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放下筷子,朝著院外看去。我被藥不然捅了一下,趕緊三兩口嚥下乾絲,也跟著眾人視線看去。從院子外頭走進來一個老頭。這老頭身材寬大,一頭白髮,穿的是一件絲綢功夫衫,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身後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身材極好,就是面部線條有些硬朗,看著很像最近港台電影裡的那個打女楊紫瓊。
藥不然對我悄悄說:「這就是黃字門的家長,叫黃克武。身後那個是他孫女,叫黃煙煙。」他忽然想起來什麼,又說:「對了,今天那家瑞緗豐,就是他的產業。」
「哦……」我看著這位黃克武,如果不介紹,還以為這老頭子是哪位武學名家呢。
「這次劉伯伯策劃五脈聚首,反對最激烈的,就是他。你們白字門的金石玉器這塊兒,現在大部分都是黃家兼管著。如果許家回來,受損最大的就是他們黃家。」
劉局一見黃克武來了,連忙站起身來,離開座位迎了上去:「黃老,您來啦。」
黃老看看飯桌眼皮一翻:「我來不來,也沒什麼區別,你們這不是吃得挺開心的嘛。」
劉局道:「看您說哪兒的話,幾位理事都在等您呢。小輩兒們不經餓,我讓他們先吃點墊墊肚子。咱們今天是家宴,不用講那麼多規矩。」
黃克武走到桌邊,沖其他三位理事拱拱手,大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一雙虎目瞪著我。
我哪裡還能吃下東西,只得放下筷子,也看著他。
「你就是許願?」黃克武劈頭就問。
「是。」
「你爹是許和平?」
「是。」
「你爺爺是許一城?」
「……這個,我不知道。」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我爺爺的名字,原來是叫許一城。
黃克武看到我的反應,譏諷地撇了撇嘴,對劉局道:「看看,他連這些都不知道,你還要搞什麼五脈聚首。有什麼好聚的?」
藥老爺子忍不住開口道:「再怎麼說,他也是五脈中人。五脈同氣連枝這麼多年,見見故人之子,敘敘舊,有何不好?」
他剛才還出題刁難我呢,現在黃克武一出來,他反而開始幫我說話了。看來藥不然說的「玄黃二門不和」,果然是真的。黃克武看看藥老爺子,又看看沈雲琛,最後把視線落在一直不吭聲的劉一鳴身上:「好哇,你們三位看來是早商量好了,就等著欺負我一個老頭子呢。」
劉一鳴睜開眼睛,慢條斯理道:「老黃你還是這性子,太急。現在什麼都還沒定論呢,你生什麼氣?」
「定論?定論在六十幾年前就已經有了!」黃克武伸平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整個桌子上的菜盤都跳了一跳。他一指我:「這個許家人不知道,難道你們也不知道?當初許家幹過什麼,你們全忘了?」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滿桌子都安靜下來。劉局給黃克武斟滿了酒杯,表情如常。沈雲琛皺眉道:「老黃,提六十年前的事做什麼?那都是解放前的恩怨了。」
黃克武從鼻子裡冷哼一聲:「藥老三剛才不是說要敘敘舊,見見故人麼?那今天咱們不妨把話說開,給這位小朋友講講,他們許家當年到底做過什麼,要被開革出五脈。」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臟也不爭氣地劇烈跳動起來。無論劉局還是藥不然,他們一提到許家過往就變得吞吞吐吐,不肯吐露信息。這讓我非常不耐煩,也是我至今都不是很積極地響應五脈聚首的原因——我不想糊里糊塗地攪和到這些事情裡頭。
反觀這位黃家長,雖然上來就明顯對我有敵意,但說話痛快,正中我的下懷。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手中平端酒杯,三指在底,兩指握杯,大聲道:「我雖然姓許,對自己家的事卻完全沒瞭解。請您為我解惑。」
現代人不興下跪,這是比較正式的求人手勢,圈子裡一般只有在涉及到生死大事時,才會使用。黃克武見我用這手勢,左右看看,對劉局道:「你們都沒跟他說過?」
「還沒。」劉局回答。
「真有意思。你們要把人家拉進鑒古研究學會,卻連這種大事都不肯說。藏著掖著,到底是機關幹部的作派。」
劉局也不尷尬,反而笑道:「今天我把老幾位都請來,正是想聚齊了人,把這事攤開來講。既然趕上這個契機,那就由黃老您講講吧。」
黃克武把目光轉向我:「你爹從來沒講過你爺爺的事情。你可知為什麼?」我搖搖頭。他毫不留情地說道:「因為你爺爺做了一件極其丟人的事情,太丟人了,你爹都沒臉跟別人說。」
「是什麼事?」
「你爺爺,是個漢奸!」
從我小時候開始,一直對這位爺爺充滿了好奇的想像。有時候,我爺爺是個十惡不赦的山賊,他搶劫綁架殺人無惡不作,每一個村民聽到他的名字,都會顫慄著匍匐在地;有的時候,我爺爺是個忍辱負重的地下黨,他智斗鳩山,巧取情報,還救出了楊子榮與鐵梅。無論是什麼樣的人,最終他都會以一個轟動性的大案作結局,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個疑問成為我幼小心靈中一段揮之不去的主題。我的童年,就是在這種揣測中渡過的。
我至今都無法忘懷那個夏夜的後海四合院。黃克武冷冷地吐露出七個字來,徹底終結了我童年的想像,讓我在炎熱的夏季如墜冰窟。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他會是一個漢奸。
黃克武看到我的反應,沒有流露出絲毫同情,繼續冷酷地講述起來——
「五脈自唐初始創,以鑒寶知名於世,歷經唐、五代、宋、元、明、清,一直綿延到了民國,聲望不墮。那時候還沒有中華鑒古研究學會這個機構,時人都把五脈稱為『明眼梅花』。清末時局大亂,無數古董舊物流落民間,一時泥沙俱下,良莠不齊,正需要鑒寶之人掌眼把關。那時候,五脈的掌門,正是白字門的家長,你爺爺許一城。」
「許一城是個天才,不光精通本門術業,連其他四門的門道也是一清二楚,又兼具雄材大略,深孚人望,在各界都吃得開。五脈在他的帶領下,聲望達到巔峰。那時節,在京滬等地,提起許一城和明眼梅花,無不翹起大拇指。買家若是一聽這玩意兒被許一城鑒過,問都不問,直接包走。」
「有件事你得知道,在民國之前,咱們中國人是不碰佛像的,尤其是不玩佛頭。佛頭這東西,只有洋人才格外有興趣。許多國外著名的博物館,都來中國收購,價格還都不低。古董販子們一見有利可圖,紛紛從龍門、敦煌等地盜割佛頭,賣給洋人,連出了幾件大案子。這些案子曝光以後,影響極壞,佛教徒和文化、考古界紛紛要求民國政府採取措施,通過考古委員會呼籲,認為這是對中華文明的一大破壞。」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五脈卻出了一件大事。1931年,我們偉大的掌門人許一城,鬼迷心竅,跟一個叫木戶有三的日本人勾結,潛入內陸。五脈中人誰都不知道他們兩個去了哪裡,幹了什麼。等到木戶有三回到日本以後,在《考古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遊記,說在中國友人許一城的配合下,尋獲了一件稀世珍寶『則天明堂玉佛頭』,還附了兩個人的合影和那個玉佛頭的照片。」
「日本媒體大肆宣揚了一陣,消息傳到中國以後,輿論大嘩,紛紛指責許一城是漢奸。五脈也因此在藏古界聲名狼藉,幾乎站不住腳。你想想,誰會去信任一個盜賣文物的鑒寶人呢?何況還是盜賣給日本人。」
「這件大案被媒體起了大標題《鑒古名宿自甘墮落,勾結倭寇賣我長城》,著實哄傳過一陣。拜他所賜,我們五脈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五脈的家長找到許一城,要求他做出澄清或解釋,他卻拒絕了,什麼都不肯說。民國政府很快將他逮捕,判決很快就下來了:死刑。」
「許一城很快被押赴京郊某一處的刑場執行槍決。與此同時,五脈的家長也做出了決定,鑒於許一城的影響太壞,罷免他的掌門之職,同時把許家開革出去。從此五脈就變成了四脈。」
「許一城的老婆倒是個有志氣的女人。門裡宣佈開革的第二天,她就帶著兒子離開了五脈,從此再無音訊。但經過這一次打擊,四脈氣象大不如前,後來又趕上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更加衰微。一直到建國以後,在總理的關懷下,這四脈才重新改組成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獲得新生。」
聽黃克武講完以後,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黃克武所說皆為實情的話,那我爺爺還真的是一個大漢奸、大賣國賊。
勾結日本人什麼的且不說,盜賣則天明堂的玉佛頭?那還了得?
則天明堂,那在中國建築史上屬於空前絕後的傑作。這間明堂方圓百米,高也是百米,極其華麗宏偉,在古代算得上是超大型建築,被認為是唐代風範的極致體現——可惜建成以後沒兩年,就失火燒沒了,不然留到現在,絕對是和故宮、乾陵、長城並稱古代奇觀。
武則天對明堂如此重視,裡面供奉著的東西,自然也是海內少有的奇珍異寶。隨便一件東西流傳到現在,都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我爺爺許一城居然盜賣明堂裡的玉佛頭,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看周圍的人的反應,他們早就知道這個故事了——準確地說,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人,全知道這個故事,只有我這個許家的後裔不知道。
一想到這裡,我就有點汗顏,看向黃克武的眼神也不那麼有底氣了。不過我心中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又說不太清楚。
「你現在明白了?當初許家做下那等無恥之事,還牽連了其他四脈,五脈根基幾乎為之不保。你若想重回五脈,就先把你爺爺的罪孽清算清楚!」黃克武訓斥道,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他是親歷者,一定對許一城案發後五脈所處的窘境記憶猶新。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劉局估計是看出我的尷尬,輕輕拍了拍桌子:「黃老您別激動。許一城做錯了事,那是他的問題。小許與許一城雖是爺孫,可一城死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再者說,小許的父親自知有愧,閉關隱居,一世都不摻和五脈的事,贖罪也都贖夠了。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牽扯到下一代、下兩代去呢?咱可不能搞『文革』那一套,老子反動兒混蛋什麼的。」
黃克武冷哼一聲:「照你這麼說,我們就該當沒事人一樣,跟這個許一城的孫子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荒唐!」
劉局見黃克武說得決絕,賠笑道:「依您老的意思,小許該怎麼樣才能重回五脈?」黃克武略做思忖,開口說道:「若想讓許家重歸五脈,也簡單。他爺爺不是把那個玉佛頭賣出去了麼?他若是能給弄回來,我黃家親自給他抬進五脈!」
說完以後,黃克武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桌子上的其他幾個長輩都微皺眉頭。這個條件表面看合情合理,實則是故意刁難。這改朝換代都幾十年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現在讓我一個小古董販子把明堂玉佛頭搞回來,那不比盜掘乾陵簡單多少——且不說那玉佛頭如今下落不明,就是知道下落,肯定也是價值連城,藏在什麼收藏家的博物館裡。我哪來的錢買?總不能偷回來吧?
「小子,你能做到嗎?」黃克武問。
我心中憤懣越發濃郁。重返五脈這事,我從來沒想過,也不知道回歸有什麼好處。從頭到尾,其實全是劉局一個人在不停地攛掇,現在倒好,黃克武一巴掌打回來,卻是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強壓住怒氣,端起酒杯道:「黃老爺子,從前我不知道我爺爺和我家的來歷,一直稀里糊塗過日子。今天晚上聽您解惑,把這個事兒說透,給了我一個明白交代。我謝謝您,改日請您吃飯。不過五脈一事,我真沒那麼大興趣。既然我爺爺是犯下了事被開革出門,我這當孫子的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往裡鑽。玉佛頭我找不回來,也不想找回來。咱們哪說哪了,今天就這樣吧!」
我許家是講尊嚴的,既然被人開革出門,那麼也沒必要硬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推開椅子要走。劉局使了個眼色,藥不然趕緊起身一把拽住我,低聲道:「你急什麼?我爺爺和劉一鳴都挺你,沈奶奶也沒說啥,三比一,黃家奈何不了你。」我搖搖頭說:「我本來也沒打算趟這灘渾水,你們非逼著我摻和。」藥不然氣得直瞪眼睛:「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進鑒古研究會,你倒好,把機會往外推!笨不笨!」
「人各有志,何必強求。」
我鐵了心要走,誰也勸不住。最近這一連串事件太讓人不自在了:劉局半夜約談,藥不然上門挑釁,瑞緗豐賣假佛頭,五脈聚餐,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把我使喚來使喚去,從來沒問問我樂意不樂意。我感覺自己成了一枚象棋子兒,人家在棋盤上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
憑什麼啊!
泥人還有個土性,耗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我把藥不然甩開,轉身要走。劉局原本慢悠悠地啜著酒,聽到我這麼一說,微微一笑,淡淡說了句:「你就不想替你爺爺許一城平反?」
這一句話有如頭頂「喀嚓」響過一聲巨雷,把我當時就震在原地。我狐疑地轉過臉去,看著劉局。桌子上的其他四位老人,也都齊齊望過去,表情各異,院子裡一片寂靜。
什麼?平反?
平反這個詞兒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我爹媽在反右期間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被打成反革命,在「文革」中雙雙自盡。頭幾年我一直忙於寫申訴材料,替他們平反摘帽子。所以一聽到這個詞,我心裡一激靈。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劉局:「您是說,我爺爺許一城的案子,另有隱情?」
劉局從容道:「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機會。你往下挖,說不定能挖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你不挖,這漢奸的帽子你爺爺就得一直戴著。」
劉局不愧是領導幹部,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從來不肯說清楚。這一席話聽著七拐八繞,實則滴水不漏,什麼信息都沒提供,什麼保證也沒承諾,但卻隱隱約約地抓住了我的軟肋。
這個軟肋,就是我們許家的名譽。我爺爺許一城若是個貨真價實的漢奸,也就罷了;倘若其中藏有什麼隱情,我這做孫子的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徹查到底,給他平反昭雪。我們許家人對榮辱看得極重,做人的原則也是一以貫之,對此劉局瞭解得很清楚,故意說出這種話來,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無法拒絕,無法坐視自己爺爺有平反的機會而不理——這是劉局堂堂正正的陽謀。
我回到餐桌前,雙手撐住桌面,身子前傾,盯著這一干鑒古學會的老大們:「五脈我們許家回不回來,無所謂。不過許一城這件事我得問清楚。劉局,您說的好好把握機會,是什麼意思?」
劉局看了眼黃克武,徐徐道:「黃老爺子剛才的故事裡,已經把這個機會藏在裡頭了。能不能發現,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種揪著劉局衣領大吼的衝動。他到底會不會直截了當說話?每次開口總是繞來繞去的,聽起來一點都不痛快。黃克武看起來也不太喜歡劉局這麼說話,他的臥蠶眉一聳,開口道:「許一城當年的事確實疑點不少,但那些是些細枝末節,他勾結日本人盜賣國寶,大節有虧,可是逃不掉的。」
黃克武既然都這麼說了,等於間接承認了劉局的話——剛才的故事裡,確實藏有玄機。
我不顧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誡子椅上,仔細回想黃克武剛才講的故事,試圖找出暗藏的玄機。可是要從中聽到,談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來。好幾次想開口,又都閉上了。黃克武身後那個叫黃煙煙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說不上是嘲笑還是鄙視。
藥不然倒是抓耳撓腮地想提示我什麼,可他爺爺根本不讓他說話。他只得拿指頭敲了敲自己的頭,然後趕緊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動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過來。
其實這個蹊蹺之處隱藏得並不深,甚至說根本沒有被刻意隱藏。我之所以之前沒發現,完全是因為被我家的黑歷史所震驚,顧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誤區。
蹊蹺之處,正是那個則天明堂裡的玉佛頭。
佛頭在藏古界是個特定稱謂,代表了兩種東西。一種是念珠裡的大珠,代表佛陀,還有一種,就是從佛像上盜割的佛頭。
佛頭這類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無人問津,不算一個門類。鴉片戰爭之後,西方探險家、收藏家大量進入中國,佛像才開始被重視。不過佛像大多是石雕,體型龐大,既顯眼又不易搬運。盜賊為了攜帶方便,都是把最具藝術價值的腦袋割下來帶走,扔下無頭佛身在原地。
但則天明堂的佛頭,是玉佛頭。除了歷史價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錢。所以很少有人會去割玉佛的佛頭,都是盡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話,叫「石頭鐵尊玉全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割下玉佛頭的行為,無異於是買櫝還珠。
打個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個大塑料袋裡包著一疊錢,會把錢拿走把塑料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見一個皮爾卡丹的錢包裡放著一疊錢,你肯定是連錢包一起拿,因為這錢包本身說不定比裡面的錢還貴。誰要是光拿走了錢,卻把錢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爾卡丹的錢包,玉佛頭就是錢包裡的錢。
根據黃克武的描述,我爺爺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這對於一個五脈掌門來說,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賣掉,豈不賺得更多?
退一步想,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那麼玉佛身子在哪裡?則天明堂裡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寶。玉佛頭現世,民國政府和藏古界一定會發了瘋地去找玉佛身。可聽黃克武的描述,許一城死後,這事就平息了,再沒什麼動靜,這也不正常。
想通了這個關節,我望向劉局和黃克武,把我心中的這些疑問告訴他們。劉局聽完大笑道:「你這個倔孩子,總算想明白了。」他隨即又收斂起笑容:「不過你也別太樂觀,這些疑問未必幫得上你的忙。」
我點點頭,關於玉佛頭的疑問屬於常識範疇,我都能看出問題,五脈不可能看不出來。這麼多年來,他們肯定也派人追查過,看黃克武的惡劣態度,就知道沒什麼結果。
劉局說的沒錯,這是個機會,但也僅僅只是個機會而已。這些疑問,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釋。也許歷史流傳下來的就只有這麼一個玉佛頭;也許玉佛身在戰亂中被砸毀,無人知曉;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機緣巧合下偷偷拿到手,從來沒拿出來在市面流通。只憑著這點線索給我爺爺平反,概率實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謝謝劉局關心,我會去設法查查。」我沒有退縮。許家因為這件事,已經犧牲了整個家族,直覺告訴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齋的那塊匾額,一定也與這玉佛頭,和許一城有關係。我是許家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只有查出真相,才能給許家一個明白的交代。
我膽小,我也怕事,但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態,劉局側身對黃克武道:「黃老爺子,您覺得這樣行麼?」
黃克武伸出一個指頭,遙遙點著我的腦門:「看在五脈的份上,我多給你個機會。要麼你證明許一城是清白的,要麼你找回玉佛頭。兩個條件你只要完成一個,我就同意許家重回鑒古學會。」
這老爺子性烈如火,其實心思一點都不簡單。看起來他大度,其實難度一點沒變,反而還有所增加……
劉局環顧四周,又問藥來、沈雲琛,劉一鳴三位。前兩位不置可否,應該是默許了。一直閉目養神的劉一鳴睜開眼睛,只說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黃的意思吧。咱們都做個見證,免得小許反悔。」
我嘿嘿一樂,這個老頭子說話夠毒。他明裡是說我,其實是嘲諷黃克武。黃克武眉頭一蹙,沒說什麼,倒是黃煙煙俏眼一瞪,流露出明顯不滿。劉一鳴地位尊崇,她不能說什麼,只得輕咬了一下嘴唇。
這時劉局笑瞇瞇地說:「既然鑒古學會的幾位理事都同意,這事就好辦了。」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疊紅頭文件擱到桌子上。第一張是正本,還蓋著大紅章,底下幾頁都是複印件,四位理事剛好一人一張。看得出來,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表情不一。
「這是一個月前外事辦轉給我的一封請求信,信來自東京,寫信的人叫做木戶加奈。她是木戶有三的孫女。」
劉局這一句話,讓全場都陷入一片安靜。我偷偷掃視了一圈,發現無論是黃克武,還是藥來、沈雲琛,都露出驚疑的表情,說明他們事先也不知情,只有劉一鳴還是一臉淡然。
先是領來一個許一城的孫子,然後又突然跳出一個木戶有三的孫女。我越發感覺,劉局這一次宴會,可不光是扶我進鑒古學會這麼簡單,似乎圖謀很深,而這個圖謀,與幾十年前那場驚天大案息息相關。
劉局把手裡的紅頭文件原件揚了揚,繼續說道:「木戶加奈在信裡說,她的祖父在中國犯了侵略罪行,用不光彩的手段掠走了中國的國寶。因此她決定將則天明堂玉佛頭歸還給中國。現在上頭正在研究,要好好搞個歸還儀式,宣傳中日友好……」
「啪」的一聲巨響,黃克武的手猛然拍在桌面上,這一張上好的厚紅棗木桌居然被拍出幾道裂縫。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起來,叮噹作響。
「好小子,你挖這麼一個大坑,就等著我往裡跳是不是!」老頭的聲音十分震怒。
也不怪黃克武生氣。他剛做出了「拿回玉佛頭,才能回五脈」的承諾,轉頭劉局立刻拋出這麼一條歸還玉佛頭的爆炸性新聞,只要他多說一句「小許可以參與這個歸還工作」,就算是我尋回了玉佛頭,許家便可堂而皇之回歸五脈——簡單一句話,黃克武被坑了。
黃克武一動手,黃煙煙立刻也有了動作,她表情忽變,兩道目光如閃電一般射向劉局。這時候劉一鳴身後那名男子悄無聲息地往前邁了一步,恰好站在黃煙煙和劉局之間。四合院裡一時間劍拔弩張。
這時候在一旁的沈雲琛發話道:「我說劉局,這麼大的事,你倒真忍得住,到現在才跟我們說。」她的語氣裡充滿責怪,顯然也對他的舉動頗為不滿。
劉局一攤手:「這事是通過外事辦傳達的,屬於國家機密。不是我刻意瞞著幾位,實在是有紀律,不到時候不能說。」
劉局和鑒古學會不一樣,是正經國家幹部。鑒古學會地位尊崇,可也絕不可能凌駕於政府之上。劉局抬出外事辦當擋箭牌,沈雲琛無話可說,只得又問道:「那這個機密現在算是解禁了?」劉局點點頭,說他今天召集大家來此,正題就是說這個事。
這時黃克武一聲斷喝:「劉一鳴,你是早就算計好了吧!」他不再理睬劉局,而是把矛頭直接指向劉一鳴。看來他已經認定,劉局是衝在前頭打頭陣的,真正籌謀的是那個劉一鳴。
劉一鳴沒吭聲,又是劉局說道:「黃老爺子,您別著急。我這話還沒說完呢。」他揮了揮手,劉一鳴身前的男子退後了兩步,黃煙煙也老大不情願地收了手。
劉局道:「玉佛頭不光關係到國家文物和藏古界,還與咱們五脈大有淵源。它能歸還,是件大喜事。我原來也想早點告訴幾位理事,讓咱們好好樂呵樂呵。可是在我們收到木戶加奈的信之後,很快又接到了另外一封匿名信……」
藥來奇道:「難道匿名信裡說,木戶加奈歸還中國的那尊佛頭,是假的?」
劉局苦笑道:「不錯。」
在坐的人包括我頓時啞然。
劉局說到這裡,表情有些忿忿不平:「最可恨的是,那封匿名信藏頭藏尾,根本沒說明白。現在這個歸還儀式的風已經吹出去了,有好幾位大領導都很有興趣,指示一定要做好。匿名信一到,已成騎虎難下。取消歸還儀式不行,會在國際上造成不良影響;如果木戶加奈歸還的佛頭是假的,更是有損國家聲望。所以上頭已經下了命令,無論如何,要在歸還儀式之前搞清楚。」
藥來問:「歸還儀式定在何時?」劉局伸出一根指頭:「一個月以後。」
一個月時間,這可真是有點緊。劉局對我說道:「小許,我找你出來,是希望你能夠幫忙查清此事。」
我立刻明白了劉局的意思。許一城的罪名是盜賣佛頭給日本人,現在這佛頭卻真偽難辨,其中一定隱藏著什麼曲折。所以對我來說,辨明佛頭真假,和查明我爺爺當年作為,其實是一件事,不怕不盡心竭力。
這一場宴會裡,劉局先為許家回歸五脈張目,迫使黃克武說出當年往事,引出我的決心,再拋出佛頭一事,讓我無法拒絕,一連串的安排可真稱得上是煞費苦心——可問題來了,我雖繼承了許家血脈,但鑒古的水平不見得多高,也不知道什麼獨門秘密,劉局費這麼大力氣把我扯進來,到底為的什麼?
毛主席說過,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還沒想明白,黃克武先不幹了:「鑒定個佛頭而已,有什麼難的!我們黃字門的人足可以勝任,何必假手於外人?」他一指黃煙煙:「別說別人,她就比這個野小子強。」
金石本是白字門的領域,許家被驅出五脈以後,這一行當被黃字門接盤。劉局讓我來鑒定佛頭,等於是越俎代庖,動搖了黃字門的權威。我若是順利完成任務,許家就可以回歸五脈,對黃字門更不利。
面對質問,劉局用兩個指頭敲了敲桌面,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您的人真可以勝任,也就不必去偷小許的那本《素鼎錄》了。」是言一出,十幾道熾熱的視線在小院裡交錯縱橫,每個人都露出了不一樣的表情。藥不然衝著我搖搖頭,表示自己真不知道。
我嚇了一跳。下午我那兒才被盜,這會兒劉局就已經知道真相了?看來方震早知道實情,沒告訴我而已。這些人做事,全都一個德性,吞吞吐吐藏著掖著,沒一點痛快勁兒。
黃克武也沒料到劉局會這麼說,回頭低聲問了黃煙煙一句,眉頭大皺,轉頭道:「玉佛頭事關五脈,你找外人插手,理由何在?」他的調門比剛才低了不少,看來是被劉局拿住了軟肋。
劉局解釋道:「玉佛頭這件事太敏感,如果五脈一動,藏古界的其他人也會聞到風聲。到時候佛頭沒還回來,自己家院子鬧得沸沸揚揚,上頭可就被動了。小許是白字門後人,嚴格來說也不算外人,他平時又不混藏古界主流,由他出面最合適不過。」
說到這裡,他把黃克武的酒杯扶起來,重新斟滿,恭恭敬敬遞過去:「您不是一直想考驗一下小許麼?這次玉佛頭的真偽之辨,正好看看他的能力。若他把事情辦砸了,別說您,我都不會讓他進門。」
如果我把事情辦好了會怎麼樣,劉局沒說,也不用說,給黃克武留個台階。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我黃門榮辱事小,五脈佛頭事大。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讓煙煙跟著他。」然後他對自己孫女貼耳說了一句。
黃煙煙聽完吩咐,走到我跟前,雙手開始解衣扣。我嚇了一跳,以為黃家要給我配個陪床的,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兩步。黃煙煙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雙手從敞開的衣襟裡拿出一個掛飾,從脖子上摘下來遞給我。原來人家的掛飾是藏在衣服裡,解開第一個扣子是為了方便拿出來。我差點會錯意了。
她遞給我的這東西,是個小巧的青銅環,上頭用一根紅繩穿起。這枚小青銅環,表面銹跡斑斕,隱有五彩,看形制是個古物。我拿在手裡,隱隱能感覺到一陣溫熱,不用問,肯定是人家姑娘家貼身的溫度。
這玩意是古人用來束帶的,不算稀罕東西。但這個上面居然嵌著金紋,走成蒲紋樣式,跟綠銹相襯頗為華貴。我拿在手裡一掂量,就知道不是俗物。
黃克武道:「這東西賠給你,夠了麼?」我聽出來了,他今天被劉局擺了一道,不甘心,還要考我一考。這東西能掛在黃家子弟的身上,一定有它獨特的原因。我要是看不出所以然,傻乎乎地收下了,說不定就中了他們的計。
我把青銅環捏在手裡,摩挲了一陣,沒有說話。藥不然衝我做了個曖昧的手勢,又指了指黃煙煙,意思是這東西是人家姑娘貼身帶著的,剛拿出來你就摸個不停,太猥瑣了。這小子,太損了。
我用指甲偷偷摳了一下青銅環上面的銅銹。古銅銹特別硬,假銅銹都是膠水做的,很軟,一摳就進去。我稍一用力,指甲就頂彎了,硬得很!其實我是多此一舉,這枚青銅環的真偽,不用鑒別,肯定是真的。這裡全是行家,若是黃克武拿個假的出來,那是抽自己耳光。
「甭摳了,你身為白字門的傳人,看見那蒲紋,居然還瞧不出好壞麼?」黃克武冷笑道。
我趕緊低頭再看,看到青銅環上的嵌金蒲紋,有點迷糊。所謂「蒲紋」,是用蒲草編製成的草蓆紋路,斜線交錯,狀如六角凸起的蟈蟈籠,是漢代典型紋飾,但黃克武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黃克武不屑道:「蒲紋在玉器上用得多,極少用在青銅器上。你明白了?」
我頓時羞紅了大半張臉。玩古董不光是講究一個「值錢」,還要講究一個「獨特」。這個青銅環不算貴重,但它獨有蒲紋紋飾,別具個性,在方家眼裡,算是個有故事的東西。我對紋飾一知半解,結果露了一個大怯。
到底是老一輩的鑒古人,輕輕一推,就讓我大大地丟了一回臉。我這才知道,沈雲琛和藥來兩個人剛才出題考較,手下留情了,他們要是認真起來,我哪會那麼容易過關。一想到這裡,我就汗流浹背,意識到五脈的實力是多麼深不可測,自己實在是坐井觀天了。
我對黃煙煙刮目相看。青銅環包漿再怎麼厚,表皮也是銹跡斑斑,她卻像是養玉一樣貼身帶著,也不嫌磨肉。黃煙煙注意到我的目光,挑釁似的也轉過臉來。兩人四目相對,我忽然發現,她的眼神裡似乎有一抹不捨的神色。這東西大概對她很重要吧?就這麼被她爺爺隨手送人,肯定有點不安。我正要說點什麼,可黃煙煙已經扭頭走開,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
藥來估計一向跟黃克武不對盤,見黃煙煙去了,立刻也開口道:「藥不然,你也去盯著,免得有壞人搗亂。」
藥不然忙不迭地應了一聲。
劉局看了看沈雲琛,後者搖搖頭:「玄瓷黃明,這兩門都和佛頭挨著點邊,我們青字門是木器,就不摻和了。」說完她衝我展顏一笑:「不過小許若有什麼疑問,隨時可以來找我。」說完她遞給我一張古香古色的名片,顏色淡青,名片邊緣還畫著幾株竹子。
劉局拍手笑道:「既然如此,這事就這麼定了。小許,明天我讓方震給你送去相關資料。你們明天一起過去。」
藥來又對我說:「老黃給了你一個人、一樣東西。我們玄字門也不會小氣,人我給你了,再給你添件兒東西。」
我剛要開口客氣,藥來已經讓藥不然把東西送過來了。我原以為他們玄字門既然是玩瓷器的,肯定是送個小瓷瓶,或者一套碗碟——說不定藥來出手闊綽,直接送個汝窯碎片也說不定——結果等藥不然拿過來一看,我樂了。
在他手裡攥著的是個大哥大。摩托羅拉3200,方頭方腦黑漆漆的一大塊,往桌子上一擱,整個桌面都微微一顫。這在市面上還是個新鮮玩意,兩萬多塊錢一個,還買不到,尋常老百姓見都沒見過。藥老爺還真慷慨,隨手就給了我一台。
這玩意雖然不古,可比起尋常古董可也算得上值錢了。對我來說挺實用,跑來跑去的聯絡起來也方便。
我把大哥大揣懷裡,向藥老爺子道謝。藥不然有點心疼地說:「你小子使的時候小心點。我問我爺爺要了半年,他都沒給我。」
我笑道:「你再去問他要一個唄。我有大哥大,你沒有,聯絡還是不方便嘛。」藥不然一拍頭:「對呀!」樂顛顛地又跑回去,說了兩句,又吃了藥老爺一記爆栗。
這時候紅字門的理事劉一鳴忽然睜開眼睛,我以為他也要給我東西。沒想到他一開口,只有一句話:「小許,我沒東西給你,只叮囑你一句話:鑒古易,鑒人難。」
這六個字說得鏗鏘有力,讓人醍醐灌頂。我左手捏著青銅環,右手攥著摩托羅拉,沒法拱手,只得低頭稱謝。劉一鳴說完便不再理我。我有點失望。黃克武在一旁冷諷熱嘲道:「紅字門不食人間煙火,崇尚精神文明,這一份厚禮可貴重著呢,你可要好好琢磨。」
「你還有什麼要求?我們盡量滿足。」劉局問。
我琢磨了一下:「我要是接了這活兒,店裡就沒人了。你們能不能找個人替我看攤兒啊?」
一院子的人都笑了起來,沈雲琛捂著嘴樂道:「你這孩子,還真實在。行,這忙我來幫吧,我讓沈君派個人去。」她身後的沈君點頭表示沒問題,告訴我稍後會有人跟我聯繫。
「要是有人來跟你要房租,別答應,拖一拖,等我回來再說。」我叮囑道,沈君的臉看起來有些無可奈何。
這時候劉局拍了拍手,示意把桌上涼掉的菜再換一遍,幾位理事身後的人,也都紛紛落座。這一次,總算是正式開始吃飯了,可把我給餓壞了。
席間劉局談笑風生,說的都是藏古界和政界的一些新鮮事。其他幾位理事各懷心事,沉默寡言,偶爾動一下筷子。只有藥來跟他有來有往地談說幾句。其他幾個小輩,更是拘謹。這頓飯吃的,真沒什麼意思……
這一頓鴻門宴吃到十點多,劉一鳴、黃克武、沈雲琛幾個理事紛紛離開,就剩一個藥來跟劉局一杯接一杯地猛干。我看劉局那樣子,估計今天他也沒法叮囑我什麼了,只得先走。方震把我送回到四悔齋門口,說明天上午他會送東西過來。
我心事重重地推開門,回到熟悉的小店裡,腦子有點亂。一頓飯,牽出一樁幾十年前的大案,多了一個漢奸爺爺,還給我挑起了一副莫名其妙的鑒寶重擔。一想到這些,我就頭疼。也不知道我父親許和平口中的四悔,是不是就跟這些事情有關。
我正打算洗把臉睡覺,忽然發現門縫底下似乎塞著什麼東西。我拿起來一看,是張從報紙上撕下來的紙片,在鉛字邊緣潦草地寫著兩個圓珠筆字:「有詐」。
有詐?
我看到這倆字的時候,苦笑起來。
這是一句廢話。如果沒有詐,劉局怎麼會強勢推動沉寂已久的許家回歸五脈?怎麼會力排眾議,讓既無聲望也沒背景的我來參與玉佛頭的鑒定?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其中必有重大圖謀——只是這個圖謀我不知道。
不過怎麼樣都無所謂,此事關乎許家聲譽,必須要查下去。要麼證明我爺爺是漢奸,要麼證明別有隱情。
我剛要把報紙揉成一團,忽然發現上頭除了這兩個字,似乎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我趕緊重新展開一看,發現這兩個字旁邊,還有一段廣告被圓珠筆隱晦地圈住了。這則廣告本身沒什麼可關注的,不過落款有個地址,市內的。我暗暗把這個地址記下來,紙頭扯碎扔簸箕裡,後來想想覺得不妥,掏出打火機來,給燒成了灰。
做這一行,必須得謹慎。這紙條吉凶未卜,我覺得還是把它銷毀了的好。
藏古界向來是個暗流湧動的地方,表面古雅,背地裡多少勾心鬥角,複雜著呢。鑒古學會這灘水,比我想像中要深得多。玄字門派人公然挑釁,黃字門偷偷販假,而紅字門擺明了車馬支持劉局,就連青字門也顯得高深莫測。看來這四門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並不一致。雖然劉局用手段壓制住了,不過心懷不滿者必然比比皆是。面對這種亂局,我非得小心不可。
這張紙條,說不定就是哪一門的人偷偷塞進來的,很難說是不是個陷阱。我不能太當真,但也不能太不當回事兒。所以這上頭暗示的地址,我暫時肯定不去,但說不定是條出路。我這個人比較謹慎,對反常的人和事都保持著警惕——四悔齋的頭兩悔,就是悔人和悔事,家訓不能忘。
做完這個決定,我就上床睡覺了,一覺睡到天亮,既沒夢到我父親許和平,也沒夢到我爺爺許一城。
第二天一早,方震和一個小夥計準時出現在四悔齋門口,那輛紅旗也停在旁邊,我的鄰居們已經見怪不怪了,一個都沒探出頭來看。
我跟小夥計交代了幾句,然後上了車:「咱們今天去哪兒?」
這次方震回答得倒挺痛快,說去北京飯店,木戶加奈就住在那裡。北京飯店算是北京檔次最高的酒店之一,只有外地高幹和外國人有資格住。木戶加奈是來獻寶的,受到禮遇也屬平常。
方震把車停在酒店門口,一個身穿禮服的服務員走過來拉開車門,把我們迎進去,藥不然和黃煙煙已經到了,兩個人各自坐在大堂的休息沙發上,彼此隔得很遠,也不說話。藥不然蹺著二郎腿東張西望,沒個正形;黃煙煙斜靠沙發,右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儀態大方,像是掛歷上的模特一樣漂亮。
見到我來了,藥不然從沙發上跳起來,過來神秘兮兮地說:「哥們兒,看見她手邊的東西了麼?」我轉頭過去看,黃煙煙手邊擱著一個筆記本,正是我那本丟失的《素鼎錄》。
「是你昨天丟的那本麼?」藥不然問。我點點頭,藥不然哈哈大笑道:「人家黃家說給你找回來,就真能給找回來,真是一諾千金——不,是一諾千美金。」
「我看不見得。」我聳聳肩。
黃煙煙看到我來了,面無表情地抬手把筆記本遞給我:「爺爺托我給你的。」我接過來以後,發現自己沒帶塑料袋兒,本子又太大揣不進兜裡,只得拿在手裡。我問藥不然有口袋麼,他搖搖頭,故意大聲說黃家可真夠大方,連個一毛錢的口袋都不準備,真是一毛不拔。
黃煙煙聽到藥不然這句嘲諷,不動聲色,跟沒聽見一樣。藥不然自討沒趣,對我偷偷說:「黃家這位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從來不苟言笑,那臉跟拿膠布貼住了似的。據說除了家裡人,很少有人能聽她說上三句話以上,傲得很。」
我淡淡道:「我早看出來了,你看她坐在沙發上的姿勢,明顯是一個防衛形態,說明她對外界非常不信任,缺乏安全感。人家壓根不情願與我們混在一起呢。」
「嘖,哥們兒行啊,看不出你還有當警察的潛質。」
「這人吶,和古玩一樣,一溝一壑,一紋一環,都藏著故事,耐琢磨。」
藥不然曖昧地看了我一眼:「人家那一溝一壑,你可別瞎琢磨。她爺爺是形意拳的宗師,她也是全國武術比賽拿過名次的,拆你比拆天福號的醬肘子還容易。」我搖搖頭,黃家我避之不及,哪裡敢惹。
藥不然看我把筆記本抱在懷裡,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我把筆記本遞過去:「你看看?」藥不然說武林秘籍哪有隨便給人看的。我笑著說黃字門的人看我都不怕,何況你?藥不然接過筆記本,將信將疑地打開,沒翻兩頁就扔還給我:「上了你小子的當了!」
筆記本裡的內容,跟天書差不多,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我告訴藥不然,這是一種叫做不等距位移的密碼,這種加密方式在民國很流行,許多政要軍閥發電報都用這種方式。不過像《素鼎錄》這樣把一整本筆記都加密的,挺少見。
所以就算它丟了,我也不擔心會洩密。
我們倆正閒聊著,方震走過來,手裡拿著三頁複印紙:「木戶小姐那邊還要準備一下,你們先看看材料吧。」
我接過文件,裡面簡略地寫了木戶加奈的個人情況。她是本州山口縣萩市人,今年二十四歲,正在早稻田大學攻讀考古學博士學位。簡歷裡還附了一張照片,跟《血疑》裡的山口百惠挺像的,不過印刷質量不高,看不清細節。
藥不然看看我,我會意地點了點頭。黃煙煙儘管沒表示,但她的眼神明顯也有疑惑。我們三個從這份簡歷裡,都看出點不對勁的地方。
二十四歲的考古學博士,似乎有點太年輕了。我不知道日本大學制度如何,但對考古這一行來說,二十幾歲的小年輕顯然有點不夠份量。
不過真正讓我們三個起疑心的,不是她的學歷,而是她發表的碩士論文。
方震提供的這份簡歷很詳細,除了寫有她的個人信息以外,還羅列了她曾經發表過的論文題目。這位木戶小姐的碩士論文題目,翻譯成中文以後,叫做《「包漿」成分度量之再檢討》。
這個題目在外行人眼中,平淡無奇,還有些拗口,可在我們眼裡,卻實在是不得了。
「包漿」是個古董術語,又叫「黑漆古」,也稱「蠶衣」,都指的是在古玩表面浮起的一層光皮。真正的古舊東西,上面泛起的光澤沉穩內斂,摸上去似乎有一種溫潤膩滑的手感——這是無論如何也偽造不出來的,那些新造的贗品再怎麼模仿,也只能泛起賊光。鑒定古董,包漿是個很重要的手段。
可到底它是怎麼回事,誰也沒法說透徹,更多的是一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外行人就算知道有包漿這麼個概念,可把古玩擱在他面前,他也分不出哪種是賊光,哪種是舊光;而一個幾十年的老行家,掃一眼就能看出來,憑的就是感覺。
而現在看這個論文題目,這個木戶小姑娘野心可不小,竟然想把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包漿」成分搞清楚,還要科學量化,這可真是個大手筆。如果她真能弄成了,以後就不用大師鑒定,直接拿儀器一掃:這是賊光,這是舊光,全搞定了,比碳14檢測管用多了。
我掃了眼論文發表時間,發現是在兩年前,心裡冷笑了一下。兩年時間,如果她的論文真提出什麼牛逼的理論,藏古界早已大地震了。可見她搞的這個度量檢測,應該是失敗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挺佩服這女人。研究包漿,可不是光精通考古就行的,冶金、化工、物理、醫學什麼都得懂,年紀輕輕就敢涉足這個領域,這女人不簡單。
「等一會見面的時候,謹慎點。」我對藥不然說,藥不然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咱哥們兒是八路軍的後代,日本花姑娘,不怕!」
「只怕人家是川島芳子,不是日本花姑娘。」
方震見我們都看完了,一揮手,招呼我們上樓。三個人紛紛起身,跟隨著他朝電梯走去。那本筆記我沒地方放,只好捏在手裡。很快我們來到了九層。這一層全是套房,走廊上鋪的紅地毯特別厚實,每走幾步都有一個一人高的仿青花瓷六稜大瓶立在牆邊,上頭還插著幾簇新鮮花卉。看來木戶這次訪問中國,接待規格相當高。
我們走到907房,方震按動門鈴,很快一個保鏢模樣的人半打開門,警惕地掃了我們一眼。方震說了幾句日語,還拿出自己的證件,保鏢這才打開門,讓我們進去。
這間套房分為內外兩部,裡面是臥室,外頭是一個中國風格的寬敞門廳。我們進了門廳以後,從裡間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她長得和簡歷照片裡一樣,不過近距離看真人,五官更精緻一些,談不上漂亮,但面相舒服,一看就是賢妻良母型。
她衝我們深深鞠了一躬,遞上一張名片,用略顯生硬的中文說:「我是木戶加奈,請多多關照。」我們幾個人也紛紛還禮,藥不然還賊兮兮地打量了她一番,用譯製片的口吻說了句:「小姐你真漂亮。」木戶加奈聽懂了,面飛紅霞,不自覺地把頭低下去。黃煙煙狠狠瞪了他一眼,藥不然這才閉嘴。
做了簡單的寒暄和介紹以後,方震藉故抽煙,離開了房間。他這個人一向自覺性很強,雖然一手操辦,可絕不涉入。我去見劉局和參加五脈宴會的兩次,他都是守在門口。
我估計這也是出自劉局的安排。只讓我們跟木戶加奈接觸,算是中國民間對日本民間,不摻雜政府色彩,許多事情都好開展。
他一離開,屋子裡恢復了安靜。我們三個人一個來自於黃字門,一個來自於玄字門,還有一個來自被廢棄的白字門,彼此之間沒有主次,到底誰來做主,一時間還真是難以定奪,於是誰都不肯先開口。
這種尷尬沒有持續太久,木戶加奈把視線定在了我身上,眼神灼灼,率先開口:「許桑,我能請問您一個問題嗎?」我沒料到她會先發制人,只得回答:「呃……請問吧。」
木戶加奈問道:「我可以看一下您手裡的這本筆記本嗎?」
我點了點頭,然後把筆記本遞過去。木戶加奈沒有打開看裡面的內容。只是輕輕摩挲封皮片刻,便還給了我,然後說:「我祖父木戶有三也有一個完全一樣的本子,四角也鑲嵌蓮銀。」
我們三個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我心中的震撼最大。
我手裡有一本《素鼎錄》,現在木戶加奈說她祖父木戶有三手裡也有一本——這豈不是意味著,許一城當初和木戶有三勾結在一起,不光盜賣國寶,而且還把家傳的秘籍都給人家了?
這不光是漢奸的問題,都算是數典忘祖了。
「那麼令祖父的筆記本裡,寫的什麼內容呢?」我不甘心地追問道。木戶加奈搖搖頭:「我不知道,筆記本裡是用漢文寫的,而且被加密過。」
越說越像了,我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藥不然這時插嘴問道:「木戶小姐,你祖父那本筆記帶來了麼?」木戶加奈搖了搖頭:「我沒有想到會碰到許一城先生的後人,所以並沒有帶在身上。」
這時候,黃煙煙突然冷冷道:「玉佛頭在哪?」
我有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這女人是不是故意的,但總算把我暫時從尷尬中解脫出來。
我們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解決佛頭的真偽問題,我祖父的歷史清白是另外一碼事。兩事雖有關聯,卻不可混為一談,弄錯主次。黃煙煙一句話,把我們拉回到了正題。
木戶加奈拿起一個黃色的信封,從裡面取出幾張照片,鋪在茶几上:「這是我的家族歷年來為玉佛頭所拍攝的相片,請你們先過目一下。」六隻眼睛匯聚在這一堆照片上,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玉佛頭是國之至寶,又牽扯到五脈幾十年前的懸案,無論是誰都沒法漠然處之。
我拿起照片仔細端詳,這些照片拍的都是則天明堂玉佛頭特寫,各種角度都有。照片分黑白和彩色,新舊程度也不同,明顯不是同一時間拍攝的。最早的一張邊緣已經泛黃,旁邊還用鋼筆寫了一行字:昭和六年攝於東京。我心算了一下,公元紀年應該是1931年,與我爺爺被槍斃的時間差不多。
從這些照片上看,這個玉佛頭雕刻得十分精緻,有唐代佛像的典型特徵:面相飽滿豐肥,額頭寬闊,結構勻稱,頭頂的肉髻凸顯,大耳下垂。佛頭在閃光燈下晶瑩剔透,溫潤透亮,用的一定是上好羊脂玉。最難得的是,在佛頭雙腮處有兩團若有若無的紅暈,讓面部變得極其生動,更具人性魅力。
這紅暈想必是玉器的沁色,或者乾脆用的糖玉。這沁色的位置生得極其巧妙,加上玉匠竟能因地制宜,將這兩塊天然形成的淡紅處理成紅暈,可以說是巧奪天工。光這一個細節,就足以讓它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物。
從這個佛頭大小判斷,整個佛像應該是有五十厘米高。作為玉製品來說,體積相當可觀了。
我真想不明白,當初是誰如此狠心,竟對這麼一件寶物動刀子。要知道,唐代玉器流傳到現在的極其稀少,每一件都是珍品。如果這個玉佛頭真的能回歸中國,將是一件極其震撼的事情。如果是完整的玉佛全身……我都不敢想像會引發什麼轟動。
也難怪五脈會對許一城如此憤恨,拋開民族大義不談,單是截鋸佛頭破壞寶物的行徑,就足以讓這些鑒寶人痛心疾首了。
我又看了一遍照片,忽然注意到一個細節,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翹,默默地把照片放回去。藥不然很快也放了下去,黃煙煙看得最仔細,多看了幾分鐘。大概她爺爺事先有交代,讓她不可在玄、白二門前墮了威風。
藥不然性子急,開口問道:「照片看完了,但我們中國有句俗話,眼見為實。佛頭實物在哪裡呢?木戶小姐,讓哥們兒鑒定一下唄?」木戶加奈面露為難之色,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現在佛頭還在日本。」
我們聽了都是一楞。藥不然大為不滿,嚷嚷起來:「這您可就有點不地道了。光是幾張照片就想糊弄過去?日本帝國主義當初在盧溝橋,都沒這麼不講道理!」
我把藥不然拽回到沙發上,讓他稍安毋躁。玉佛頭是國寶,在前期工作準備好之前,木戶肯定不敢貿然拿佛頭過來,要不然磕了碰了算誰的?算藥不然的麼?
但藥不然說的也沒錯,沒見到真的佛頭,誰也不能拍胸脯下結論。木戶加奈面對質問,回答說:「因為各種各樣的因素制約,這次來到中國我只攜帶了照片,更多的資料正在整理中。在我們與中方達成協議以後,一定充分滿足幾位的意願,請多見諒。」
她說得很誠懇,可這話在我們耳中,聽起來更像是遁詞。達成協議?現在佛頭的真偽都沒有定論,怎麼達成協議?
看來這個木戶加奈,也不像她外表那麼柔弱,而是有自己的目的和圖謀。不過我心裡已經有成算,也不急於這一時來說破。
黃煙煙忽然開口道:「這些照片,為何沒有佛頭斷面特寫?」
她這一句話,頓時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這一句疑問,正是我想說的。
鑒定佛頭,一定得看它的脖頸截斷面,這是鑒古常識。而木戶加奈出示的這些照片,拍攝角度或正或側或頂部,唯獨沒有拍它的截斷面。現在從照片上唯一能分辨出來的線索是:佛頸不用任何支撐就能立在桌子上,說明斷面很平整,至於那是後來磨平的,還是當初盜割者用了特殊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這個疏忽,對一個二十幾歲就快拿到考古博士學位的人來說,有點不可思議。
黃煙煙說完以後,挑釁地望了我一眼。黃字門代替白字門幾十年了,在金石方面的造詣果然極其深厚。潘家園的那家黑店擺了我一道,現在黃煙煙又捷足先登。我意識到,自己遭遇勁敵了。
聽到黃煙煙的質疑,木戶加奈只是簡單地解釋說:「這是我們工作的疏忽,給您添麻煩了。」藥不然毫不客氣地落井下石:「這裡樓下就有國際長途電話與傳真機,我想聯繫上日本那邊,應該不用多少時間吧?」
木戶加奈似乎被逼到了死角,她輕輕搖搖頭,卻一時想不出任何推托之辭,或者一時不知該如何用中文表達。
「做不到,還是不想做?」黃煙煙追問。她說話言簡意賅,像是一把長槍直直戳了過來,沒敬語也沒修飾。
「很抱歉。」木戶加奈還是曖昧地回答。
聽到這個回答,黃煙煙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這是無聲的施壓。
我意識到,如果放任這種局面下去,我很快就會被黃煙煙壓倒,對接下來的進展很不利,於是我開口道:「木戶小姐,我猜你不是故意沒拍,而是你手裡只有照片,卻無法接近玉佛頭吧?」
木戶加奈聽到這句話,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別說是她,就連要離開房間的黃煙煙和藥不然都是一驚。黃煙煙轉向我,眼裡充滿疑惑,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盯著我。
我拿起照片,解釋道:「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你看這些照片,年代有新有舊,最早的是1932年拍的,最新的是去年拍的,前後跨越了幾十年。如果佛頭在木戶小姐手裡,她為什麼不直接拍一套最新的清晰照片,而是給我們一堆散碎不全的老照片呢?」
「我操,這可忽悠大了……」藥不然舔了舔嘴唇。
木戶加奈來到中國,打的是歸還國寶的旗號,如果她連要歸還的國寶都無法接觸,那還談什麼歸還,豈不是把中國政府給耍了?如果真是如此,這事就算是辦砸了。別說許家無法回歸,就連黃字門、玄字門乃至整個鑒古學會和劉局,都要受牽連被衝擊。
黃煙煙把目光轉向木戶加奈,眼神愈發凌厲。
木戶加奈既沒否認,也沒確認。她垂頭思忖再三,終於開口道:「許桑不愧是許一城先生的後代,果然無法瞞過你。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向許桑詳細說明一下這次佛頭歸還的緣起。」
黃煙煙皺著眉頭,她大概是覺得話題又偏離了。
「如果不是許桑在場的話,我是不會說這些的。」木戶加奈說得很堅決。
果然劉局指定要我來,是有用意的。木戶加奈的用心,他早就看透了。我只得表示同意。藥不然和黃煙湮沒吭聲,算是默許了。
劉局只說過木戶加奈為了贖罪才決定把佛頭送還中國,具體情形卻沒細說。所以我們三個也想知道,到底這個日本人為什麼會想來歸還佛頭,佛頭在日本到底經歷過什麼——還有最重要的,當初佛頭是怎麼從中國流入日本的。
接下來,是木戶加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