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和藥不然眼神一閃,分頭衝向東西兩個房間。我一進屋,看到這是個臥室,臥室裡除了一個大衣櫃和一張雙人床以外,再沒別的東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沒人,就退到了門口。藥不然也檢查過了對面那屋,說那裡只有一張折疊木桌和幾把椅子,還有台黑白電視。
不過藥不然告訴我,那木桌上擱著一碟花生米和一盤拌海蜇,還有一瓶茅台酒與一個酒盅。
老太太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了,一把拽住我和藥不然,喋喋不休說要報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著麵粉,知道她開門前是在廚房包餃子呢。
換句話說,在客廳裡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閃動,把老太太輕輕扯開,交給藥不然拽住,第二次走進那臥室。我一進去,掃視一眼,逕直走向衣櫃。這衣櫃是櫸木做的,樣式很老,支腳還是虎頭狀的,應該是民國傢俱,不過保養得不錯,表皮包漿溜光。
本來還在撒潑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老頭子,快走!」
大衣櫃的兩扇櫃門突然打開,一個穿著汗衫短褲的老頭子猛地竄了出來,手裡拿著把改錐(螺絲起子)惡狠狠地朝我扎來。我不敢阻擋,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頭兒藉著這個空隙衝出臥室,朝門口跑去,動作無比迅捷。藥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卻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靈。
可惜老頭不知道,門口還有個女煞神等著呢。他剛出去半個身子,就被一隻纖纖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錐「噹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整個人當即動彈不得。
這老頭行動雖然驚慌,眼神裡卻閃著凶光,全身都緊繃著,有如一頭惡犬,稍有放縱便會傷人。他掙扎著從地上要爬起來,卻被黃煙煙牢牢按住。
「請問您是付貴付探長麼?」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問道。
老頭聽到我的問話,身體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應,心裡踏實了,這老頭肯定有事兒。我示意黃煙煙下手輕一些,和顏悅色道:「付探長,放心吧。我們不是沖那件假鈞瓷筆洗來的,就是想來問個事兒。」
付貴聽到我提到「假鈞瓷筆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會被我們扔到瀋陽道去,他終於不再掙扎,瞪著我道:「你們……要問什麼?」
「來,來,先起來,尊老敬賢,這麼說話哪成。」我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黃煙煙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裡帶。藥不然苦笑著對老太太說:「大媽,您是屬狗的吧?能把嘴鬆開了麼?」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藥不然的手掌一直沒放開,都見血了。
付貴沖老太太揮了揮手,歎息一聲:「月兒,鬆開吧,接著包餃子去,沒你事兒了。」老太太這才放開藥不然,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轉身進了廚房。看到這一幕,我們三個心裡都明白了。這老太太估計是付貴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瀋陽道沒人知道他們的關係。
老太太出來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幾位掌櫃,二是放出煙幕彈——誰能想到,付貴會躲到苦主家裡來呢。
付貴彎腰從地上把改錐撿起來,手掌沖客廳側伸:「三位,請吧。」他已從剛才的慌亂中恢復過來,氣度沉穩,全不像一個剛剛被人按在地上的騙子。
我暗暗心想,這老頭到底幹過探長,果然不簡單。他本來在客廳吃飯,一聽敲門聲,第一時間就躲進了衣櫃,還不忘手裡攥著凶器,伺機反擊。若不是黃煙煙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們幾個人坐定。付貴道:「你們是北京來的?」我們幾個點點頭。付貴又問:「你們是五脈的人?」這次只有藥不然和黃煙煙點了點頭。付貴找出幾個酒盅,給我們滿上,然後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問了第三個問題:「你們是為了許一城的事?」
這人眼光當真毒辣得很,藥不然拿指頭點了下我:「這位是許一城的孫子。」
付貴打量了我一番,不動聲色:「倒和許一城眉眼有幾分相似。」他一說到許一城,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改變,不再是那個騙人錢財的猥瑣老縴夫,而是當年在北平地頭上橫行無忌的探長。我注意到,在他脖頸右側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雖然被衣領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燒傷。
現在親眼見過許一城的人,除了黃克武以外,就只有這個付貴了。從他嘴裡探聽出來的東西,將對我接下來的人生有重大影響。我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聽說當初拘捕審問我爺爺的是您,所以想向您問問當時的情形。」
付貴三個指頭捏著酒盅淡淡道:「這麼多年了,怎麼又把這件事給翻出來啦?你們費這麼大力氣跑來找我,恐怕不是想敘舊那麼簡單吧?」於是我把木戶加奈歸還佛頭的來龍去脈約略一說,特意強調付貴是解開木戶筆記的關鍵。
「這麼說來,五脈對這個盜賣佛頭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許家已不是五脈之一。」我糾正了付貴的說法。付貴聽到許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變化。他問道:「你們家這麼多年來,過得如何?」
我簡短地說了一下許家的情況。付貴聽完,把酒盅擱下,指了指門口:「看到門口那副對聯了麼?那就是許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請人臨摹一副,掛到門外,這都好多年了。」我頗為意外:「您和我爺爺原來就認識?」
「豈止認識,還是好朋友呢!」付貴晃著腦袋,彷彿很懷念以往的日子,話也開始多了起來,「我跟他認識,那還是在溥儀才遜位不久。那時節,我在琉璃廠附近做個小巡警,每天別著警棍在管片兒溜躂。有一天,我看見一個穿馬褂的人走過來,胳肢窩下還夾著一把油傘,像是哪個大學的學生。那時候大學生老鬧事,我就上了心,過去盤問。那學生說他叫許一城,正準備去北大上課。我一看他帶著油傘,心裡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誰沒事會出門帶把傘啊,肯定有問題!」
付貴說著的時候,臉上浮現出笑容來。老人最喜歡回憶過去,而且對過去的記憶都特別深刻。我沒急著問他木戶筆記的事,而是安靜地聽著,希望能多聽到點關於許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說,把他逮回了局子裡,帶入審訊室。剛坐下還沒一分鐘,又進來一撥人,說是有個人在古董鋪子裡失手打碎了一枚銅鏡。掌櫃的說這是漢鏡,價值連城,非讓他賠,兩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夠,我就索性把掌櫃的與顧客也帶進審訊室,兩件事一起審。我略問了問古董鋪子的案情原委,許一城在旁邊樂了,跟我說我幫你解決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說你以為你是包青天吶?許一城一拍胸脯:這可是一樁大富貴。」
「沒想到,這案子還真讓許一城給破了。他說漢唐銅鏡的材質是高錫青銅,江湖上有一種做舊的手法,是用水銀、明礬、鹿角灰摻著玄錫粉末去摩擦鏡面,叫做磨鏡藥,磨出來幾可亂真,要水銀沁還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櫃的手一抬,上頭還沾著錫粉,一望便知是個造假的作坊,專門訛人。於是我拘了掌櫃的,又帶著幾個夥計趕去那商舖,順籐摸瓜起出來了一個贗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對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還請去張記吃了一頓醬羊肉。從此我和許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廠這個地界,糾紛多因為古玩而起。有這麼個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後辦起案子來也方便。後來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脈傳人,肯折節與我這個小警察交結,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後來許一城做到了五脈掌門,我也借勢破了幾個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長。」
說到這裡,付貴忽然變得有些困惑:「我實在沒想到,許一城這麼一個明白人,竟然會去盜賣佛頭。那傢伙的性格我最瞭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奪寶,經常感歎國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護。當初孫殿英炸開慈禧墓,把他給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去盜賣佛頭,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問:「您在審問他的時候,他沒告訴您?」
付貴聽到這,氣哼哼地咳了一聲:「哼。佛頭案發以後,北平警局要拿他。本來這案子沒我什麼事,我主動請纓去審他,認為這裡面絕對有冤情。許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辦法替他洗刷。」
「您怎麼如此篤信?」
「因為這案子蹊蹺啊!我告訴你,盜賣佛頭這案子,唯一的證據,就是木戶有三在日本學報上登的那篇文章,這叫孤證。至於那枚佛頭他們是在哪盜的,什麼時候盜的,這些細節一概沒有。這麼一個案子,一城只要推說都是那日本人所為,自己只是受了蒙騙,不說開釋,多少能有減刑。結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麼都不說,問來問去只有一句話:老付你不懂。過了幾天,他索性認罪了,說左右是要死,這最後一份功勞不如送給老付你,你說可氣不可氣?」
他說到這裡,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顯然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了幾十年。老太太聞聲走進來,把碎片收走,又給他拿了一個新的。
這番話讓我呆在了原地。聽付貴的意思,許一城竟是自投羅網,主動承認了罪名。這在道理上完全說不通啊。藥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搶先問道:「那個木戶有三,你打過交道麼?」
付貴聽完卻十分為難,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戶有三不是特別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過兩次飯,還是跟許一城一起。我對日本鬼子沒好感,不過這個人,倒不是什麼壞人。我做探長這麼多年,什麼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戶有三這人,就是個書獃子,高度近視,不擅言辭,沒事就捧著本書看,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們吃的那兩頓飯,其實一共也沒說上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和許一城聊天,他陪在旁邊,一臉呆滯,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若不是後來因為他而導致許一城入獄,我還真以為他是個好朋友呢——所以你們說我能解開木戶筆記的密碼,實在有點勉強,我跟他,真沒什麼交集。」
「審訊許一城的時候,木戶在嗎?」
「怎麼可能,那傢伙要敢來北平,我一槍崩了他!」
「他有一本筆記,當時被當做證物收走了,還是你簽的字。你有沒有印象?」
付貴歪著頭沉思了一陣:「好像是有這麼一本東西……不對,是一摞,一共有三本。」
我們三個一聽,都是一驚。那種牛皮鑲銀筆記我手裡有一本,木戶加奈手裡有一本,居然還有第三本?
「筆記本裡寫的什麼內容你知道麼?」
「不知道,裡面用的是密碼。我估計大概是考古筆記之類的東西吧——不過許一城自己已經承認,所以檢控方對這些筆記也沒什麼太大興趣,當成二類證據,沒費心思去破譯。」
果然這第三本筆記,也被加密過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碼是和《素鼎錄》一樣,還是跟木戶筆記相同,抑或有自己專屬的密碼。
「後來這些筆記本的下落呢?」我問。
「日本領事館來了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說這是日本政府的財產,給收走了。」
「全收了?」
「啊,那當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戶有三筆記的來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問重新發現:如果日本政府當時把筆記本收走,那麼我家裡那本筆記,到底是從何得來的呢?還有,第三本筆記,下落又在何處呢?
我又細細追問,也虧得付貴對當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許多細節都還記得。我問了一圈下來,發現付貴這個人只是憑著對朋友的義氣,想要幫幫許一城罷了,他只是個小探長,對於盜賣佛頭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還不如黃克武多。
綜合黃克武、付貴和木戶加奈的故事,許一城的形象逐漸豐滿了,但他與木戶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間的經歷,卻還是一片空白。
我問道:「我爺爺,到死也沒再說什麼?」付貴搖搖頭道:「沒有。你爺爺許一城是個茶壺煮餃子的性子,他不想說的,你一個字也別想撬出來。他臨刑前夜,我帶了點酒菜去送行,勸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說一句話,我就有把握把這案子拖下去。可他什麼都沒說。等我把酒菜盤子端出監獄,發現案底粘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說他與我相識一場,總要留點東西做紀念。紙條指點我去南城一處偏僻的冰窖裡,從那裡拿到一件唐代的海獸葡萄青銅鏡。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咱們以鏡結識,就以鏡結束好了。」
他說到這裡,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遺孀,可她那時候已經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失蹤了。後來抗戰爆發,日本人佔了北平,我沒跑,稀里糊塗當了偽警察。抗戰勝利以後,我勉強避過了漢奸的風頭,還抱上了北平警備司令的大腿。可惜抱得太緊,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鬆開都難了。後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在監獄裡待了小半輩子,出來以後也幹不了警察,就靠當年跟許一城混的時候學到的一鱗半爪,在天津當個拉縴的。」
「不對……」我喃喃自語。桌上其他三個人都聽到了。付貴眉頭一皺:「你說什麼不對?」
我抬起頭:「我說您收的那樣古董不對。」
「你是說你爺爺給了我的是贗品?哼,你太不瞭解他了!」付貴不悅道。
「不,不,不是說這枚青銅鏡是贗品,而是……」我飛快地組織著語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銅鏡的地點,有問題。您剛才說,這東西是擱在一個冰窖裡的?」
「對,就在城南的一個小村子裡頭,以前是給宮裡專門存冰用的。」
「這就奇怪了。我爺爺是白字門的大行家,五脈掌門。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沒常識的事來。」
我的話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著指頭解釋道:「青銅鏡的合金配方是錫加銅,而錫這種東西,在低溫下會變成黃色粉末。青銅器如果放置環境不對,其中的錫成分就會形成粉蝕,還會迅速傳染到附近的區域——所謂『錫疫』。所以青銅器的保管,低溫是一個絕對的大忌。」
冰窖,顧名思義,是存放冰塊的地窖。古人沒有冰箱,只能挖一個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塊放進去,利用低溫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裡的溫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銅器擱在裡頭,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得上錫疫。
許一城是青銅器專家,他又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把送給朋友留念的青銅器放在冰窖裡?
「可他確實是那麼放的呀。」付貴辯解道。
我注視著他的雙眼:「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他是通過這個銅鏡,想傳遞什麼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會用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放置辦法,來做出暗示。而這個暗示只有銅鏡發生錫疫後,才能被發現。」
「咳!他何必跟我繞這麼大圈子?有啥話不能直說。」
「佛頭這件事,牽扯太廣,多少方勢力都在暗中窺視。我爺爺那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後來拿到銅鏡以後,可記得上面有什麼東西?」
付貴道:「從冰窖起出來以後,就一直擱在家裡。青銅器我不太懂,也就沒怎麼仔細看過。」
黃煙煙忍不住問:「那枚青銅鏡現在在何處?」
說到這裡,付貴面露羞赧,拍了拍腦袋,這才說道:「呃……已經不在我手裡了。前兩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給賣了。可看病的錢還是不夠,所以我才想跟孫掌櫃聯手,搞一回大的,就帶老婆子回家鄉養病。沒成想倒讓你們找上門來了。」
原來他是急著給老婆看病,才定下這麼一個坑人的計謀。不過仔細想想,他是刑滿釋放人員,也缺少專業技能,做拉縴本身又賺不到什麼錢,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藥不然耐不住性子,搶著問道:「賣給誰了?」
付貴說:「一個安陽的老闆。他說需要一枚古鏡鎮宅,從我這裡收購走的。唉,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為了給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東西給賣嘍。」
我們三個人對視一眼,看來這趟旅途還沒結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陽了。我找付貴要了那個安陽老闆的地址,仔細抄錄下來。那老闆叫鄭國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計他爹是秦始皇的擁躉。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雙手舉起,恭恭敬敬道:「付爺。我這第一杯酒,是為今天的魯莽道歉。」然後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這第二杯酒,是替我爺爺許一城敬您這位好朋友,這麼多年,還一直惦記著他。」我再次一飲而盡。
我本來不大擅長喝酒,到這時候腦袋已經有點暈了,可我還是堅持倒了第三杯:「這第三杯,是謝謝您給我指出一條線索。這對我爺爺,對我們許家的名譽,至關重要。」
付貴緩緩站起身來,用雙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淚縱流:「當年我未能幫上一城的忙,一直遺憾得很。今天這份心願,總算能了卻一點。」他把酒盅裡的酒喝完,眼神變得灼灼有神:「小許,我告訴你,你爺爺許一城,絕對不是盜賣佛頭的人。當年到底有什麼隱情,我沒查出來,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說完他轉身進了陽台,從陽台裡翻騰半天,翻出一本相冊,相冊上滿是塵土。付貴拍了拍土,咳嗽了幾聲,把冊子翻開,取出一張已經殘舊的老照片:「這是我手裡唯一的一張許一城的照片,是當時審訊許一城時我偷偷留下的。現在也算物歸原主,給你留個紀念吧。」
我們看到照片後,面色頓時大變。
這張照片,我們前幾天已經在木戶加奈那裡看到過,是在考古學報上發表的木戶有三那張攝於考察途中的單人照,腳踏丘陵,背靠城牆,景物、構圖、人物姿勢、光線都毫無二致。
但這張照片和學報上的那張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
這張照片上多了一個人,在木戶有三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短衫,正是許一城。
照片修改術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早在十九世紀就已經有了。當時的人們利用修補、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術,對照片可以實現天衣無縫的修改。比較著名的有1920年列寧在莫斯科發表演說的照片,旁邊本來站著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台以後,就利用這種技術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蔣介石也幹過類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兩名軍官與孫中山的合影做了處理,兩名軍官被塗改掉,變成他與孫中山單獨合影,以證明自己受國父賞識。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認識一個新華社的攝影師。他在「文革」期間經常接到類似任務,把被打倒的老帥和官員從毛主席的身邊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擋的標語、語錄什麼的。
我把這些常識告訴藥不然與黃煙煙,兩個人表情都顯得很震驚。他們贗品古董見得多了,卻沒想到照片這種東西也有做偽的手段。藥不然抓抓頭皮,感歎道:「我操,還有這種手段。哎,那攝影師你還有聯繫麼?哥們兒有幾張和前女友的合影想處理一下……」
我把雙手插在褲兜裡,眉頭緊鎖。事情變得越發有意思了。同一張照片,卻出來兩個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許一城與木戶有三的合影被塗改,還是木戶有三的單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個一個疑團縈繞而上,而我卻覺得有心無力,想從中抽絲剝繭而不能。
我們先坐火車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們,順便向劉局做了匯報。劉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讓我們繼續放手去查,有關部門會支持,但絕不介入。方震把那張照片拿走,說是去技術部門做個鑒定。如果是修改過的話,膠片顆粒會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識別出來。
木戶加奈那邊也有了新的進展。她已經做通了木戶家族的工作,把木戶筆記一頁一頁拍照傳真過來。清晰度差了點,但足以辨認漢字。
木戶加奈把這些傳真件訂成一個冊子,交到我手裡,然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許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在中國,我只信任你。」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在她看來,無論劉局還是鑒古研究學會,他們的目的,都是讓玉佛頭回歸;只有我是為了祖父名譽而參與此事,從根子上與她為祖父贖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戶加奈單純只是為了給祖父的侵華罪行贖罪而來的。她的種種手段,都透著那麼一絲詭異。還有那本「支那風土會」出的《支那骨董賬》,不知道和現在的東北亞研究會有什麼聯繫。
不過現階段她跟我的利益不衝突,所以我也就沒暫時說破。
「木戶小姐,付貴的情況,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關於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關係,查一下當時日本方面的記錄?」
許一城案發以後,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筆記取走了。三本筆記現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還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從這條線索摸過去,說不定會有收穫。木戶加奈聽我說完後,答應打電話去日本查一下。
說完這些,木戶加奈把頭髮撩到耳後,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許桑,我可以跟你們一齊去安陽嗎?」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藥不然和黃煙煙對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難把握這個女人,這次去安陽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變數越少越好。
木戶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沒有勉強。她說她會利用這幾天時間去考察一下潘家園的古玩市場。我這才想起來,她似乎還有一篇討論包漿量化的論文。說實在的,她在潘家園那種十貨九贗的地方,真不會有什麼收穫。
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木戶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許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評價您的祖父嗎?」
「嗯?」我停步回頭。
「他從來沒提過。即使學界的人反覆詢問,他都從來沒說過一個字。」木戶加奈說。
我心領神會,鞠躬向她道謝。
縱觀整個盜賣佛頭案會發現,雖然此案轟動一時,但卻幾乎沒有任何細節公諸於世。許一城被槍決,是因為他自己認罪,付貴沒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戶有三在學報上發表了《則天明堂佛頭發現記》,也只是在強調其歷史價值,對如何發現諱莫如深。換句話說,這兩個關鍵的當事人,對1931年的空白,均三緘其口,帶進了棺材。
這件案子的轟動程度,和它目前公佈出來的細節,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談及這案子時,大多集中在漢奸與盜賣等民族大義的批判上,卻對這一點很少關注。這其中蹊蹺,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我爺爺做這件事,肯定不是漢奸這麼簡單。
我從北京飯店出來,忽然接到藥不然的電話,他說他爺爺藥來想找我聊聊。
藥家坐落在城東,是一棟頗為洋氣的獨立小樓,烏簷碧瓦,裝修品味不凡。我一進門,藥不然跟著藥來迎了出來。藥老爺子看著精神頭不錯,左手拄著枴杖,右手拿著兩個紫金核桃,核桃一轉,發出悶悶的碰撞聲,一聽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們各自坐定,藥來開門見山道:「那天晚宴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苦笑一聲。那天晚上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都說不過來。我只得搖搖頭,請他開示。藥來道:「你還記不記得劉局是怎麼介紹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劉局當時說的是「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差不多就是這意思。藥來瞇起眼睛,一臉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應過來了。對五脈來說,許家的最後一個五脈成員,是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這一輩子,從來就沒進入這個圈子,也沒跟他們打過交道。對他們來說,這個人應該是不存在的。而劉局介紹我的時候,沒說是許一城的孫子,卻說是許和平的兒子,這就很堪玩味了。
劉局那麼說,說明許家在我父親這一代,和五脈也有接觸,而且關係匪淺。想到這裡,我心中一震。難道我那與世無爭的父親,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藥來看我的神情有異,大為得意:「小許,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五脈的關係,可遠比你想像中複雜。你們許家即使被開革出門,這幾百年沉澱下來的關係,也不是輕易能斷絕的。」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藥老爺子肯定有下文。藥來示意藥不然把門關好,慢慢啜了一口茶,開口道:「我聽不然說,你一直在為你父母上訪?」
《素鼎錄》失竊以後,藥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險櫃裡的東西,裡面就放著上訪材料。所以他告訴自己爺爺,並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學當教員。父親在中文系教古代漢語,母親是建築系的講師。在我的印象裡,他們生活得很低調,除了學校裡的學生和老師,幾乎沒有別的朋友。「文革」期間,他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課堂上宣揚封建禮教和資產階級趣味。在那個荒唐的年代,什麼荒唐的罪名都有。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被揪去批鬥遊街,家裡也被抄過好幾次。
有幾個他們原來的學生,對自己老師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稱找到了他們反黨反人民的關鍵證據。那一次批鬥會後,我父母實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後來「文革」結束,他們的這個罪名卻一直沒得到平反,我這幾年,就在奔走這事。
現在想想,突然覺得挺諷刺的。現在不光是為我父母恢復名譽,還要為我爺爺的身後名奔走。我們許家最重聲譽,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這玩意兒拖累。
藥來聽完以後,神情嚴肅道:「五脈之中,一直有人想讓許家回歸,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許家置於死地。」我聽完以後,如墜冰窟。藥來這句話,明顯是在暗示,「文革」期間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麼單純。有一隻幕後的黑手,利用形勢對許家進行迫害。
「可是,為什麼?」我忍不住問。許家已經淡出古董圈,不會對五脈再有什麼威脅啊。
藥來冷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文革』期間,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東西被砸了,有些好東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沒明確說出來,但我已聽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覬覦許家的什麼東西,就煽動革命小將去抄家,然後趁機偷竊。
而我們家能引起五脈中人覬覦的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錄》。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學圖書館的書庫裡,只留了個索引號給我,所以小將們反覆抄了幾次都沒抄到。
「是誰?是黃家嗎?」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胸中怒氣充盈。
藥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文革』期間,五脈遭受的衝擊也特別大,各家都極力收縮,自顧不暇。至於誰在背後策動,只能說,每家都有嫌疑。」
我忽然聯想到,我父親臨終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語,莫非這四悔,指的就是與五脈的那些瓜葛?我問藥來我父親跟五脈有什麼關係時,藥來道:「許和平這人雖沒許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錯,知進退。他隱居京城,一直想斷絕與五脈的關係,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可惜,可惜……」
聽完以後我沉默不語,心亂如麻。藥來呵呵一笑,補充道:「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你們許家,其實一直在五脈的視線之內。這次玉佛頭回歸,一定會觸動某些人。他們能害許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當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轍吶。」
五脈裡的黑手是誰,至今不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黑手的能量絕對不小,即使在「文革」期間,都有能力把許家搞得家破人亡。現在黑手仍舊隱在暗處,伺機露出獠牙。藥來為玄字門考慮,頗為忌憚,很多話不好明說。我也不好逼問。
「謝謝您。」我真心實意地向這位老人道謝。藥來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五脈相連,都是一家。許一城那一代我沒趕上;許和平這一代我沒幫上;到了你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觀,豈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孫子之前有什麼不禮貌的試探,我代他賠個罪。」
我笑了:「我看不見得。藥不然上門挑釁,其實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藥來對我產生了興趣,又不好公開露面,就把藥不然放出去鬥口,摸清我的底細。這其中關節,不難推想。
藥來哈哈大笑:「劉局說你腦子聰明,反應快,果然如此。我這孫子,心高氣傲,卻沒什麼心機,一攛掇就跑過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說,人情歷練,你還得多跟小許學學。」藥不然在旁邊聽了,臉一陣紅一陣白,衝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從藥家出來,我把移動電話扔到藥不然懷裡:「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裡電話。」藥不然咧嘴樂了:「有福同享,這才是好哥們兒嘛。」他右手拿著大哥大,左手拍著我肩膀,壓低聲音道:「煙煙那邊,你打算……」
從藥來的話來看,黃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黃克武堅持讓黃煙煙一直跟著調查,動機相當可疑。所以藥不然擔心接下來的調查,會不會有變數,畢竟黃煙煙武藝高強,去了河南隨便找個山邊河口,我和他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覺得可能性不高。」我一一給他分析道,「如果黃家是幕後黑手,四悔齋開張的時候他們就對我下手了,還容我活到現在?他們一直到前幾天才派人去偷,黃克武又還得那麼痛快,只能說是一時利慾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藥不然嘟囔道,拍著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們藥家,會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藥家不會,我藥不然也絕不背叛朋友。」
「你突然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話,我還真有點不適應。」我笑道。
藥不然忽然收斂起笑容,回頭望著自家的高聳牆壁,歎了口氣:「哥們兒其實壓根對瓷器沒興趣,我本想去學吉他玩搖滾,結果被家裡人整黃了。你甭看我們這些五脈弟子人五人六兒的,表面看風光得很,其實是驢糞蛋——外頭光鮮罷了!全國除了秦城監獄,就屬我們家管得嚴,就差沒架機槍了。」
說到這裡,他狠狠地砸了牆壁一拳,彷彿要把怨念都化為力量轟出來。可惜那牆巋然不動,倒是拳頭磨破了點皮。
藥不然把視線從高牆收了回來,摩挲著手上的傷口,語氣頗有些沉重:「那些老傢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變成了一具具古董。哥們兒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脈那一套陳腐的東西——說實在的,哥們兒最羨慕的,就是你這樣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別藥家,我回到四悔齋以後,屋子裡一片漆黑,沈家的小夥計已經走了,還留下了當日的賬本。我打開電燈,習慣性地一低頭,看到門縫裡塞著什麼東西。我俯身撿起來,不出所料,又是一張報紙碎片。邊緣潦草地寫著兩個圓珠筆字:有詐。
我去天津之前,也撿到過一樣的紙條。那個神秘的主人似乎對我很關心,一次提醒見我沒反應,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紙條展開,和第一次一樣,在報紙裡有一段廣告被圈起來,裡面包含了一個地址,和第一次給的完全一樣。
若換了前兩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可今天聽了藥來的暗示,我卻多留了一個心眼。我本來以為許家與世無爭,結果爺爺的歷史一片迷霧,父親的歷史又是一片迷霧,許家好像被魔術師一點點揭開平凡的幕布,露出隱藏許久的各種神秘。在這種真真假假的狀態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詐,到底用意為何,實在難以索解。
在這種情況下,貿然與之接觸,並不是個好主意。我決定暫時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記下以後,紙條點著燒了,紙灰隨風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藥不然、黃煙煙約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車前往安陽。
我到站台的時候,黃煙煙已經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條牛仔褲,配件淺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還挎了一個女士皮包,時髦得很,屢屢引起旁邊乘客側目。
我拿出了青銅環,對黃煙煙道:「你爺爺當初給我這枚環,是為了彌補我的損失。我的錢之前已經討回來了,那麼與黃家的事,就算是一筆勾銷。環你拿回去吧。」
黃煙煙寒著臉道:「你當它是什麼?」伸手把我的手打開,自己拎著包先往車廂裡鑽。我自討沒趣,心想當初我拿走的時候,你怒目以對;現在要還給你,你還是怒目以對,真是反覆無常。
黃煙煙上到一半台階,回眸說:「我黃家的東西,不會輕易與人,亦不會輕易討還。佛頭歸還之日,我自會取走。」
我有點驚訝,不是因為她現在不要那青銅環,而是因為我第一次聽她說這麼長的句子。看來她慢慢地,也願意與我溝通了,這是個好兆頭。
我一回頭,看到藥不然拿著我的電話,在月台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個小女朋友說個沒完。他這幾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爺爺身旁,現在又要去安陽,少不得要撫慰一下女孩子。我過去一拍他腦袋,催他快點上車,藥不然嘴裡不停地說著甜蜜話,手裡忙不迭地伸出兩根手指頭,意思是再給他兩分鐘。
「我等你,車可不等!」我不由分說搶過大哥大來,跳上車廂,藥不然只得也緊跟上來,還不忘把腦袋伸到話筒前,吻別了一下。
安陽位於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號稱中國八大古都之一。對於藏古界,尤其是擺弄金石的人來說,這個城市稱得上是聖地。這裡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過大量的甲骨文;還有商王朝晚期的諸多宮殿遺址和大量青銅器,比如那個名聲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這附近出土。其他還有大量古跡古墓,遍佈四周,足以讓任何一個考古學者或者古董販子為之瘋狂。
當然,安陽還有一個為業內熟知的特點:這裡還是全國知名的青銅器偽造基地。從春秋時代開始,這一帶仿製青銅器的傳統就一直綿延不絕,已經形成一種悠久傳統。在安陽附近的村子裡,許多家族都是仿製世家,擁有無法想像的偽造工藝,即使是老專家也會走眼。最可怕的是,他們絕不故步自封,與時俱進。
我聽過一件事:八十年代初,專家開發出一種新的青銅器鑒別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鑄造比較複雜的青銅器時,會用一些細小的金屬片連接在范型之間,用來固定。待得澆鑄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後,這些細小金屬片有可能會被燒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過X光對青銅器的掃瞄,墊片的痕跡便成為區分真贗的標準之一。結果這個研究成果公佈沒幾年,市面上的贗品青銅器就已經出現了不規則的金屬墊片,與真品幾無二致……
而我們此行要去拜訪的那位鄭國渠,據說就是來自青銅器贗品世家之一。這些資料大部分都是得自於黃煙煙,自從許家被開革以後,黃家便把持了這一門生意,對全國青銅器市場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瞭如指掌。
這個鄭國渠,是個造假的高手,經他手出去的贗品青銅器少說也有二十幾件,很難被鑒定出來。鄭國渠為人凶狠狡猾,據說身上還背著好幾條人命。鑒古學會跟警方合作過好幾次,卻始終不能動搖其根本。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這一次,可以說是深入敵陣了。
在安陽下車以後,有人接站,也是黃家在當地的關係。我們找了一家旅館安頓下來以後,我把黃煙煙和藥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鄭國渠。我跟他毫無瓜葛,不會引起敵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銅鏡看看,不是買,相信只要籌碼開得慷慨,他不會拒絕。
但黃煙煙反對。她說鄭國渠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對收藏鑒賞什麼的毫無興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標準,就是金錢。這樣一個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銅鏡,搞不好會引得他獅子大開口。即使付出足夠的代價,這份慷慨也會讓他心生疑竇,認為銅鏡裡藏著什麼東西。萬一許一城在銅鏡裡留著的信息被鄭國渠發現或破壞,一切都完蛋了。
黃煙煙說得十分嚴重,可見鑒古學會對這個鄭國渠忌憚極深。
「那咱們該怎麼辦?」我問。
黃煙煙從提包裡拿出一件器物,這是一具青銅爵,流口十分寬大,流底有垂鱗紋,菌形柱,腹部還有一周環龍紋,龍下以波曲紋襯底,三足為刀狀,是典型的周代青銅紋飾特點。這個排列組合,暗喻著「龍憑鱗而行於水」,意思是龍是靠鱗片在水中游動的。
這綠瑩瑩的銅爵一拿出來,屋裡的氣氛陡然變得古樸幽密起來。
「知道父辛爵麼?」黃煙煙問。
我點點頭。那是1976年12月出土於陝西扶風莊的一件國寶,號稱是商周青銅爵之冠。黃煙煙拿著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聞言倒吸一口涼氣。這可算是一件一級文物了,按規定應該被收到博物館登記造冊,即使是黃家,也不可能隨便拿出來啊。再者說,就算他們能隨便帶出來,這尊青銅爵在市場上的價值也是極高的。用周代的青銅爵去換唐代的青銅鏡,這豈不更是惹人生疑麼?
我想到這裡,腦子裡突然靈光一現:「我看不見得,你這是一件故意做舊的高仿品。」黃煙煙把青銅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從她手裡接過這個龍紋爵,反覆檢視,越看越是心驚。這青銅爵仿製得相當精妙,無論是紋飾、爵制、包漿還是銅銹層次,都仿得天衣無縫,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點破綻。我抬眼看黃煙煙,她知道我什麼意思,點頭允許,我伸手去摳爵邊微微隆起的疙瘩銹,卻摳不動。一般來說,只有銹蝕天然累積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學試劑製成的新銹,都不結實,一摳就掉。
我有點不甘心,拿起爵來反過來掉過去地看。商周的青銅器都是用內外多塊泥范澆鑄而成,范與范之間不可能嚴絲合縫,總會有小小縫隙。銅汁在澆鑄時侵入這些縫隙,就會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這些扉茬又被稱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裡卻是分辨真贗的標誌之一。很快我失望地發現,在這尊爵的側腰邊緣,我摸到了內卷的扉茬。
我甚至還想用「懸絲診脈」之術掂量它的重量,因為真正的青銅器經過千年銹蝕,重量會偏輕,但最後還是鎩羽而歸。末了我一臉沮喪地把青銅爵還給了黃煙煙:「才疏學淺,我認不出來。」
玩古董的有個規矩:「說新不說舊。」什麼意思呢?你說這件東西是真的,可以不說為什麼真;你若是說這件東西是假的,非得講出個道理不可——講不出道理,就是胡攪蠻纏。我這次真是敗得太徹底了,明知眼前是贗品,卻完全找不出證據。
我一個專業搞青銅器的白字門後人,卻被黃字門仿製的爵器給忽悠了。這件事,真有點傷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錯,但話說在前頭。我做人有原則,如果你是想拿贗品去換真品,這是騙人,我可不贊同。」
黃煙煙冷哼一聲:「假道學!」我眉頭一皺,正要與她繼續爭辯。這時藥不然眼珠一轉,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說煙煙你就別逗他了,你是打算去鬥口吧?」
黃煙湮沒吭聲,算是默認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如果是鬥口的話,只是為切磋技藝,拿贗品也無妨,不算騙人。
現在黃煙煙拿著這尊青銅爵去找鄭國渠,顯然是打算單刀直入,砸場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是家族裡的授意。鄭國渠是仿製青銅器的大行家,黃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裡吃過虧,打算趁這次機會出出他的醜。
不過鄭國渠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村子裡,很少公開露面,好在他在安陽有個門面。黃煙煙的計劃是,拿著這具青銅爵連著幾天去堵門鬥口,鬥到店裡人撐不住,鄭國渠肯定會現身的。這個人對自己技術有極大的自信,屆時逼他用銅鏡為賭注,便可到手。
藥不然對黃煙煙這個計劃大聲贊同,他是個好熱鬧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亂,鬥口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卻沒有立刻表態。
說實話,黃煙煙這麼做,我是有點不開心的。這次調查,我該算是主導者。而現在她未經商量就拋出這麼一個青銅爵,計劃裡又摻雜著為黃家出氣的因素,很有些先斬後奏搶奪主導權的意味。黃家咄咄逼人的風格,我又一次領教到了。
不過這計劃本身倒沒什麼大的漏洞,如果強制放棄,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暫且擱置一邊。我問黃煙煙道:「這事得謹慎。你有十足把握鄭國渠會看不出這個青銅爵的破綻嗎?」黃煙煙傲然道:「不會。」我又問:「如果他不肯拿青銅鏡出來做賭注,或者乾脆不跟你鬥口呢?」黃煙煙一聲冷笑:「那他就別混了。」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我便不好再繼續追問,只得叮囑道:「這件事風險不好把握,要謹慎。」至於她聽沒聽進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點也睡不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爺爺的事,父親的事,自己的事,佛頭的事,千頭萬緒化成一大團灰蠅在腦子裡嗡嗡作響,捋不清也趕不走。我實在煩悶,披起衣服在屋子裡轉悠,想找點事情讓自己分分心,就這麼轉悠著,還真讓我想到一件……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三個便前往位於袁林的安陽古玩市場。袁林是袁世凱的陵墓所在,這位老先生死在北平,移陵到了安陽。雖然他生前沒做什麼好事,但身後總算留下了一片林子。安陽附近的古玩販子都聚集在袁林景區門口的神道至照壁之間,地攤和固定店舖都有,繁華程度比起潘家園來並不遜色。
根據情報,鄭國渠開的那家店舖叫做洹朝古玩,取了洹河與朝歌各一個字。鋪子裡東西很雜,從青銅面具到民國鼻煙壺,從漢八刀到全國糧票,亂七八糟什麼都有。人進人出,生意興隆得很。
黃煙煙悄悄告訴我們,這鋪子只是個偽裝,真正的生意,都在後頭,非得有熟人帶進去不可。鄭家從不在這裡公開賣青銅器,都是接洽好人以後,帶去村子裡看貨,看準貨以後,從另外一條路運出去。鄭國渠的精明之處在於,他從不說自己賣的是真貨,賣的只是仿古工藝品,至於買主買了仿製品以後怎麼去騙別人,那就跟他沒關係了。所以鑒古學會和警察明知他在偽造,卻也無計可施。
我們三個人走進店裡,逕直朝裡屋走去。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趕緊伸手攔住:「三位,請問想看什麼物件?」
藥不然一馬當先,大聲道:「我們是有一件貨,想看你們收不收。」說完話,他指了指黃煙煙,她的無名指在一尊玉貔貅頭頂點了三點。那中年男子一看這手勢,嘴角抽了一下,笑道:「不知是什麼門類的玩意?」藥不然一指招牌:「來洹朝古玩,當然是要出尊綠器。」
各地古董市場切口都不相同,安陽這裡管青銅器叫做綠器,取其千年綠銹之意。中年男子一聽是綠器,表情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您帶在身邊麼?」
藥不然往旁邊一指:「不是我,是她。」黃煙煙扶了扶墨鏡,不動聲色,顯得高深莫測。她自從進了這門,一直表現出高高在上的傲氣,這其中一半是演技,一半是與生俱來的氣質。
做古董買賣,七分看寶,三分看人,閱人的老江湖一掃過去,就能猜出這人可靠不可靠、手裡東西是真是假。像付貴這種人,沒有古玩根基,卻能在瀋陽道替人拉縴,也是靠他一雙看人的毒眼。這中年男子一看黃煙煙氣質打扮,就知道是來了厲害的角色,哪敢怠慢,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鄙人姓鄭,叫鄭重。請幾位裡面品茶吧。」
藥不然卻拒絕了他的邀請,說咱們就在這看吧。鬥口,就是要在大庭廣眾鬥,讓所有人都看到,才能達到公開羞辱的目的。若是進了裡屋,門一關,鬥贏了又有什麼意義?
鄭重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我只是個看店的,做不得主,等我們店主回來如何?」藥不然道:「那就是你們不敢收嘍?」他聲音放得很大,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轉過頭來,朝這邊看,有眼尖的注意到,那個美貌大姑娘的無名指按在貔貅腦袋上,立刻招呼左右:哎哎,快看,有人來鬥口了。中國人最好看熱鬧,這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店舖,就連外頭的人都紛紛湊過來。
鄭重臉色有些僵硬,這麼多人看著,他沒法推托,只得咬咬牙道:「那您把貨拿出來我看看吧。不過您拿什麼當綵頭?」
藥不然還沒開口,黃煙煙摘下墨鏡,長髮輕撩,淡淡說道:「我。」
圍觀的人「轟」的一聲全炸開了。黃煙煙生得漂亮,長期習武又讓她的身材保持得極好,胸前曲線高聳,雙腿筆直而修長。她話一出口,立刻引來無數色迷迷的眼光。不少人望著黃煙煙的窈窕身材咽嚥口水,心想若真把這漂亮姑娘贏回家,得有多大的艷福可以享。
我和藥不然也傻了。我們都知道這姑娘膽大妄為,但魯莽到這程度還真是沒想到!就算對那青銅爵有十足自信,押點錢或者古玩什麼的也夠了,怎麼把自己也押上去了?還真當這是舊社會啊。
我們倆同時壓低聲音:「煙煙你想幹什麼!」
黃煙湮沒理睬我們,面無表情地盯著鄭重道:「夠了?」鄭重沒有被美色沖暈了頭,他聽明白了黃煙煙的意思,這賭注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命。綵頭越大,代價越大,這漂亮女人居然肯以自己性命為賭注,可見對這間鋪子的圖謀極大。能夠抵償這種賭注的,不是稀世珍寶,就是洹朝古玩這塊招牌,或者另外一條命……
他有心不接,可聲勢已造了出去,欲要退縮已不可能。
我終於明白,黃煙煙為何如此篤定鄭國渠會出現——拿人命為鬥口的綵頭,還是個美女,這種聳人聽聞的消息一傳出去,整個安陽的藏古界都會被驚動。她這不是以青銅爵為餌,分明是以自己為餌。
我忽然想起之前藥不然在自家樓前的感歎,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這次的選擇,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嗎?還是說,又是家族意志的一次體現?黃老爺子一聲令下,黃煙煙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自己最心愛的青銅掛飾,那麼為了家族而把自己置於險地,也不是沒可能的吧?
這時候周圍的人開始起哄,一齊有節奏地喊著:「接著!」「接著!」還有人唱起民間小調,裡面的詞兒低俗不堪,逗起陣陣笑聲。鄭重退無可退,終於拱手道:「您既然這麼看得起,那麼我們就接了。請您亮寶吧。」
店舖裡的聲音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屏息寧氣,等著看這美女出手。黃煙煙從袋子裡拿出那一尊龍紋爵,緩緩擱在桌子上,對鄭重道:「請你過過眼吧。」
這爵一出,氣氛立刻變得大不一樣。在古董市場混跡的人,都多少有點眼光,一看這爵形,就知道氣度不凡。鄭重默默地把青銅爵捧起來,左右端詳,又伸手去摳那銅銹,他低聲吩咐旁邊一個小夥計,讓他去屋裡取來一套工具。
過不多時,小夥計拿來幾件鋼製的細長工具,造型都很奇異,很像是江南吃大閘蟹用的蟹八件。有些工具我知道,比如那個像是大號牙籤的尖頭釬,是用來剔器物縫隙的,器物縫隙裡的銹跡不易做偽,假銹輕浮,若能刮削下來,則說明是贗品。但有些工具,我就完全不明白其用途了,這次也算是開了眼界。
鄭重又是刮,又是聞,又是摳,還拿起刷子蘸著熱鹼水來回刷了幾遍,一會兒額頭就沁出汗來了。看得出來,他與我的鑒定水平差不多,已經黔驢技窮。要知道,鬥口不是斗真假,而是鬥你能不能看出來這是假的。明知這青銅爵是贗品,可就是看不出破綻,實在太摧折人的意志。若是接不下來,洹朝古玩牌子可就徹底砸了。
眼看他用盡了各種手段,仍是沒有定論,周圍的看客都興奮起來。洹朝古玩在安陽也是赫赫有名的鋪子,行事很霸道。眼看他要吃癟,以前吃過虧的人都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思。
藥不然的嘴最欠,這會兒更是不閒著:「我說您要是沒金剛鑽,就別攬著瓷器活兒。四九城多少老專家,那都恨不得修成正果了,排著隊過來鑒定,都沒說出個不字兒。美國的科技牛不牛?月亮都登上去好幾十年了,到北京這兒機器一開,也查不出來啥,臨走還翹著大拇指,說一句OK!」
在這內外夾攻之下,鄭重終於抬起頭來,一言不發,轉身進了裡屋,托出一件宋代鴻雁銀製香囊,盯著黃煙煙道:「拿這個封一天的盤,您看成麼?」圍觀人群發出起哄聲。
封盤本是圍棋術語,指的是雙方比賽中斷,棋盤被封,中途休息後再戰。引申到藏古界,是指在鬥口的時候,被斗的一方若是鑒不出來,又不甘心認輸,就會提出封盤,緩上一段時間,可以趁這期間去找外援。但是封不能白封,必須得拿出一件東西補償給對方。補償多少,得看鬥口的器物鑒定難度有多高,綵頭有多大。
像這個青銅爵的鬥口難度,鄭重拿出宋代的銀香囊來封盤,已經算是低了。黃煙煙看也不看,把香囊扔到我手裡,然後把青銅爵拿回來,在一大群人的灼灼目光下離開。
回到旅館以後,我關上門,沉著臉質問她:「黃煙煙,你到底是打的什麼主意?」
黃煙煙不回答,低頭抱著龍紋爵緩緩摩挲。
「你拿自己做賭注!這算是什麼意思?」我很生氣。我們此行是接觸鄭國渠,拿到那枚銅鏡,不是砸他的招牌。黃煙煙把自己押上去,無異於把我們與還沒露面的鄭國渠推上完全對抗的道路。
黃煙煙終於抬起頭,淡然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我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太魯莽了,這樣不光會攪亂整個計劃,也對你自己不負責!」
藥不然過來打圓場,把我們兩個拉開,勸我道:「哎,我說兩位,床頭吵架床尾……(我和黃煙煙同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錯了,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就別吵了。其實這樣也挺好。今天封盤用宋銀囊,明天封盤的時候,咱們提出得用唐銅鏡,不就結了嗎?」
封盤的代價是很高的,多次封盤,價碼就會逐級提升。如果用這個手段拿到銅鏡,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我冷哼一聲:「那也得謹慎點。萬一人家鬥口贏了呢?我知道五脈是泰山北斗,可藏古界藏龍臥虎,暗藏的高手不知有多少。萬一真讓人斗回來怎麼辦?到時候,我看你黃煙煙是當場自刎,還是直接嫁人!」
「不早了,我睡了。」黃煙煙不理睬我,抱著銅爵離開,剩下我和藥不然面面相覷。
我問藥不然:「她這麼做,你說會不會是她爺爺的主意?」藥不然撓撓腦袋,有些迷惑:「黃克武對這個孫女特別寶貝,應該不會讓她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吧……不知道,哥們兒真的不知道,黃家在五脈裡,算是個異類,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事,跟其他三家格格不入。」
「媽的。」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只是我也不知道是罵黃煙煙,還是罵黃家。
到了第二天,我們三個如期而至。店舖門口早已經站滿了人,都等著看續集。鄭重一看我們來了,從裡屋攙出一位老先生。這位老先生一頭花白頭髮,戴著副老花鏡,上身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中山裝,胳膊上還套著兩個藍底碎花套袖。
我一看這裝束,心生警惕。這樣的人,大多都是某個作坊或美術廠的老技工,其貌不揚,手裡活卻高明得很。老技工接過青銅爵,仔細端詳起來。他的鑒別手法跟昨天也沒什麼區別,只是動作更為細緻,看的時間更長。約摸過了一個小時,老技工眉頭有些緊皺,開始把手指伸進爵底去摸。
我知道他在查看什麼。這些青銅爵的底部往往都有銘文,從銘文內容、字形、字邊銹蝕與其他部分的協調程度,就能大致判斷出來真偽——銘文或陰刻或陽刻,邊緣凹凸不平,贗品在做舊的時候,很難做到天衣無縫,字邊銹斑會露出破綻。只不過這種鑒別辦法要有深厚的彝銘功底,全國能達到這個水平的人屈指可數。
更何況,以黃家的底蘊,怎麼可能會忽略這一點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技工半天摸不出破綻,只得拿了一張綿紙捲成紙筒,放入爵中,一邊澆水一邊用一個小木錘輕輕錘拓,沒過一會兒就把爵內銘文拓在紙上。他拿出來看了半晌,還是不得要領。末了老技工只能沖鄭重搖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鄭重臉色頓時垮下來。誰不知道洹朝古玩是以綠器聞名的,若是在自己的本行裡栽了,那可就太丟人了。
「還要封盤麼?」藥不然挑釁地問。
鄭重跟老技工低聲商量了一陣,尷尬地回答道:「能否再容我們一天?」
這和我們之前的預測差不多。第一次鬥口,洹朝古玩應該不會馬上驚動鄭國渠,而是會請城裡的某位專家來解決;只有在第二次鬥口仍舊失利的情況下,才會通知住在村子裡的鄭國渠。他趕到安陽前後也得花上半天工夫。
「可以再封一次盤,但這次的封盤物,得我們來挑。」藥不然說。
鄭重有些為難,搓著手半天不開口。旁邊藥不然笑道:「洹朝古玩也是響噹噹的名號,怎麼如今別說輸不起,連封盤都封不起了啦?」周圍都是唯恐天下不亂之人,被藥不然幾句話煽動起來,一齊起哄。鄭重被藥不然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只得一咬牙:「這店裡的東西,您挑吧!」
藥不然看了我一眼,提出了要求:「聽說你這裡有枚唐代的海獸葡萄青銅鏡,拿那個來封盤好了。」周圍看客都發出失望的歎息聲。在他們看來,唐代的青銅鏡不夠珍貴,配不上這二次封盤的價碼。
聽到這個要求,鄭重眼神微微露出驚訝:「您高抬貴手,可我們店裡沒這東西啊,隋代的鳳邊花鏡倒有一面。」隋鏡比唐鏡早,他開出這個價,也算有誠意了。可是藥不然卻搖搖頭:「非這面鏡子不可,你拿不出來,可以去問問店主嘛。」鄭重為難道:「我只是個打工的。要不您還是換一件吧。」
「難道這店不是他開的?這招牌不是他掛的?」藥不然譏諷地接了一句。我們沒提過鄭國渠的名字,可在這裡混的人呢,誰不知道鄭老大的威名。漸漸地,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三個人是上門挑事的,而且還挑的是鄭老大。一時間喧嘩少了不少,圍觀的人卻更多了。
鄭重既不敢承認鬥口輸了,也拿不出海獸葡萄青銅鏡。藥不然嘴皮子上下翻動,步步緊逼要他表態。鄭重走投無路,只得說去打個電話,然後轉身進屋。我們三個互視一眼,知道有門兒了。
黃煙煙在店裡找了個座位坐下,只手托腮,姿態之優雅,可真比港台女星還漂亮。別看她從昨天開始擺出了非常高的姿態,但精神一直都緊繃著,一直到剛才,我才看到她的雙肩微微垂下,整個人鬆弛下來。
藥不然站在門口,得意洋洋地跟那些人神侃,把我們三個的來歷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麼黃煙煙是北京某高官女兒,我是某部委官員,他是北大最年輕的教授啥的,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當時就有幾個人跟他換了名片。人群裡有幾個小姑娘,眼神裡滿是羨慕,藥不然更來勁了。
過不多時,鄭重掀簾出來說:「我們店主答應了,不過東西還在村裡,送過來得一段時間。要不……您來裡屋坐坐喝點茶?」
「不必了。這是我們旅館的地址。東西到了,給我送過去。」藥不然隨手寫下一個地址。鄭重誠惶誠恐地接過紙條,連聲說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我們在眾人目送下離開袁林,走著走著,我忽然發現藥不然沒跟過來,遠遠地跟一群姑娘還在聊著。我喊他快走,他衝我擺擺手,讓我們先回去,他隨後就來。我知道這人的秉性,索性不管他,對黃煙煙說我們先回去吧。
從袁林到我們住的旅館並不遠,只不過中間要穿行數條小巷。少了藥不然在旁邊插科打諢,我們在灰白色的低矮小巷子裡並肩而行,一路無語。我覺得這種尷尬氣氛需要打破:「引出鄭國渠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奪鏡,砸招牌。」
這可真是富有黃家特色的回答,簡明扼要。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就為了爭口氣,不惜把自己也賠進去麼?」
黃煙煙小心翼翼捧著青銅爵,眼神望著前方:「這與你無關。」
「我看不見得吧。你若失了手,佛頭的事也會麻煩。真不知你們五脈裡的人怎麼想的,不把小輩的人生當回事。」
黃煙煙聽出我話裡有話,沉默不語,也不知是懶得理我還是說中了心事。我又想繼續說,黃煙煙忽然停住了腳步,表情變得警惕起來。她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抬眼望去,發現這條小巷子後頭有人走過來。看他們走路的姿態和手裡拿著的棍子,似乎不懷好意。
「你,先走!」黃煙煙不由分說,把龍紋爵塞到我懷裡。我還想拒絕,她已經掉轉過頭,如箭一般衝了出去。我別無選擇,只得飛快地朝前跑出,只要出了巷子就是大馬路,應該就安全了。
就在我馬上要奔到巷口之時,前方突然衝出兩個人,截住了我的去路。我下意識地轉身要跑,脖頸卻突然挨了重重的一下,頓時撲倒在地。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最後聽到的,是黃煙煙憤怒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