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開著白色的SUV一路西行,沿途路過許多城市,也遇見過許多人。困了他便趴在車裡睡一會兒,餓了就在路邊的小便利店買些速食食品,有時候還會在野地裡撅著屁股點酒精燈煮泡麵吃。
沒有緊迫的日程,沒有如影隨形的粉絲,想唱什麼唱什麼,唱得再荒腔走板,也沒有製作人在錄音棚裡大吼大叫。作為一名前著名歌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享受過這種流浪的待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發覺自己有點寂寞。
雖然自彈自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玄奘希望還是能有一個搭檔——不是李世民那種事務型的搭檔,而是能在音樂上志同道合的夥伴。
以前的白馬寺樂隊裡,有好幾個出色的樂手,都是李世民從各地重金挖過來的。他們在音樂方面都有天賦,表現無可挑剔,可玄奘始終不大喜歡。他們每天按部就班,按照合同的要求歌唱、跳舞、演奏,連開玩笑都有預先策劃的腳本。
白馬寺的樂手們表現沒有破綻,也沒有激情。音樂對他們來說,只是謀生的手段,不是愛好。與其說他們是音樂人,倒不如說他們是一群音樂上班族。
玄奘從來沒跟他們合練過,他們從不會提出任何音樂上的建議,只是機械地重複著手裡的樂譜,把每一個音都找得很準,準得令人髮指,令人索然無味。玄奘非常厭惡這種循規蹈矩,他在各種場合經常即興發揮,不是突然把調子拔高幾度,就是砸毀樂隊的吉他或其他樂器,讓這些上班族被計劃外的襲擊搞得手忙腳亂,找不著調兒。每次陰謀得逞,玄奘都會高興那麼一兩分鐘,旋即變得更加失落。
玄奘出走的一個原因,正是他實在不想和這些忘記放鹽的麵包繼續待在一個烤箱。
“不過一個人去西天,未免太寂寞了。”玄奘對著後視鏡自言自語。白色SUV的引擎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在贊同主人的話。
組成一個像樣子的搖滾樂隊,至少要四個人:主唱、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這也是在漫長旅途中湊一桌麻將的最低數目。
“哎呀哎呀,不過這東西勉強不來的。”玄奘抓了抓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禿頭,“像我這樣的傻子畢竟不多。”
如果李世民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坐著,一定會非常贊同這個評價。
這時候,儀表盤上的紅燈亮了起來,車子該加油了。
此時他正置身於一座忙碌的城市裡。這裡大部分建築都是方方正正的,外表是未經修飾的水泥原色,放眼望去,視野裡是濛濛的一片灰白。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幾乎沒人駐足停留,也沒人朝這輛SUV多看上一眼。
玄奘握著方向盤慢慢在街上移動,發現馬路兩側除了各種各樣的基金、證券公司與銀行,幾乎沒有任何其他招牌,甚至連家書店或服裝店都沒有。
玄奘在街上轉了很久,終於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一家加油站。他把車子開進去,按了按喇叭,一個疲憊的中年男子拿著油槍慢吞吞地走過來,眼袋大得嚇人。
“老闆,加油。”
“嗯。”老闆熟練地撥開SUV的油蓋,把油槍放進去,“出遠門啊?”
“對,去西天。”
“好遠,做投資項目去?”
這句話讓玄奘有點噎著了,他抓了抓頭,才回答道:“算是吧,我想去尋找真正的音樂。”
“真正的音樂……那一定很值錢吧?”
玄奘明智地閉上了嘴,把老闆扔在車旁加油,自己鑽進加油站的小超市轉來轉去。一會兒工夫,他買了幾袋麵包、一打啤酒、一罐口香糖和兩盒鉛筆——最後一樣不是用來寫字,而是用來咬的。他從小有思考時咬鉛筆頭的習慣,而開車時的思考時間很漫長。
他抱著這一大堆東西來到櫃檯,老闆也已經加好了油,回到收銀機前開始結賬。玄奘無聊地左顧右盼,無意中看到櫃檯旁邊扔著一個大紙箱,紙箱裡堆著許多磁帶和CD。他眼睛一亮,自從進入這個城市以來,他總算看到關於音樂的東西了。
“老闆,我能看看那些東西嗎?”
“哦,那是不賣的。”老闆看了一眼,淡漠地回答,“那是別人丟這兒的,你想要儘管拿走就是。”
玄奘好奇地蹲在箱子前,一一審視。這些磁帶相當古老,帶面上貼著淺色條紋的不干膠,上面寫著一些難以辨識的文字和數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應該是個人買來空白磁帶自行錄製並標記分類。可惜玄奘這次出行沒有帶錄音機,所以他只是略帶感傷地翻檢了一遍,很快便把注意力轉向CD。
這些CD全部都是刻錄盤,沒有套封,好多盤面都被劃得不成樣子。玄奘挑了半天,才從中間找出一張保存相對完好的光盤。在盤的正面,不知是誰用馬克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大鬧天宮》Unplugged Live-#3。
玄奘饒有興趣地用兩隻指頭拈起這張CD,放到那一堆等待結賬的食品中去。老闆看都沒看,直接丟進購物袋裡。
從加油站出來,玄奘發動汽車,把這張CD推進車載音響裡,緩緩開上公路。
一陣急促的旋律從SUV的環繞立體聲喇叭裡流瀉出來,如暴風驟雨,又似霹靂弦驚。玄奘如觸電一般一下子跳起來,光頭重重撞到了駕駛室頂棚。
玄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狂暴的吉他Solo,裡面充滿了無比彪悍的生命力,旋律與技巧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演奏者完全是靠著激情澎湃來控制節奏——不,節奏也已經不存在了,這已經不是音樂,而是一片無邊無際、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每一個音符都化身為棲息其中的野生動物,從此而起,從此而終,生生不息,莽撞而響亮地活著。
玄奘猜測那個吉他用的一定是超高張力碳纖琴弦與厚質琴板,只有這種配置才能承受演奏者野性四溢的瘋狂。玄奘忍不住想像,得是多麼粗壯堅韌的手指,才能撥動如此張力的琴弦,演繹出這等睥睨天下的霸氣。
音樂的時間並不長,只有二十多分鐘,後面沒有了。可這差不多是玄奘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二十多分鐘。當演奏結束以後,他的雙臂仍舊呆呆地壓住方向盤喇叭,讓SUV在公路上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路過的汽車與路人都無比驚詫,紛紛繞行這個怪胎。
玄奘用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趕緊恢復神智。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是掉頭猛踩油門一路衝回加油站,不顧老闆詫異的目光,拽著他的胳膊大聲嚷道:“喂,這張CD是你從哪裡弄來的?”
老闆被這個年輕和尚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這,這是附近一個小男孩送來的,他想換口香糖吃。”玄奘又追問那個小男孩子的下落,老闆猶豫了一下,還是寫給他一個地址。
玄奘如獲至寶,買了一份城市地圖,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一處樓盤。這個樓盤叫做五指山,裡面一共有五棟公寓樓,每一棟都高聳入雲,像是人的五根指頭直插天空。和這座城市的主流建築差不多,五指山樓盤用的是暗灰色的外護牆與紅褐色磚塊,比例精準,色調低沉,猶如五個臉色陰沉的銀行家在開董事會。
小男孩恰好在其中一棟樓下玩耍,他的特徵和加油站老闆說的一樣:腦袋很大,眼鏡很大,眼睛卻很小,而且穿著一身火燒雲顏色的衣服。
玄奘走到小男孩面前,從懷裡掏出一把糖果:“小朋友,聽說你曾經賣過一個雜物箱到加油站?”
小男孩覺得這個光頭大哥哥有些凶,嘴巴緊緊繃住,也不否認,也不承認。玄奘沒什麼對付小孩子的經驗,他連問了幾句,小男孩恍若未聞,還把手背到背後,根本不去看他手裡的糖果,反而對他背後背的吉他充滿了好奇。
玄奘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把吉他解下來,隨意撥弄幾下,遞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眼神裡有了幾絲興趣,膽怯地伸過手去在琴弦上碰了一下。吉他發出悅耳的聲音,小男孩終於露出笑意。玄奘索性把吉他平放在地面上,教他用指肚在琴弦上摩擦。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休息時間已經過了,你怎麼還不去屋裡複習奧數?”
小孩子渾身一顫,連忙低頭轉身跑進公寓樓。玄奘抬起頭,瞇起眼睛,看到在公寓入口處站著一位穿著辦公套裝的少婦,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還算窈窕,眼角卻已經有了深刻的魚尾紋。
“先生,你認識我家小紅?”少婦注意到玄奘穿了一身破牛仔裝,地上擱著一把吉他,一臉的不信任。
“哦,不是,我只是想問問他關於這張CD的事情。”玄奘從懷裡掏出CD,遞給少婦。少婦沒有接,只是略微掃了一眼,淡淡回答:“這是我家的東西。”
“我可以把它還給您。”
“你喜歡的話拿走好了。我們家裡沒有那麼大地方,每年都要清理一批用不著的雜物。”
少婦想要轉身離開,玄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急切粗魯地問道:“我,我能問問這張CD的演奏者是誰嗎?”
對於這個問題,少婦顯得有些不耐煩:“你問這個幹嘛?”
“喜歡啊!你不覺得這段演奏得太牛逼了麼?”
“不要說髒話,先生。”少婦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玄奘卻置若罔聞,拽住她的胳膊,堅定地注視著她的雙眼。住戶們進出這棟公寓樓,多少都會側過頭來看上他們一眼。兩個人對峙了半天,少婦終於投降,垂下雙肩,微微吐出一口氣:“好吧,我告訴你,但你先鬆手。”
玄奘鬆開了手。
“這個演奏者,叫孫悟空,是我先生的一個好朋友,以前是個業餘樂隊的吉他手,好像叫什麼……嗯,花果山樂隊吧,我先生也在其中……他們經常搞一些小規模演唱會什麼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說到這裡,少婦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現在想想,如果那時候我先生把玩的時間拿來提高自己,多考幾張證書,多背幾個單詞,說不定現在工資會更高一些。所以我不能讓小紅重蹈覆轍,一定要從孩子抓起。那些磁帶和光盤,早就該處理掉了,我家裡還有別的,你喜歡可以全拿走……”
少婦眼看要進入嘮叨模式,玄奘及時打斷了她。
“您說……呃,這位孫先生,現在還在搞樂隊嗎?”
“當然不是了!一個成年人,怎能一直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少婦彷彿受到了很大侮辱,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為了讓我先生走上正軌,我花了多少心思!我和我先生結婚以後,樂隊就解散了。後來孫悟空去了家證券公司做股票操作員,賺了點錢,在這個五指山公寓裡買了一處房子。不過我們已經沒什麼來往了。嘖嘖,股票操作員,不知能賺多少錢。這裡的房子可是很貴的。”
玄奘放過了這位少婦,他怕自己在找到孫悟空之前就被她煩死。少婦一獲得自由,連忙匆匆走進公寓,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是否需要報警。
玄奘找到了五指山物業公司,這次他學會如何跟這裡的人打交道了,直接丟過去一張面值不低的鈔票,很快物業公司的人便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五指山B棟2804。
二十八樓在這裡小區裡算是個不錯的位置,視野開闊,遠離浮塵層。玄奘按照這個門牌地址找到2804的門口,按動門鈴。
十秒鐘後,門打開了。出現在玄奘面前的人大約有四十多歲,很瘦,眼窩深陷,周圍一圈黯黑,一副神經衰弱的樣子,甚至還有些禿頂的徵兆,整個人像是剛從石頭裡剖出來的,枯槁而冷漠。
玄奘注意到了他的手,那是一雙彈吉他的手,手指修長,指節粗大,指尖還有老繭的痕跡。
“孫悟空?”
孫悟空點點頭。玄奘很高興,拿出那張CD:“這張CD,是你在花果山樂隊時候刻錄的吧?”孫悟空看了一眼,毫不動容。他的眼球在轉動的時候,面部鬆弛的肌肉幾乎完全不動,顯得很漠然。
“這是我聽過的最棒的吉他演奏!”玄奘真心實意地稱讚。跟孫悟空相比,白馬寺的那群樂手簡直是群被棒球棍砸斷了指頭的白癡。
“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孫悟空說,“我現在哪裡有心思去搞那勞什子。”他看了一眼玄奘背後的吉他,又補充了一句:“年輕人,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得考慮考慮自己,不要不務正業了。”說完以後,孫悟空要把門關上,卻被玄奘眼疾手快,用琴枕擋住了門框。
“不務正業的是你吧!”玄奘怒氣沖沖地嚷道。孫悟空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花果山樂隊裡的樣子,跟他差不多。他湧起一種莫名的懷念,對玄奘說:“既然你不肯走,那麼進來坐坐吧。在股市開盤前,我還有那麼幾個小時。”
玄奘發現孫悟空的家很整潔,只有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櫥、一張寫字桌和一台電腦,還有一台飲水機,素淨得簡直不像個家。別說音響和照片,就連個書架都沒有,只有幾本厚厚的經濟類書籍擺在電腦旁。
“那些東西我都已經清理掉了,現在什麼都沒剩下。”孫悟空向玄奘解釋道,他略帶得意和傷感地指了指窗外,“能在這個城市裡擁有這麼一套房子,是很難得的。可惜五指山的房子很貴,每個月都要還很高的房貸。”
“有多高?”玄奘對這些東西沒概念,所以他總被李世民罵是條不知柴米貴的廢柴。
“就像整座五指山樓盤都壓在自己身上。”孫悟空苦澀地開了一個玩笑。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個比自己小那麼十來歲的年輕人很有好感,大概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玄奘很快把話題轉到了那張CD上:“你到底是怎麼彈出這首《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接過光盤,用右手輕輕摩挲著光盤光滑的表面,眼神泛起異樣的光芒。
“那首《大鬧天宮》啊……大概是我們在最好的狀態下最好的一次發揮吧,完全是即興發揮,那以後再也沒找到這種感覺。那也是我們花果山樂隊最後一次的合作,唱到最High的時候,我們點著了一個大倉庫,然後和聽眾們帶著十幾輛車在城市裡遊蕩,把全城的警察都招來了,差點釀成了暴動。”孫悟空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的自豪,顯然那是一次即使是房貸也無法磨滅的青春記憶。
“打那以後,樂隊很快就解散了。老牛去了一家保險公司,老蛟轉做進出口貿易,我也給證券所投了簡歷——得為花果山的那群小猴崽子的前程著想吶。”孫悟空說到這裡,有些靦腆地給玄奘倒了一杯純淨水。
玄奘咂了咂嘴,一臉痛惜的表情。
“你不後悔嗎?”
“沒什麼好後悔的,到了什麼年紀,做什麼事。”
玄奘很不喜歡這個淡然的答案,他脫口而出:“跟我去西天吧!”
“西天?”孫悟空有些詫異。
“對!西天!我是從東土大唐而來,去西天尋求真正的音樂!”
孫悟空嘲諷地笑了:“跟你走了,房貸誰還?誰來養活花果山的猴崽子們?”
玄奘憤然把身上挎著的吉他丟在他面前,樂器落在地板上,琴弦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我就不信,彈出那種音樂的人,會對這個無動於衷!”
孫悟空老練地觀察了一下,這把吉他經過了刻意調整,雖不及他當年那把凶器豪放,但也頗得幾分神韻。很明顯,這是玄奘根據CD裡的演奏,對吉他進行了調整。這份鑒識功力讓孫悟空略微驚訝了一下。
“怎麼樣?”玄奘滿懷希望地問。
“好吉他,不該這麼摔打,要好好愛護啊。”孫悟空把吉他從地上撿起來,遞還給玄奘,“對不起,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
“扯淡!你這是在犯罪!股票操作員誰都可以幹,《大鬧天宮》可只有你一個而已啊!”玄奘有些生氣,霍然起身。他第二痛恨的是演出合同,第一痛恨的是眼看一個有才華的天才這麼沒落下去。
孫悟空抬腕看了看手錶,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我差不多要去上班了。再見。”他像是一塊頑固的岩石,把玄奘所有的情緒都擋在外頭,置若罔聞,絲毫不為所動。
孫悟空離開了五指山公寓,玄奘沮喪地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有一種深重的挫敗感。狠狠地踢了一腳電梯門,他把吉他重新背在背上,朝小區大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忽然被一隻大手按住。大手相當有力,輕輕一壓,玄奘便動彈不得。回過頭去,他看到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人站在背後,西裝革履,金絲眼鏡,有如一個大號的李世民。
“喂,是你剛才騷擾我老婆?”男人問。
玄奘臉色一下子變得精彩起來……
孫悟空上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班,八小時是份內的,另外四個小時是他主動申請加的,為的是能換取不菲的加班費。這樣一來,這個月的月供便有著落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回家的時候,孫悟空的雙眼因為盯屏幕太久而疲澀到流淚,不得不先點了幾滴眼藥水,才往家裡走去。他身心俱疲,如同一眼水源乾枯的深井,只想趕快倒在床上睡上一覺,好應付明日同樣繁忙的工作。那個年輕人的事情,只在他心裡閃過一念,很快便被堆積如山的擔憂淹沒了。
回到公寓,打開門,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然後和衣躺在床上,此時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孫悟空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每次入睡不借助安眠藥的話,得花上一兩個小時才能睡著,早上起床,經常會在枕頭旁發現許多猴毛。
躺下沒五分鐘,孫悟空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嘩,隆隆的音波把玻璃都震得微微顫動。他有些惱怒,他睡眠質量本來就很差,最討厭別人半夜還弄出噪音來。
可再仔細一聽,他發覺有些不對勁。這不是單純的噪音,似乎帶著旋律,而且他很熟悉。
《大鬧天宮》?很像,可細節處卻有些許不同,少了幾分狂野,多了些青澀。
孫悟空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去,發現幾棟公寓樓裡都有燈光亮起,好多人也像他一樣開窗朝外頭看去,希望能找到噪音的源頭。
在五指山公寓的樓下,一輛白色的SUV大剌剌地停在花園裡,從車裡接出了幾根蜿蜒如蛇的粗大電線,牽連起五六個車載揚聲器圍在汽車周圍,無比囂張地傾吐著大當量分貝。一個年輕人站在車頂,挎著一個吉他自顧彈奏著。
這套音響是玄奘從長安帶來的,特點是個頭小、功率大,足可以開一個小型演唱會。玄奘把音響從車裡搬出來,接好揚聲器和功放,音量大到足以驚動二十八樓的孫悟空和周圍不幸的鄰居們。
“切音手法不對。”這是掠過孫悟空腦海的第一個念頭,連他自己都很奇怪,下意識的第一件事,居然不先著惱這人擾人清夢,反倒評價起他的演奏水平來。
玄奘對二十八樓的孫悟空的想法一無所知,他完全沉醉在癲狂的曲調中,一臉癡迷地撥動琴弦。無數居民探出頭來,睡眼矇矓地望著玄奘。這個場面太過超現實了,以至於他們中的好多人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孫悟空把整個臉都貼在玻璃上,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儘管從二十八樓到地面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玄奘懷裡的吉他不是早上帶進家裡的那把,而是當年伴隨著花果山樂隊走完全程的重裝木吉他。
“他從哪裡弄來的這東西?”孫悟空心裡納悶,他自己都不記得那把吉他最後的下落了。他又看了一眼,忽然鼻子微微發酸,意識到他沒見到這個老夥計快十年了。
久已乾涸的淚腺湧出淚水,漫過有些刺痛的眼瞼。孫悟空一瞬間產生了幻覺,彷彿樓下瘋狂彈奏的不是玄奘,而是那把重裝木吉他本身。它在呼喚著他,正像一隻尋找主人的忠犬,又似是一具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樓下的《大鬧天宮》愈演愈烈,玄奘把音響音量開到了最大,肆無忌憚地胡鬧著。彈完一曲,玄奘抓起麥克風,衝著二十八樓大吼:“孫悟空,你聽到了嗎?!這就是你的大鬧天宮!!”回聲在五棟公寓樓之間迴盪,久久不曾散去。
二十八樓沒有任何回應,窗戶不知何時已經關上了,屋子裡依然黑著。玄奘又大吼道:“孫悟空,出來聽聽你的大鬧天宮!聽聽這把吉他!”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玄奘憤怒地在琴弦上飛快掃過幾遭,看了看樓盤外頭,物業的人被他鎖在了辦公室裡,警察大概還要五分鐘才能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玄奘沒別的選擇,只能繼續彈著《大鬧天宮》。
這把吉他的琴弦太獨特了,剛才的彈奏讓他的手指酸疼如刀割。樓裡不情願的聽眾們回過神來,開始大聲叫罵。
“孫悟……”玄奘再一次仰頭大叫,剛剛喊出兩個字,手裡突然一輕,吉他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搶走。
“笨蛋!這一段的指法不是這樣的!”孫悟空板著臉,可雙目卻炯炯有神。他把重裝吉他懷抱起手裡,玄奘謙卑地跳下車去,讓孫悟空和重裝吉他單獨留在SUV車頂。
人與吉他接觸的一瞬間,那只野性的猴子復活了。
孫悟空的手只是那麼輕輕拂過,一連串豪邁的音符帶著火花,通過揚聲器擴散到空氣中,隆隆作響,好似雷神從雲端降臨到人間。此時的孫悟空,不再是五指山下那卑微的上班族,而是《大鬧天宮》LIVE時無所畏懼的吉他手。
根本無需任何猶豫,磅礡的旋律自然而然從孫悟空體內流瀉出來,流經重裝吉他,發出巨大的聲響。樓下停放的許多車輛,都爆發出警報聲,如同一群跪拜在這位夜之君王面前的顫抖信徒。
音樂在五座巨大的建築之間激烈地流轉,整個五指山公寓都被咚咚的低音炮震得一陣發顫,彷彿一個停止跳動的心臟被巨大的起搏器反覆電擊,莫名的活力便從震裂的縫隙裡絲絲縷縷地蒸騰而起,繚繞在五指山公寓的四周。
第一小節響起,大地轟鳴;
第二小節響起,山石崩塌;
第三小節響起,萬物復甦;
第四小節響起,一個壓抑已久的靈魂高高躍起,綻放出了無比奪目的光彩。
“怎麼樣?我說過他是最棒的。”魁梧的中年人對玄奘說,一臉驕傲。他穿著一件格子睡衣,身後還站著一位面露不豫的少婦和那個名叫小紅的孩子。
“真難得您把那把吉他保存了這麼久。”玄奘一臉的欣慰。能聽到《大鬧天宮》的現場LIVE版,實在是太幸運了。
“他是我們之中最有天分的一個。那一夜之後,樂隊解散了,其他人都認為他不能這麼埋沒才華,甚至約定要賺足夠的錢,合力捧紅他。可惜老孫顧念兄弟,不肯這麼做,他說在這個城市裡,音樂沒前途,錢才是最重要的。可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屬於這個城市。”
玄奘忽然想起了李世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幸運。
“這把吉他,我一直藏在家裡,希望有一天能夠有人拿起它來,重新喚醒老孫。”中年人拍了拍玄奘的肩膀:“幸虧有你來了。這是我十年來見到老孫最開心的一刻。”
少婦蠕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可最終沒有開口。她緊緊把小孩子摟在懷裡,害怕他幼小的心靈被感染,被毒化。而小孩子饒有興趣地望著車頂那個瘋狂的叔叔,眼神閃亮,心中所想無人能明白。
五指山五棟樓的所有住戶都保持著出奇的沉默,沒人喝彩,沒人抱怨。在孫悟空漫無天際的震懾面前,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們把臉貼在玻璃上,任憑狂暴的節奏虐待著整個建築,像一群在暴風驟雨下無助的輪船乘客。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半空消失之後,孫悟空將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似是給這些脫韁的野馬套上籠頭。四下萬籟俱寂,孫悟空帶著無比鋒銳的氣場,睥睨四周。
十年時光,彈奏的技巧仍舊無懈可擊,彷彿三千六百五十天只是轉身一瞬。孫悟空的身體消磨衰老,才情卻從未有一絲消退。
“老牛,我知道一定是你。”孫悟空說。他從車上跳下來,緊緊抓著重裝吉他,像握著戀人的手。現在的他,和那個唯唯諾諾、言辭謹慎的頹廢中年完全不同,徹底脫胎換骨。
老牛哈哈大笑,衝他伸出了大拇指。兩個人舉起胳膊,在半空響亮地來了一記擊掌。這時候,尖利的警車警笛聲由遠及近,直到曲子結束,它們才敢戰戰兢兢地響起來,劃破已被肆虐過的夜空。
孫悟空側耳聽了聽,只是輕鬆地聳了聳肩膀,對玄奘說:“現在還來得及嗎?”
“隨時可以!”
玄奘、孫悟空和老牛三個人七手八腳地把音響塞回車裡,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線材顧不得繞好,只能胡亂一纏丟進後廂。玄奘用力把車後蓋壓回去,有幾條線頭從門縫擠了出來,讓SUV從後頭看上去好似一個塞滿衣服的巨大旅行包。
裝好以後,玄奘跳進駕駛室,孫悟空拉開車門,抱著吉他坐進了副駕駛。玄奘搖下玻璃,把一張名片扔給老牛:“去長安,找這個人!”老牛衝他們做了一個放心的手勢。
小白雄赳赳地發出鳴叫,整個車身都顫抖起來。它衝出五指山小區的同時,警車恰好趕到門口。他們看到夜晚擾民的肇事者開車跑了,連忙調轉車頭,紛紛追趕過去。
“被全城的警車追逐啊,和那一天可真像……”老牛感歎道,然後轉身對自己老婆孩子說:“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