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夫樓是一棟樓,是由著名的愛國者邵逸夫先生捐贈修成的大樓。
問題是,逸夫樓不只有一座。事實上,你永遠說不清楚,到底全國有多少座逸夫樓。總之在你的一生裡,無論在哪個城市居住,至少會碰到一到兩座。它和解放大道、人民廣場、維多利亞社區、普羅旺斯婚紗攝影一樣,已經成為中國每一座城市的標配,無處不在。
所以,當刻著“逸夫樓”三個字的石碑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不是驚駭,而是溫馨。在那一瞬間,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小學時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中學時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還有的人,想起了自己暗戀、初戀、失戀、移情別戀等諸多階段的欷歔往事,大家都浮現出追憶的懷舊神情。
“這個圖書館……也是逸夫樓?”我最先恢復清醒,開口問道,然後意識到,這問題問得有點蠢:老王被打暈在那裡,無法回答;鄭大姐還在火堆那邊養傷。這時候,我身後一個人窸窸窣窣地從一堆書底下鑽出來:“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看他手裡拿著個收音機,就知道是祝佳音。祝佳音吸了吸鼻涕:“這座圖書館是仿蘇式建築,已經有40多年歷史,不過在15年前翻修過一次,是邵逸夫捐贈修建的,後來也以逸夫樓來命名。”
“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祝佳音一昂下巴:“你以為首都的建築是隨便建的嗎?西直門橋為什麼那麼複雜?13號線為什麼要在北苑那麼偏僻的地方設站?南城為什麼這麼多年都發展不起來?中軸線上為什麼不准建高於太和殿的建築?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有聯繫的!首都的一磚一瓦一樹一胡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哪兒來那麼多廢話!先進去再說!我們宣武人,可沒西城人那麼懦弱!”田驍一馬當先,就要往裡闖,卻被邵雪城一把拽住:“小心點,這裡面虛實未知,要留神。”
邵雪城這話說的,頗有些熟門熟路的感覺。他意識到我們的疑惑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就是知道。”剛才是他的血沾在門上,電子鎖才自動開啟的。這沒法不讓人產生聯想,這棟逸夫樓,和邵雪城之間有著怎樣的關係。
難道我們逃難到這個地方,並不是個巧合?
我看了一下四周,劉月、小影、徐茄、李超四個人吸食精神鴉片,神志不清。王大鵬、龍傲天和鄭大姐在外頭火堆旁,老王暈倒在地。目前還能活動的人,只有邵雪城、我、田驍、徐聰,外加一個神經兮兮的祝佳音,十停已經去了六停一五三八四,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把他們扔在這裡,會不會凍死啊?”徐聰有些不忍。邵雪城道:“給他們多燒些書,一時半會兒應該影響不大。”我們挑了些文學類的冊子,尤其是一大批現代詩集。這類書留白多,油墨少,燒起來味道輕,而且不會有什麼人心疼。我們把火堆弄得旺旺的,又把那幾個人擺好取暖的姿勢,這才來到入門處。
邵雪城在前,田驍、徐聰和祝佳音魚貫而入,我則負責壓陣。我們一行人過了那塊石碑之後,前方是一條狹窄的向下甬道,空氣微微帶有腐朽的味道,顯然許久未曾通風了。借助《知音》火炬提供的光亮,我看到兩側磚壁上還貼著幾張褪色的電影海報,無一例外都是邵氏出品,主角無一例外都是年輕時英姿颯爽的劉家強。
令我們喜出望外的是,越往下走,溫度居然越高。我們已經在寒冷中度過了數日,飽受低溫之苦的身體對溫度變化異常敏感。現在的溫度變化,至少證明地下二層書庫是一個比上頭溫暖的地方,即使它裡面什麼都沒有,也值了。
通道不長,但非常曲折,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轉彎。我甚至產生了錯覺,我們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走到地球中心。祝佳音在我前頭一路絮叨,我問他在說什麼,他說他在根據坡度與步伐計算深度。根據他的計算,我們現在已經深入地下大約20米左右了,早已經超過普通地下二層的高度,即使是文藝地下二層,也到不了這麼深。
“你覺得下面會是什麼?”第一次,我認真地請教祝佳音。
祝佳音稍微放慢了腳步,與前方三個人拉開了一點距離:“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老馬,自從災害發生以後,我一直在思考,就算你們覺得我可笑,我也一直在思考,現在我已經有點明白了,拼圖還沒拼完,但輪廓已經有了。你這一次願意聽我說嗎?”
我保持著沉默,跟隨著他的步調朝下走去。一本《知音》已經快燒光了,我又換了一本《人之初》,不過這本上頭沾著不少黃黃的痕跡,不太好燒。
“你想想看,港台在大陸做慈善事業的人很多,比如李嘉誠、霍英東、郭台銘,他們捐給大陸的錢不比邵逸夫少,可為什麼只有逸夫樓隨處可見?不,不是隨處可見,簡直就是無處不在。為什麼只有邵逸夫有這樣的影響力?是他喜好名望,還是別有深意?在每一座城市都建起至少一座以捐贈者名字命名的大樓,這在我國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國家為什麼允許他這麼做?”
我還沒來得及思索答案,祝佳音迅速接著說:“大家一直在說,國家在下很大一盤棋,都說得舌頭生了繭。可是所有人都搞錯了重點。重點不在於國家如何下這盤棋,而在於國家在下的到底是什麼棋?圍棋,軍棋,還是象棋?”
“呃……”我倒真沒從這個角度去考慮過,“你說是下什麼棋?”
“原本我也不太清楚,但當我看到逸夫樓三個字的時候,所有的點和線都連上了,我一下子就醒悟了。國家在下的這一盤棋,是跳棋!”
“跳棋?”
“你仔細回想跳棋的規則,它與其他棋類完全不一樣。其他棋的目的,是為了吃光對方的子,必要時還要犧牲自己的子。但跳棋不一樣。跳棋不在於吃子,它的目的是要把己方所有的子都順利地移動到指定位置去,一個都不能少。比起其他棋類的無情,你不覺得跳棋才符合人類最寶貴的精神嗎?”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國家下的這盤……呃……跳棋,是為了讓所有人都順利度過災難?”
“沒錯。”
“可這跟逸夫樓有什麼關係?”
“其實答案一直擺在那裡,只不過你們都不去看。”祝佳音忽然高舉起火把,照亮了牆壁上懸掛的一張照片。這是一棟和圖書館類似的五層小樓,正門寫著斗大的三個字:逸夫樓。
“看這張照片,注意看樓身上標記的銘牌。”
我隨著祝佳音的指點,看到在照片上的小樓一二層之間,掛著一個銅銘牌。我想起來了,每一棟逸夫樓,都會帶著一個銘牌,上面會寫明是邵逸夫先生捐贈。祝佳音讓我再仔細看,我才發現,原來銘牌上的中文下方還有一行英文。
“絕大多數中國人在看這個銘牌的時候,只會看中文,把英文忽略掉,答案擺在眼前而不自知。”祝佳音帶著諷刺說道。我一臉慚愧地瞪大眼睛,努力去看,終於從照片上辨認出來,那是邵逸夫的英文名:
Run Run Shaw。
邵……邵跑跑?我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這個細節我從前可真沒注意過。
祝佳音道:“Run是跑,而且重複了兩次,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警示。這就好像是緊急逃生通道的標示一樣,給大家暗示,一旦發生危險,就往這裡跑。要不為什麼每一座城市裡都有逸夫樓呢?”
“也就是說逸夫樓是一個緊急避難所?”我屏息寧氣。
“這可不是一般的避難所。”祝佳音冷笑,“Run Run Shaw只是一個表層的符號,它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暗示。逸夫樓三個字,你想到什麼沒有?”
“……不就是捐贈者的名字嘛!”
“把這三個字看成一個整體,飛快地念一遍。”
“逸夫樓逸夫樓逸夫樓逸夫樓E-Flow……”
“停!對,就是這個。香港人喜歡將英文單詞本土化,比如Showhand叫做梭哈,Strawberry叫做士多啤梨,Plum叫做布林。同樣道理,逸夫樓要表達的意思就是E-Flow——注意,因為這是內地,所以採用的是普通話發音。”
“E-Flow?這又是什麼鬼東西?”
“我原來就一直在想這東西是什麼,當門開啟的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了!”
他的聲音忽然提高,在甬道裡發出很大迴響。前頭三個人紛紛回頭,問我們到底在幹啥,我說在聽祝佳音分析局勢,他們三個都笑了笑,沒再追問。
我被這似是而非的陰謀論推理搞得頭暈目眩,祝佳音卻興奮得很:“Run Run,是要躲避災難,所以E是指extinction,是足以令人類滅絕的大災難啊!”
我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那E-Flow呢?”
“顧名思義,E-Flow當然就是指應對大災變而設置的相關流程。比如末日廣播,就是E-Flow的一部分;末日種子庫,也是其中一部分;而逸夫樓,則是E-FLow最關鍵的核心它要保護的,是人類的種子。邵逸夫先生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用心良苦啊……”
“你是說,在這個地下會有一個末日基地?”
祝佳音點點頭:“在進門之前,我只有三成把握,但現在我有八成。”說著,他手裡的收音機忽然發出一陣高頻雜音,像是人的尖叫,隨即又消失了。祝佳音面色大變,急忙調試幾下,抬頭道:“不會有錯,在我們的腳下,一個功率強勁的電台剛剛啟動……”
“如果真是末日基地的話,那麼咱們十三個人真的是有救了。”我喜道。
祝佳音卻搖搖頭:“你不明白,如果單純只是保存人類的末日基地,國家不會繞這麼個大圈子。別忘了,剛才只有邵雪城能開啟這道門,我們都不行,這是為什麼?還有,每一個末日基地,都會有一名值班員。這個基地的值班員毫無疑問是老王。按照道理,老王應該在災難發生時,盡快帶領我們進去,可他卻千方百計阻攔,不惜犧牲自己,這又是為什麼?”祝佳音瞇起眼睛,望著前方似乎走不到盡頭的甬道,輕輕道:“地下二層一定還隱藏著什麼別的用意,我暫時還猜不透。”
“祝佳音。”
“啊?”
“你《達·芬奇密碼》看太多了。”
我們又繼續前行了十多分鐘,前面的三個人終於停下了腳步,我和祝佳音趕過去,發現是一條死胡同,胡同的盡頭掛著一幅油畫,油畫上是一位老人,慈祥而悲憫。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看,猜錯了不是?”我悄悄對祝佳音說。祝佳音卻信心十足地指著畫像道:“錯不了,這就是邵逸夫先生,前一陣我還在電視裡看到過他老人家。”
“可末日基地在哪裡呢?”我問。可祝佳音也答不上來。
邵雪城緊皺著眉頭,把手上纏的帶子解開,傷口貼在畫像上輕輕摩挲。當畫像全部被染紅以後,整個畫框忽然翻轉,露出一個小巧的電腦屏幕。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一排數字:20013/100000。前面一個數字還在緩慢地跳動增長,但速度非常緩慢。
這時候,從天花板上傳來一個聲音:
“逸夫樓第874號,啟動。”
隨著幾聲輕微的齒輪轉動聲,我們前方的牆壁猝然分開,裡面的日光燈也同時開啟。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個寬敞明亮而一塵不染的純白大房間,它的正面是一個超大液晶屏,還有一個類似操作台一樣的東西,但上面只有兩個按鈕。在房間的後面,是一個規模很大的倉庫,庫門上寫著標準的阿拉伯數字編號,看起來存量頗豐。
祝佳音興奮地嚷道:“你看!你看!我猜對了!是末日基地沒錯!”他高興得要發狂。大家沒時間祝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衝進去,可是卻紛紛慘叫著反彈回來,原來在那舒適的屋子和我們之間,還隔著一道玻璃牆。
“你們距進入逸夫樓第874號,還差79987個知識點。”天花板上的聲音冷冰冰地提示。
“什麼知識點啊?”徐聰莫名其妙地大喊道,試圖再一次衝擊,可還是失敗了。這玻璃牆的硬度,似乎不輸給鋼鐵。沒有什麼比眼睜睜看著幸福卻無法觸及更痛苦的事情了,我們用盡了各種辦法,邵雪城甚至咬破手指把鮮血塗在牆上,那玻璃牆卻始終無動於衷。氣急敗壞的田驍狠狠地踢了玻璃牆一腳,反而疼得哇哇直叫。走投無路的我們,只好寄希望於祝佳音。這個原本被人當做神經病的傢伙,現在卻成了救世主。
祝佳音閉上眼睛思考了一下,問我們:“你們覺不覺得,這個數字的跳動,和某種頻率很像?”
田驍急道:“別賣關子了!”
祝佳音道:“這像是,書本在火焰裡燃燒的速度。”我們面面相覷,祝佳音解釋說,每本書從投入火堆裡到徹底變成灰燼都需要一定時間,我們臨走之前扔進火堆一大批現代詩集,根據這些書的開本與材質,以及火堆的旺盛程度推算,徹底焚燬的時間與剛才那個數字跳動的速度接近。
“我有個想法,我的天吶……如果得到證實,那說明這個末日基地的設計者真是太瘋狂了……”祝佳音喃喃自語,“你們快回去書庫,給我取五本旅遊類的書,要‘一生必去×××’為開頭的那種,再拿三本高等數學,一本《全本金瓶梅》,一本《荊棘鳥》,還有一本《尤利西斯》,快去!”
現在誰也不敢怠慢他,田驍和徐聰急忙跑回去,一會兒工夫就抱著一摞書下來。祝佳音拿起一個雜誌火炬,先燒掉一本《一生必去的全球一百個美景》,屏幕上的數字增加了幾個;然後他又燒掉了一本《線性代數》,屏幕上的數字猛然減少了,而且減少了一百多個。我們都不敢插嘴,盯著他一會兒燒高數,一會兒燒旅遊指南,忙得不亦樂乎。
祝佳音忙了一陣,把剩下的書放下,站起身來,對我和邵雪城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不知好壞的消息。”
“先聽好的。”邵雪城不動聲色。
“我已經搞清楚進入末日基地的方法。設計者給這個基地安裝了一套知識評估准入系統。”
“這是什麼鬼東西?”
“簡單來說,設計者不希望末日基地變成一個菜市場,只有那些對人類文明存續有價值的人,才有資格進入避難。而判斷這些人價值的方法,就是看他們對人類知識體系有多麼深刻的瞭解。”
“怎麼瞭解?誰他媽的是全才啊?”田驍怒氣衝天。
“你不一定要瞭解全部知識,但你必須要知道哪些東西對文明存續最重要,哪些不太重要,哪些完全不重要,有一個重要性的排名。”祝佳音用手指了指上頭,“這個逸夫樓是建在圖書館之下的,館藏的所有書籍,就是一個個小砝碼。我們的焚書舉動,都被書中的芯片傳遞到這裡的計數器來。每燒掉一本對延續人類文明不重要的書,就會增加相應分數;每燒掉一本對人類文明至關重要的書,則會減少相應分數。如果我們想進入末日基地,就必須證明給電腦看,我們能夠準確判斷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直到湊夠十萬知識點。”
“我們現在已經完成20%了?”邵雪城望著數字,若有所思。
“感謝成功學和勵志類,但我們燒掉的那幾本字典,卻扣了不少分數。在這個體系下,燒錯書的懲罰,可比燒對書的收益要大得多。”
“問題是,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徐聰問。
祝佳音拿起地上殘留的幾本書,侃侃而談:“我剛才拿幾本書做了實驗。燒高等數學的懲罰很嚴重,可見理工科類對人類文明存續至關重要,這個判斷很符合常識,所以這類書是絕對不能燒的。可是,接下來才是最難的部分。根據我做的實驗,燒掉《一生要去的全球一百個美景》,每本加了5分,不太高,說明設計者厭惡這類書,認為它們毫無價值;然後我燒了《荊棘鳥》,得了7分,燒了《尤利西斯》,得了10分,說明設計者對澳大利亞文學和意識流心存畏懼,但毫無敬意;可當我燒掉《全本金瓶梅》後,卻被扣了15分,設計者應該是很喜歡讀它……”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田驍聽得有些不耐煩。
“你還沒明白嗎?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搞清楚這個該死的設計者的讀書品味、習慣、性格和個人偏好,要比他的基友更瞭解他!然後在20萬本書裡挑選出他最不喜歡的書燒掉,否則只有死路一條!”祝佳音大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