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流浪漢
就在鄔中帶著錄音磁帶、信件、材料等坐飛機上北京的那天,范子愚也買了一張飛機票。他在候機室門口老遠望見鄔中坐在裡面,知道跟他坐同一架飛機,決心盡量避免同他見面。上飛機以後,鄔中坐在較前面的位置上,范子愚的座位在最後一排,這樣,范子愚便掌握了主動。但是,兩個熟人同坐一架飛機,航程那樣遠,中途還要停下來加油、休息,要想互不見面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也奇怪,鄔中好像完全沒有發現范子愚,兩人同機,一直沒有打照面,互相裝著糊塗來到了北京。在北京機場著陸以後,印有「中國民航」字樣的大轎車要把乘客送到市中心去,這回兩人躲不開了,只得都裝著吃驚地應酬了幾句:
「你也來了?」
「你也來了?」
「你來幹什麼?」
「我當聯絡員,你呢?」
「我也當聯絡員。」
「你準備住哪兒去?」
「報到了再說吧!你呢?」
「我還沒有定。」
旁人聽了他們的對話,又見他們都是穿的便衣,以為是群眾組織派駐北京的聯絡員,因為那段時間全國各地大一些的群眾組織都派有自己的聯絡員長期留駐北京,此類事情已司空見慣。下車以後,兩人分手了。鄔中深怕范子愚跟著他走,范子愚也正好不願意跟鄔中在一起,兩人各自懷著鬼胎,很自然地各奔東西而去。
范子愚在王府井大街從這家商店轉到那家商店,又在小飯館裡隨便吃了點東西,才跳上公共汽車到空軍司令部去。下車以後,他打開旅行包,把軍裝拿出來穿上,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空軍司令部大門,來到文革接待辦公室。辦公室的值班人員正在打電話,他對電話裡說:
「……叫什麼名字?……范子愚?……哦!草頭底下一個汜濫的汜,兒子的子,愚蠢的愚,知道了,我記一下。」
「什麼什麼?是我的電話?」范子愚伸過手去。
「你是誰?」值班員愕然發問。
「我就是范子愚。」
「你?……」值班員立刻把電話筒放掉。
「放掉幹什麼?是我的電話嗎?」
「不是!」值班員走向他說,「范子愚同志,你是剛從南隅來的吧?」
「是啊。」
「請你過三個小時以後到這裡來一下,領今晚十二點半的火車票,回南隅。」
「誰說的?」
「首長指示。」
「我要見首長。」
「不行,首長很忙,不能見你。」
「我有重要材料要交給首長。」
「材料請留在這裡。」
「不能,我要親手交給首長。」
「已經說了,首長很忙,不能見你。」
范子愚在接待室磨了整整兩個小時,值班員乾脆不理他了,無論他說什麼,只裝沒有聽見。最後他只得決定離開,想找個地方先住下再說。這時,值班員又不讓他走了,說車票很快就會到。范子愚不理睬,悻悻地走了。
他來到一個空軍招待所,門衛把他擋住:
「身份證。」
范子愚摸了半天,竟忘記帶身份證了,連忙聲明說:「我有介紹信。」
「請拿來看看。」
范子愚將一張用信箋寫的介紹信遞給哨兵,哨兵一看,是群眾造反組織的公章,笑了,退回給他說:
「這個不行。」
「怎麼不行?」
「上頭規定的,不行。」
「這是什麼規定?」
正當他與哨兵爭論得將要發火時,傳達室走出來一名戰士,向他提出說:
「請把介紹信給我看看。」
「看吧!」范子愚順手塞給他。
那戰士很快地看了一眼,還給他說:
「范子愚同志,請你立刻到文革接待辦公室去領火車票。」
「我不去,我要在這裡住。」
「這裡不能住。」
「為什麼不能住?」
「沒有床位了。」
「我進去看看。」
「不行。」
費了很多口舌也吵架了,把造反精神全拿出來了,但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他只得又從這裡離開。
在另一個招待所門口,哨兵也要看他的身份證,他仍是將介紹信交出來,可答的更加乾脆:「快去領火車票,不然來不及了。」他又吵了一陣,又是同樣的結果。
這一夜,他把所有的空軍招待所都找遍了,每一個地方都是一樣回答,更可惱的是,每當他悻悻地走開時,後面的人還要指著他的背議論半天。
後來,他想到了趙大明的家,能不能到他家裡暫時住上一晚呢?過去聽趙大明說過,他的家就在前門附近,但忘了是什麼胡同多少號,也不記得趙大明的父親叫什麼名字,走的時候又沒有注意把這些打聽清楚。前門附近有多大的範圍?盲目去打聽一個姓趙的,那不等於是海底撈針嗎?這個不行,還得去想別的辦法。
「找旅館去吧!」他想。於是,又憑著那張造反組織的介紹信去找旅館。時間已是下半夜了,旅館一般都住滿了人;有的把門關死了,連個值班的也沒有;有的倒是有床位,但認為他的介紹信不行;有的勸說他找空軍招待所去;有的把他指到附近的陸軍和海軍招待所;有的乾脆說:「你還是到車站呆一會兒,買張車票回去吧!現在北京人多,擠不進。」
最後他果然聽信了那個服務員的話,來到火車站,在通宵服務的餐館裡吃了點東西,便走進候車室去,坐著打了個磕睡就天亮了。他當然是不會去買車票的,豈肯甘心就此回去!第二天,他又按照昨晚的路線,從文革接待室到每個招待所重新走一趟,遭遇比昨天更加悲慘。傍晚時,他憑著那封造反組織的介紹信,找到清華大學去,在那裡大擺了一通造反的困難遭遇,大罵空軍文革接待辦公室的某些人,得到了造反學生的同情,留他在那裡住了一晚。
第三天,他改變路線,先從招待所走起,最後才到文革接待辦公室去。這回更是糟糕,連空軍司令部大院都進不了了,那裡的哨兵得到了特別通知。
第四天,他萬般無奈,只得冒險去找鄔秘書,誰知所有空軍招待所都不讓他查登記簿。就在這一天,發生了更大的不幸,他身上帶著的一百多元旅費全部被扒手借去了,僅剩三塊多錢零星票子,不夠兩天吃飯用的。怎麼辦呢?范子愚急得躲在小胡同拐角處哭了一場,有的過路人望他一眼,有的連望都不望。這天晚上,他又在火車站度過。
第五天傍晚,他在火車站閒逛,無意中聽兩個正在接車的空軍軍官談到陳鏡泉政委已經來京的消息,並探聽到所住的地方。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找陳政委,誰知傳達室的戰士已跟他打過多次交道了,一見他來就皺起了眉頭,根本不打算對他誠懇相待,他剛剛提出要找陳政委的要求,對方便連說「沒有,沒有,走吧!走吧!」范子愚怒火千丈,在那裡大發了一頓脾氣,事已做絕,只得氣沖沖地走了。可他並不知道,就在他大吵大鬧的時候,鄔中從陳政委房裡出來,躲著看了他全部表演;他也沒有想到,當他離開招待所時,徐凱跟在他後面追,沒有追上。現在不要說身上帶著的材料能不能送給首長的事了,也不要考慮造反組織的前途如何了,眼前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怎麼辦呢?到今天他才開始後悔,應該在當夜領了那張車票回南隅去,那一天就走了,後來的不幸都可以免除。他想著想著,想出了最後一個辦法,便去尋找空軍政治部文工團的駐地。因過去從來沒有去過,他先找到一個地方文藝團體打聽到地址,再往那裡走——現在已經不能坐公共汽車了。
在空政文工團,他還是憑著那份造反組織的介紹信聯繫上了。他在那裡把自己的造反組織的情況,怎樣積極斗彭其以及此次來京的目的一一做了介紹。接待他的人考慮到在斗彭問題上他們是一致的觀點,便表示願意幫他的忙,當時就熱情留他吃住,並且不收他的飯錢。但當他提出要借錢並且數量還不小時,人家坦率地把難處告訴了他,他到底沒有帶身份證和正式的軍人通行證,僅憑一紙造反派介紹信是不好借錢的。後來又為他想出了另一個辦法,由他們出面與上頭聯繫,上頭的回答仍是說可以給他一張火車票,借錢不行,要見首長更不行。范子愚只得向現實低頭,在那裡領到了當夜上車的火車票,由於礙著面子,不敢再找人麻煩了,雖已身無半文,也硬著頭皮離開了空政文工團。
他步行在繁華鬧市,無心看那些「爆炸新聞」和「最新消息」。每遇上飯館時就繞開走,害怕聞見那飯香、菜香和酒香;每看見人們大包大包地在商店買東西他就產生嫉妒,希望也有一個扒手把他們的腰包掏光;每當一群一群的操外地口音的造反者擦身而過時,他就暗自給他們算命,看看離倒霉的日子還有多遠;每當有一部漂亮的無軌電車從身邊開過時,他就幻想將來總有一天是不需要買車票的,眼前非買車票不可,最好突然停電,大家都坐不成。范子愚從來不知道肚子和錢包一齊空空是什麼滋味,這回扎扎實實地嘗試了一下。他想起,那些在外流竄的農民,站在飯桌邊癡愣愣地望著人家吃飯,希望剩下一個骨頭,一口殘湯或一口飯,人家一站起他就伸過手去,那樣的羞辱是怎能忍受的?也許因為他們沒有文化,沒有確立起羞恥觀念吧?他又想起那些萬惡的扒手,他們是怎樣思考問題的?專門做著損人利己的勾當,於心何忍?也許那一百多塊錢早就不在扒手身上了,多半交進了飯館售票員的錢箱子裡。到此,他又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覺得可以到任何飯館去找那些售票員姑娘,對她們說:「同志,你那錢箱裡有我的錢,請隨便給我一點東西吃吧!」他苦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已經想入非非了。這時,從旁邊的小胡同裡走出一個姑娘,范子愚不小心踩著了她的腳尖,那姑娘怒目瞪眼熊了他一句:「看著點兒!」范子愚沒有回答,望著她昂頭挺胸一扭一擺地走遠去,類似劉絮雲穿便衣的時候那種不可一世的賣弄風騷的派頭,他在心裡罵道:「什麼了不起!還不一定是哪個小工廠裡疊紙盒的呢!要是我范某人沒有結婚,你求還求我不上。哼!我演起外國特務來派頭比你足多了!又是一個劉絮雲,他媽的!」接著,又碰上一個戴眼鏡的,張著大嘴在街上哈哈大笑,范子愚迎面走去,他也不讓道,一直到幾乎撞上滿懷了,范子愚只得自己閃開。心裡又罵道:「他媽的!活像江醉章,瞧他那洋洋得意的樣子。也不知是哪個倒霉的跟他走在一起,今天笑,明天鬧,後天氣得你驢子叫。看著吧!準是那樣。」忽然,他又老遠地望見了一個人的身影很像鄔中、瘦長個子,小腦袋,穿的是便衣。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心中不禁生起一把無名火:「他媽的!害得我滿街流浪,到處不讓進,準是你搞的鬼,小腦袋的人都是陰險的傢伙!老子不能放過你。」他放開腳步跟隨那人追去,快要追上時,從後面開來一部公共汽車,正停在小腦袋的前方不遠處,小腦袋跑了幾步,最後一個擠上了車;而范子愚也在這時趕到,不問青紅皂白,拽住那個人從車上拖下來。那人回頭一看,互不相識,轉身再要上車,車已經開走,便發火了,大聲喝斥道:「你長了眼睛沒有?」「對不起!對不起!看錯人了。」范子愚只得忙賠不是,不等那人消火,忙紅著臉走開了,老遠還聽到背後在罵罵咧咧。這一系列的遭遇,使范子愚得出了一個結論:北京人壞透了,沒有一個好的。他悻悻地暗自嘀咕:「瞧著吧!等我回到南隅,吃飽了飯,穿上我的軍用響底皮鞋,也到街上去抖抖威風,他媽的!不在你們這北京丟人了!」忽而又想起,也許穿上軍裝會好些,便拐進一家照相館,裝著等候照相或照完相出來的樣子,從容不迫地拉開旅行包,取出一件新軍裝來穿上,站在鏡子面前一照,效果不太好,一來軍裝皺得不像樣子,二來面容憔悴,像犯了錯誤的人。也許總比穿便衣好些吧!「要是能吃點飯就精神抖擻了。」他這麼想著,走出了照相館。
來到火車站,他抬手看了看表,原來忘了上發條,表早就停了,幸而北京車站有很大的鐘樓,那裡隨時都有標準時間可以對表。對好表以後,他算了一下時間,離開車的零點三十分還有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怎麼度過呢?要是身上有錢,可以躲進小飯館去,一角錢一杯的啤酒買上他三杯五杯,再來點臘腸、叉燒或火腿,獨自找一個偏僻的座位,「他媽的!老子就在這裡享福啦!」想起這些,口水就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通暢,簡直每一秒鐘都要咽一次。口水咽得越多,肚子便越是飢餓難忍,這時候要是能有五分錢買一根冰棍吃吃,那也是極大的享受,但那五分錢從哪兒來呢?他又把所有的衣袋褲袋摸了一遍,的的確確身無半文。平時並不經常吸煙的范子愚,現在陡然產生了煙癮,極想得到一支哪怕是最低級的香煙,於是產生了一種侈望,想在車站混熟一個會抽煙的人,以便從他那裡得到一兩支香煙的贈予。可是話又得說回來,一兩支香煙怎麼能使你挺住五十多個小時不吃飯坐回南隅呢?他一面在車站廣場上低頭漫步,一面在做著一個奇怪的算術題。有回他隨小分隊下部隊演出,汽車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拋錨了,到了該吃飯的時候沒有飯吃,餓了整整五個小時。他清楚地記得,頭一個小時餓得咕咕叫,喉嚨眼裡快要伸出手來了;第二個小時感到四肢無力,既不想喝水,又不想抽煙,一心想啃一個硬饅頭;第三個小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腦子嗡嗡地叫,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火花,但並不覺得肚子怎麼餓;第四個小時幾乎已不省人事,像害了大病似的,只希望能靜靜地躺著,全身每一個骨節都要有所倚靠就好;第五個小時又到了下一個吃飯的時間,糟了!渾身顫抖起來,一時想逮住從頭頂飛過的麻雀,一時又希望從草叢裡鑽出一條蛇來,不管是什麼,能夠逮住的就要拿來吃,哪怕是吃生的也好,哪怕是喝一點血也好。那五個小時就是這樣的難受,那麼五十多個小時又怎樣度過呢?一共有十一個這樣的過程,抗住了一個過程,還有十個過程,不斷地看到別人吃飯,不斷地聞到糖香、果香、糕點香……范子愚擔心著,他可能會在第三或第五個飢餓過程時不顧一切去搶別人的東西吃,於是,人家就要憤怒,差點挨打,後來一看,是解放軍,便原諒了。然後就問起原因,大家都表示同情,解囊相助,於是,錢哪,麵包啊,水果啊,巧克力糖啊,燒雞啊,烤鴨啊,葡萄酒啊,讓你吃都吃不完,真美!美極啦!……他露出了微笑,抬頭看了看路燈,「這是北京車站,不是在車廂裡,周圍沒有一張同情的面孔,沒有錢,沒有麵包,沒有水果、巧克力,什麼也沒有,只有水泥地,夢,完全是幻想出來的美夢……」他這麼想著,快走了幾步,盲目走進了售票廳。
售票廳裡排著若干長隊在買車票,也有不少軍人夾雜在其中。范子愚在專售南方車票的幾條隊伍中挨個兒打量每一張面孔,特別是軍人的面孔,又特別是空軍的面孔,希望能找到一個熟人,借幾塊錢在車上好吃飯。幾條隊伍都查完了,沒有一個是曾經見過面的。怎麼辦呢?他又想出一個主意來,決定站在窗側附近等著,看看哪一個空軍人員買票到南隅去,然後相機而行。等了約半個小時,終於有一名穿藍色軍褲的戰士買了一張南隅車票,他立刻湊上去跟他打招呼:
「同志,你也到南隅?」
「是啊,你呢?」
「我也是,咱們同路。」
「是哪趟車?」
「零點三十分的。」
「咱們正好一道。」
「到候車室去吧!」
「不,我還要到招待所取東西,早著呢!」
那個戰士很有禮貌地揮揮手走了,可是范子愚在心裡罵了他一句:「他媽的!」轉念一想,也罷,反正他還會來的,就到候車室去等著他吧!好容易找到一個對象,可不能叫他輕易溜走了。來到候車室,那裡坐滿了人,范子愚擔心錯過與戰士接頭的機會,在進口處擠出一個位子來坐著,又用旅行包為戰士佔據一個空位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外面,等著他的債主到來。有時他也抽出一兩秒鐘來向後面掃一眼,無意中發現在最靠裡面的一角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對他閃著光,他心裡嘀咕:「不會又是一個扒手盯上我了吧?沒有關係,現在我沒有錢了。」不過他還是提高了警惕,用手護著旅行包,不敢挪動一下。
「革命家!」
范子愚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一聲,差點回過頭去,因為在南隅時,有不少人是這麼叫他的,但他不相信在這裡也會有人叫他「革命家」,便只當與己無關,仍舊望著債主將要出現的方向。
「革命家!」
又叫了一聲,嗓音低沉嘶啞。
「耳朵聾了?」
還是那個聲音,看來的的確確是叫范子愚,他這才回過頭去,一看,又驚又喜又難為情,原來是他!
「胡處長!」范子愚羞紅著瞼叫了一聲,避開他的眼光。
「你到哪裡去?」胡處長問。
「回南隅去,您呢?」
「也是的。」
胡處長穿著一身寬大的副一號軍裝,手上提著小旅行包,還有一隻線網袋背在背上,裡面裝有一些紙盒紙包之類的東西。范子愚朝線網袋瞟了一眼,想道:「那裡有吃的。」
「把東西提起來,我坐坐。」胡處長提出要求說。
范子愚雖然身無半文,又正好遇上一位財神爺,豈不是太好了!可是他情願不碰上他,因為在公審大會上,鬥他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要是這老頭提起往事來怎好說話呢?即使他不提往事,范子愚也害怕與他目光相遇。但現在,他竟然主動提出要跟你坐在一起,你難道能不理他嗎?只得連忙把旅行包拿開,讓胡處長坐下去。
「你是來搞什麼的?」胡處長問他。
「我?呃……」范子愚目前所幹的任何一種工作都不宜向胡處長提起,他只得隨便撒了個謊,「到北京來看樣板戲。」
「看到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
「好看嗎?」
「好看,好看。」
「你們自己也演一個嘛!光看別人的?」
「是啊,要演哪!」
一問一答,只聽見聲音,沒有看臉色,革命家成了個靦腆的鄉下姑娘。
「你來了幾天了?」胡處長又問。
「好幾天了。」
「住在什麼地方?」
「住在……呃……」可怎麼好說呢?
「吞吞吐吐,又是搞陰謀,走到哪裡,陰謀就跟到哪裡,娘賣X的!我還說碰到個熟人,這兩天坐車有話講了,又是陰謀,跟著你屁股追,算了!我還是坐到我那個角落裡去。」胡處長說著,站起身,提著東西要走。
「別走,別走!處長,」范子愚連忙站起來把他拉住,到這時,雙方才互望了兩秒鐘,「您坐吧!我也怪寂寞的,有些事咱們在車上慢慢說吧!」
「不坐,我到我的老地方去,我怕你們,陰謀詭計太多。」固執的胡處長堅持提著東西走了。
范子愚惋惜地望著他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走到最靠裡邊的一個角落。他回頭又看了看門口,還不見債主到來,有點心慌了,經過一段猶豫,只得厚著臉皮找到胡連生那裡去。
「處長,您別生氣,」他靠近胡連生坐下說,「我們那回對您太……唉!我們太幼稚了,現在想起來,真是不該那樣做。那一陣子也不知道怎麼了,革命啊,當左派呀,什麼都幹得出來,真是,唉!真是……您可別記我們的仇,我們年輕哪!」
「記仇?記什麼仇?我要是記仇的人,就不會找上你來講話了。我記你們的仇?要不是參加革命去了,我的兒子比你還大,我記你們的仇做什麼!你們當了幾年兵?懂得什麼革命?搞錯回把兩回,有什麼好記仇的!」
「是啊,處長,我……」
「不要講你們了,」胡處長只顧說自己的,「就是彭其我也不記他的仇,他害得我背一個瘋子的名聲,還給我上電療,娘賣X的!我記他的仇了嗎?我不記,如今陰謀詭計太多,他也有他的難處,我原諒他,我曉得他不好搞。不光不記他的仇,我還要……」他仔細望望范子愚的面孔,「講給你聽了,你會不會又去搞鬼?」
「處長,請您放心,我再不會害您了。」范子愚誠懇地說。
「靠不住,」胡處長搖著頭,「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牆頭草,風吹兩邊倒的,又來個搞陰謀的在你耳邊頭一熏,你又倒了。」
「您說得對呀!老處長,」范子愚深有感慨地點著頭,特別強調了一下老處長的老字,「我們太容易上當,太天真……唉!」
「你的感慨倒不少!」
「您知道,我這回在北京被人害了,害得我滿街流浪,只差一點沒有要飯了。」
「怎麼搞的?」胡處長瞪著驚奇的眼睛看著他。
「害得我幾個晚上沒有睡覺,這裡混一天,那裡混一天,錢包也被扒了,現在身無半文。」
「你吃了飯沒有?」
「飯,吃了,在空政文工團吃的,也沒有收我的錢。」
「買了車票嗎?」
「車票有了,零點三十分的。」
「你到底碰了什麼鬼呀?」
「一言難盡……言難盡,唉!……」
「不要著急,碰見我了,你就不怕了,我這裡有錢,你先拿點去吧!」胡處長從上面的衣袋裡隨便一拖,拖出來幾張十元的票子,往范子愚手上一塞,「拿去,如今還沒有到共產主義,沒有錢是活不成的。」
「不要這麼多,處長,我不要這麼多,有一張就夠了,只要能在車上有飯吃。」范子愚留下一張,其餘的都要還給胡處長。
「放你那裡吧!」胡處長將手一擺說,「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再碰一個扒手就完了,大家都會吃不成。」
范子愚只得將錢裝進口袋,謹慎地扣上袋扣。
「你姓什麼?我還搞不清呢!」
「我叫范子愚。」
「吃飯的飯?」
「不是,草頭底下一個氾濫的氾。」
「吃飯,還有魚……」胡處長自言自語念道,「算了算了,我記不得,我還是叫你革命家。」他又突然想起,「革命家,離開車還有很久吧?」
「還有三個小時。」范子愚看了看表。
「走!」胡處長站起來,「吃酒去,有做伴的了,心裡高興,娘賣X的!老子也受了幾天氣,消消氣去!」
他們來到車站斜對面一家通宵服務的小食店裡。這時顧客已不多,有的餐桌還空著,范子愚在靠牆的一個偏僻角落選好了位子,將自己的和胡處長的行李擱在凳上,便說:「老處長您坐著吧!我去辦來。」在范子愚正與熟食櫃的服務員商量選菜和買酒時,胡處長對他喊道:「有肉皮沒有?你問問有肉皮沒有?」不久,范子愚將熟菜端來了,一盤紅腸,一盤滷牛肉,一盤豬肝,還有兩份鹵豬蹄,他抱歉地說:「買不到肉皮,這豬蹄可以吧?」胡處長只得將就著說:「馬馬虎虎。」接著,范子愚又把灑拿來了,一種是二鍋頭,一種是啤酒。
「娘賣X的!」胡處長喝了一口二鍋頭說,「在北京好幾天,沒有這麼痛快過一回。」
范子愚端起啤酒杯子,不禁慨然,剛才還在幻想著如果身上有錢,躲進這裡來,買上兩杯啤酒,面對熟菜碟子,「他媽的!老子就在這裡享福啦!」不料一轉眼就變成了現實,生活真是千變萬化的呀!正在這時,聽見胡處長講話,便接上去問道:
「您這回來北京,到底是幹啥呀?」
「我?」胡處長忙著咬豬蹄,「講給你聽了,你回去鬥我不?」
「老處長,您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我心裡難過。」
「那我就告訴你吧!娘賣X的!我慪了一肚子的火,正想找人講一講,不講給別人聽聽,硬是過不得。你曉得,我跟彭其、陳鏡泉是同一個村裡一起搞共產出來的,四十七個人死得只剩我們三個了。剩下這三個人還要你搞我,我搞你。彭其把我搞成瘋子,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反正我好好生生一個人,成了瘋子,挨電療。陳鏡泉又要帶頭整彭其,還帶了材料住到北京來整,家裡的訓練、打仗都不管了。我呢,一天到黑尋他們罵娘,罵他們沒有良心,搞陰謀。你看,這樣搞來搞去有什麼味道,何不少搞點鬼,你也不罵我我也不害你呢?再過幾年我們這些人就要進土了,這樣搞下去,到了陰間地府還會打鬼架。唉……!」他長歎一聲,喝了口酒,「彭其在北京挨整,陳鏡泉跟著屁股來整他,家裡在那裡趁火打劫,又搞新陰謀。我看了實在過不得,沒有人同意,我自己拿錢買了張車票到北京來,想找一找紅軍時候的老人,找一找我們瀏陽共產的老戰友,商量商量,到毛主席那裡反映點情況吧!我的官太小,他們有的當了部長副部長,總比我好些,去講幾句話吧!哪曉得,我一到北京,那些人通通打倒了,都是走資派,連人都找不到。有些地方還把我當壞人,小造反崽子抓住我盤問半天。娘賣X的!我真想打人,又一想,打他也沒有用,都是屁也不懂的小孩子!唉!……」又歎一口氣,又喝一口酒,「後來我想算了!不去找他們告狀了,還是去幫彭其講幾句話吧!快點讓他寫一個檢討,回去管住那個攤子,家裡搞得一塌糊塗啦!哪曉得,這個也不見我,那個也不見我,都把我嫌臭狗屎一樣。娘賣X的!到後來,哨兵乾脆不許我進去,我革命四十年,進門都進不了,到處把我當瘋子,還笑我!你說氣人不氣人?唉!……」又灌了一大口二鍋頭,「我再一想,找不到他們,我找陳鏡泉總還要得吧!屁!陳鏡泉也找不到,這個講住在那裡,那個講住在這裡,把我當把戲耍,娘賣X的!我要不是在車站碰到你呀,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革命家,你還看得起我這個瘋子老頭,真是少有的好人,少有的好人哪!」
「老處長,」范子愚心酸地噙著眼淚說,「您這些話……唉!揪心啊!真是……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們真是像您講的,是小孩子,不懂世事,胡吵胡鬧,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唉!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們平時想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想什麼,都以為像我們自己一樣想事的,真是,唉!真是……」他仰起頭,將一大杯啤酒一口灌下去,「您在北京碰足了釘子,我碰的釘子比您更慘。」
「你碰了什麼釘子?」
於是,范子愚不再避諱胡處長,把他上北京來的真實目的以及如何遭到冷遇的全部過程敘述了一遍。
「你開頭是騙我的!」胡處長聽完以後說。
「是的,對您講假話了。」
「以後不要講假話,革命家,官當得小一點不要緊,人要直,不能歪,要記住,你們還年輕,學歪了,將來會害人的。」
「是啊,是啊……」
一對冤家,邂逅相遇,在患難中成了能講真話的好友,對酌對飲,互吐衷腸,時間過得很快。等他們回到候車室時,只差四十多分鐘就要開車了,因沒有通知進站,他們仍舊坐回原來的地方。這時大部分人已經登上另外的車次走了,候車室顯得冷冷清清。胡連生和范子愚都已喝得半醉,話興的高潮也過去了,默默地坐在那裡,靜等廣播喇叭裡喊出進站的通知。他們兩人大概近幾天都未能暢快地睡覺,因而一坐下來就打磕睡。一個穿白褂的女服務員推著一部吸塵機來到他們跟前,順便提醒了一句:「同志,別睡著了,就要進站了!」
服務員離開以後,他們左右再無旁人,好像是誰把他們遺忘在那個角落裡了——一個是老紅軍戰士,一個是新興革命家。
吸塵機在向前推進。前方有一個漂亮的巧克力糖紙盒,原已被皮鞋踢踏得不成樣子了,現在又遇上吸塵機,被攪得翻來滾去。僅在十分鐘以前,它還被一個孩子珍惜地抱在懷裡,因為裡面還有最後一塊巧克力糖。現在,巧克力既然沒有了,紙盒已喪失了作用,扔在地下有礙清潔美觀,因而必須把它掃進垃圾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