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四卷·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一作〈別東魯諸公〉)
一輛中巴車在顛簸不平的二級公路上飛馳著,車上的收音機有氣無力地播放著落後時代幾年的流行歌曲,車上的乘客們昏昏欲睡——準確地說,是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因為在中巴車的最後一排,還有四男一女興致勃勃地聊著天。
再準確點說,真正興致勃勃聊天的是其中兩位男士,一個梳著偏分頭,有點油頭粉面,像個富家浪蕩公子哥;另外一位身穿僧袍,頭頂珵亮,居然是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的僧人。
「『MaryPoppins』裡那首賽馬場的歌,名字叫什麼?」公子哥一臉嚴肅地問道,看他的表情還以為是在問什麼關於世界局勢、人生選擇之類的重大問題。
「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
那個和尚的嘴裡吐露出極為流暢標準的倫敦腔,就像是茱莉亞安德魯斯本人講出來的一樣。
「那麼,溫格和穆裡尼奧誰最討厭?」
「穆裡尼奧。」
「答錯了!是溫格!」
「很抱歉,可我是阿森納的球迷。」
「路由器是誰發明的?」
「陸游。」
公子哥如釋重負,他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興奮地敲了敲和尚的光頭:「歡迎回來,彼得。」
「這是今天你第三次向我表示祝賀了。」彼得和尚平靜地回答。
「沒辦法嘛,總要反覆確認才能放心。算命的說我這個人是小心謹慎的命格。」
顏政把身體朝座椅靠背一靠,手臂自然而然搭在了身旁秦宜的香肩上。秦宜白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羅中夏從座位的另外一側伸過頭來,無可奈何地說:「我說,你一路上都在搞這種智力問答,太無聊了吧?」
顏政一本正經地搓了個響指:「要不然,我怎麼判斷眼前這傢伙是彼得還是陸游?陸游沒看過『MaryPoppins』,沒聽過英超,也不懂冷笑話,他若真來假冒彼得,我一問就能問出來。」
「陸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不會這麼無聊。」彼得和尚還是一副淡然的模樣,絲毫看不出靈魂沉寂那段時間對他的影響。他最後的記憶,就是抱著柳苑苑踏入葛洪鼎內,之後發生了什麼,就全然不記得了。一直到再度甦醒,他才從羅中夏和顏政口中得知一切。
那天一大早,陸游就依照約定,把彼得和尚的魂魄喚醒,然後自己上了鄭和的身——儘管後者十分不情願,但在星期天的恩威並用之下還是妥協了。
陸游隨即和星期天、韋勢然趕往湖南常德去尋找桃花源,而羅中夏、彼得和尚則趕往韋莊收筆。顏政和秦宜聽說之後,也表示要去,羅中夏被他們糾纏得沒辦法,只得答允下來。只有十九回了上海,她要回諸葛家,把近期發生的事情匯報給家主老李。
四人之中,羅中夏和顏政從來沒來過,秦宜去過一次,還偷了兩枝筆出來;彼得和尚更慘,是背著「老族長兇手」的罪名從藏筆洞逃走的。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組合了。
好在這一次不是探親,而是收筆。他們的背後有陸游這種老怪物坐鎮,等於手裡握著尚方寶劍,不怕韋莊那些人有什麼反彈——何況彼得和尚心裡明白,他的叔叔韋定國一心要帶領韋莊脫離筆塚的陰影,對他前去收筆的行動肯定是舉雙手歡迎。
前面已經可以看到韋莊外莊了。外莊還是老樣子,屋舍相連,竹林掩映,一條蜿蜒小路從村中伸出來,兩側綠樹成林,說不出地幽雅靜謐,連空氣都為之一澄。
韋莊分成外莊和內莊,外莊只是一個普通的鄉村,裡面居住的也都是普通人,而內莊才是核心。若非有內莊的人帶領,是沒辦法潛入內部的。
彼得望著遠處那一排排高簷青瓦的屋群,摸了摸胸前的佛珠,低聲道:「苑苑,咱們又回來了。」柳苑苑在葛洪鼎內被周成所殺,身體又被丹火焚盡,這位女子殘留在世間的,只有這佛珠上沾到的淡淡氣息。彼得和尚一顆禪心堅定,唯有摸到這佛珠時才會微微泛起波瀾,幽幽一歎。
看到這樣的好景致,四人也沒叫車,就這麼沿著小路,信步走入外莊。彼得和尚與秦宜都來過,表現得很平常,羅中夏和顏政卻是東張西望,一刻不肯安定。這兩個人生在城市,長在城市,這樣別緻的小村落可是第一次涉足。
「奇怪,怎麼氣氛這麼怪異。」羅中夏忽然聳動一下鼻子,他忽然發覺,這外莊實在是太安靜了。就算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小村子,這人……也未免太少了些。他們已經進入了外莊,可一個人都沒看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沿街各家關門閉戶,連狗叫都聽不到一聲。
「彼得,你們韋莊是不是有什麼『所有人待在屋裡不許出來』的傳統節日啊?」顏政問道,他也開始覺得不大對頭。
彼得和尚輕輕搖了搖頭,他也覺得很詭異。按韋定國的構想,這個外莊將會作為一個人文旅遊熱點來開發,大力招徠全國遊客和投資,應該熱鬧到不得了才對。可眼下這外莊,簡直就像是無人區一樣,彷彿所有人在一瞬間就徹底消失了。空氣還是一樣的清新,只是多了幾絲異樣的詭秘味道。
羅中夏對這種氣氛有些發怵,便開口道:「那我們趕緊去內莊吧,他們可能都聚集去了那裡。」他感覺此時外莊的氣氛,很像他玩過的一款遊戲「沉默之丘」——那可不是什麼讓人身心愉快的遊戲。
秦宜在四人當中,社會經驗最為豐富。她眼波一轉,快步走到街旁一處房屋,敲了敲門,看沒人應聲,她就掏出一根別針,三捅兩捅就弄開了。顏政衝她一翹拇指,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進了屋子。
這是一間小賣店,裡面堆著許多日用品,櫃檯下還有幾個未開封的紙箱子,幾乎沒個落腳的地方。兩個人前屋後屋轉了幾圈,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最後還是顏政眼尖,在櫃檯旁的窗台上發現了一張紙。
這張紙看起來像是政府公文,還蓋著韋莊村委會的大紅章。公文裡說因為最近有投資商要來考察,韋莊要全面改造,要求所有居民暫時離開一周,在這一周,他們在外地的住宿餐飲和經濟損失都由村委會補償云云。條件十分優厚,口氣卻十分強硬,一點餘地都沒留。
「看起來……是韋家的人強行讓外姓人離開莊子?」秦宜捏著公文,「怎麼搞得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彼得和尚心中不安,他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過。韋莊歷史上曾經有好幾次被強敵入侵,當時族裡的舉措就是把外莊的外姓人都遷出去,然後整個家族撤回內莊,據險抵抗。難道說,現在又有什麼大敵威脅到了韋家?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
彼得和尚想到這裡,不覺一驚。難怪陸游陸大人急著派他們來韋莊收筆,原來是對「他們」的行動有所預料。可就算是陸游大人恐怕都沒想到,這次他們來得這麼快。
他略微把事情解釋了一遍,其他三個人都是一臉震驚,都意識到漫不經心的度假結束了,接下來搞不好又要面臨一場苦戰。
顏政活動活動筋骨,捏著拳頭道:「老子可是好久沒動過手了,關節都生銹了。」
「事不宜遲,咱們趕快去內莊吧。」彼得和尚道,抬腿就想走。
可秦宜卻把他給攔住了:「慢!」
彼得和尚一愣:「怎麼?」
秦宜一屁股坐在旁邊石階上,慢條斯理道:「如今內莊形勢不明,敵我難辨,我們就這麼貿然一頭闖進去,可是很危險的。這件事,咱們可得仔細琢磨一下。」
彼得和尚道:「韋家這麼多年的積累,筆塚吏不下十餘人,不會輕易被敵人打敗,我有信心。」
秦宜冷冷道:「誰說韋家那些人,就不是敵人了?」她這一句話把彼得堵了回去。如今在韋家人眼裡,這兩個人是殺害父親的逆子、欺騙族人的小賊,他們兩個突然出現在內莊的話,還真不好說韋家會把誰當成敵人。
彼得和尚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呢?」
秦宜撩了撩頭髮,輕鬆自如地答道:「等晚上吧,我知道一條可以潛入內莊的小路,咱們先潛進去看看情況,再作定奪。」
彼得和尚很是驚訝:「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可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一條捷徑。」
秦宜展顏一笑:「小和尚,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哪。」
彼得和尚將信將疑,轉頭去問羅中夏:「你覺得怎麼樣?」
羅中夏攤開手:「聽女人的話,否則要吃大苦頭的。」
顏政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四人在外莊忐忑不安地待到了天黑,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在秦宜的帶領下鑽進外莊內部,在複雜如迷宮的巷道裡七繞八繞,最後也不知怎麼就一頭扎進一片密林之中。這林中的樹木極粗極密,密密麻麻,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後面三個人都必須緊緊跟隨秦宜的腳步,才不至於掉隊。
「我說,這麼走真的能進內莊嗎?這路也太難走了。」羅中夏一邊喘息一邊抱怨道,努力把樹枝從腦門前撥開。這裡又黑又陡峭,還有層出不窮的樹幹、樹根,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
秦宜在前頭頭也不回:「好走,那還能叫密道嗎?」
彼得和尚跟在後面沒吭聲,心裡卻是疑竇叢生。他對於韋莊還是很瞭解的,韋莊的內莊和外莊之間,不是簡單地用道路相連。韋家祖先為了保證不會有外人歪打誤撞闖進來,在兩莊之間設下了一個遮掩陣法,把整個內莊整個包裹起來。沒有得到許可的人,就只能在周邊打轉而渾然不覺,甚至還讓這一帶流傳起鬼打牆的傳說。
可眼前這個秦宜信心十足,顯然沒把這個遮掩陣法放在眼裡。彼得和尚忽然想到一件事,這女人當初自稱是韋情剛的女兒,才被允許進入韋莊,難道說她的身份是真的?
彼得和尚對自己那位大哥沒有什麼印象,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位了不起的絕世強者。在韋莊的遮掩陣裡找出個把漏洞,然後告訴自己女兒,對韋情剛來說,也並非是絕不可能的事吧。
可韋晴剛的女兒,為何與韋勢然混在一起呢……
他正垂頭沉思,忽然前面秦宜喊道:「好啦,我們到了。」其他三個人抬頭一看,前面是一座廢棄的小山神龕,這神龕不知是哪年修建的,衰朽得不成樣子,裡面的石像滿是污泥,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人形。
秦宜祭出麟角筆,朝著神龕上面一點,神龕立刻隆隆地挪開,背後露出一個洞口,洞口極圓極黑,邊緣還在不斷蒸騰變化,很似是日蝕時候的太陽。三人一看便知,這不是真實存在的洞口,而是用筆靈生生開拓出來的一個靈洞,至於這靈洞通往哪裡,就不知道了。
羅中夏忍不住問道:「這是你弄的?」
秦宜搖搖頭:「這東西存在已經有幾百年了吧,要不是別人告訴我,我才不知道有這麼一條小路。當初我在韋家偷出筆靈,就是順這條路出去的。」她說得很得意,彼得和尚卻是冷冷一哼。他正是被家裡派出去追捕秦宜,才會碰上羅中夏,並引發接下來的一連串事情。
「別廢話了,趕緊鑽進去。」秦宜說完一貓腰,利索地鑽進洞裡。剩下三個人覺得沒什麼選擇,也只好依次鑽了進去。
這個洞並不長,他們只略爬了幾步,就看到了出口。畢竟這是一個靈洞,物理距離對它來說沒有意義。羅中夏爬出洞去,剛打算抬起頭來觀察四周,卻被秦宜猛地按住腦袋:「小心!」
秦宜壓低聲音,用手勢示意他爬出來以後也不要直起身子,羅中夏依言而行,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心想莫非韋家的人就在附近嗎?
靈洞的這一側出口是在一片山壁的巖縫之中。巖縫不大,距離地面有數米之高,恰好被地上數簇竹子的茂密竹冠遮擋住,極為隱蔽。不刻意去尋找的話,是不可能被注意到的。
很快顏政和彼得和尚也陸續鑽了出來,他們四個安靜地趴在巖縫裡,屏息寧氣,透過茂密竹葉之間的縫隙朝遠處看去。遠處可以看到一座雅致的青色小竹橋,小橋從容不迫地跨越過一個月牙形的純淨湖泊,在橋的盡頭是一片古樸的村莊,那裡就是韋家的核心——韋莊內莊了。
不過此時的內莊,比平時更加神秘。以湖泊為界限,一道淡紫色的屏障把內莊和內莊外隔成了兩個世界。這道屏障接天連地,如同是一個巨大的肥皂泡,表層不停地湧動、漲縮,似乎隨時都可能破掉似的,卻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表面張力。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能夠看到肥皂泡表層每一次掀起的漣漪,都狹長得像是一枝毛筆,整個內莊就像是被無數遊走的毛筆構成的屏障所包裹。
「衛夫人筆陣圖?!」
極度的驚愕,讓彼得和尚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尖銳古怪,他整個人完全呆住了。
衛夫人是南北朝人,名叫衛鑠。她融鍾繇、衛瓘兩大流派於一身,自創新局,就連一代書聖王羲之,都拜在她門下為弟子,其書法功力可見一斑。衛夫人曾寫過一篇《筆陣圖》,傳為一時絕學。《筆陣圖》以筆為陣,以戰喻書,殺伐之氣濃郁極烈。
王羲之曾經借老師《筆陣圖》看過一遍,驚得汗水涔涔,連連歎息說沒想到書法之中,也有兵戎殺伐之意,遂題在《筆陣圖》後:「夫紙者陣也,筆者刀稍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揚筆者吉凶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筆陣真意,一盡於斯。
原本筆塚主人也想把衛夫人煉成筆靈,但看她筆陣圖如此精妙,便換了心思,讓她的魂魄寄寓在自己的筆陣圖中,流傳至今——筆陣在陸游手中,始有大成,但若論最早的源流,還要從衛夫人這裡算起。
關於這篇不屬筆靈的寶器,彼得和尚略知一二。這一篇《衛夫人筆陣圖》真跡,自從韋家定居於此,就一直就被秘藏在內莊之中,被韋氏一族視若鎮莊之寶。《筆陣圖》從不輕出,除非韋莊遭遇極大的劫難,避無可避,族裡才會祭出它來。筆陣圖一出,便會自行將所有筆靈融入陣中,無需筆通主持,便可布下一個絕大的筆陣。
韋家藏筆洞中,筆靈少說也有二十餘枝,加上族裡筆塚吏的筆靈,足有天罡之數,此時盡皆吸入衛夫人筆陣,其威力可想而知。
「可……這可是鎮莊之寶,得是多麼強大的對手,才會動用它啊……」彼得和尚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對於韋莊來說,祭出衛夫人筆陣圖,差不多相當於一個核國家發射核彈的程度了。
「現在可不就是了嗎?」顏政勾了勾手指頭,「你看,那些強大的對手,就在那兒呢。」
四個人都看到,在衛夫人筆陣的周邊,內莊對岸,站著一大群黑衣人。他們個個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用同一個姿勢仰望筆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