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寂

    從溫縣讀書時起,劉協就一直抱持著一個信念:人生於天地之間,須有好生之德,不以萬物為芻狗。所以他不肯射哺乳之鹿、不肯阻歸巢之雁,對許都那些為他無辜犧牲的人感到痛心和憤怒,甚至當曹丕受到傷害時,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出手相救——在古代聖賢眼中,這種品格被稱為仁德。
    為此,司馬懿罵他迂腐,伏壽諷刺他幼稚,甚至連老頭子張宇都斷言他太過善良,不是好事。但楊修也曾經說過:「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貫徹到底。」
    在劉協看來,「仁德」就該是自己要堅持的意志。他在許都待的時間雖不長,卻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在不斷衝突中,信念逐漸成長,逐漸成熟,就像一件粗礪的銅器被打磨得珵光瓦亮,變成一樽精緻的祭器。
    仁德之術,不是一味慈綏。仁德可以殺人,可以奪政,可以鉤心鬥角爾虞我詐,惟得是外圓內方,方為正道。劉協在大好形勢之下放棄了誅殺趙彥,而是先說破他的心事,再點醒他的執迷,溫言予以撫慰,令彼事敗而心無怨,未遂而人不悔——這正是劉協的堂堂陽謀。
    他相信,這才是自己的道之所在。
    伏壽和冷壽光體察到劉協的細密心思,不由得暗暗佩服。尤其是伏壽,她望著劉協鎮定自若的微笑,一時百感交集。自己在前不久,還很可笑地斷言許都不適合他,要把他趕回河內,這才多少時日,他居然已成長到了這地步。
    劉協把趙彥扶起來攙至殿角,讓他靠坐,還掏出一塊絲帕去擦他嘴角的鮮血。趙彥面色煞白,剛才那一大口血傷的不只是他的元氣,還有他的生機。那道固拗的執念讓趙彥堅持到了今天,也讓他在醒悟之後反噬得格外嚴重。
    劉協撫住他肩膀:「車騎將軍誅曹未成,反受其害,以至董妃被株連橫死。你既有心,何妨與我等共謀大業?待得漢室重光,董氏父女入駐忠烈祠,也不枉你如此苦心。」
    這一番話既體諒了趙彥用心,又許以前景,可謂仁至義盡。若換做別人,早已心神激盪,納頭即拜。誰知趙彥卻搖了搖頭,把劉協的手撥開,掙扎著起身,從地上抱起董妃的靈位,竟轉身朝外面走去。
    「趙議郎,你要去哪裡?」劉協有些驚訝。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繼續待在這裡……」趙彥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劉協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只想找一個像溫縣黑牢或者少府內檔的荒涼地方躲起來,懷抱著董妃的靈位,孤獨地蜷縮成一團。
    「陛下,不可讓他這麼出去。」伏壽忍不住提醒道。趙彥已經聽到了全部秘密,如果他不承諾投身漢室,絕不能容他活著。
    趙彥聽到喊話,霍然轉身,取出那柄匕首。冷壽光反應最快,迅速擋在劉協身前,眼中爆出精光。不料趙彥沒有沖天子比畫,而是手起刀落,將自己的舌頭斬下,一時血花四濺。
    這一下橫生驚變,讓所有人都驚呆了。趙彥滿口鮮血,猶嫌不夠,又是寒光一閃,削下了右手大拇指。無舌,口不能言語;無指,手不能握筆。他用這種激烈的方式告訴劉協,自己不會洩露這個秘密。
    趙彥不顧鮮血淋漓,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瞪向伏壽,彷彿在問她:「我是否可以走了?」伏壽麵色蒼白,後退數步,不敢與之對視。
    劉協感覺自己口舌發乾,他實在想不明白,明明雙方並無深厚仇怨,可以攜手合作,為何卻選擇了這麼一條路呢?他想靠近,卻被趙彥的眼神所阻,只得開口歎道:「趙議郎,何必決絕到這一步……」
    趙彥已無法說話,他蹲下身子,用顫抖的指頭蘸著血在地板上寫了一個「曹」字,然後用鞋底擦掉。
    劉協一驚,心中頓時明悟。看來趙彥已經引起了曹氏的注意,他不肯與漢室合作,恐怕正是出於這層顧慮。可是,這件事並非殆無可解,實在不需要斬舌切指這麼激烈。
    他注意到,趙彥的眼神十分哀傷,黯淡無光。這種生志已斷的神色,他曾經看過一次——那次在祠堂裡,伏壽逼他刺死她自己時,也是這樣的眼神。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劉協腦海:難道說,他不想活了?
    趙彥沒有再做回應,他雙臂用力抱住靈位,朝著屋外走去。嘴角和拇指傷口處鮮血肆流,在董妃的木牌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滴痕,好似哭出的血淚一般。
    劉協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發現真相以後,你會怎麼做?」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這件事告訴少君。可少君已在九泉之下,我也只有一死,才能把這份心意傳達給她。這個答案,實在再清楚不過了。我真傻,怎麼原來就沒想到呢?少君,你等著我。」
    趙彥用盡力氣推開殿門,踉蹌著走了出去。楊修和唐姬本在外面守候,忽然看到趙彥渾身是血地走出來,無不大駭。唐姬以為他對皇帝施以殺手,怒氣勃發,揮手就要取他性命。劉協及時追將出來,阻住唐姬,吩咐楊修不要阻攔,兩人只得停手。
    此時趙彥心神恍惚,即便是泰山崩於左,都不會多看一眼,更別說這小小的混亂。他沒理睬旁人,搖晃著身軀徑直朝司空府外走去。
    楊修和唐姬望向劉協,眼中疑惑重重。劉協只得低聲說了幾句,兩人這才明白其中原委。唐姬嘴角抽動,神色複雜。趙彥的所作所為,讓她想起了王服,兩個人都是癡情種子,為了一個不可能的愛慕而甘願付出性命。她望著趙彥的淒惶背影,不覺與王服臨死前的身影重合,一時間心亂如麻。
    楊修側眼看了眼唐姬,有些輕蔑地搖了搖頭,開口向劉協問道:「陛下打算就這麼放他離開嗎?」
    劉協注意到楊修的手指又開始靈巧地轉起骰子來,表示這人在飛速思考著。楊修一步三計,素有「捷才」之稱,一定是想到了什麼。
    楊修揚掌道:「如果陛下不介意,我倒想借此人一用。反正他已無生念,不如做些文章。」
    劉協知道楊修的意思。趙彥是朝廷官員,如果能把他的死和曹氏掛上鉤,可以生出許多花樣,影響人心背向,為漢室騰挪再擠出些許空間。劉協沉吟片刻,搖頭道:「還是算了。此人用情至絕至堅,可惜不能為我所用,就讓他安靜走吧。」楊修聳聳肩膀,沒有繼續堅持。
    他們目送著趙彥離開廊院,越過那條線,就是司空府的警戒範圍。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就不是漢室所能控制的了。
    三人回到殿內,冷壽光已取來香爐灰墊在地板,稍微壓住血腥味道。趙彥的半截舌頭還擱在地上,伏壽遠遠站開,根本不敢靠近。劉協走過去拉住她的手,細聲安慰,伏壽的眉頭略微紓緩,把頭貼在劉協胸前。
    唐姬抬眸望著天花板,根本心不在焉,一雙手不自覺地揪緊了裙帶。她心中鬱悶愈加濃厚,幾乎艱於喘息,只得對楊修低聲道:「趙彥是我帶來的,如果放之不管,恐怕會有後患,我出去盯著。」
    楊修道:「去吧,記住,你是被趙彥挾持進來,然後他刺殺曹公眷屬不成,畏罪潛逃。」唐姬點頭。趙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帶進司空府,如果沒有合理的解釋,以後會很麻煩。
    楊修又道:「好好做,這是你擺脫夢魘的最後機會。」唐姬一怔,旋即明白她對王服的糾結,早被楊修看在眼中。她垂首致謝,然後轉身離去。
    她離開以後,劉協重新跪坐回席上,把趙彥之事詳細說給楊修聽,連箭簇隱藏的內情也和盤托出。眾人這才明白,為何趙彥要拿出箭簇相逼,為何劉協又是渾然不懼。
    楊修拍桌讚歎道:「司馬懿這個人還真是了得,只憑著那麼一點點線索,便勾畫出這麼大的手筆。他的謀略,已不在我與郭嘉之下。」
    聽到別人稱讚自己兄弟,劉協大為自豪:「仲達這個人,雖然脾氣古怪了點,可誰若是惹了他,可是從來討不到好處。」
    楊修忽然瞇起眼睛,看著劉協道:「不過陛下……聽您剛才所敘,似乎早在趙彥獻箭之前,您就知道司馬懿在暗中襄助了?」
    劉協道:「也不算是知道,只是隱約觸摸到一些跡象而已。」楊修又道:「讓我再猜猜,莫非與那五張畫像有關?」劉協尷尬地笑了笑:「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
    鄧展從溫縣帶回五張楊平的畫像,落在郭嘉手裡。但奇怪的是,郭嘉自從收了那畫像之後,卻一直悄無聲息,十分蹊蹺。可這些東西一直是懸在漢室頭頂的一柄倚天寶劍,一日不搞清楚,便一日不得安生。
    劉協曾經主動請纓去查問,結果反被郭嘉帶出去微服出遊,從此再無下文。這時聽到劉協這麼說,伏壽瞪大了眼睛,她每日與劉協同進同出,卻從來沒覺察到,原來他心中早有猜測,只是未宣之於口,連她都被瞞住了。
    「陛下你為何不早些說,讓我們平白擔心。」伏壽有些不滿。
    劉協連忙解釋道:「原本我並不十分確定,說出來怕誤導你們。一直到趙彥闖宮,兩相印證,我方才確信無誤。」楊修催促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協忽然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你們可知道揭影之術麼?」兩個人都搖了搖頭,都望向冷壽光。大家都覺得他師從華佗,雜學豐富,或許知道。冷壽光皺著眉頭想了一陣,才謹慎地回答:「莫非,是一種紙術?」
    劉協點頭:「紙祖蔡倫死後,其弟子孔丹曾路遇一棵青檀樹,抽其樹髓為料,捶製成紙。這種紙看似菲薄,實則層次分明,中有空隙,利於滲墨。於是便有一種紙術,可以揭開紙髓而不傷畫質,一張紙可揭為兩張乃至三張,每一張內容完全一樣,只是墨色稍淡——謂之揭影。溫縣如今會這門手藝的人,只有仲達一個,他是纏著一個老畫工學會的,這事只有我知道。」
    楊修眼神一凜:「所以郭嘉拿到的畫像,其實都是揭影?」
    劉協食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案幾,試著在腦海裡重構那一天的場景。
    在那一天,鄧展在溫縣一共訪問了五個人,畫出五張畫像。其中四個是溫縣的居民,還有一個就是司馬懿。司馬懿覺察到了鄧展不懷好意,故意對楊平的相貌說謊。於是,鄧展手裡的五張畫像,四張與楊平相似,一張不相似。
    司馬懿連夜截擊,從鄧展手裡追回這五張畫像。他倉促之間沒別的選擇,只能毀掉其中兩張,然後把自己那一張假的揭成三份,與剩下的兩份混雜一起,遺留在現場。為了進一步混淆視聽,他還故意把畫像埋在雪中濡濕,這樣一可以方便揭影,二來讓墨跡洇開更多,使之看起來更加模糊。
    當做完這一切以後,司馬懿匆匆離開了現場,很快郭嘉趕到,回收那五張畫像。即使是郭嘉那樣的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揭影,也想不到這一生三的奧妙。
    楊修歎道:「以郭嘉的才智,肯定會在畫上留有暗記,如果用這揭影的法子,連暗記一併揭走,真是毫無破綻。倉促之間能想到這一步妙棋,果然好手段!」
    這種程度的計策,楊修自問也想得出來。但他每行一計,前提必是對全局瞭若指掌。而這個司馬懿只是憑借一點點細碎的線索與猜測,便開始施展手段,膽量之大,實屬罕見,賭性猶在楊修之上。
    劉協唇邊微微翹起,心思飛回到了溫縣那片熟悉的土地。在那裡,他的兄弟們對許都之事一無所知,卻仍舊義無反顧地為他雪夜追畫,還苦心孤詣把趙彥送到他面前。一想到這些,劉協的內心就湧入一片暖流,彷彿給四肢百骸注入了無比強大的力量。
    「這個司馬懿是個什麼樣的人?」伏壽好奇地問道。她實在想像不出,一個遠在溫縣的年輕人,居然先後兩次救漢室於危難。
    「那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啊。」劉協回答,然後一個念頭鑽入他的腦海,再也揮之不去,「如果仲達能夠來到許都,也許我會更加輕鬆些吧?」
    唐姬離開寢殿以後,長長呼了一口氣,快步走了出去。
    自從王服死去以後,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籠罩,這兩粒種子在心中生根發芽,難以去除。當她看到趙彥為了董妃而選擇死亡時,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雙目充滿愛戀。
    楊修說得對,這是她擺脫夢魘的最後機會,必須要直面以對。
    她快走到司空府門口時,忽然聽到前方一片喧鬧。唐姬心中一動,沒有湊近,而是尋了一處隱蔽的地方,悄悄探出頭去。
    在司空府門口,站著兩隊人馬。一隊人馬帶頭的是孫禮,他身後皆是巡夜的士卒;還有一隊人皆未披甲,刺奸衣裝,滿寵和新任的許都令徐干站在前頭。而趙彥此時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緊緊按在地上,動彈不得,董妃的靈位掉在地上。
    「孫校尉,這是怎麼回事?」徐干陰沉著臉問道,他的額頭上沁著微微一層汗水。
    孫禮連忙抱拳道:「我們剛接到報告,說有一人出現在司空府前,形跡可疑,所以趕過來看看,結果正好撞見他。」
    「趙彥?他怎麼會弄成這樣?」徐干嚇了一跳,眼前的趙彥滿口是血,大拇指也少了一根,整個人委靡不振。
    孫禮道:「我們發現他時,便已經如此了。」
    滿寵俯身從地上把靈位撿起來,湊進燈籠看了看,遞給徐干。徐干一看,脫口而出:「原來是為了她!」
    下午他們跟丟了趙彥以後,徐干氣急敗壞,發動所有人進行搜捕,把趙彥進過的商舖、接觸過的人統統抓起來審問,卻仍不知其去向。最後根據趙彥買的物品,許都衛得出結論:他應該是為了決意向某人復仇,所以才買了不少祭奠用品,為自己的血親召魂。
    根據這個思路,徐干查找了許都城內所有與趙彥可能結怨之人,仍舊不得要領。就在剛才,一枚神秘的竹簡出現在許都衛裡,裡面只寫了三個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幹不敢怠慢,他顧不上追查竹簡來源,連忙和滿寵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門口,就看到孫禮把趙彥按在地上。
    徐干看到靈牌上寫的「董少君之靈位」幾個字,立刻就明白了。這個趙彥一定是董承餘黨,為了給董妃報仇,試圖潛入司空府行兇。這也與許都令的分析吻合。
    滿寵冷靜地攔住徐干:「不要急於下結論,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潛入司空府的。」孫禮在一旁說:「在宵禁剛開時,我們碰到了唐夫人的車馬前往司空府,車上只有唐夫人和一個車伕。屬下以為,很可能是趙彥扮成車伕,脅迫唐夫人借口覲見陛下,進入府邸。」
    聽到「唐姬」這個名字,滿寵饒有興趣地抬起頭:「你看來很瞭解唐夫人嘛,為何當時不把她攔下來?」
    孫禮面色一紅:「您知道的,唐夫人對屬下一直……有點誤解。當時如果屬下知道她是被脅迫,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進入司空府。」
    他說得結結巴巴,顯然是心中起急。滿寵拍拍他肩膀,示意少安毋躁。這位年輕軍官什麼都好,就是容易緊張,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時,甚至急得連聲音都麻痺了,一時在軍中傳為笑談。
    唐姬就藏在附近,順著風聲和唇語捕捉到了這段對話。她很意外,沒想到孫禮居然會主動替她開脫。「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後把他咬出來,一定是的。」唐姬在心裡恨恨地說。不過這樣一來也好,省得她親自現身了。
    滿寵可沒有孫禮那麼單純。他的綠豆眼不停地掃視著地上的趙彥,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沉思。這件事疑點很多,尤其是那一條神秘的竹簡,讓滿寵覺得其中大有問題。他忽然想到,之前趙彥被許都衛拘捕,西曹掾的陳群也是被一張紙條提醒,趕來撈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這一切。
    「此事還須審慎。」滿寵委婉地提醒徐干。
    「沒關係,等下把他帶回許都衛。哼,別以為沒舌頭,就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徐干陰冷地說,同時惡狠狠地瞪著趙彥,眼角多了幾條血絲。他原本以為是個簡單的任務,卻沒想到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如果曹公眷屬有什麼閃失,他的罪責可就大了。
    滿寵輕輕地搖搖頭。徐干做事聰明有餘,卻太過情緒化,欠缺彈性,很難保持開放而冷靜的心態——而這一點對許都衛來說非常關鍵。
    孫禮做了個手勢,把趙彥從地上拖起來,打算交給許都衛帶走。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突然從遠處衝了過來,在司空府前停住。一個青衣老者從馬車上跳下來,發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們怎麼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員!」孔融大吼道。
    誰也沒料到,這時候孔融會冒出來。
    這傢伙在許都誰都不怕,什麼都敢說——最重要的是,他還特別護短。看到他突然出現,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
    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趙彥,鬍子氣得一抖一抖。他環顧四周,對滿寵喝道:「滿伯寧,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何你們許都衛要當街毆打一位朝廷官員?」
    他不知道許都衛已經換了人選,所以第一時間把矛頭指向了滿寵。滿寵還未開口,徐干一步趕過去,在一瞬間收斂起焦躁,雙手抱拳,滿臉堆笑:「孔少府,現在這裡是我負責。」
    孔融一看是徐干,臉色稍微緩和了點。這個人文名甚佳,還曾和他一起探討過經學玄學,算得上是孔融難得高看一眼的人。
    「你怎麼會跑來這裡?」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來,只有最骯髒、最齷齪的小人才適合管理許都衛那個大糞坑。
    徐干解釋道:「伯寧不日將前往汝南赴任,許都衛眼下暫由在下代管。」然後恰到好處地苦笑了一聲,讓旁人覺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惡感,反而會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聽完以後,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歎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麼會跑來這裡?」徐干問道。
    「唉,還不是為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舉薦了賈文和,老夫與他商議到現在,才談完回家。結果不意被我撞見這等事情!」
    徐乾笑道:「能者多勞,智者多慮。」孔融「嗯」了一聲,頗為受用。
    滿寵在一旁暗暗點頭,郭嘉選擇的人,果然都不會那麼簡單。若論謀策實行,徐幹不及他;但若說起與這些雒陽派的人周旋,徐干的確自有一套辦法。
    孔融跟徐干寒暄完,俯身欲把趙彥扶起,孫禮不肯相讓,這時徐干開口道:「孫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為人正直,不會徇私的。」孫禮只得讓開。
    趙彥看到是孔融,眼神裡的光芒亮了一些,嘴裡嚅動幾下,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孔融一看,發現他的舌頭居然都沒了,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他抬起頭,問道:「趙彥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麼法?」
    先表明趙彥是他的人,再問犯了什麼法,孔融擺明了是要插手。徐干歎道:「趙議郎意圖刺殺曹公眷屬與天子,為董承報仇。茲事體大,我初任許都令,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錯陷忠良,所以與伯寧一起親自處理此事。」
    他話裡話外,有意誤導,彷彿趙彥一事是滿寵一人而為,他這個新任許都令只是代人受過。孔融一聽,果然陰冷地掃了滿寵一眼:「先是拷打楊太尉,又割趙議郎的舌,你這頭夜梟還真當自己是許都之王啊!」
    「孔少府,你誤會了。我們發現趙彥時,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寧所為。」徐干為滿寵辯解道。
    「你是說他是自己把舌頭割掉,手指切掉,然後在大街上閒逛,直到被你們湊巧地撿到嘍?」孔融諷刺地反問道。
    滿寵保持著沉默,他已經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趙彥困難重重,會惹起強烈反彈,所以故意讓他與徐干一起負責。這樣一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雒陽系的怒火只會傾瀉到他身上,讓徐干保持清白令名。
    若換做旁人,定會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滿寵不會。他在雒陽群臣那邊,早已視如妖魔,也不多這一次的罵名。郭嘉很瞭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為虛名所困之人。
    徐干見孔融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便把董妃的靈位遞了過去:「這是我們在他身上搜到的。」孔融接過去一看,猛然間想起來了,趙彥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約的,只是因為董承反悔,才沒結這段姻親。想不到這小子一直惦記著人家董家閨女。
    這麼說來,他前一陣確實沒怎麼出現,難道真是在籌劃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竇,語氣不由得緩和了幾分。倘若真是如此,趙彥可未必保得住。
    徐干說:「我們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調查,一會兒便知實情。在此之前,還是先把趙議郎送去許都衛處理一下傷勢吧。孔少府若是擔心,可以一併跟來。」
    孔融對這個安排還算滿意,徐幹到底是讀書人,比那個面目可憎的滿寵會做事。徐干拍拍胸膛,湊近躺倒在孔融懷裡的趙彥,大聲說道:「孔少府、趙議郎,你們請放心,我身為許都令,一定會秉公處理。」
    一聽到「許都令」三個字,趙彥「刷」地睜開眼睛,雙臂張開,撲向徐干。
    所有人都以為他奄奄一息,都放鬆了警惕。結果趙彥突然暴起發難,徐干猝不及防,被趙彥抱了一個滿懷,兩個人滾落在地上。趙彥不知哪裡來的力量,赤紅著雙眼扼住徐干的咽喉,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徐干拚命掙扎,卻扳不開鐵鉗般的雙手。
    自從真相被劉協化解之後,趙彥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撐他到現在的,只有一件事:殺死曹氏重臣,為董妃報仇。當他聽到「許都令」三個字時,最後的怒火化為力量,不管他是誰,逕直撲了過去。
    士兵一湧而上,一時間卻很難把兩個人分開。徐干的面色越來越白,他的雙手亂抓亂擺,突然觸到了趙彥腰側一個凸起,好似是個刀柄。他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後拚命刺向趙彥,一刀一刀,刺入身體。
    趙彥腰眼一陣劇烈疼痛,讓他更加瘋狂。這兩個人一個拚命緊扼,一個抵死亂捅,好似彼此都有著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圍的人不敢靠近,無從下手,最後還是孫禮反應最快,他拿起刀鞘連連猛擊趙彥的後腦勺,試圖把他敲暈。
    趙彥連挨了幾下,腦子已經開始糊塗,可雙手憑著直覺和一股瀕死之勁,仍舊抓住徐干細弱的脖子。眼看徐干的掙扎越來越慢,孫禮眼中寒光一閃,手起刀落,將趙彥的頭一舉斬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剛好切開趙彥的脖頸,卻沒傷到徐干的身體。
    徐干只覺得一股刺鼻的血腥沖天而來,趙彥的頭顱從身上滾落,而無頭的身體,卻仍舊保持著掐脖子的動作。孫禮蹲下身去,用力把趙彥的雙手掰開。他發現,徐干至少在趙彥的腰眼附近刺了十幾刀,每一刀都入體極深,即使沒有那一刀斷頭,趙彥也絕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現在為她報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運還真是奇怪。孫禮想到這裡,面上露出一絲自嘲,用下擺擦乾刀上的血跡,插入鞘中。
    趙彥的頭顱倒在地上,雙目依然圓睜,眼神裡沒有不甘,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強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會不會有一天,也被我殺死呢?」孫禮沒來由地湧現出莫名預感。他不知道,就在距離現場不遠的地方,隱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淚流滿面。
    當孫禮砍下趙彥頭的那一瞬間,她的夢魘非但未得削減,反而愈加清晰。這個人逼殺了王服,困殺了董妃,斬殺了趙彥,而每一個死者都曾對唐姬產生刻骨銘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陰霾,逐漸凝聚成實,成了孫禮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無法擦除。
    在孫禮的身旁,死裡逃生的徐干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有些發凸像一隻青蛙,原本一塵不染的長袍上都是血污,再無倜儻風流的氣度。死裡逃生的他一絲力氣也無,驚懼有如一條鎖鏈緊緊把身體纏住。滿寵走過去,摸了摸徐干的脈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來,脖頸後仰,放到上風處。」
    他浸淫仵作之學很久,對這類事故的處理得心應手。吩咐完這一切,滿寵又把目光投向趙彥,全場都震驚的時候,只有他還保持著冷靜——因為他觀察的不是趙彥,而是趙彥身後的夜幕。
    另外一個凝望著無頭屍體的人是孔融,他捋著鬍鬚,久久無言,一瞬間彷彿老了十幾歲。
    「彥威,你,你怎麼如此衝動。許都聚儒之事剛有了眉目,老夫還指望你挑起重擔,居中奔走呢……」孔融閉起眼睛,心中哀傷難平。趙彥是他看著長大的,趙家傾覆之時,他父親還將趙彥托付孔融照顧。孔融前來許都之時,有意栽培這年輕人,把他提攜為議郎,跟隨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趙彥在眾目睽睽之下襲擊許都令未遂被殺,即便是孔融也無法為他公開辯護。可是,趙彥雖然魯莽,此舉卻於大節不虧,倘若孔融撒手不管,豈不讓天下義士寒心?
    「彥威,你是聶政再世,荊軻復生。我不會讓你無籍籍名地死去。我會讓你的名字昭於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決心,大袖一拂,正待要開口說話,忽然眼前人影一動,滿寵擋在了他面前。
    「滿伯寧?老夫現在心情不好,你別來惹我!」
    滿寵平靜道:「有兩件事須請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們都殺了,還有什麼好問?」滿寵抬起頭:「不是問趙議郎的事,而是問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馬車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幾致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歸德坊,從宣義將軍處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為何要繞行這裡?」
    「老夫願意走哪裡,難道還要許都令管麼?!」
    看著幾乎要爆發的孔融,滿寵沒有繼續問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趙彥的屍身,未置一詞,悄然拂袖而去。
    徐干已經被人扶到樹下癱坐,眼神發呆。孫禮指揮著周圍的人開始清理現場,將趙彥的身體和頭顱搬開,在附近弄來黃沙鋪在血跡之上。司空府裡的護衛此時也聽到動靜,紛紛前來詢問。而在不遠處唐姬剛才藏身之處,此時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幾滴濕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著,滿寵此時卻雙手負在身後,仰望著如墨天空,臉上的皺紋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趙彥的舉動和自己的離職,以及許都最近一連串詭秘事情的背後,都有一條絲線若隱若現。他在努力想著,試圖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腦海中,尚書檯、禁宮、司空府、許都衛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建築化為點,身居其中的人們彼此連接成線,點線相交,幾十條,乃至幾百條線彼此勾連縱橫,令人眼花繚亂,勾勒出一個別樣的許都。他傾盡全力,推算出其中動向,在繁雜的流動中拈出那一條關鍵,卻總是失敗。
    身為前任許都令,滿寵對許都潛藏的幾條暗流瞭如指掌,無論是雒陽派、漢室還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脈絡,胸有成竹——可唯獨這一根線,牽繫廣泛,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它隱於萬千頭緒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極難尋見痕跡。趙彥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剎那被吹開的野草罷了。
    滿寵不清楚誰在背後操控那根絲線,亦不知他終將把許都牽引至何處,只能勉強分辨出那絲線的下一個節點會落在何處。夜空下,他緩緩抬起手,食指伸向北邊遠方的某一點。
    滿寵的嘴唇輕微地摩擦了幾下,周圍沒人聽見他的聲音。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