翻,別人交代了的,他也不承認,他就是屬於硬頂的一個典型。」
「會還要開多久?」
「那還早呢!陳政委他們這一批人不是剛剛來嗎?早得很,你要準備在這裡久住。」
「久住倒沒有什麼,只怕久鬥……」徐秘書表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心情。
「久鬥怎麼啦?」
「久鬥……會受不了。」
「又不是鬥你。」
「當然不是鬥我,斗別人也受不了啊!」
「你怕厭煩是嗎?」
「不是。」
「那是什麼?」
徐秘書想說又沒有說,不說又壓抑得很,捫住鼻子打了一個噴嚏,藉機離開了幾秒鐘。等他再回到鄔秘書一起時,鄔中問他:
「政委什麼時候回來?」
「誰知道呢,已經去了很久。」
「我是在這裡等他呢,還是過一陣再來?」
「你就等著吧,說不定快回了。」
他們兩人的關係看來並不十分親熱,問一句,答一句,常常出現冷場。有時為了避冷,徐凱要鄔中談談北京的見聞,鄔中盡談些小市民趣味的內容,諸如北京的菜市場跟南隅不同,都是用磅秤稱菜哪,什麼這裡的啤酒是論升賣的哪,關於烤鴨要好幾個人才能吃完一隻哪,王府井百貨商店的商品都是來自全國各地哪,大柵欄可以買到價廉物美的皮貨哪,還有北京人說話口齒不清哪等等……聽著聽著,徐凱就膩了,他要鄔中換一個話題談談文化大革命的事,鄔中沒有說的,於是又冷場了。
徐凱心裡老早就懷著一個疑問,一直想問問鄔中,一直也沒有問,今天兩人呆在一起完全無事,便想趁此機會問問他,多次幾乎開口,又多次嚥下去。最後一次,終於有四個字從嘴邊滑出來:
「我想問你……」
「問我什麼?」
「安……」
「怎麼吞吞吐吐,像個女人?」
這句話刺激了徐凱,表明鄔中很瞧不起他,他一氣之下,鼓足了勇氣。
「我問你,司令員現在成了這個樣子,你是他的秘書,跟隨他好幾年了,你難道一點兒也不同情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鄔中警覺起來,「你是說我必然同情彭其,必然與他劃不清界限是嗎?」
「不是!你不要誤會,我知道你把界限劃得很清楚,所以我才想問你,怎麼能夠一下子就劃清界限的?」
「小徐,你到底年輕幾歲。這有什麼奇怪呢?這樣的事又不是我開的先例,我們生活在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的特點就是這樣嘛!你難道還是孔夫子那一套?有些人之間是共事多年的戰友,彼此都曾經有過非常信賴的關係,一旦發生了大是大非的矛盾就決不留情面。只有這樣才是正確的,因為是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的大事。」
「當然,劃清界限是正確的,但是人與人之間相處久了會產生感情,就像離開學校或離開一個連隊的時候,同學和戰友到車站送你,總有一些人流眼淚,除非是群眾關係極壞的人。為什麼在關係到一個人今後命運的大事上面,就沒有那樣的感情呢?真是奇怪,我有時鑽進牛角尖去了,怎麼想也想不通,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我沒有研究過,也覺得你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很奇怪,你是怎麼啦,小徐?是不是有點同情彭其呀?」
「你都不同情,我同情他幹啥?」
「其實,感情是表明一個人蒙昧、愚蠢的東西。」鄔中隨口一溜便是警句,他停了停,想不再往下說,最後還是說了,「你看小孩子,他沒有知識,他的感情最濃厚、最純潔;一般的芸芸眾生也是父子、夫妻、朋友、親戚,千絲萬縷扯不清。凡是大智大勇者都是沒有感情只有理智的。你研究過歷史嗎?古代的帝王有多少父子兄弟之間互相殘殺的?林副主席談政變的那篇講話中就舉了很多例子。所以,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就不能講感情。你我雖然級別不高,但我們的工作都是關係到大是大非的,可不能兒女情長,要增強一點鬥爭性啊!」
「有時候還有這麼一種奇怪現象,」徐凱說,「道理是懂得,至少聽見過看見過吧!但是一到實際問題中,經常要費很大的勁來戰勝感情的糾纏,我懷疑我這個人會連離婚的勇氣都沒有。」
「你現在談離婚太早了。」
「我是這麼比喻。」
「小徐,我覺得你今天有點奇怪。」鄔中像發現了秘密似地注視著徐凱說,「你大概是面臨什麼不幸吧?要麼就是已經遇到了什麼感情上的難題?再不,你是擔心陳政委……?」
「要是陳政委突然倒了,我就復員。」
「你那麼天真?真像個小孩子,沒有一點理智,我擔心你還會自殺呢!」
「自殺倒不至於。」
「到了那個時候,你想復員也不行,你瞭解情況,能馬上讓你復員嗎?要復員可以,先得參加一段鬥爭,把他打倒了你再走,像我現在這樣。」
「你做了復員的準備?」
「我?不知道。」
鄔中再不說話了,他感到今天已經說得太多,又違犯了自己的禁忌。「言多必失」,這是他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的座右銘,當然是偷偷放在心裡的座右銘,不敢真正貼到辦公桌上。他也有他的矛盾,一方面要規定自己盡量少講話;同時又有很多最新的心得很想能有機會同別人交流交流。有時,在某個特定的環境下,受到某種誘惑和啟發,就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些來,但這些流露出來的部分大都是非常膚淺的和經過了修飾的。在他心裡,還有一個保險櫃,鑰匙已經化成鐵水了,絕對不能打開,那裡面藏的究竟是一些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認為,保險櫃不僅是他一個人有,就連那在他看來是天真幼稚的徐凱,心裡難道就沒有一個保險櫃嗎?今天他提出的感情問題,很可能就是從保險櫃縫裡露出來的一張紙角。他覺得,所不同的是,各人心中的保險櫃用處不同。有的人把東西藏進保險櫃,準備沉到海底去;有的人把保險櫃裡的圖紙付諸實施;還有的人猶猶豫豫,縮手縮腳,想用又不大膽用,最後等於不用。他自己是屬於付諸實施的一類,心中既然藏著寶,就要讓它發揮作用。沉海的是蠢人,猶豫的是庸人,只有能付諸實施的人才是英雄豪傑。
徐凱坐在沙發裡,將背部、頭部和雙手都貼緊在沙發的各個部位。這種坐的姿勢同陳政委在傷腦筋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他並不是有意模仿陳政委,而是不知不覺就坐成了這個樣子。當陳政委在的時候,這種姿勢不會在他身上出現,只有當政委不在時,思想和精神處於自由自在、無所拘束的情況下才會這樣。此時鄔中不講話,他也不講話。他沒有想到什麼保險櫃的問題,而是在繼續追趕著奇妙的感情姑娘捨不得放手。感情是一個女妖,是具有無限誘惑力的妖化美女,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讓你看清她的面目,只讓你看見背影。那背影無論怎樣形容其婀娜多姿也不過分,具有看不見的神力、魔力,吸引著你喪失自製的功能,孜孜不倦地追趕著她。你總想看清她的面孔,但你永遠也追不上,永遠也看不清。她就是這麼奇怪,這麼討厭,這麼害人,令人陷入痛苦和陶醉。有人認為只有男女相戀的感情才是這樣,其實大不為然,還有許多種感情,何嘗不是這樣?如果不是對於後代有感情,就不會有人植樹了;如果不是對於真理有感情,就不會情願拋頭顱、灑熱血了。為什麼有些人可以沒有感情呢?他與感情是兩塊同極對置的磁鐵嗎?磁鐵也只有在同極對置的時候才能相斥,把其中一塊調過頭來也同樣會吸引到一起。鄔中是反對感情的,究其實,他難道真是沒有任何感情?也許他對同志沒有感情,對人民沒有感情,對他的父母兄弟可以沒有感情,對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妻子也可以冷漠無情。但是,所有這些無情都有它的反面,不愛大家就是因為太愛自己;不愛人民就是愛著人民的敵人;不愛美好的事物就是正在迷戀著醜惡的事物。每個人都離不開感情的糾纏。與其改弦易轍去追求鄔中的感情,還不如繼續保留徐凱的感情。愛一愛他人吧!總比光愛自己好些。徐凱決定我行我素,不被鄔中牽引。
對坐無言是難堪的,鄔中決定暫時離開這裡,約定過一會兒再來。
他走後不久,陳政委回來了,徐秘書密切注意著他走路的動作,如果他心裡輕鬆愉快,那只空袖筒是會擺動的,如果空袖筒直垂著不動,就不要問政委心情如何了。政委走進門,空袖筒底下像吊了一個鉛球一樣,這鉛球因為在心裡裝不下,分了一部分放進袖筒裡。
「什麼時候了?」政委第一句話是問的時間。
「九點半了。」徐秘書看看表說。
「我去了幾個小時?」
「三個小時,是六點半去的。」
「鄔中沒有來吧?」
「來了,又走了,等一會兒還會來的。」
徐秘書接過政委手上的皮包,自己拿著,待政委坐下以後,他也在床沿坐下,正要開口問問情況,政委先說了。
「我上當了!」他眼睛發呆地望著前方說。
「……」徐秘書要問的話沒有問出來。
「被人家耍了一頓。」
「誰呢?」
陳政委擺擺手,表示叫秘書不要插嘴,他要一直說下去。
「我把文工團范子愚他們交來的材料送去,人家看了,退回給我,說這是保守派搞的。保守派,要保彭其,才把這樣的材料送來。我問他們掌握了一些什麼材料,他們只是笑,笑得不誠懇,像拿我開心一樣。」
「您把彭的失蹤,黨委委員坐等開會找不到批鬥對像這些情況都匯報了嗎?」
「匯報了。人家聽了也是笑,我不曉得他們笑什麼,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回送給人戲弄。戲弄完了,我到現在還是莫名其妙,只看見人家笑,我一點也笑不起來,好像是……我洗臉沒有洗乾淨。」
「他們肯定得到了重要材料。」
「誰曉得!」
「他們又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誰曉得!」
「一定有人搞鬼。」
「誰曉得!」
徐秘書苦苦思索,陳政委默默無言,過了一陣,政委打斷了秘書的思路。
「有開水嗎?」他問。
「剛送來的。」
「替我泡一杯濃茶吧,我不想動。」
秘書馬上去泡茶,但心裡還在想著複雜的問題,竟把開水倒多了,漫出了杯子。他泡好茶,端給陳政委,又去找了一塊抹布把桌面揩乾。
「是文工團捉弄我們了?」徐凱提出猜測。
「他們要這樣搞做什麼呢?」
「是啊,」秘書同意說,「他們斗彭鬥出了成績應該大肆張揚,應該讓兵團黨委知道,因為最後決定他們命運的還是兵團黨委,瞞著黨委,弄些假材料來哄黨委,這有什麼意義呢?難道他們有兩種材料?有用的直接送北京,無用的拿來哄你陳政委?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野心太大?是報復你陳政委?」
「我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
「是啊!他們實在沒有必要。」
陳政委喝了一口茶,又喝一口茶,看看杯子裡的茶葉,放下杯子說:
「小徐,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多疑的人?」
「您不是多疑,是太相信人,太老實了。」
「可是最近我起了疑心。」
「疑心什麼?」
「我們兵團好像有一個地下黨。」
「地下黨?」
「就是講,除了公開的黨委以外,還有一個不公開的領導核心。」
「如果真有這樣的事,那是非組織活動。」徐秘書禁不住憤慨地說,「要查明,取締,採取組織措施,堅決打擊!」
「嗨嗨!」陳政委苦笑著搖搖頭,「你太簡單了!現在的事不能拿平常的老規矩來看,就比如地方上的文化大革命,各級黨委都癱瘓了,書記歇涼了,委員參加群眾組織去了,但這個革命還是在黨的領導下搞的,這不奇怪了?平常來看,這不合道理,現在來看,這是正常的,因為……」他沒有說出來。
「這是地方上的事,我們是軍隊,軍隊的黨委還沒有垮。」
「軍隊跟地方,情況有點不同,道理都是一樣,有一個大道理在管住這一切。」
「地方的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領導,我們軍隊裡搞出另外一個地下黨來,是誰領導的呢?」
「你曉得他沒有人領導?沒有人領導,他怎麼能直接把東西捅到北京來?誰跟他接頭?誰認他的賬?沒有人領導,他有那樣大的膽子?敢叫我們開不成黨委會?」
「這樣的話,把黨委解散算了!」徐秘書憤憤不平。
「不要充好漢,」陳政委規勸徐秘書說,「不要講這樣的話。我在那裡被人家耍笑,你怕我心裡不火?有火也要罩住,冒不得的。你以為你是馬克思主義,你以為你黨性很強,那是你自己以為,別人不承認。」
「我要不跟著您就好了,」徐秘書使著性子說,「那我也到地方上造反去,自己創立一種主義,當頭頭。」
「亂講!」
徐秘書只得不說話了,又給陳政委添了一點水,自己一不愛喝茶,二不會抽煙,白白地坐著,時間很難磨,只得還是找句話來說。
「他們到底得到了一些什麼重要材料呢?」
「不曉得。」
「又要瞞著您,又要叫您來參加斗彭,這到底是玩的什麼把戲嘛?」
「不會總是瞞著我的,瞞了今天,明天就不瞞了,明天要我參加斗彭,什麼都會曉得的。我還是斗彭那個組的組長呢!」
「要您當組長?」
「組長,木腦殼組長,主持一下會議,怎麼鬥法,他們有一整套計劃,不要我管。」
「那也好,就當個木腦殼組長吧!」
「不行!講了,要我在斗彭當中接受考察。」
「您帶來的材料是保彭的,這個考察肯定不及格嘛!」
「是啊,怎麼能及格呢?你幫我想想辦法,我怎麼考及格呢?嗓子大一些?多罵他幾句娘?多喊幾句『你不老實!不老實』?這樣能及格嗎?」
「把我也難住了。唉!」
年輕的秘書能給陳政委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呢?他當然不行。陳政委只好不為難他了,他準備今夜基本上不睡覺,以便好好想一想。但思路很難集中到怎樣接受考察的問題上去,一靜下來就容易想起彭其,想起彭其和自己的關係以及目前的難堪處境。他自言自語道:「要我當組長斗彭其,那些干將算是我的部下,我要服從他們,又要指揮他們,還要受他們監視。他們要殺他,要借用我的刀,刀把上寫有陳鏡泉的名字,要亮給彭其看。……這是什麼考察?大概對我的考察就是這個,看我同情他不?看我跟他暗送秋波不?看我一刀斬得乾脆不?就是這樣,這就是對我的考察,並不要我拿出什麼像樣的炮彈來,他們已經有了,大概足夠了。我的任務就是這樣,這個任務比送炮彈還難。我會經不起啊!經不起啊!太重感情囉!……」
「政委,」徐秘書接著他的自語說,「我為您出不了什麼主意,心裡只想分擔一斤一兩,用不上勁,但是我還是想用一點勁試試看。剛才您沒有回來以前,我同鄔秘書談了半天的感情問題,他的理論對您可能有點用。我問他,彭司令員倒了,他為什麼能一下子就把界限劃得那麼清楚,他回答說:『這有什麼奇怪呢?這樣的事又不是我開的先例,我們生活在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的特點就是這樣嘛!你難道還是孔夫子那一套?有些人之間是共事多年的戰友,彼此都曾經有過非常信賴的關係,一旦發生了大是大非的矛盾就決不留情面。只有這樣才是正確的,因為是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的大事。』他能夠同司令員劃清界限,毫不留情地站出來同他進行鬥爭,原因就是這樣。您能不能也學學他這樣子呢?」
「哼!學他,你想學他嗎?」
「政委,」徐凱內疚地說,「我不該說,我是違背自己的心講這個話的。看您急成那個樣子,我也急得心裡像貓抓一樣,可我只能站在旁邊乾著急,不能為您分擔一點,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就亂出餿主意,真是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其實,我對鄔秘書那樣做,一直不能理解,要我學他我學不到。人總是有感情的,不愛別人就是因為太愛自己,要我像他那樣只愛自己,對旁人都沒有感情,我會僵了,硬了,活不成了。」
「你不要講這些了,」政委說,「這些話講得越多,對我當前越沒有好處。鄔中的話是對的,像我碰到這樣的難題,只有照鄔中那樣才能過得去。他還算是聰明的,能夠總結出道理來,我就總結不出;他也算是有本事的,不光能那樣做,做過以後心裡還不難過,這我也是做不到的。你不要以為他錯了,他很有理智,他確實是這個年代的英雄,會要出很多這樣的英雄,你看吧!」他們正在說著,鄔中掩了進來。
「政委!」鄔中立正行了一個禮。
「你坐吧!」政委指了指沙發。
鄔中坐下,因不想談更多的問題,便搶先提出話來請示,打算請示完了立刻就走。
「政委,您自己來了,小徐也來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呢?」
「你怎麼一坐下就提回去的事?」政委略有不滿。
「我看著……」鄔中看看表,「時間不早了,您要休息,我不好久坐,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
其實政委也並不想留他多說,便開門見山提出早就想找他瞭解的問題。
「你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來一些斗彭的材料?」他問。
「我?沒有啊。」鄔中並不驚慌。
「沒有?」政委不太客氣。
「是沒有啊!」看來鄔中是早就胸有成竹了,「只是……我出發的時候,江部長交給我一包東西要我帶給首長,我也沒有問是什麼,估計是吃的吧?」
「文工團有人到北京來嗎?」
「我不知道。」
「你還有什麼問題,講吧!」政委顯然不想從他嘴裡問到什麼東西了。
「我沒有別的問題了,」鄔中也巴不得這樣,「就是剛才我請示的,我現在能不能回南隅去?」
「回去,回去!」政委朝門外把手一揮,乾脆利索地答覆了他。
「那我走了。」
鄔秘書站起來,行了一個禮,再沒有多講話,退出了政委的房間。政委沒有回禮,沒有點頭,也沒有看他是怎樣走出去的,自己站起來往裡間走去。
徐秘書說了一聲「您早點休息吧!」也走回自己下榻的房間去。
過了一陣,徐秘書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報告陳政委說:「我剛才好像聽到文工團造反派那個頭頭范子愚跟門衛吵架的聲音,馬上跑下去看,人已經不在了,我往兩頭馬路上追了一段沒有追上。」
「他們也來了?」政委微怔一下,想了想說,「這個地方有一塊肥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