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丹白露離巴黎不過數十法裡,本是三百年前路易六世的狩獵行宮,煊赫一時。可惜如今泰半宮闕已然毀於戰火,只餘下長滿茅草的斷壁殘垣供後人憑弔。時而有野狼野兔竄行其間,烏鴉啞啞飛過,教人胸中橫生郁涼。
這一日,一位騎士與扈從在這片廢墟中徐徐前行,不時朝四周張望。此時日近黃昏,天色昏暗,扈從手持長棍走在前頭,忽然回頭道:“主人,前頭吵吵嚷嚷,似乎有人。”騎士聽到,把腰間長劍繫緊了些,加快腳步。二人轉過一處半塌的宮殿,看到前面有一處坍倒的噴泉殘骸。約摸有十餘個人聚在噴泉池邊。
那群人有男有女,服色各異,彼此之間弓拔弩張,氣氛頗為不睦。眾人見到騎士過來,也不理會,只有一個禿頭大漢惡狠狠斜眼喝道:“小白臉,你是哪裡來的?莫不是英狗的奸細?”
扈從大怒,開口欲罵,卻被騎士阻住。騎士年紀不過二十,一頭亞麻色頭髮,生得唇紅齒白。他走到那大漢前,彬彬有禮道:“在下是阿維農的洛德芬杜伯爵長子塞隆,教皇敕封的白帶騎士。”那大漢瞥了他一眼,看到一條白帶緊緊紮在胸鎧腋下,情知他所言不虛。教廷勢大,教廷弟子也都不是好相與的,那大漢只得恨恨道:“哼,原來是阿維農人,總算不似諾曼底人都是敗類。”
旁邊一個中年婦人沉下臉喝道:“兀那漢子,你在罵誰!”那大漢摸摸自己的禿頭,道:“我罵那諾曼底人無恥、勃艮第人寡廉,又如何!”中年婦人大怒,揚手打出三枚鐵螺絲。大漢沒想到她居然二話不說就出手,躲閃不及,卻聽到“噹噹噹”三聲清脆弦響。他再定睛一看,那三枚鐵螺絲竟全被一把魯特豎琴擋住,掉落在地上。
一個歪戴綠帽的吟遊詩人笑嘻嘻橫在兩人之間,沖中年婦人道:“這位大姐可是諾曼底塞壬海幫的二當家?”中年婦人道:“正是。”那吟遊詩人道:“英王亨利二世當年便是諾曼底公爵出身,這位大哥心存疑竇,也是情有可原。”中年婦人“哼”了一聲:“他自去做英國國王,與我們諾曼底土生之人何干?我們塞壬海幫可沒一個怕死的軟骨頭!”
那大漢仍道:“這裡都是要赴英雄大會的人,若是被奸細知道,可不得了。北邊來的人,都得嚴查,你可有英雄帖做憑據麼?”中年婦女瞪眼道:“我看你賊眉鼠眼,才像是英狗座上之賓!你的英雄帖又在哪裡?”兩人眼看又要吵起來。騎士與扈從不明就裡,站在一旁默不作聲。那吟遊詩人道:“這位大哥,你這話也忒偏頗,北方有諾曼底人做法奸,南方還有勃艮第哩,都是不可靠的。”大漢怒道:“你到底是幫哪邊的!”詩人還未答話,中年婦人冷笑道:“怕是你自己都無英雄帖,才拿這些廢話來敷衍。”
眼看兩人又要開打,這時從人群中響起一聲聖詠:“哈利路亞!”這一聲如教堂鳴鐘,恢弘厚重,三人俱是心神一震,不由停下手來。一名灰袍托缽僧從人群裡站出來,剛才那聲聖詠是發自他口,用上的乃是梵蒂岡的聖門火龍吼。托缽僧環顧四周,開口道:“大家莫要爭吵。只要一起把信物亮出來,豈不就可明辨是非了麼?”眾人見他內功深厚,無不佩服,都紛紛點頭稱是。
於是托缽僧劃過十字,大聲道:“願天上的主,拯救我們的靈魂,讓我們避開一切厄運。”眾人齊聲道:“阿門。”話音既落,大漢、騎士、詩人與中年婦人一起伸出右手,彼此一看,面色登時大緩。
原來每個人手裡,都是一枚木製小十字架,上面刻著鳶尾花紋與羅蘭之名。鳶尾花是法國皇室徽識,而羅蘭則是法蘭西傳說中的第一號騎士大俠。托缽僧展顏道:“大家既然手中都有貞德將軍發的英雄帖,不妨相認一下,從此都是親切的弟兄姊妹。”
那大漢摸摸光頭,略帶羞赧道:“洒家……咳……叫斯托克爾,本是巴黎屠戶行會的副會長,自從英狗佔據了巴黎,我便逃去了南邊落草為寇。這一次光復巴黎,卻不可少了我。”那中年婦人亦道:“我叫凱瑟琳,是塞壬海賊的二當家。英格蘭人封了加萊海峽,過往漁戶都要課稅,咱們塞壬海賊可是不甘受辱的。”托缽僧轉向那吟遊詩人問道:“尊駕又怎麼稱呼?”吟遊詩人撥弄琴弦,聲音悅耳:“在下不過是個閒來閒往的小樂師,沒什麼名氣,叫做卡萊爾。這一次聞聽貞德將軍是位俊美少女,就特意討來一枚英雄令,來為她獻上一曲克復巴黎的頌歌。”
四周眾人哄然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也紛紛報上名來,此起彼伏,氣氛煞是熱烈。
“我等是阿爾卑斯劍派的雪峰三劍。”
“普羅旺斯熏衣會執事薩爾卡諾,拜見諸位英雄。”
“第戎修道院的卡琳嬤嬤,願聖靈與我等同在。”
“巴黎大學數學系卡拉奇諾教授,攜弟子三人,前來助陣。”
一時都介紹完了,那大漢問那托缽僧道:“那修士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那托缽僧放下兜帽,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堅毅臉龐,微笑道:“我叫理查,來自特魯瓦。”
原來貞德離開特魯瓦以後,一路勢如破竹,轉瞬便攻破了蘭斯。王太子在蘭斯正式加冕,號為查理七世。此後法軍士氣大振,數月之間連戰連捷,兵鋒直抵故都巴黎。英吉利在法國的攝政王貝福德公爵見勢不妙,連忙糾合大軍,大舉反撲,雙方在巴黎大戰一場,僵持不下。貞德兵少,又被查理七世調走了一部分去別處戰場,她便以羅蘭之名,向法蘭西境內大撒英雄帖,號召愛國群雄前來赴援。這一批人和理查修士一樣,都是接到英雄帖後前往楓丹白露集合,然後開赴巴黎前線的。
英雄帖一出,敵意頓消。群雄就地點起一堆篝火,圍在火邊掏出乾糧來吃。凱瑟琳取出數條產自加萊海峽的醃海魚乾,用隨身匕首分作十幾塊遞與各位,斯托克爾拿來數方鹹肉,其他人有的帶了櫻桃,有的拿出一條乳酪,也都紛紛同眾人分享。眾人吃吃喝喝,親熱無比。吟遊詩人趁機撥弄琴弦,唱了一首《巴黎的斯特凡》。
理查修士卻獨自坐到數十步開外的花壇之上,從懷裡掏出一塊黑麥麵包,就著囊中清水慢慢咀嚼。忽然腳步聲響,這時那名叫塞隆的少年騎士走了過來,沖理查行了個騎士禮。理查道:“塞隆小友,有何事?”塞隆道:“理查修士,我們明日一早啟程,何時可到巴黎?”理查道:“若是中間不停歇的話,只消大半日便能進入王軍營地。”塞隆大喜:“如此,明日此時,便能見到貞德小姐……貞德將軍了麼?”
理查見這少年騎士滿眼俱是憧憬,不由笑道:“你可曾見過她?”塞隆道:“不曾,但法蘭西上下,誰不知道貞德將軍大名,聽說她不僅驍勇善戰,還是一位美人。我大老遠從阿維農跑來,就為能一睹她的芳容。”理查笑道:“哦,原來你不是為查理七世陛下。”塞隆大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道:“為了查理七世,亦為了貞德將軍。修士您可見過她麼?”
理查聽到他問起,心中浮起貞德的俏麗面容,想到明日便能再度與她重逢,面沉如水的表情微微有了變化,點了點頭。塞隆道:“聽說她的武功也不錯,若不是騎士誓言不可與女子爭鬥,真想與她切磋一下。”理查忍俊不禁,拍拍這少年人肩膀道:“此事還是莫指望了。”塞隆以為修士小覷了他,急忙道:“我自幼師從名門,無論騎槍、鏈錘還是長劍都很擅長。”理查道:“你看我武功如何?”塞隆讚道:“修士您那一聲火龍吼,內力驚人,我站在一旁,幾乎站立不住。”理查指指自己,又指了指遠處巴黎方向:“當日我與貞德初逢,只交手了十招不到,便被打翻在地,這還是我偷襲佔了先。”塞隆大吃一驚,他心目中這理查修士的武功已經強悍無匹,在貞德面前居然不堪一擊。理查道:“柏拉圖曾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圈外的知識比圈內的更廣博。古人誠不欺我啊。”塞隆面紅耳赤,不敢多言。
次日一早,群雄整好隊列,浩浩蕩盪開赴巴黎,沿途還不斷有零散赴約的江湖人士加入,快到巴黎時,這支隊伍人數已逾80人。
越靠近巴黎,沿途越是滿目瘡痍。處處狼煙,橫七豎八的破盾斷弓與屍體隨處可見,可見戰鬥之慘烈。群雄走到這裡,都收聲斂氣,面露敬畏,至此方知兵戎之威,遠非江湖爭鬥所能比擬。理查修士慈心仁厚,開始時看到有拋屍荒野的死者,還念上幾段祈文,後來死者愈多,念不勝念,也只得作罷。
這支隊伍還未尋到法軍大營,卻與一隊英軍不期而遇,雙方都毫無準備。好在理查修士及時出手,居中調度,那一隊英吉利士兵哪裡是這些江湖豪客的對手,只一場祈禱的工夫,便全殲了敵人,還俘獲了數人。理查心裡暗叫僥倖,倘若先讓這隊士兵列好陣勢,那敗北的只怕會是這一盤散沙般的俠客了。
凱瑟琳長年在北海為盜,英語嫻熟,她去審問了一圈俘虜。原來這隊士兵是剛從英格蘭派來援助貝福德公爵的。據俘虜所言,貝福德公爵昨天率親衛騎士團前往前線視察,卻被貞德出奇兵困在一處小城堡內,如今巴黎各處英軍都接到命令,發了瘋似的朝城堡趕去,務求在貞德攻破城堡之前救下公爵,法軍也擺開陣勢,在各處阻援。
理查修士聽了凱瑟琳的翻譯,沉吟不語。那吟遊詩人卡萊爾笑道:“修士,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理查聞言一愣,旋即道:“依你的意思……”卡萊爾道:“此時去法軍大寨,也沒什麼意思。中歐有句諺語,叫趁勢而動,應時而起。修士您無書不讀,自然是知道的。”理查道:“你這人,自己明明有了主意,卻來把我推到前頭。”吟遊詩人狡黠一笑:“英雄帖,召的都是英雄,與我有什麼干係。”
理查修士深知戰事凶險,貞德此時雖然偷襲貝福德公爵成功,一時半會兒卻難以打破城堡。等到四周英軍合圍,貞德便會身陷重圍。他想到少女金髮飛揚的神采,心中計議已定,當即召集眾人,將眼下情勢約略一說,高舉雙手說:“我等此來巴黎,上應天主意旨,下合萬民心願。羅蘭大俠當日力敵阿拉伯三大宗主,最終血灑疆場,慷慨赴義。貞德將軍以一介少女之身,拯救法蘭西國運,撒出羅蘭英雄帖。今日我等既然接了她的英雄帖,也該傚法先賢,慷慨赴難。我決定徑直奔赴城堡,助貞德將軍擊殺英狗公爵。將百年之爭,畢此一役!你們誰隨我去?”
塞隆聽得熱血沸騰,率先拔劍出來高聲叫道:“斬殺老狗,貞德萬歲!”群雄被這番話激起情緒,也一齊大吼道:“斬殺老狗,貞德萬歲!”理查修士見軍心可用,大喜過望。
於是這一隊人馬就地修整片刻,飽飽吃了一頓飯,然後扒下英軍士兵的衣服穿上。斯托克爾當年在巴黎是屠夫行會的副會長,對附近地理極熟,便由他帶隊,趁著夜色往那座小城堡而去。理查在途中曾登上高坡俯瞰,只見四下少說也有幾十處火把,分不清敵我,心下憂慮,催促隊伍再走快些。
憑著夜色與服飾偽裝,這一隊順利通過數處英軍封鎖,到了午夜時分,已能遠遠望見那座小城堡。這城堡說是城堡,實則只是一處丘陵之上的遊獵驛站罷了。凱瑟琳側耳聽了半晌,對理查修士道:“風中隱有喊殺之聲,前面一定是有人在打鬥。”
理查倒吸一口冷氣,英法相鬥百年,卻極少夜戰,此時竟在午夜打了起來,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他連忙囑咐群雄屏息寧氣,抽出兵刃暗暗摸過去。
靠得近了,理查看到城堡的城門洞開,大約數百名英法士兵捨生忘死地拚殺,英軍人數佔優,法軍只得死守城門,半步不退。理查讓群雄隱伏在側,不可輕舉妄動。塞隆畢竟年紀輕,沉不住氣,他雙手握住劍柄,看到一個個法軍被砍翻在地,銀牙暗咬,突然間大吼一聲,衝入陣中。群雄一聽,哪裡按捺得住,轟然發聲,也跟著殺了過去。
英軍不明就裡,還以為援軍已至,更加生猛,卻不防被這班人從背後砍翻了數人,陣腳大亂;而法軍見一下子多了近百名英軍,無不震駭,連忙調轉刀口。有好幾名俠客還未開口解釋,先被法軍的弓弩攢倒在地。場面一時混亂至極。
理查大急,連忙運起聖門火龍吼的功夫,振聲用法語大叫道:“快脫下衣服。”這一聲吼,即便是在戰場上亦聽得一清二楚。群雄如夢初醒,紛紛扯下身上軍裝。理查又叫道:“法軍將士勿憂,我等是貞德將軍請來的義軍,大軍隨後便會殺至!”
英軍初時震惶,再看援軍不到一百人,復又圍了過來,試圖依仗人多全殲。群雄毫不相讓,與法軍並肩硬抗,兩下又戰成一團,一時間鮮血肆流,喊殺四起。理查憑著一身路迦福音的高深功夫,在陣中穿梭自如,卻沒看到貞德身影,心中頗為焦慮。忽然他看到遠處一位老騎士手持鏈錘,正與四五名英軍近戰,旁邊扈從與護衛躺倒在地,想來是已死了。
理查藉著火光,發現他竟是貞德麾下的猛將迪努瓦公爵,曾在特魯瓦與自己有一面之緣。此時迪努瓦公爵氣喘吁吁,一圈白鬚已被鮮血染紅,身上重鎧殘破不堪,已快油盡燈枯。理查撲過去,不由分說,雙掌揮出,一抬一卸,一招之間已有兩名英軍士兵悶聲倒在地上。他不願殺生過甚,都留了幾分情,只是打暈他們。
迪努瓦公爵見來了強援,雙目精光大盛,右手猛然丟出鏈錘,正砸中一名士兵面部。他隨即用盡全身力氣,衝撞另外一個士兵胸前,那人鮮血狂噴,迪努瓦公爵渾然不懼,掏出一把匕首在他心口補了一刀,這才擦擦臉上血跡,與理查打了個招呼。
理查顧不得寒暄,急促道:“公爵大人,我等是應了英雄帖前來支援的。貞德將軍現在何處?”迪努瓦公爵一手把鬍鬚上沾的血捋下來,道:“我們本是打算出奇兵,乘夜偷襲此城,不料恰好有大隊英軍趕來救援,反把我們堵在城門口。貞德大人讓我在此守好城門,然後隻身殺入城堡,如今生死未卜。”理查道:“法軍大營呢?他們可曾派人前來?”迪努瓦公爵道:“我派了人去報信,只是至今還不知消息。”
他一把抓住理查的肩膀,沉聲道:“你不要管我,快帶些人進兒女城去助她。她若死了,法蘭西復國大業便成了空談。這裡老夫我還守得住!”理查“嗯”了一聲,無暇多想,當即喚來附近的塞隆和吟遊詩人卡萊爾衝入城內。
眾人匆匆跑過通道,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城堡中心是一片開闊地,此時開闊地內圍了一圈英軍士兵,個個手持大劍。圈中被團團圍住的是一位金髮少女,手持青芒長劍,傲然挺立,宛若女戰神王爾古雷再世。她腳邊已橫躺豎臥了十幾具屍體,那些英卒攝於逼人的氣勢,悚悚然不敢靠近。
在貞德上方有一處高台,一位紅袍老者負手而立,身前被四名重甲劍士死死擋住,不失沉穩肅穆,想來他就是英格蘭的山嶽之鎮貝福德公爵。他此時固然被困在城堡之中脫身不得,貞德一時卻也近不到身。
貞德聽到腳步聲響,略略偏過頭去,看到穿著灰袍的理查,眼神倏然一亮。一名英卒以為有機可乘,大吼一聲,大劍迎頭劈來,貞德冷哼一聲,柔臂輕轉,劍光一錯,那人已然身首異處。
塞隆癡癡地望著貞德窈窕的背影,見她身陷重圍,急道:“貞德姑娘危在旦夕,我們快去助她!”理查和吟遊詩人卡萊爾同時喝道:“不要妄動,有古怪!”塞隆哪裡肯聽,雙手把騎士劍高擎過頂,口中大嚷:“奉上帝之名,我乃白帶騎士塞隆是也!”
那圍著貞德的英卒們身形少動,腳法玄妙,讓開一條通路。塞隆一踏進去,登時覺得四面八方俱是敵人,大是驚慌,還未施展出劍招,三柄大劍已砍中他前胸與雙腿。總算他身披鎖子甲,下肢與頭顱才未曾斷開,饒是如此,還是鮮血狂噴,仆倒在地。
卡萊爾一旁看到,手扶豎琴,雙眉緊蹙道:“理查弟兄,你可知這是什麼陣法?”原來他剛才就覺出那些士卒站位古怪,其中竟隱含著一門陣法。理查眼神一動,沉聲道:“這是西敏寺的巨石陣!想不到貝福德公爵的親衛隊,竟然是西敏寺的僧眾。”
西敏寺是英格蘭第一大門派,數百年前西敏寺主教卡福汝曾前往索爾茲伯裡平原,在巨石陣中冥想三年,終於從巨石中悟出一門陣法,從此成為西敏寺的鎮寺之陣。巨石陣法少則七八人,多則二十餘人,無須武功多高,只要配合熟練,陣法便如巨石相壘,穩若雪峰,攻之不足,圍則有餘。即便以貞德的絕世武功,一時也無法闖破此陣。
貞德轉過身來,沖理查微微一笑:“你來了?”理查見她身處重圍,仍舊泰然自若,不禁心旌搖動,大聲答道:“貞德姑娘,眾家英雄已經應了你的帖子,在城外廝殺。我特來助你!”貞德面露欣然,仰起臉盯著貝福德公爵道:“如此甚好,快助我去取這老賊的首級。”
貝福德公爵在高台之上忽然開口道:“如今外圍我軍正合圍而來,你們不快去逃命,還兀自談論如何殺掉老夫,豈不可笑!”這人聲如洪鐘,氣度著實不小。貞德聽到他的話,只是冷笑:“英格蘭防守巴黎的軍隊本就捉襟見肘,如今卻調動大半來救你。我軍早已乘虛而入,如今只怕已進了皇宮了。”貝福德公爵面色一變:“你孤軍襲我,莫非只是誘餌?”貞德一揮聖女劍,喝道:“等你下了地獄,再仔細去想吧!”
眾士卒連忙運轉開巨石陣法,貞德劍鋒所及,立時露出一個破綻,但轉瞬間就有人從側面攻來,迫使貞德不得不救。陣中之人,前面的疲了,後面的遞補而上,一浪緊似一浪,無一絲縫隙。
卡萊爾站在圈外,對理查問道:“修士可知這陣法當如何破解?”理查浸淫武學日久,接觸到的掌故極多,當即沉吟道:“我曾聽說,蘇格蘭大俠威廉·華萊士舉兵抗英時,也曾遭遇此陣。當時他以長箭飛石,隔空遠遠丟去,擾亂陣中步法,再用練藍面功的幾十名大漢四下衝擊,破了這一陣勢,可如今……”
卡萊爾笑道:“原來如此,這不是什麼難事。那麼就請修士權且充當藍面大漢,我來擾亂敵人心神。”理查微訝,這吟遊詩人來歷神秘,手底功夫虛實如何他也不甚清楚。但此時也沒別的選擇,理查便道:“就依你說的,願主與你同在。”說罷轉過身去,雙掌運足內勁,殺入陣中。
他與巨石陣相觸的一瞬,背後悄然響起豎琴聲。初時琴聲如陽春三月,愈彈愈發高亢,音韻盤旋急上,尖銳刺耳,似翱翔於阿爾卑斯之巔。巨石陣中的士兵聽到這聲音,都有些恍惚,腳下步法不自覺地踏入卡萊爾的節奏,簡直像是隨之起舞。
理查雖不通音韻,卻知道這豎琴之聲與火龍吼不同,後者以內力相逼,耗費甚巨;前者卻純以韻律動人,不帶分毫內力,是以能連綿不斷。若換了火龍吼,只怕堅持不了一時三刻便會心血枯竭。
貝福德公爵見勢不妙,大聲道:“快停下,不要中了敵人詭計!”那些士兵聞言,紛紛停住腳步。只這一瞬,巨石陣便露出一道大大的破綻。
理查精神大振,揮掌狂攻,他改用了十二福音功中的約翰福音。這套掌法硬朗剛猛,最宜混戰。那一群擋在前面的士兵輕則跌倒在地,重則筋骨折斷,慘呼聲陣陣。陣內貞德也揮起聖女劍,十字劍法連招遞進。兩人一內一外,又都是修的基督內功,一劍雙掌配合得默契無間。
但凡陣法最講節奏,巨石陣被卡萊爾的豎琴帶錯了節奏,又被兩人這麼一衝,登時七零八落。貞德與理查目光交錯,同時道:“走!”兩人身形一縱,突破了陣圍,朝著高台上的貝福德公爵飛去。
公爵身旁重鎧護衛慌忙阻擋,他們也是騎士出身,對十字劍法極其熟稔。眼見貞德青鋒刺到,他們正要拆解,卻不料少女手腕一晃,劃過一個半圓,陡然變作北歐的維京斧法。維京斧法產於極寒之地,本是維京海盜擅長的武學。貞德知道這些騎士重鎧厚實,極難刺穿,於是以劍作斧,改用劍背去猛力拍擊。
這拍擊貫注了貞德的聖女真氣,為首的騎士被連拍三下,震得頭暈目眩,咕咚一聲摔下台去。此時理查也跳了上來,他此時的掌法深合耶穌登山寶訓的武學至理,圓融醇和,制人亦不制於人。那三名騎士只覺得眼前雙掌紛飛,每一進招都被輕輕卸力,欲進不能。
理查把這些護衛與貝福德公爵隔絕開來,連忙叫道:“貞德姑娘,機不可失!”貞德更不遲疑,挺劍刺向貝福德公爵。貝福德公爵身旁已無一人,瀕臨絕境,卻爆出一股悍勇之氣,抽出所佩闊劍,大叫一聲“天祐吾王”,迎貞德而上。
公爵的招法老練沉穩,原是十分精妙。只可惜貞德技高一籌,反手一拍,他登時覺得一條胳膊都酸麻不堪,闊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貞德一舉聖女劍,頂中他咽喉道:“還不束手就降?”貝福德公爵脖子一挺怒道:“要殺便殺!我大英格蘭只有戰死者,決不降賊!”貞德冷笑:“那我便遂了閣下的心願,讓天主來裁決你的罪過吧!”
她長劍剛要運力刺去,突然一股凌厲的掌力從天而降。這道內力來勢兇猛,饒是貞德心性堅定,也不得不避其鋒芒。劍鋒這一撤,貝福德公爵當即雙掌一合把它夾住,身子一矮,朝高台下滾去。貞德再想刺去,已然不及,只見劍刃上鮮血淋漓,竟被他逃開了。
貞德和理查急忙朝台下望去,貝福德公爵已被人從地上攙起來,身旁多了兩個人。一個貞德曾經見過,正是在特魯瓦意圖刺殺自己的朗泰羅斯,還有一個身形頎長的黑袍老者,頭戴百合法冠,手持橡木杖,瘦如皮包住的一具骷髏。卡萊爾一見那老者面容,面色幡然慘變,雙手顫抖,幾乎握不住豎琴。
那黑袍老者仰望貞德,聲音尖利如鴉:“原來你就是貞德,果然出手不凡。我弟子敗在你手裡,也不算奇怪。”朗泰羅斯聽到老師如此評價,面露一抹怨毒之色。
貞德功敗垂成,心中憤恨,瞪著那老者道:“你是何人?”老者道:“本座是博韋大主教皮埃爾·科雄,上帝的謙卑僕人。”理查修士曾聽過這人名字,只知他是個法奸,公開響應英格蘭對法國的佔領,卻沒想到是這麼一個乾枯老頭。他暗暗捏住貞德的左手,示意她少安毋躁。那老頭剛才一掌能逼得貞德回劍自救,功力可是深不可測。
科雄瞇起雙眼看了看貞德手中長劍,翹指問道:“嘉德聖女劍?你與加布裡埃拉嬤嬤怎麼稱呼?”貞德柳眉一立道:“少囉唆,拿你的脖子過來試試便知。”她手中長劍劈劃,破空有聲,夜空中說不出的英氣逼人。
科雄呵呵一笑道:“嘉德劍乃是希爾德嘉德宗師遺物,卻被一個魔女拿在手裡,真教我等信徒痛心疾首。”貞德聽到他指控自己為魔女,不禁勃然大怒。理查連忙按住她肩膀,代她喊道:“貞德姑娘曾目睹神跡,與天使交談,乃是篤誠的天主信徒,你憑什麼說她是魔女?”
科雄道:“基督武學最講究循序漸進,穩紮穩打,沒幾十年功力,不能有大成。她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卻有這等不俗的武功,若不是撒旦的巫術,還能是什麼?”他這一句話,讓周圍的人俱是一驚。中世紀時,捕獵魔女蔚然成風,但有怪異超常之處,往往都認為是女巫所為。科雄當場指控,理查雖覺荒謬,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駁斥才好。
貞德道:“我是否是魔女,自有查理七世陛下與教皇裁定。等到巴黎落城,你願與我去王廷前折辯麼?”科雄哈哈大笑道:“你還指望會有人來救援?”袍袖輕拂,丟過數個頭顱在地上。兩人同時驚叫,原來都是方才守在城門口的法軍將領,理查認出其中還有斯托爾克與凱瑟琳。科雄道:“我剛才路過城外,順便摘了幾顆過來。如今城外法軍已是群龍無首,等到英格蘭援軍一到,你們個個都要束手就擒。”
貞德望著那一群袍澤首級,垂下頭去,泫然若泣,卻忽地用力咬破嘴唇,不教自己哭出來。理查心下慘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貞德卻猛然抬頭,對理查一字一頓道:“修士你不要動我今日誓殺此人,為眾將士報仇。”她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理查勸阻,飛身跳下高台。科雄雙目精光大盛,喝道:“好!你們誰也不要插手,就讓本座來會會這小魔女!”
話音方落,二人已經戰在了一處。這科雄的武功與朗泰羅斯是一路,都是奇詭難測,但科雄比起弟子,又多了幾分毒辣與老練。貞德用出天使通臂拳,亦只能與他打個平分秋色。而且科雄看起來雙腳略不沾地,直似整個人漂浮半空,輕功著實了得。
兩人越打越快,只見場上人影團團,青光茫茫,旁人莫說招式,就連拳腳都幾乎看不清,一個個拱手咋舌。只有理查看得目不轉睛,臉上陰晴不定。過不多時,一聲對掌,兩人各自飄開三四步遠。貞德面無表情,只是臉頰紅潮褪盡。而那科雄老主教卻只恨恨吐出“好功夫”三字便閉口不言,彷彿多說一字便會噴血出來。
理查此時也跳下高台,一把扶住貞德肩頭。貞德原本身子站得極直,被理查扶住肩頭,這才微微靠了過來,柳眉輕顰。理查只覺手心潮熱,原來她一層汗水已經透衫而出。這也怪不得她,從奇襲貝福德公爵開始,貞德已經連連劇戰了半宿,饒是內功再如何深厚,也架不住這種消耗。卡萊爾也走了過來,並肩而立,眼睛卻一直盯住科雄不放。
朗泰羅斯看準機會,故意在貝福德公爵面前道:“老師,就讓我去擒下這巫女罷!”科雄面露不豫,心想本座剛與那貞德拼了個兩敗俱傷,你這乖徒弟倒會撿現成的漏子。
貞德聽到,掙扎著提劍再去拚鬥,身軀一動,卻是喘息連連,可見剛才受創實在不輕。理查伏在她耳邊悄聲道:“你權且調息,讓我去擋上一擋。”貞德瞪大眼睛,她知道理查的武功雖然不錯,但要對付科雄那身詭異的功夫還差了些。理查看出她眼中憂慮,一笑道:“我自有計較。”
卡萊爾道:“理查弟兄,你可要小心!”理查覺得他情緒有些古怪,一時不及多想,點點頭,邁步上前。
朗泰羅斯輕蔑道:“理查弟兄,你的武功,我在特魯瓦城早看得一清二楚,還是不要出來送死了。”理查也不理他,逕直走到科雄面前,冷冷道:“你這猶大傳人,竟敢公然在上帝之地撒野,污蔑聖女,是小覷我教無人麼?”
這一聲音量不大,聽在科雄和朗泰羅斯耳中,卻如同炸雷一般。
一千年前,大宗師耶穌登上加加利山,看到風輕雲澹,大受啟發,為十二位座弟子傳下十二福音功。其中十一位弟子都乖乖遵從聖子教導,各有闡發;唯有門徒猶大認為自己這套武功弱於旁人,心有不甘,請耶穌另外傳一套。耶穌面斥其非,他便心懷不滿,自行做了改動。聖子最後的晚餐時,十二門徒當席各自把福音功演練了一番。耶穌看出猶大在福音功中做了手腳,把好好的勸世之拳改得陰狠毒辣,不合教理,知道他心懷異志,便說:“你們中有人要背叛我。”猶大一怒之下,打傷其餘幾名門徒,反出門去,喚了羅馬人來鎖拿耶穌。
從此猶大被開革出教,另外有一位門徒補進。但猶大改造的這路武功卻流傳了下來,成為十二套福音神功中的第十三套。歷來神學家都認為猶大這套武功是學自撒旦,屬於嚴禁修煉的邪功之列。理查曾查閱過尼西亞論劍時的殘本,對這樁公案略知一二。他初看到朗泰羅斯時,只覺得有些古怪,剛才看到他老師科雄全力施為,才覺察出端倪。
倘若這是真的,莫說從此法蘭西將視科雄如死敵,就是梵蒂岡與整個基督教世界亦容不下他。科雄一聽理查說破,心中大驚,郎泰羅斯急忙道:“你胡說些什麼!我恩師乃是教皇親封的大主教,豈會去練那種惡魔武功!”
理查冷笑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倘若貝福德公爵知道你這擒殺魔女的急先鋒竟與猶大有染,英格蘭是否容得下你,還是未知之數。”科雄聽了他的話,沉默不語。貝福德公爵對惡魔一向極為憎惡,若他知道自己練習猶大福音,輕則地位不保,重則判決火刑。
科雄閃過一絲狠戾:“我把你們全數殺掉,便不怕旁人知了。”理查面不改色道:“公爵就在左近。我與貞德姑娘只消喊上一聲,你再殺我,就是做賊心虛,殺人滅口。”科雄怒道:“你這小子,欺人太甚!”理查道:“彼此彼此。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科雄看了他一眼,忽然推出一掌,理查身體很默契地朝後飄去,堪堪避過。科雄一舉木杖,大聲喝道:“此地太過凶險,朗泰羅斯,你快快護送公爵大人離開。這兩個人,我來對付。”朗泰羅斯心領神會,攙著公爵朝外走去。貝福德公爵雖有些詫異,但也巴不得早早離開,便道:“如此,辛苦主教大人了。”轉身匆匆離去。
待公爵離開,理查把貞德攙扶起來,讓卡萊爾抬起暈倒的塞隆,四個人跌跌撞撞也朝著城門走去。科雄卻把木杖一橫,陰森森地說道:“誰允許你們走了?”理查道:“剛才你我不是達成共識了麼?我不說破你的師承,你讓我們離開。”科雄臉上皺紋抖動,笑得十分開心:“你這蠢材!魔女近在眼前,我又豈會放過她?如今公爵已被我支走,你們還能去哪裡指控!”
科雄黑袍一展,杖頭晃動,朝著理查後心點去。他已存了滅口之心,一施招便是毒辣至極的招數。貞德已身負重傷,其餘三人他毫不忌憚,是以放手攻來。
殊料原本靠著理查肩頭的貞德忽然轉身,聖女劍鋒就勢一抖,霎時氣象萬千,凜然有上帝絕罰之象。科雄大驚,認出這是希爾德嘉德的聖靈劍法,是貝居因會最為精深的武學,想不到這少女連這套劍法也學會了。
只見聖女劍平平遞進,璨若聖光,科雄方圓數十步內皆被劍鋒所罩,正如上帝絕罰無所不至。聖靈劍法本來就是猶大福音的剋星,加上科雄心存不防,一下子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只聽“唰”的一聲,聖女劍掃過法杖,把杖頭平平削掉。科雄面色一凜,當即把半截法杖擲向貞德,貞德用手一撥,他看準機會,右足點地,整個人一下子騰上城牆,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理查見貞德一劍嚇走科雄大主教,長出一口氣,再看貞德,卻心叫不妙。看來這套劍法耗力極巨,貞德面色已是白如初雪,全憑胸中一口真氣維繫。他連忙從懷裡掏出一粒蓋倫三靈丹給貞德服下,護住心脈,然後招呼卡萊爾走出城堡。
此時城外已經一片寂靜,遍地屍體。想來是法軍已被科雄擊退,然後英軍唯恐巴黎有失,護著貝福德公爵撤走了。理查也顧不得詢問戰場局勢,就近尋了一處偏僻的農莊,把貞德與塞隆放下,悉心療傷。貞德是內創,塞隆是外傷,兩者施救手段截然不同,理查修士忙碌了一夜,方才收拾停當。
貞德沉沉睡去,到了次日中午方醒。理查餵了她些混了野菜的燕麥羹,貞德喝完面色總算泛起些紅潤,便環顧四周,第一句話便開口問道:“如今戰局如何?”說著把擱在床側的聖女劍緊緊握在手裡。理查道:“剛才卡萊爾先生出去,探聽到了一些消息。”貞德眼睛一亮,抓著理查的手臂道:“我軍可曾攻陷巴黎?”理查躊躇片刻,方才囁嚅道:“法軍得了陛下敕令,已經後退二十里,巴黎外圍盡失。”
貞德一聽,渾身俱震,再也堅持不住,暈倒在理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