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行路難
陳政委扭過頭來,以警覺的眼光望著他鄰座的江醉章,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骨頭,看清骨頭裡面的骨髓。
「難道這……政委,」江醉章亮出表示純真的笑容,把手一攤說,「我是考慮,新的司令還沒有任命,你一個人又是爺又是娘,身兼兩職,擔子重啊!身體又不好,勞累一點,受點刺激,你就挺不住了,這樣子拖下去很危險。每回去住醫院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住不幾天就回來,回來不久又要住進去,既不能好好治病,又不能好好工作,而且我真擔心出危險。現在這時候工作平常,既不是年頭,又不是年尾,部隊的輪戰反正已經習以為常,四好連隊運動有我在管。今年天氣特別熱,目前又正是秋老虎的日子,何不住到山上去集中時間把身體養好一點呢?到接近年底了你再回來嘛!那個時候工作比現在忙,你回來掌舵嘛!不要老是丟不開一些婆婆媽媽的事,具體事務交給我們來做嘛!我們加強匯報就是囉!你住進療養院,我們還可以定期匯報嘛!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你不要多心。年紀大了的人容易多心,這也是規律,唉……!」
「我的年紀有好大?」
「這……過兩年就六十啦!」
「六十還不到就成了老朽?」
「我也沒有講你是老朽,我是講的……一種規律。」
「那你說我住哪個療養院好呢?」
「住遠一點好,省得牽牽掛掛。」
陳政委將身子仰倒在沙發裡,每一個部位都貼緊沙發,這是下意識的動作。忽然,他想起江醉章正在奚落他年老體衰,想把他關進療養院去,便振作精神坐起來,將上身挺得筆直。
「要是我去住療養院了,家裡這一攤你們準備怎麼辦?」他問。
「作戰跟訓練有司令部管,政治工作有我們政治部。」江醉章胸有成竹地說。
「黨委工作呢?」
「還有幾個常委在家,大家分管一點嘛!比如我,原來就是管運動的……」
「有些人的問題要等著做結論,你怎麼辦哪?」
「誰呀?」
「比如門診部的方魯。」
「可以暫時擱起來嘛!現在不是要搞『五·七』干校嗎?那樣的人都可以先放到干校去,我已經跟幹部部講了。」
「李康呢?」
「他的問題反正是等中央統籌處理。」
「彭其呢?」
「彭其……」
「你們到底把他關在哪裡?」
「我沒有具體管,不過,聽鄔中同志講,不是在廢軍火庫那裡嗎?那個地方我倒是去過,有一棟房子修得不錯,是防原子的,很涼快,熱天住到那個地方,跟避暑一樣。」
「我還是要去看看。」政委說。
外面傳來一陣摩托車的響聲,使談話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開始。
「你不能去。」江醉章說,「鄔中不也問過彭其幾回了嗎?他幾次三番堅決拒絕同你見面,一提起你,他就破口大罵,這個人哪!我想,你還是不能去,去了也沒有什麼愉快的結果。要是當著戰士的面指著你鼻子破口大罵,多難堪哪!戰士不瞭解情況,他那裡罵起來什麼話都有,風言風語傳到部隊去……要讓他情緒轉了彎以後再講,我想他總會轉彎的吧?你現在去,說不定又會把心臟病惹發。反正現在又不急於要他交代什麼,地方好,住得也舒服,管他呢!時間一久了,他總會想清楚的。我倒是想跟鄔中講一講,在生活上不要虐待他……」
匡啷一聲,門開了,胡連生站在門口。
他仍穿著便衣,兩手空空站著,獵槍和手槍都沒有了(要是有,崗哨會不讓他進來)。他眼睛發紅,臉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襯衣透濕,貼緊在身上,看得出肩頭和臂部的肌肉是攢著勁的。他站在那裡數秒鐘不動,惡狠狠地死盯住陳鏡泉。
「你做什麼?」陳鏡泉吃驚地站起來。
江醉章也戰戰兢兢地站起來。
胡連生忽然把襯衣扯開,從腰間拔出一隻有柄的手榴彈。
「你瘋了!放下!」陳鏡泉喝斥道。
江醉章連連倒退,往保險櫃那裡退去。
胡連生不做聲,提起發抖的腳,一步一步向陳鏡泉走過來。
「你要做什麼?」陳鏡泉大聲地喊。
「我……我要你……跟我出去一下。走!」他停住腳,用力招了一下手。
「到哪裡去?」
「到彭其那裡去。」
已經退到保險櫃一角的江醉章倒吸了一口冷氣,想道:「他怎麼知道彭其的地方?」
「去做什麼?」陳鏡泉問。
「去……去……去徹底解決問題。四十七個,這一回搞乾淨算了,不要一個一個地搞。就在今天,我們抱在一起,死在一堆。你不是跟他死結同心的嗎?我也參加一個。走,就走,你不走不行;不走,我們兩個就在這裡結果了。」
「你講清楚嘛!彭其怎麼樣?」
「怎麼樣,你還不清楚?去,看看去,看看你的成績。」
徐凱正在樓下翻閱部隊幹部和戰士寄給陳政委的信,準備逐一處理,忽聽陳政委在樓上高聲大喊,情況異常,便扔下手裡的工作,跑上樓來看。剛到樓上走廊,見胡連生拿著手榴彈向陳政委逼近,大吃一驚。他知道現在叫人來是沒有用的,只得自己上去,趁胡連生專心專意盯著陳政委說話時,他悄悄從背後上來,冷不防將手榴彈奪下來。
「做什麼?給我!」胡連生轉身憤怒地喊。
「胡處長,」徐秘書退離老遠說,「有話好好說,怎麼拿這個東西呢?」
「我們之間的事,你不要管!拿來!」
「老胡!」陳鏡泉喊道,「你把話講清楚嘛!彭其到底怎麼樣?」
「裝聾作啞,你不曉得?」說完逼向徐凱,「把手榴彈給我!」
「胡處長,」徐凱邊退邊說,「你不要誤會了,先把情況調查清楚吧!」
「沒有時間了,彭其等在那裡。」
「您聽我說呀!」徐凱焦急得跺腳,「自從彭回來以後,他不願意跟陳政委見面,現在他到底在什麼地方,陳政委完全不知道啊!政委多次想去看看他,他每次帶口信來不許他去,所以一直沒有去成,至今不知道他情況怎麼樣。您要把這些情況搞清楚了,再發脾氣不遲嘛!」
胡連生聽徐凱一說,倒也愣了,但他仍是將信將疑。陳政委趁機走過去,緊緊抓住胡連生的手搖晃著說:「老胡,我正在打聽他的情況打聽不到呢!你看見他了嗎?」
「看見了!」胡連生扭過頭來,眼裡仍噴著怒火。
「講給我聽,快講給我聽。」
「你真的不曉得?」
「是真的呀!」
「那你去看吧!他正在石頭上舔水吃。」
「什麼?!」
陳政委像遭到一錘猛擊,全身強烈地震動了一下,他回頭尋找江醉章,要向他問個清楚。可是江醉章早就不見影了,不知在什麼時候溜走的。
「娘賣X的!」胡連生大喘粗氣罵道,「把人當人看哪!他犯了什麼罪?把他投進九層地獄,娘賣X的!」
「走!你帶我去。」陳政委拉著胡連生往外走。
「等一下!」胡連生掙脫陳鏡泉的手,伸手對徐凱說,「把手榴彈拿來!」
「胡處長……!」
「拿來!」
「胡處長!」徐凱勸說道,「陳政委對彭的情況一直不瞭解,老早就想跑去看一看,今天正好,您領路,咱們去嘛!政委還是政委,他總還有點權力嘛!看到了情祝,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情緒冷靜了才好解決問題呀!您幹嗎要拿這個手榴彈呢?」
「解決得了就好,解決不了就在那裡炸。你拿來給我!」
「這樣好嗎?」徐秘書提出妥協方案,「我也去,我們一起去,手榴彈放在我身上,到時候實在要用,我也跟您一起。走吧!」胡連生沒有再堅持,三個人急匆匆地走下樓,叫來了轎車,高速向彈藥庫方向馳去。
一路上誰也不說一句話,大家都板著面孔,像是奔喪去的。徐凱不斷地催司機快開,司機已提出抗議了。悶熱的天氣現在更加悶熱,天上的白雲在迅速集聚攏來,變成灰色,再變成烏黑一團。公路上車來人往都是急匆匆的,陳政委的轎車不斷超越障礙,喇叭聲嘀嘀叫個不停。
來到山地邊沿了,車子減速,準備拐彎。正在這時,從岔路旁邊站起來一個軍人,伸開兩臂擋在車子前面。
「幹什麼?」司機急剎車,伸出頭來喝問。
「是陳政委嗎?」擋路人問。
「不是。」司機說完,又要開車。
「等一等!」徐凱將手按在方向盤上,跳下車。
擋車人是趙大明,見徐秘書下車,迎面跑上來。
「徐秘書,政委在車上嗎?」他問。
「你要幹什麼?」徐秘書反問。
「我有重要事情向政委報告。」
徐秘書正要問他是什麼事,政委自己走下車來了,見趙大明情緒不正常,引起了注意。
「政委,」趙大明連忙走過來行了禮說,「我平常沒有機會見到您,今天在這路上請您一定……」
「你是哪個單位的?」政委不等他說完便插問。
「他是文工團的。」徐秘書從旁介紹。
「文工團的?」陳政委一聽是文工團的人便產生了厭煩和警惕,「你們文工團正在整風,你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他就是看守彭其的,這個小子。」胡處長也下了車,指著趙大明告訴陳政委說。
「你們搞的名堂還少了?」陳政委冒火訓斥說,「到這個時候了,還要來插手。軍隊的運動在黨委領導下進行,你曉得嗎?一開始就不聽招呼,左搞右搞,就是不搞本單位的斗批改。地方上都成立革委會了,你們到現在還聯合不成,還要來管閒事。」
「政委……!」趙大明急得想哭,想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一時又從哪裡說起呢?
「不要理他,」胡處長對陳政委說,「上車,彭其還在舔石頭呢!」
「政委……!」趙大明跺著腳喊了一聲,眼淚一湧而出。
徐秘書見狀,忙向政委介紹說:
「他就是趙大明,過去跟湘湘要好,這回在北京救彭的是他的父親。」
「哦!」陳政委這才開始轉變態度,回頭重新問趙大明,「你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我……」趙大明擦著眼睛說,「我在這裡做什麼,您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政委不知道。」徐秘書說。
「他們是怎樣佈置害彭的您也不知道嗎?」
政委和秘書都沒有回答,互相望了一眼。
「政委,我可以把全部底細告訴您,不過您先得……」趙大明慌忙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紙來。
「不要在這裡囉嗦了,」胡處長催促著,「彭其在舔石頭!上車,走吧!」
「胡處長,」趙大明央求說,「您走以後,我們送水給他喝了。先不要急著去吧,我的話只能在這路上說,到那裡沒法子說了。」
「你那是什麼?」政委指著他手上的紙問。
「這是我要求復員的報告,請您作特殊情況批准我立即復員,您還有這個權嗎?」
「你這話說得奇怪,」徐秘書說,「政委連批准一個幹部復員的權力都沒有了?」
「我不該說……」趙大明表示後悔。
「你為什麼一定要復員?」政委問。
「不批准我復員,我不敢說真話。」
「為什麼?」
趙大明看看在場的人,把目光停在司機的身上,遲疑著。
「這裡的人都是可靠的。」徐秘書看出了他的顧慮,暗示他說,「什麼話都可以說,就說吧!」
「我……因為管著文工團員死活的是江主任。」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政委問。
「我要匯報的情況都與江主任直接相關,他現在正在考驗我,下一步還要拿我派大用,如果他發現我把他的底細全部抖落出來了,我還能有活命嗎?文工團正在搞運動,抓壞人,隨便給我扣一頂什麼帽子我都跑不了。這個人非常歹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怕他,我的頭上像戴了一個緊箍咒一樣,只要我還穿著這身軍衣,就逃不脫緊箍咒的懲罰。請政委一定體諒我的情況,您要保護我安全復員我才能說真話。」
「一定要復員做什麼?」政委說,「我曉得情況就行了嘛!他能把你怎麼樣?」
「不行,政委,不行。我雖然是普通文工團員,也看出來了,江主任手裡有護身符,他不怕您。儘管您受到了林副主席接見,他還是不怕,要是他怕,就不會這樣做了,就不能把這些事都瞞著您了。」
「你不要管這些。」陳政委無可奈何地說,「實在要復員,我同意,跟幹部部講一聲,你馬上可以走。」
「那麼,請您……」趙大明畏畏縮縮地將復員報告遞上來,「請您把批示寫上吧!」
「給我。」徐秘書伸手接住,「我給你辦,有些什麼情況,快向政委匯報吧!坐車上去說。」
「領復員費是在管理處,你來找我。」胡處長上車時拍了一下趙大明的肩頭。
政委、秘書、胡處長和趙大明都上車了。司機知道暫時不開車,要在車上談機要問題,便自動迴避,下車去呆著。
於是,趙大明毫無顧慮地將江醉章怎樣向他佈置任務,怎樣暗示他要用「策略」把彭其活活折磨死;鄔中怎樣宣佈各項鐵的規定,又暗示他還可以「靈活」地掌握規定,使彭其死得更快些;戰士們怎樣於心不忍,互相包庇著破壞那些規定;昨晚鄔中的突然襲擊和把柴油機手帶走的情況,所有這些都一滴不漏地告訴了陳政委。只有一個細節他沒有講,就是楊春喜送紙筆給彭其以及他第二天請假進城看病的事。這一點,趙大明認為沒有必要告訴陳政委,因為目前還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件什麼事,也許僅僅是自己的猜疑。
「這些事你都不曉得嗎?」聽趙大明說完以後,胡連生問陳政委。
陳政委氣得大喘粗氣,無話可答。
「你是擺樣子的嗎?」胡處長捶著自己的胸脯,「嗐!四十四個都死了,偏偏還留著你,偏偏還要你來當政委。你怎麼不早點同他們一起去嘛!怎麼不同你的老婆一起去嘛!你還佔著這個茅坑做什麼?趕快讓給江醉章嘛!你寫不出他那樣的文章,你做不出他那樣的事,你沒有什麼能討人喜歡的,你就算了嘛!娘賣X的!老子不該活到今天,早死了幾痛快!如今還要受這樣的折磨。看見彭其把人氣死!看見你把人急死!嗐!」他雙腳二蹬,彈跳起來,頭碰在車頂上,「你講,你還有點辦法沒有?你能不能去告他一狀?你講!」
「到哪裡告?」陳政委也氣得嗓門粗了。
「林彪不是接見過你嗎?你去找林彪嘛!」
「你曉得什麼屁!」陳政委捫住自己的胸口說,「人家是文化大革命的功臣,沒有他們就沒有文化大革命,你想拿他們怎麼樣?你有幾個腦殼?你到林那裡去告發他們,你告得進?那是到老虎窩裡去捉崽子,你曉得嗎?我跟他們還隔一層,自己要清醒一點,賞你一點面子,你不要不自愛!」
「那好了,我們還活著做什麼?都是快上六十的人,夠了!走吧!找彭其一起去,娘賣X的!手榴彈也準備好了。開車吧!」
司機聽叫開車,馬上從十步外的地方跑回來。徐秘書向他擺手,示意胡處長的話聽不得。
陳政委苦想了半天,最後下決心說:「欺人太甚了!把我當成稻草人。我問心無愧,我沒有什麼辮子給他們抓,林也接見我了,他們也要考慮考慮。彭其的地方一定要換,馬上就換,誰來恐嚇也不行。上頭也沒有講要把他這樣害死,毛主席也沒有講過對待犯錯誤的人要這樣殘酷。我有道理,我光明正大,不怕他們怎麼徉。小趙,你要幫助我把彭其的地方轉移了,我找到可靠的人來頂了你的工作以後你再走,再不能叫他們派人。」
「那時候我還能走得了嗎?」趙大明擔心著。
「你還要相信政委嘛!」徐秘書從旁插話。
「你看,你看,」胡處長說,「幹部戰士都不敢相信你了,都曉得你是軟骨頭,屁用也沒有,以後你怎麼領導部隊呀?你!」
「你不要以為你有本事。」陳政委被刺激得發火了,「你是硬骨頭吧?你有什麼用?彭其骨頭硬吧?他又怎麼樣?架飛機,挨武鬥,上電療,關進鐵籠子,下放種田,你們硬骨頭搞贏了嗎?一張嘴呱呱呱,開口罵娘,罵出一個真理來了?你還要小心點,莫以為下放種田就到底了。」
胡處長被陳政委這麼一說,忽然變成啞巴了,是啊!硬骨頭有什麼用呢?屠刀拿在他手上,不怕你骨頭有多硬。這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也沒有想過的,這個問題把人擊暈了。
「你放心!」陳政委轉對趙大明說,「如果他們害到了你頭上,我來陪你。」
司機向後面的來路上看了一陣,急忙走過來拉開車門說:「政委,來了一部吉普車,是我們汽車連的,不知是誰來了。」
徐秘書推開車門往後看,見吉普車減慢了速度,司機將方向盤往左打,顯然也是要在這裡轉彎。這時,坐在車裡的人向司機講一了一句話,方向盤重新改回去,猛然增速,從陳政委的轎車旁邊擦過去,一直朝前飛奔。
「裡面坐著鄔中。」徐秘書告訴陳政委。
「他肯定是到彈藥庫去,見政委的車停在這裡,趕快溜了。」趙大明說。
「我要問他一下,」陳政委咬緊牙說,「開車!追!」
趙大明為了避免與鄔中碰面,從車上跳下來,跑回彈藥庫去。
轎車開動了,司機眼都不眨,緊緊盯住前面的吉普車和路上的來往車輛行人,靈活地從空隙間穿插過去。成行的苦楝樹從旁邊刷刷地向後飛倒,高壓電線迎面飛射過來,車輪已經離地了,幾乎沒有什麼響聲。車上的人都用手抓住面前的拉手,一齊注目前方,誰也不說話。吉普車怎能賽過轎車呢?看著看著,兩部車已經接近了。司機一面長鳴喇叭,一面把車子擺在超車線上。前面的吉普車只當沒有聽見喇叭聲,仍以全速在公路中線上行駛。有時遇上前面來車了,轎車只好讓道。政委的司機罵娘了,胡連生也氣得罵個不停,而陳政委,則把火氣緊緊憋在肚子裡形成了高壓。前方又有來車,司機趁著機會迅速轉上剛騰出來的空線上,衝上去,與吉普車並行。
徐秘書從車窗裡露出頭來,對吉普車上的司機喊道:「陳政委命令,停車!」
吉普車不得不停,轎車也繞到前而停住了。
陳政委下了車,怒沖沖地向吉普車走去。車上的鄔中己不能再躲了,只好硬著頭皮鑽出車門。他還沒有站穩,陳政委已經來到他面前。
「鄔中!你幹什麼?」政委以從未有過的音量喝斥道。
「我?」鄔中坦然自在地回答,「我有事去。」
「你……你有鬼!」
「我有什麼鬼?政委,您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呀?」
「你為什麼不停車?」
「我可不知道是您的車子跟在後面追呀!還以為是敵人的特務在跟蹤我呢!要是身上有槍,我早就對後面開槍了。」
「你敢!」
「這有什麼敢不敢的!自衛。」
「好……!好!」陳政委氣得肩膀一聳一聳的,空袖筒抖得搖擺不定,全部威力都已用光了,無可奈何地說,「你油頭滑腦,你……你……」
「我根本不知道您為什麼生氣。」鄔中若無其事地把手一攤。
站在後面看得忍無可忍的胡連生,搖擺著身子幾步跨上來,指著鄔中的鼻子喝道:
「鄔中,你這個小子,你娘賣X的目中無人,他是你的政委!」
「胡處長,我知道您跟陳政委是老戰友。」鄔中斜瞟著一隻眼,話裡帶刺地說。
「老戰友怎麼的?娘賣X的不該嗎?不該講句公道話嗎?老戰友,老戰友,沒有我們這些老戰友,有你今天的神氣?你小子不要忘本!」
「我不忘黨和毛主席。」鄔中自以為得計地說。
「好!」胡連生抓住他的空子,「黨叫他當政委,代理書記,你尊不尊重?」
「我並沒說不尊重陳政委呀!這才奇怪哩!」鄔中耍無賴。
陳政委早已精疲力竭了,扣著胸口喘息了半天,恢復到往常的平靜狀態,再問鄔中:
「你是到……彈藥庫去嗎?」
「彈藥庫不是早過了嗎?」
「哼!你以為我沒有眼睛?車子就要拐彎了,看見我在那裡,你就跑。」
「我躲著您幹啥呀?」
「是啊,你為什麼要躲著我呢?」
「我實在沒有必要。」
「好,」陳政委又喘息了一陣,「我問你,你到底把彭其關在哪裡?」
「不是跟您匯報了,在彈藥庫嗎?」
「彈藥庫哪間房子裡?」
「普通的房子。」
「你一天給他吃幾兩米?」
「我們吃多少他就吃多少。」
「讓他喝幾次水?」
「他只能喝那麼多。」
「你……還有些什麼規定?」
「當然會要有些規定的,他又不是住療養院,他是反黨分子加叛徒。」
「你帶我到他那裡去。」
「您自己去就是了,胡處長不是知道地方嗎?他帶您去嘛!」
「我要你帶我去。」陳政委堅持說。
「我……我……」鄔中支吾著。
「你怎麼?你不敢嗎?」
「我有什麼不敢的!不過,我勸您最好還是不去,看了那些事情沒有什麼好處,只能給您增加煩惱,說不定又要惹發心臟病。」
「你不要管我,帶我去,當著戰士的面把你的規定重新宣佈一次。然後,你就不要再管彭其的事了,我親自來管。」
「那可好了,政委您親自管,我就省事了。本來,我是黨委辦公室主任,這個事是該我管的,既然您對我不放心,那您就自己管吧!」
「上車,帶我去。」
陳政委說完轉身走回自己的轎車,鄔中也拉開了吉普車的車門,正要抬腳上車,忽而轉身追上陳政委說:「政委,我還是想勸勸您,對彭其這樣的人不要太仁慈過度了,對我們也不要苛求過火了,這裡面有一個感情問題,立場問題,您是政委,您不會不懂。要是讓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知道您這種感情傾向……」
陳政委突然停步,好像再也無力邁出去一寸了。
路邊有一棵不幸的苦諫樹,未長成時被人削頂了,只得將旁邊的枝椏代替主幹委屈求生。不料又影響了路上的車輛,於是又削一次,再委屈改一個方向往上長。誰知頂上有高壓電線,還得遭一次斬削。「可憐的苦株樹,你大膽長上去吧!高壓線是抗不住你的生長力量的。」苦楝樹要是有靈,它只能苦笑一聲回答:「刀斧操在他人之手,不怕你樹幹再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