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風慘淡心難古
塵不歸塵土不土
沆瀣一氣知是誰
何分凱撒與天主
這乃是耶歷一千二百年時法蘭西一位寒門詩人呂特勃夫所著的詼諧詩。呂特勃夫生於貧賤,一世窮困,卻有諷喻成章的才情,世事百態無不能入詩。他眼見這歐羅巴大陸自羅馬帝國以降,國主領主無不昏淫悖亂,教士騎士俱是貪婪之徒,於是有感而發,遂寫下此詩,與其他二十餘首抒情詩歌輯成一冊,名之為《呂特勃夫的貧窮》。教廷與諸國以其誹謗太甚,均詔行禁毀。別的詩作就此涅滅無聞,這一首詩卻不脛而走,流傳於宮闈市井之間,廣為傳吟。
在呂特勃夫身後,歐陸紛爭仍是遲遲未平。外有蒙古、阿拉伯之患,內有諸侯列國紛爭;基督教廷代神立言,亦是派別林立,煩憂頻頻。呂氏之言,不曾有半分改變。在這囂囂攘攘之間,又是二百餘年過去,轉眼已到了耶歷一千四百一十九年的入秋時節。
白晝將盡,殘陽如血,一抹余照徜徉於喀爾巴阡崇山峻嶺之間,把層層峰巒映出酡紅顏色,深長的夕影投諸山坳之間,襯出幾許淒涼,幾許陰森。
此時在山中一條偏窄小路之上,一位騎士與他的扈從執轡徐徐而行。這騎士年過四十,蠶眉濃髯,一張方臉透著幾分穩重,只是臉上一道蚯蚓大小的刀疤觸目驚心。他身披一襲亞麻斗篷,腰中懸著一柄鋼製闊劍,走在前面。那扈從綴後騎士數步之遙,坐騎兩側掛著行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馬後還插著一面淡黃色小旗,風吹旗展,上面繡著一隻獅鷲、一柄長槍。
騎士口中吟著呂特勃夫這首小詩,手中馬鞭徐徐拂過馬鬃。那扈從在後面聽見,不由笑道:「主人你這詩寫的恁地真切,可比那班神甫的布道強過百倍了。」騎士道:「我哪有這等詩才,其實是我國二百年前一位詩人呂特勃夫的手筆。算起來,他還是我半個同鄉。」扈從歎道:「若人人寫詩都這麼直白明瞭,說不定俺也可以多讀他幾本。」騎士放聲大笑:「這人寫的委實不錯,只是失之刻薄,終究不成體統。」扈從道:「如今這世道,可不就是他寫的那樣?哪裡有半分誇張。俺雖不讀書,一雙眼睛可不差哩。倘若那班貴族老爺能爭些氣,何至於連累主人你跑來這鳥不拉屎的荒山裡?」
騎士正待答話,忽然神色一凝,右手猛地按住劍柄,低聲道:「前面似乎有馬匹嘶鳴聲,你去看看。」這小路側靠深崖,寬度只容三騎並行,極其險要,最合剪徑劫路,是以行人不得不小心從事。
扈從立刻翻身下馬,從馬背上抽出一柄釘錘,向前探去。他走出二百十步外,轉過一處盤拐,看到有十餘個人正在路旁。那十幾人原本席地而坐,驟然看到扈從,「啊呀」一聲,紛紛跳將起來。一時間足聲紛亂,中間有幾人早把長劍握在手裡,撲將過來。
扈從微微一笑,並不害怕,掣開釘錘朝那幾個人砸去。他練的乃是三十六路羅馬錘,埋身近戰極具威力,出手迅捷如電,一柄錘頭霎時化作百十道殘影。那幾人慌亂之間急忙拿長劍去擋格,哪裡還顧得及,扈從大喝一聲:「中!」釘錘瞬間啄上三人手腕,三柄長劍噹啷落地。
其餘幾人慌忙挺劍刺來,扈從右腿微彈,身子在半空中輕飄飄轉了一圈,釘錘挽出數朵錘花。那幾人長劍被撞得嗡嗡作響,登時覺得手腕酥軟,氣血翻湧,幾乎拿捏不住兵刃。這一招叫做「西西里圓輪」,乃是從羅馬圓陣演化出來的招式,最適以一敵眾。
扈從一擊而中,旋即收招,面上氣定神閒,這幾下行雲流水,顯出不凡手段。他細心端詳,見這些人身穿紫布粗袍,頭戴圓氈帽,旁邊還有十幾匹駝馬,一堆小山似的箱子布袋擱在左近,心中大定。他把錘子插回腰間,大大咧咧上前略一施禮,朗聲道:「諸位莫要驚慌,俺可不是甚麼賊人。」
那群人面面相覷,中間一個身材瘦小的老者見旁人都不言語,上前道:「你若不是賊人,如何出現在這裡?」扈從道:「俺與俺家主人也是路經此地,因為聽到馬匹嘶鳴,唯恐是強人設伏,故而派俺過來瞧瞧風頭。」眾人聽了解釋,面色都是一鬆,那老者道:「你家主人現在何處?在外都是客,不如請來相見。」扈從道:「就在後頭不遠,待俺去叫他過來。」
說罷扈從轉身而去,不一會兒就折回到騎士馬前。騎士忙問情勢如何,扈從笑道:「原來只是一隊威尼斯的商隊歇腳,不妨事,不妨事。」騎士微訝:「你倒眼利,竟能看出他們的底細。」扈從道:「他們所戴氈帽俱以金線鑲邊,衣袍懸綴雖是空的,一望便知是系玉石香囊之用,這等奢靡,泰半是威尼斯人。」
騎士聞言哈哈大笑,二人重新上馬,並轡而行,來到商旅落腳之地。騎士環顧四周,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原來前方路邊有一株參天巨樹,樹圍少說也有十抱之數。只因坡土塌陷,樹身半傾,竟露出半截盤根來,倒成了一個天造地設的棲身之所。洞邊根須已經熏得半黑,可見過往行旅多停在此樹下升火過夜。
商人們見騎士來了,紛紛起身行禮。方纔那老者顯然是其中首領,他走到騎士面前打量一番,道:「小可是威尼斯的喬爾喬·隆柯尼,在意大利諸城邦經營幾家小商號。身後幾位皆是商棧的同行。不知閣下怎麼稱呼?」他先自報家門,以示誠意,再問人姓名行止便顯得不突兀,亦不會招致反感。
騎士見他口氣恭謹,也客氣回道:「我乃是來自香檳-阿登的杜蘭德子爵,剛才那是我的扈從布朗諾德。」隆柯尼面色一凜,想不到眼前的人竟是個法蘭西的。爵爺。他看了一眼扈從,疑道:「此地荒僻凶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爵爺既然是貴胄,何以只帶一個扈從上路呢?」杜蘭德淡淡答道:「我有要事趕去蘇恰瓦,行的匆忙,是以未多帶隨從。」
蘇恰瓦是摩爾多瓦公國首府,一般人多繞行多瑙河流域溯河而上,翻越喀爾巴阡山脈確是一條捷徑,只是險阻難走,行者罕至。隆柯尼久混商海,眼光何等銳利,見杜蘭德言語間似乎有所顧忌,也不再深問,盪開話題道:「這條路可省下數天腳程,只是沿途沒什麼城鎮村落。尤以這段路最為荒涼,幾十里內都不見人家。爵爺如不介意,不如屈尊與我等在此樹下權寄一晚,明朝一道上路,勝過漏夜穿山;我等有爵爺庇護,也能安心不少。」
這番話說的圓滑得體,杜蘭德子爵略忖片刻,點頭允諾。隆柯尼大喜,招呼僕役帶布朗諾德牽了兩匹坐騎去附近餵食草料,自己引著杜蘭德過來營帳前。
商人們端出剛剛烤的羔羊肉,這羔羊烤的手法極佳,外焦裡嫩,香氣四溢。杜立德走了一整天路,早已是飢腸轆轆,不由得食指大動,於是也不客氣,從懷裡摸出一柄匕首,盤膝而坐,且割且啖。隆柯尼斟上一杯葡萄酒,恭恭敬敬遞了上去。
在外旅行之人雖然素昧平生,往往卻因境遇相近,最易生出親近之心。幾杯酒水落肚,杜蘭德主僕二人和這一群威尼斯商人已經是酒酣耳熱,無所不言。柯隆尼談起各地風土人情,口若懸河,不覺便說到西歐戰事上來。
忽然有一人問道:「英格蘭、法蘭西鏖戰已經將近百年之久,爵爺既然是法蘭西人,不知這場戰爭何日是個了局?」杜蘭德拂然道:「一切均是天主意旨,凡人哪可妄自猜度。」隆柯尼已有些半醉,見他對政局避而不答,就有了越俎代庖之心,大聲道:「英法世仇,冤冤相報。你們哪裡知道,去年亨利五世早攻破了卡昂、貝葉、法萊茲數座城堡,今年魯昂大城也已開城投降,大半個諾曼底已歸了英王旗下。那腦子染了貴恙的法蘭西國王還在巴黎莫衷一是哩,這冤仇怎能勸解?」
因杜蘭德是法蘭西貴胄,是以隆柯尼口中留了半點分寸。其時法蘭西當主是查理六世,他罹患癲狂奇症,外號「瘋查理」,法蘭西舉國全憑王后依莎貝拉苦苦支撐。
一人拍膝歎道:「此消彼長,兵災難斷,如此說來西歐還是去不得,可惜了我家那幾箱綢緞。」另一人譏道:「好個沒眼光的小商販,只盯著這點毫末之利;你看人家熱那亞的羅勃尼,雇了大批弩手去給法皇效力,那才是大手筆哩。」起先之人有些惱火,橫過一眼道:「是啊,熱那亞弩手何等威猛,克雷西、普瓦提埃、阿讓庫爾,哪一戰不是被英人打的頭破血流,帶累著許多爵爺喪命。」他所言這一串名字,都是英法幾十年間赫赫有名的戰事,無不是法人大敗虧輸,全歐皆知。
隆柯尼瞇起眼睛,壓低嗓音,又道:「要說這依莎貝拉皇后,也是一代奇女子哩。」那兩人本要爭執,見隆柯尼說的神秘,連忙閉上嘴。隆柯尼擺了擺手道:「法蘭西本有兩大門閥,一是勃艮良派,一是奧爾良的阿馬尼亞克派。兩派俱是野心勃勃,彼此相爭不斷。兩派宗主都貪戀依莎貝拉皇后美貌,競相大獻慇勤。不料阿馬尼亞克派的大宗主,奧爾良公爵路易八年之前突然被刺,法蘭西登時陷入內亂之局,孰不知其中大有隱情。」
旁人忍不住問道:「莫非是勃艮良派所為?」隆柯尼冷笑道:「那是自然,勃艮良派麾下能人異士極多,不乏精於技擊的好手。只因勃艮良公爵約翰聽到傳聞,說當朝王太子是依莎貝拉王后與奧爾良公爵私通所生,妒火中燒,這才痛下的殺手。」眾人聽了,都是「啊」的一聲。隆柯尼又道:「全憑依莎貝拉皇后一力轉圜,法蘭西國才勉強維持。可阿馬尼亞克派怎肯吃這等虧?恰恰就在上月,一蒙面男子在蒙特羅大橋之上襲擊了勃艮良公爵約翰的車仗,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了約翰,然後揚長而去。雖然無人知真兇是誰,可誰主使此事,可是如板上的釘子般清楚。」
一人道:「那殺手當真了得,進退自如,旁的侍衛如擺設一般。」隆柯尼啜一口酒,不屑道:「這算甚麼,我聽從羅馬來的修士說,阿馬尼亞克派還暗中豢養女巫邪靈,有那不肯聽從的爵爺貴胄,就會被他們的邪法詛咒而死。」
此時夜幕已降,眾人聽了隆柯尼的話,都覺得陰風惻惻,遍體生寒,彷彿阿馬尼亞克派的邪靈巫婆就在黑暗中窺視一般,營帳霎時安靜下來。隆柯尼笑道:「這些不過是市井荒誕之說,各位不必如此緊張。只歎約翰一死,他的繼承者好人腓力就帶著勃艮良舉州之地,投了英格蘭。這法蘭西的國事啊,嘖嘖……」
一人笑道:「可見依莎貝拉王后艷名遠播,不遜於那埃及的克裡奧佩特拉。」又一人道:「無怪阿馬尼亞克派鼎立支持王太子,這都是奧爾良公爵路易和王后顛鸞倒鳳弄出來的哩。」
眾人轟然大笑,於是話題遂轉去一些風月逸事、皇族緋聞,氣氛復熾。
杜蘭德在旁邊一直靜聽,卻未置一詞。眾人談及王妃私密,語氣愈加放肆,他略皺了下眉頭,不欲旁聽,遂端著酒杯,起身走到崖邊四處張望。他視線所及,儘是深沉暮色,群山隱翳,隱約有幾分氣勢。
他偶然瞥見遠處山谷,悚然一驚,立時折返樹下。隆柯尼正唾沫橫飛,突覺脖頸一涼,一柄長劍已然壓過來。他驚駭莫名,回頭見杜蘭德面色陰沉,慌道:「爵爺您這是作什麼?」杜立德冷笑道:「我只道你是個寬厚長者,原來竟是個滿口謊言的老匹夫!」四周人大驚失色,登時怔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隆柯尼兩股戰戰,道:「我如何騙爵爺了?」
杜蘭德一指遠方:「你方才說這附近幾十里內並無居民,那是什麼?」眾人隨他的指頭望去,看到遠處山嶺腰間有巨大黑影聳峙,恰好此時月色透出薄雲,柔光灑下,儼然是一座恢宏城堡。
隆柯尼跌足道:「爵爺你可冤煞老夫了。」杜蘭德冷冷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隆柯尼道:「不是我有心欺瞞爵爺,實在是那城堡已荒廢許久,早斷了人煙。」杜蘭德看那城堡並無半點星火,便信了隆柯尼幾成,又問道:「那城堡距此處不過一嶺之遙,為何你們寧可在樹下紮營也不去那裡投宿?厚壁高牆豈非好過風餐露宿?」隆柯尼這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掏出一塊方帕擦了擦汗,緩緩說道:「爵爺有所不知。那城堡名喚特蘭斯凡尼亞,遠近知名,是此地一個至邪至惡的所在。相傳當年有個公爵,專好折磨刺穿異教徒,手段苛烈殘酷,死後不為天主所容,遂化為惡魔為害人間。那城堡正是他的舊居,等閒人是不敢靠近的。這方圓幾十里沒有人煙,正是有這城堡作祟的緣故。」
杜蘭德不屑道:「這等荒誕之說,你等也會相信?」隆柯尼慌忙陪笑:「爵爺是貴人,自然不怕。我凡夫俗子,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嘛。就是這幾年,偶有不知情的路人誤進了城堡,待得出來時已是精神錯亂。還有人遠遠聽到城堡中傳來慘嚎聲聲,無比邪異,誰還敢去?」
杜蘭德子爵被隆柯尼這一番話激起了胸中豪氣,他虯髯一顫,把長劍擺離老商人脖子,收回鞘中,道:「饒你說的天花亂墜,我是不信的。我今天倒要去探一探這吸血鬼城堡,看看虛實!」隆柯尼驚道:「爵爺萬萬不可,豈能拿性命當兒戲?」
杜蘭德哪裡去理他,束緊腰帶,倒提了長劍轉身出了營帳,喚布朗諾德牽馬過來,對他說道:「那小老兒說那城堡鬧鬼,我們去看看。」一句話輕描淡寫,布朗諾德聽了只是應了一聲,並無什麼難色,彷彿主人說的是件稀鬆平常之事。
隆柯尼和一干商人慌忙衝出營帳,隆柯尼雙手高舉,大叫道:「魔鬼非人力所能抗衡,請爵爺三思!」二人已然翻身上馬,杜蘭德哈哈大笑,就手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振聲道:「我有正念在心,天主加持,魑魅魍魎豈能近身!」言罷隱入茫茫夜色之中,空餘馬蹄陣陣。隆柯尼嗟歎不已,與眾商人回轉營帳不提。
單說杜蘭德主僕二人一路望著城堡而去,此時夜色愈加深沉,霧靄升騰,四下逐漸為白氣吞沒,耳邊只有夜鴞鳴啾,山風濤濤。走到險峻之處,馬不能行,兩人只得下馬牽住轡頭,依著山勢徐徐而走。波蘭俗諺有云:「看山跑死馬」,那城堡看似近在眼前,走了大約兩個小時卻還沒有盡頭。
布朗諾德忽然停住腳步,伏下身子在地面捏起一些土來端詳,又分開雜草用手掌按壓,復起身喜道:「主人,找到啦。」杜蘭德奇道:「找到什麼?」布朗諾德指了指雜草分處,隱然一條硬實痕跡:「這一條必是通往城堡的故道,只因年久無人,所以被雜草碎石蓋住了。」
有了故道指引,兩個人的行程大大加快。接近午夜時分,他們終於到了城堡跟前。月色朦朧,銀娑瀉地,這座城堡坐落於半山一處凸起的高丘之上,四下山巖嶙峋,城體側立千仞,愈顯挺拔之姿。堡體純以大青磚石築成,接隙密實,結構精當,雖已遭荒棄,卻頹而不倒,只是多了些許青苔風蝕的斑駁痕跡。
杜蘭德於建築一道略通一二。這城堡中央矗立一方形主塔,四周為六道石製幕牆所拱,外圍成半圓狀,四置圓塔箭樓。外圓內方,正是拜占廷風範,少說也有百五十年之歲。主塔之外尚有一圈罩牆,與外牆同心而略高,頂端城垛連綿,幾無死角。杜蘭德不禁驚歎城堡設計者之雄心大略,此地據山而守,居高臨下,進可扼山嶺要道,退可固守自牢,是處形勝所在,儼然是一國君主的氣度,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設之。
整座城堡悄無聲息,臨外的窗口俱是漆黑一片,爬滿青籐,沒有片縷人氣。城堡週遭的護城河只剩下殘溝,正前大門高約數丈,還保持著吊起狀態。杜蘭德上前伸手摸了一把,門板已經有些槽朽,鎖鏈亦是銹跡斑斑,看來已經許久不曾開啟了。
就在這時,布朗諾德發一聲招呼,杜蘭德循聲望去,看到在城堡一側有一扇小門。這門想來是當年城堡雜役運送貨物之用的,門扇緊閉,但下半截卻不翼而飛,留出通往城內的一個漆黑缺口。布朗諾德道:「門下青草的壓痕猶新,想來有什麼小動物經常從此進出,把這裡當作了窩。」
杜蘭德笑道:「或許就是這些動物作祟,以致路人以訛傳訛。」布朗諾德走到門前,雙掌貼在門上,微微運氣,驟然一推,門板轟然飛散。掌力之強,著實駭人。
二人毫不猶豫,邁步踏進城堡之內。布朗諾德摸出火石,點亮一個火把,原來這裡是特蘭斯萬尼亞城堡的廚房。廚房裡空無一物,只剩幾個半殘的陶罐歪歪斜斜躺在隔板上,不知是離開城堡時帶走了還是後來被人偷光。
他們順著廚房外的一條長廊前行,一路走過鐵匠鋪、倉庫、牲畜欄,都已廢棄,無甚能觀。最後他們步入城堡中庭的院子,見到遍地枯樹斷枝,尚有一桿中折的旗桿耷拉在地,好不淒涼。杜蘭德負手而行,感歎道:「推向當日輝煌之景,該是處好園林。可見吟遊詩人常說的好景不長,年華不永,誠哉斯言。」
他走到主塔門前,信手一推,大門竟喀喇一聲開了,原來並不曾閂死。布朗諾德舉火轉了一圈,點燃幾根插在廳內各處,這才得窺全貌。杜蘭德精神不由一振,這主廳寬方幾十步,有一個石製穹頂,十分精緻。廳中一條長桌,餐椅桌布尚在,只是滿佈塵土;其上一個燭台,半截蠟燭尚未燃盡;廳內四下有十二扇盾狀窗戶,用馬賽克鑲出各色故事,多以狩獵事為主。窗簾破敗如蜘蛛網,不過仍能看出當年之華貴。比起塔外匆忙離開的雜亂,廳內一切物事都有條不紊,擺放得井井有條。
一陣山風自廳外盾窗吹進,火光搖曳,教人不寒而慄。杜蘭德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妥,他凝神細看,驚覺長桌盡頭的高背椅上似乎坐著一人,只是光線黑暗,無法看清面目。杜蘭德本是個膽大豪快之人,雖然心驚,卻不膽怯,高擎火把湊上前去。坐在椅子上的,竟是一個穿著貴婦百褶長裙的骷髏!
這骷髏從衣著來看是個女子,端坐在椅子上,雙手平放於膝上,姿態安詳。衣著枯爛,估計已經死了許久。杜蘭德盯著她端詳許久,唏噓不已。這骨架體形勻稱,生前當是個美貌紅粉,一朝竟成骷髏,死後也乏人安葬,只得孑然一身枯坐在這古堡之內,不知身後隱藏著什麼故事。
杜蘭德自忖道:「若非我一時興起,必不知城堡中尚有如此紅粉骸骨。可見與她相見是天主意旨,我焉能不管?」他騎士心起,決意把這萍水相逢的屍骸重新安葬,立塊無字碑,也要讓她靈魂早登天國。他四下搜尋,看是否有遺物留存以證明其身份的,哪怕有個名字也好。他仰望廳壁,本來那裡有掛著一幅畫像,卻被不知什麼東西的利爪撕過,畫上留下五道碩大的爪痕,只看得出似乎是幅肖像。這城堡處處透著詭秘,教人難以索解。
布朗諾德興沖沖跑過來,手裡揮舞著一本書,口中嚷道:「主人,你看俺尋到了什麼?」聲音震得穹頂塵土撲撲簌簌掉落下來。杜蘭德接過這本書來,發覺書質沉重,封面血紅,上面的字跡漫謨難辨。
未及細看,突然一陣尖利笑聲破空傳來,在空曠大廳中顯得十分詭異。杜蘭德與布朗諾德倏然變色,放下紅書,各自掣出兵器。笑聲忽遠忽近,卻不曾中斷,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卻分明是發自一個人聲。
布朗諾德晃了晃釘錘,眼盯穹頂四周:「主人,莫非那商人所言是真的?」杜蘭德沉聲道:「無論怎樣,休被它迷惑了!」他高舉長劍,挺身喝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蘭德子爵,何等妖魔,報上名來!」笑聲突然停息了,四下復又陷入死寂之中。
杜蘭德丟過一個眼色,布朗諾德心領神會,提著釘錘一弓身,隱沒在黑暗中。杜蘭德一手舉劍,一手拿著火把,在廳內且走且停,不時轉身,走成一個圓圈。
笑聲又起,這一次沙啞陰沉,如若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杜蘭德心中念誦幾遍「哈里路亞」,登時心清神澄,不為笑聲蠱惑。他又轉了幾圈,笑聲三度響起,這一次卻似一草莽大漢,粗聲粗氣,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杜蘭德凝神靜聽,笑聲將退,他猛然睜眼,用腳挑起身旁一把木椅朝著某一角落飛去。木椅早已腐朽,撞到石牆上「嘩啦」一聲化成一堆碎片。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椅子撞牆的瞬間,一個黑影從角落「嗖」地一下飛出,直直撲上杜蘭德。
杜蘭德不閃不避,嘴角含笑。眼見黑影衝至近前,布朗諾德突然從側面黑暗中竄出。黑影顯然未料到竟還有埋伏,在空中又無法改勢,只得猛一扭腰,轉向右側。布朗諾德哪肯放過,腕子一抖,釘錘已經帶著風聲招呼過去。黑影雙足剛一點地,又是一個高跳,幾下兔起鶻落,稍縱即遠,身法迅捷之極,堪堪避過布朗諾德的攻勢。
杜蘭德見布朗諾德一招險些得手,心中大定。倘是鬼怪之流,怎會被區區一個騎士扈從逼得如此狼狽,畢竟還是個人,只要是人,就沒什麼好怕的了。杜蘭德心轉電念,長劍已悄然出招,黑暗中劃出一道銀色流光,直逼黑影。
杜蘭德師承名家,劍法莊嚴端正,極有法度,甫一出手就把黑影籠罩在劍鋒之間。他這一招「許德拉噬」只有一擊,劍尖卻同時指向人體九大要害,敵人避無可避,只能疾退,頓失先機。黑影好似對這招呼的利害渾然不覺,不閃不躲,迎鋒而上。杜蘭德劍尖一抖,正待要刺,黑影發出一聲長嘯,在半空無比靈巧地翻了一個跟頭,順著長劍側刃滑過,躍過杜蘭德肩頭,朝反方向的窗戶逃去。
此時布朗諾德也趕到加入戰團,他見主人一招落空,不由大怒,一晃小錘迫向黑影。黑影見退路被封,一個後空翻回到中廳,杜蘭德的第二招已然施出。
主僕二人各展絕學,一劍一錘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大網。黑影在網中左衝右突,動作全無章法,不循常理,卻總能在匪夷所思的角度閃開必殺的一擊,難以預料。他固然逃不出主僕二人的圍攻,兩人一時間也奈何不了他。廳中一時人影晃動,叱喝聲起,恐怕過去百多年裡都不曾如此熱鬧過。
杜蘭德原本想留個緩手,不欲妄加殺戮,現在既然久攻不下,不得不使出殺手。他手腕斜翻,長劍猝然變招,一記「聖都遙指」,刺向黑影面門。
這是十字劍法的起手式,意指耶路撒冷,劍勢悲涼雄壯,大有不奪聖都誓不還的決心。「十字劍法」始於十字軍東征時期,本是十字軍與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近身搏殺衍生出來的技巧,歷經數次東征無數騎士實戰錘煉,最後由聖殿騎士團的開山祖師休·德斯·佩尼斯和戈弗雷集其大成,去繁就簡,演成這套劍法。
聖殿騎士已在百餘年前被法皇腓力四世剿滅,但這套十字劍法卻流傳至今,歷來被視為騎士必修之課,整個歐洲學過的人不下十幾萬,但很少有人如杜蘭德使的這般氣完神足。黑影只覺得滔天氣勢洶湧拍來,比剛才強上數倍有餘,又想故伎重演,以鬼魅身法退避。豈料十字劍法以謹嚴精練著稱,一招搶得先機,後招源源不斷,竟不留下任何空隙。
德意志一位大劍豪約翰尼斯·理查特納爾曾言:「對戰如習舞,以節奏為關竅,順者恆勝,亂者恆敗。」黑影剛才無論敵人如何搶攻,只依著自己的身法閃避;如今被杜蘭德一招打斷了節奏,呼吸立時不暢,胸口不由一窒,四肢氣息運轉艱澀,登時亂了手腳。
布朗諾德哪肯放過這個良機,小錘滴溜溜轉到黑影後腦,抓住他稍現即逝的身法破綻一砸,「砰」地一聲,黑影應聲倒地。杜蘭德疾步向前,劍芒點點,霎時點中黑影胸口。只要少進寸許,便可刺穿心臟。
「拿火來!」
杜蘭德大喝道,布朗諾德急忙從旁邊取來火炬,都急欲看看這黑影到底是何方神聖。火光湊近,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原來這黑影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看年紀也就十二三歲。這孩子滿面泥污,長的極瘦,一頭亂蓬蓬的長髮,不辨男女,一雙大眼滿是惶恐。
饒是杜蘭德見多識廣,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布朗諾德把腰間繩子解下來,道:「主人,先把他捆住吧,免得又逃了。」杜蘭德「嗯」了一聲,撤開長劍,布朗諾德把那孩子翻過身去,用繩子捆住手腳,還從腋下繞肩多穿了兩道,以策萬全,這才放開。
孩子被綁縛時並不反抗,雙眼淚水盈盈,緊咬嘴唇,想是剛才布朗諾德那一記後錘著實疼痛。杜蘭德心中有些不忍,半蹲下身子,輕聲拿意大利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囁嚅著嘴唇,對問話全無反應,乾枯的身材瑟瑟發抖,實在難以想像他便是剛才那擁有神鬼莫測身法的黑影。杜蘭德仔細端詳,這孩子近乎赤身裸體,手腳上都磨有厚繭,只在雙腿間有一圈磨禿褪色的污布,散發著一陣惡臭,一看便知是穿在身上生生磨爛的,恐怕從不曾脫過。
他身上唯一的飾物,是一個掛在脖子上的翠綠短哨。杜蘭德輕輕拿過哨子,這哨子是翠竹質地,新綠拙瘦,其上鏤刻著一朵鳶尾花,做工頗為精細。他把哨子含到嘴邊,吹了幾吹,始終不得其法,只發出噗噗漏氣的乾癟聲。
孩子忽然張嘴啊、啊叫了兩聲。杜蘭德眉頭微皺,心想這孩子莫非是個啞巴,又見他眼神熱切,緊盯著哨子不放,心中一動,把哨子塞入孩子嘴裡。孩子含到哨子,如蒙大赦,渾然忘了自己被捆縛,奮力吹去。哨子聲音忽高忽低,婉轉迴翔,變化萬千。兩人這才知道,剛才那三番奇詭笑聲,俱是從這哨子中來的。
布朗諾德在一旁坐下,渭歎道:「俺少年時也曾在山野作過哨子,但從沒聽過能有如此之多的音色。」杜蘭德把長劍收回鞘中,注意到那孩子眼波流動,似乎隨著哨子之聲有所呼應,心中大疑:「莫非他要借哨子之音與我說話?」
哨聲彷彿窺中他心中所思,轉為歡暢。杜蘭德頜首微笑,一股憐愛油然襲上心頭,不由得伸手去摸孩子油膩膩的頭髮。哨音忽又轉了腔調,細切短促,如幼犬在窩中撒嬌,嗷嗷待哺。說來也怪,杜蘭德覺得自己與這孩子極為投緣,一聽即明白其中的心意。他讓布朗諾德從行囊裡取出一塊無酵餅和一勺蜂蜜,拿餅蘸著蜂蜜餵給孩子。
野孩子顯然飢餓難耐,餅一入口就急不可待地往下嚥,啪唧啪唧咂著嘴,有幾次差點噎到。杜蘭德親手捧著盛滿清水的皮囊,不時給他灌上一口。還不到一根蠟燭的時間,他已經風捲殘雲般吃下了三塊無酵餅,這才滿意地從喉嚨裡滾出一個飽嗝,從哨子吹出一陣慵懶滿足的曲調。
杜蘭德拍拍乾淨孩子胸前的餅渣,對布朗諾德道:「給他把繩子解開吧。」布朗諾德大驚道:「您不怕他再逃掉麼?」杜蘭德看了一眼溫順如犬的野孩子,歎道:「這孩子適才並無害人之心,只是天真爛漫,以為我們跟他玩耍罷了。你看剛才交鋒,他只是躲閃,卻沒半分殺氣。」
布朗諾德上前解開繩子,同時暗暗提氣,以防他暴起逃走。不料孩子揉了揉手腕,頭一歪便靠到了杜蘭德大腿上,竟呼呼睡起來,仍不忘舔舔嘴唇的蜂蜜余漬。
杜蘭德不忍抽走大腿,就任由他枕在腿上酣睡。這孩子睡相安詳恬靜,恍如天使,杜蘭德不覺大為感慨,不知竟是誰家父母如此忍心,把如此年幼的孩子棄在這陰森古堡中,不由得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仰望穹頂歎道:「天主慈悲,莫非這是您對我的啟示?教我拯救這個幼小的靈魂。」
不料孩子聽了這句話,一下子睜開眼睛,口出法語:「賽戈萊納。」杜蘭德聞言身軀一顫,急忙扶起他雙肩道:「你說什麼?」孩子又道:「賽戈萊納。」
布朗諾德是葡萄牙人,平時杜蘭德多用意大利語或加泰羅尼亞語與之交談。適才他獨處一室,心潮激盪,自然而然說出母語,沒想到卻引出孩子這番反應。杜蘭德暗忖:「適才我與布朗諾德說話,他無動於衷。何獨我一說法語,這孩子就有了回應呢?莫非他懂得?」
於是杜蘭德用法語試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孩子答道:「賽戈萊納。」杜拉德又問:「你父母如今何處?」孩子仍舊答道:「賽戈萊納。」如是者四五,孩子卻只會用「賽戈萊納」一詞作答。以此度之,他只會重複一個單詞,未必知其含義。杜拉德還注意到,每次用法語說話時,孩子眼神中都湧出無限依戀,如在母親懷中牙牙學話,看來他對法語別有深情,當屬無疑。
恰好布朗諾德照看好馬匹返回廳中,杜蘭德把剛才的發現說給他聽,布朗諾德疑道:「莫非有人教過他?」杜蘭德起身負手在廳內轉了幾轉,歎息道:「以我的推斷,這孩子自幼便生長在這城堡之內,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大人或走或死,只剩他一人在此苦苦求活,竟能存活至今,只能說是天主垂恩吧。我猜曾有人照顧過尚在襁褓中的他,講的是法語,所以他雖懵懂無知,卻對法語自然易生親近之心。只不知何獨他單單重複『賽戈萊納』一詞,還有這一身奇詭身法,不知學自何人,實在是難以索解。」
他復走到那骷髏跟前,道:「或許這具屍骸便是孩子娘親,中道不幸身故,拋下這一個苦命的娃,在他娘屍身旁活了這麼多年。」忽想到這女子與自己或是同鄉,念及至此,心中大生憐憫。布朗諾德在一旁早面露悲傷神色,虎目含淚,忽然半跪在地道:「倘若主人您不要,請容俺收養這孩子,也好作個伴。」他被收為扈從前本是山中獵戶,已年過四十,尚是獨身,身邊正缺個陪伴。
杜蘭德沒作表示,他沖骸骨深鞠一躬,朗聲道:「這位無名夫人,你我雖素昧平生,但既然讓我碰到此子,乃是天主意旨。我以掌中長劍與騎士名譽起誓,會好好把此子撫養長大,不教他終老這古堡一生。你在天有靈,須護佑令郎,願主保佑,阿門。」
布朗諾德喜道:「主人收了他作義子,可比跟著俺這窮漢子還享福哩。」杜蘭德與布朗諾德同時跪倒在地,手劃十字,喃喃虔誠祈禱。禱告既畢,二人起身在古堡裡又搜了一遍,除了那本古書以外便再無半點關於古堡主人的線索,甚至連半個紋章也無。布朗諾德抱起小孩,到後院一口水井旁邊細細洗濯,又從行囊中取來剃刀,把他長髮盡數剃去,還翻出一套換洗的舊衣服拿針線略改了改,給他換上。
趁著這段空閒,杜蘭德把古書翻了一遍。這書用拉丁文寫成,字間極密,令讀者眼花繚亂。杜蘭德對拉丁文只是略通一二,這書寫的艱澀聱牙,多是關於神學的一些議論。杜蘭德篤信上帝,卻對教廷頗多厭惡,他見書裡沒夾著什麼書籤夾頁,興趣索然,隨手放回到行囊裡,心想這也算是古堡遺物,權且收著,等那孩子長大以後作個紀念也罷。
正想間,布朗諾德和那孩子已經收拾妥當,喜孜孜回到大廳。杜蘭德抬頭一看,雙眉陡立,想不到這孩子洗脫了污垢以後,居然生得清秀絕倫,身材疏朗細長,髮色金黃,雖面有菜色,卻自有一種別樣的高貴氣質;尤其是他碧藍色的深邃雙眸,幾如聖安德烈湖心,深而難測。
布朗諾德把他推到杜立德身前,咧嘴笑道:「沒想到竟是個漂亮少爺哩。」杜立德連連頜首,心中也極高興。這孩子也許是古堡主人後裔,能有此容貌氣度,看來血統不凡。他把孩子拉到身前,慈愛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鄭重說道:「從今日起,你便叫做賽戈萊納吧。」
小孩彷彿聽懂了他的話,也隨聲叫道:「賽戈萊納!賽戈萊納!」把掛在脖子上的哨子含在嘴裡,一陣歡欣脆響飛出古堡之外。
等到天濛濛亮,杜蘭德和布朗諾德合力把那婦人的屍骸葬到古堡旁邊的一處山坡,還尋來一塊木板作墓碑。杜蘭德以劍代筆,在木牌上刻上「無名夫人之墓」幾個字,摘了些野花奉上。隨後他們二人帶著賽戈萊納,沿著故道朝山下走去,七轉八彎,走出幾里以後,回首已經看不到古堡身影,但見群山掩映,谷壑空響。
此時方近清早,晨曦微現,天色由灰轉成淺藍,是個晴朗天氣。賽戈萊納野性難馴,一路上躥下跳,一刻不停,哨聲輕快不斷,可憐布朗諾德追在後面氣喘吁吁。杜蘭德大笑之餘,心想首先就得教會這孩子走路才行,所幸他年紀不大,尚可矯正。
他們走回大道,恰好碰到隆柯尼的商隊開拔。杜蘭德把昨晚遭遇約略一說,隆柯尼等人圍著賽戈萊納看了一圈,見他容貌俊美,舉止卻似野猿,紛紛嘖嘖稱奇。正說間,賽戈萊納雙足一頓,一下子跳到隆柯尼頭頂,抓下幾縷頭髮,轉了三轉,又跳回布郎諾身邊。隆柯尼自嘲似地抓抓自己頭頂:「小老兒眼見寸縷不保,賢公子就不必勞心了。」眾人先開始還驚駭,聽到隆柯尼的話俱都哈哈大笑起來。
隆柯尼與眾商人商議了一回,捧出幾個盒子,轉來對杜蘭德道:「爵爺真是英雄蓋世,聖母心腸,我們都景仰的緊。既然爵爺新收了義子,我們無以為贈,這裡有珍珠兩串、牛革風帽一頂、黑羽披風一襲、錦服一套,還有一柄米蘭產的精鋼短劍,權作賀儀,正合賽戈萊納少爺使用。」杜蘭德大喜,更不推辭,吩咐布朗諾德收下,讓賽戈萊納把衣服換好,不過短劍一時還不敢給他。
他們與旅團上路同行,在群山中又穿行了數天,這一路上杜蘭德悉心管束,賽戈萊納的舉止比先前好了些,口齒雖不清,但多少已能發些含混的音節。不過他更喜歡以哨音表達情緒,可惜惟有杜蘭德一人能懂。好在哨聲優美質樸,勝似吟遊詩人的琴音,眾人聽得心曠神怡,一路的疲勞也能忘卻幾分,幾天下來,大家都對這孩子多了幾分喜愛。
這一日隊伍終於看到了喀爾巴阡的東麓山口,遠處一片丘陵延伸至遠方,目力所及之處,普魯特河宛如蒼藍玉帶,逶迤而去。眼見走出群山進入平原地區,不再受風餐露宿之苦,眾人個個容光煥發,心情格外不同。
賽戈萊納和布朗諾德同乘一馬,左顧右盼,他生平不曾離開群山,突然來到平原地帶,大覺新鮮,不時指著不知什麼地方啊啊大叫,發出一連串古怪發音。這些天來杜蘭德對他只說法語,布朗諾德加在馬背上時常嘀咕加泰羅尼亞話,而隆柯尼與其他人的威尼斯方言亦不避人,以致他三語並學,自成了一家怪裡怪氣的腔調。杜蘭德本打算教他純正法語,見得這種情景,又好氣,又好笑,卻又無可奈何。
此時杜蘭德手搭涼棚朝東方望去,表情無喜無怒,不知心中再想些什麼。隆柯尼驅馬來到身側,微傾身體道:「爵爺,我們要去莫斯科公國,過了河,就得跟您在前面分手啦。」杜蘭德一怔,隨即醒悟。莫斯科公國在東北方向,他們要去的蘇恰瓦卻在東南,需沿普魯特河而行,於是以手施禮道:「多謝老丈一路照顧。」
隆柯尼又道:「爵爺是否知道,奧斯曼的穆拉德二世正在對拜占廷用兵,摩爾多瓦公國近在黑海肘腋,可以說是危如累卵,爵爺此去蘇恰瓦,路上恐怕凶險的很吶。」杜蘭德淡淡道:「我自去拜訪故友,與他們蘇丹卻不相干。」說完握住劍柄,雙目陡然變的銳利。隆柯尼原本想邀他一起北上,見他固執,也就不再說什麼。
商隊又行了二十餘里,來到普路特河上游一處名叫菲蘭尼亞的小村莊。這裡是瓦拉幾亞公國轄地,他們一連在山區跋涉十幾天,已經是人困馬乏,亟需休整。這條商路隆柯尼走過許多次,駕輕就熟,知道這附近有一個渡津,便勸說杜蘭德不如在村子裡歇息一夜,次日再渡河北上。
甫一進村,眾人立刻覺得有些古怪。此時日過正午,正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熱鬧的時候,尋常村落應該遠遠就能聽到犬吠雞鳴,可眼前這村莊卻寂靜無聲,連縷炊煙也無。杜蘭德喝令眾人放慢腳步,馬匹銜枚,布朗諾德怕賽戈萊納四處亂跑,把他綁到了馬背上,還把那哨子收走。
賽戈萊納失去自由,又沒了哨子,在馬背上扭來扭去,啊啊大叫。布朗諾德沒奈何,往他嘴裡塞了塊黑麥麵包,這才安靜下來。
隊伍行至村中廣場,隆柯尼環顧一周,面帶憂色,對杜蘭德道:「今日之事,有些蹊蹺,往常這會兒時近收穫祭,正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廣場張燈結綵,十分熱鬧。」杜蘭德道:「不可大意,你讓馱貨的牲口綴後,一有情況,後隊變前隊,趕緊撤出村子。」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悠長的號角響起,從周圍房屋牆頭冒出幾十個彪形大漢。這些大漢面目猙獰,頭紮白巾,身披著熟牛皮甲,手裡提著各色兵器,登時把商隊圍了一個水洩不通。隆柯尼暗叫不好:「糟糕,竟是烏基爾流賊……」烏基爾人本是喀爾巴阡山東南山中的一支山區民族,屬於匈牙利人的一支,生性狠戾,能征慣戰,以擄掠商隊為生,甚至落單的軍隊亦不放過,無論土耳其人還是匈牙利人都奈何不得他們。只是他們平日只在山區活動,這次不知為何跑來摩拉維亞平原的村子。
眾人一聽是烏基爾流賊的名號,無不神色大震。這些流賊適時一起發喊,以武器敲盾,一時「咚咚」聲四起,震耳欲聾。商隊裡膽小的幾乎跌下馬來,膽大的也是面如死灰。據說烏基爾流賊手下從無生口,看來這村子裡的村民已然遭了毒手,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了。只憑商隊這幾個護衛,斷斷是拼不過的這些悍匪的。
隆柯尼壯起膽子,跳下馬來用土耳其語道:「不知哪位是大王,請來相見。」流賊們停止吶喊,一個丈二身軀的禿頂大漢從牆頭躍下來,地面微微一震。此人肌肉盤扎,虎背熊腰,背後還插著兩柄戰斧。尋常戰士雙手能耍起一把戰斧已可稱得上是好臂力,他竟背著兩柄,步履依然穩穩,可見剽悍至極。
這大王楂開巨手,輕輕捏住隆柯尼腦袋,聲音甕聲甕氣:「咱是阿爾帕德大王,你這老東西有何屁放,快快放來!」隆柯尼已是汗如雨下,勉強打起精神道:「大王您不過求個富貴,我們不過求個平安。何若我將貨品送您一半與兄弟們,兩下收手?」阿爾帕德大王大笑:「放你娘的白日屁,咱把你現在捏個粉碎,貨貲豈不都是咱的了?這等計算你都算不清,枉你還是個威尼斯的商人。」隆柯尼聞得他口中腥臭無比,熏熏欲暈,卻又不敢躲。烏基爾山賊一起哄笑起來,死死盯著這班商人,如盯盤中的雛雞乳豬,直笑得眾人心中發毛,想到烏基爾人嗜吃人肉的傳聞,無不悚然。
忽然陣中一聲清嘯:「鼠輩,你敢與我決鬥麼?」這一嘯雖不尖銳,卻清清楚楚送到在場每一個人耳中,有如晴天霹靂,震懾全場。誰都未預料此間竟還有人敢捋阿爾帕德大王的虎鬚,所有山賊大怒,齊唰唰向商隊裡掃去,見一個中年漢子持劍而立,橫眉立目,正是杜蘭德子爵。
杜蘭德素知烏基爾人習俗尚武,視決鬥不應為恥。眼下敵人人多勢眾,惟有拿言語激首腦單打獨鬥,才有一線生機。他掣出長劍,雙手按住劍柄用力往地上一戳,雙目如電,宛如獅鷲臨澗。端得淵停嶽峙。眾山賊為他的氣魄所攝,一時間全場肅然無聲。
阿爾帕德大王放開隆柯尼的腦袋,擦擦嘴邊口水,轉過肥大身軀來,上下打量一番杜蘭德,問道:「你又是什麼?」杜蘭德大聲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蘭德子爵,家紋在此,你敢與一個騎士決鬥麼?」布朗諾德飛快地卸下馬後獅鷲旗,立在杜蘭德身後。隆柯尼等皆知這是唯一生還之道,都不敢言語,戰戰兢兢一旁看著。
阿爾帕德大王摸摸自己禿頂,歪著腦袋緊盯住杜蘭德,忽然一陣脆生生的笑聲橫將傳來。原來是賽戈萊納趁布朗諾德解旗的時候掙脫捆縛,蹲在馬匹背上,看到這大王頭頂珵光油亮,十分滑稽,故而哈哈大笑。阿爾帕德大王見這小娃子不知死活,心中惱怒,喉頭抖動一下,「啐」的一聲,一口濃痰破風而出,直撲賽戈萊納面門。一旁布朗諾德見勢不妙,不及抽出釘錘,摘下帽子去擋,只覺得手中一顫,帽子竟被那濃痰的去勢彈飛,遠遠落開幾步之外。可見這阿爾帕德大王的內力之強,實在是匪夷所思。
杜蘭德看在眼中,也是一驚,心想對付這種怪力巨漢,只可智取,難以力敵。不料阿爾帕德大王忽道:「你這等爵爺,還不配與咱交手。你們幾個,誰去給爵爺送終?」後面一半是說給自己手下的,登時群情嘈嘈,最後有三個漢子跳將出來,手持三根棘突狼牙棒,站成一個半圓朝杜蘭德圍過來。杜蘭德戟指怒道:「爾等蠻夷,竟不守騎士規矩,全無武德!難道不怕族群蒙羞麼?」阿爾帕德大王仰天長笑:「打劫要講甚麼規矩!人多勢眾,只要你死便是了!」
三人說話間已經逼近,杜蘭德冷哼一聲,把長劍從地上拔出來,閉目在心中默祈,靈台澄靜。三人見他大敵當前竟然把眼睛閉上,只道是等死,同時高擎鐵棒砸將下去。
杜蘭德聽得耳邊風響,猛一立目,手中長劍如火龍出洞,挾風掣雷,直刺最右邊的敵手前胸。那人見杜蘭德甫一出手就存了同歸於盡之意,心中慌亂,狼牙棒中途變了招,想去格擋。不料杜蘭德收放自如,招式根本未使老,劍峰一偏,轉攻中間敵人;同時整個人矮身輕旋,右腿運足力道彈出去踢第三人的膝蓋。中間敵人欲回棒相護,卻被右邊同伴的變招限制了動作,兩柄狼牙棒「光」地一聲架在一起,動彈不得;第三人卻被結結實實踢中,慘叫一聲,朝後疾退。
杜蘭德一招逼退了三人,圍觀諸人無不佩服,就連阿爾帕德大王都不禁齜了齜牙。商隊眾人表面上不敢說什麼,心中卻是一陣叫好。賽戈萊納蹲在馬背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杜蘭德動作,渾然不知自己剛才幾乎喪命。
三人少退,彼此對視一眼,同時嗥叫一聲,又撲了上來。杜蘭德不慌不忙,十字劍法一一施展開來,初時尚慢,隨後愈戰愈快,如朝日初升,愈發耀眼起來。幾個回合過後,旁觀者只覺戰團被無數十字劍芒籠罩,劍氣嘶嘶縱橫。三人心中暗暗叫苦,他們本來以眾凌寡,如今卻感覺處處被制,欲退無路,欲救不能,直似孤身與群敵對壘一般。
杜蘭德在三人圍攻之下,動作仍舊穩重雅正,自有騎士一番泱泱風度,盡展十字劍法的精要所在。這套劍法最是嚴謹,極少破綻,一旦進入節奏,對手便不由自主隨彼步法起舞。三人到後來不似攻敵,更像是氣喘吁吁地給杜蘭德喂招了。
戰至十餘回合,杜蘭德身法一滯,突然閃出一個破綻。三人大喜,連忙舉棒去搗,棒砸之處卻驟然落空,一下子失去平衡,幾乎跌倒。再抬頭時,杜蘭德已經站出十步開外,表情冷峻至極。
阿爾帕德大王道:「爵爺你莫非是自認將輸,所以自己跳出圈外?」他這番話原是想替三個手下挽回些面子,只是適才己方局面實在大劣,就連群賊都覺得這番解釋太過勉強,竟沒人應和老大。
杜蘭德緊盯三人,劍尖遙指,沉聲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阿爾帕德大王聞言一怔,拍拍肚子:「你難道不曾聽過烏基爾的威名麼?」
杜蘭德冷笑道:「正是因為長了眼,才瞧出爾等藏起來的馬腳。這三位雖然拿的都是狼牙棒,手法卻迥異。人若是慣用甚麼武器,就算臨時更換,亦難改正舊時的習慣。這一位揮棒時肩膀高聳,總不自覺把棒尖遞前,顯然是用慣了巨型的蘇格蘭斬劍;這一位握棒過低,招術裡邊刺多過舉砸,應該是用土耳其彎刀的高手;還有這一位,狼牙棒週身是棘突,你卻只用頂端攻敵,連點連錘,必是條頓釘頭錘一門的傳人。」
眾人見他寥寥幾次交手,就能從細微處窺破對方底細,兵器流派隨口點破,無不心下凜然,暗讚眼力了得。場內三人更是面面相覷,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杜蘭德又道:「這三種武器,俱是軍中利器,尋常山賊根本無從入手,休說精熟招式了。爾等想必不是烏基爾山賊吧?這等藏頭藏尾,是何用意!」
三人被這一逼問,俱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阿爾帕德大王見己方氣勢生生被那騎士殺滅,怒喝道:「死要臨頭,還要聒噪!」杜蘭德笑道:「既不承認,只好逼一逼了。」展劍又攻。
這一攻動如雷霆,強硬無倫,不留半分餘地。三人這才知道方才對手尚未用出全力,一下子被攻了個手忙腳亂,只覺整座阿爾卑斯山壓頂,令人全無退路。
正攻至酣處,杜蘭德卻戛然收招,一回即止。三人還懵然不知,兀自對著空氣亂砍,極為狼狽。這一次即便是不懂武學的商人,也看出來那三個人被杜蘭德逼出了本身功夫,無異於公然承認杜蘭德所言非虛。
隆柯尼見杜蘭德武藝了得,先還欣喜,後來細細思索,這班人既不是烏基爾山賊,唯恐別人發覺真實身份,必是別有目的。如此看來,或許這伙假山賊用意不在求財,而是……想到此節,他不禁瞥了眼布朗諾德和那畫著家族紋章的旗子,心中頗有些後悔與這兩個人同行。
阿爾帕德大王暴喝一聲,從背後掣出雙斧,衝入圈內。眾嘍囉見老大上前,也紛紛湧上去。布朗諾德一拍馬鞍,示意賽戈萊納好生呆在原地,然後舉起釘錘躍去杜蘭德身邊。主僕二人背貼背,一下子身陷群賊重圍之中。
隆柯尼以降,所有商人無不變色。這廣場是個圓形,以灰白碎石鋪地,幅員不大,周圍房屋都有一樹之高。群賊這一圍,那二人幾無回寰餘地。阿爾帕德大王鼻息沉重,原本濃重的保加利亞口音突轉為英格蘭腔調的法語:「爵爺,如今你十死無生,不如乖乖交出《雙蛇箴言》,還可留你個全屍,依足騎士規矩安葬。」
杜蘭德眉頭一蹙,果然這幫賊子是衝著《雙蛇箴言》而來。他臨危不懼,挺劍在胸,慷慨道:「騎士以誓言為生命,我已起誓護持此典,至死方休!」這幾句話說的擲地有聲,就是圍攻的賊人也露出幾分敬佩神色。布朗諾德怒道:「呸呸,你這沒口齒的賊子,剛才還一口蠻子話,如今又變成了英狗腔,好卑劣!」阿爾帕德大王眼中射出一陣寒光,手中大斧掂了掂,殺意大盛。他既然自曝身份,顯然是不會容他們活口了。
阿爾帕德大王道:「既如此,我便滿足爵爺這心願,先殺爵爺,再取箴言!」話音方落,巨斧忽地劈下來。杜蘭德早提防在心,見敵人進招,也不硬抗,身子一扭以迅捷之勢轉去旁邊,陡然刺去,賊群中一人一聲慘呼,立時跌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了。
這一驚變只在瞬息之間,尚未等敵人回過神來,杜蘭德已然回招,直取阿爾帕德大王。擒賊先擒拿王,眼下賊兵勢大,唯有先催敵首腦,才有勝機。布朗諾德也是暴喝一聲,把釘錘舞的如同風車一般,與十幾個敵人戰作一團,不讓他們靠近杜蘭德左近。
幾聲鏗鏘相撞,阿爾帕德大王和杜蘭德轉瞬間已經交手三、四回合,彼此都是暗暗心驚。憑著杜蘭德的見識,他早看出此人身手是維京一流。維京流武術源自極北苦寒之地,招式苛酷暴烈,施展開來如狂風驟雪,獨成一派。維京流最擅長的乃是雙手戰斧,威力無儔,這阿爾帕德大王改單為雙,招式變化愈加靈活,破壞力卻不遜雙手斧,殊為難得。阿爾帕德大王亦覺得眼前這爵爺武功高深,並非是數招易與之輩。
戰斧勢大力沉,杜蘭德不敢以長劍直擋其鋒,轉而劍芒疾吐,點點啄去大斧側面,使其偏開角度,斧鋒頓時錯開數寸。他見已經盪開斧鋒,順勢一個轉身半蹲,一招「石中拔劍」反挑對方咽喉。這招取自亞瑟王拔取石中聖劍的典故,有浩然王氣,極能震懾。阿爾帕德大王見來勢凶狠,急忙反手拿左手斧一封,只聽「噗」的一聲,劍尖堪堪刺進橡木斧柄。當真是千鈞一髮,劍招若是早發少許,或者右偏半寸,咽喉已被洞穿。
杜蘭德暗叫可惜,阿爾帕德大王胸中砰砰直跳,他生平對敵無算,從不曾如此凶險。一念及此,怒氣愈盛,他是天生神力,此時更不吝惜,雙斧交錯劈砍,無不瞄準週身要害。只要杜蘭德稍有不慎,就會被斃於斧下。
二人正相持不下,一旁布朗諾德忽然沉沉悶哼。杜蘭德借開一招,側頭旁覷,見到地上躺倒三、四人,顯是被布朗諾德辣手除掉了,此時另有十數人圍著他傾力狂攻,布朗諾德手中釘錘左支右絀,右肩已然湧出血花。
杜蘭德這一分神,原本密不透風的劍圈微微露出一個破綻。阿爾帕德大王獰笑一聲,雙臂運處,二斧凌厲無匹,朝杜蘭德雙耳拍去。這一招「雙頭蛇」,雙斧分取兩處,攻勢亦實亦虛,致使對手不辯方向,顧此失彼。
杜蘭德知道這招的利害,見雙斧已然襲向左右,一振長劍,直抵阿爾帕德大王中堂,逼他回招自守,這也是唯一能破解此招的辦法。殊料阿爾帕德大王不理不睬,雙斧如飛,竟存了同歸於盡之心。危急之際,杜蘭德身子朝後仰去,避過雙斧,同時長劍化刺為劃,不改去勢。阿爾帕德大王反應極快,見夾擊不成,立刻棄了斧子,一雙肉掌猝然發難,啪地重重拍到杜蘭德雙肩。
兩人身形俱是一晃,各退了五步。阿爾帕德大王胸前劃出一道極長的劍痕,鮮血淋漓,望之觸目驚心;杜蘭德雙手拄劍,面泛赤紅之色,過不多時,噗的一聲從口裡噴出一道血箭,霎時赤紅退盡,只餘煞白。阿爾帕德大王身形健碩,長劍入體不過數分,只是些皮外傷;杜蘭德卻內創甚劇,兩下對比,顯然是他吃虧多些。
阿爾帕德大王嘩啦一聲撕開兩側衣襟,露出虯結胸肌,抓一把黃土胡亂抹在創口權當止血,對杜蘭德道:「爵爺到這地步,還要負隅頑抗麼?」杜蘭德緊抿嘴唇並不答話,加緊暗中調息,只覺得四液俱焚,五臟移位。阿爾帕德大王嘿嘿冷笑,亦不再勸,揮掌再攻。
此時杜蘭德尚未調勻氣息,體內四液沸揚難止,莫說抵擋,饒是輕吐一字都是不能。耳邊聽得掌風,他心中不禁惻然,虎目微合,唯立等待斃而已。
突然一縷哨聲切入兩人之間。阿爾帕德大王眼前一道黑影橫穿面前,劍光閃閃,正是標準的「十字劍法」。他大吃一驚,疾退了數步,心道這又是從何處冒出一個騎士高手。杜蘭德亦是一驚,再定睛一看,竟是適才躲在馬匹背後的賽戈萊納。馬旁的行囊打開,一把劍鞘扔在地上。
只見賽戈萊納口銜碧哨,身著短衫,手中提隆柯尼送的短劍。此時微風輕起,衣袂飄飄,竟是個風局俊朗的少俠模樣。阿爾帕德大王略怔了下,喝道:「你又是何人?!」賽戈萊納鼓著腮幫子,卻不回答,哨聲先是寬緩,而後三聲短促。只有杜蘭德能聽懂他的哨意,賽戈萊納小孩心性,不知利害,只看到杜蘭德被人欺負,自然是要報復回去。
杜蘭德未及阻攔,賽戈萊納已經飛身上前。兩人甫一接手,阿爾帕德大王頓覺古怪。這紅髮少年看似貴胄之後,所用招數卻全無章法,手中明明有短劍,卻抬臂踢腿,狡如猿猱,忽而攀高長嘯,忽而在地上滾作一團。這等亂打未必有什麼威力,但出其不意,加之身法怪異迅捷,阿爾帕德大王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應對。
賽戈萊納狂攻了一陣,突然猴相盡斂,展劍刺來,儼然一個使十字劍法的好手。杜蘭德初時詫異,俟略多觀察,便即釋然。賽戈萊納所用的都是他剛才接敵的招數,無論招式、風範,都學了個十足十。他一面欣喜,覺得此子看過幾眼就能效仿至斯,實在是天資聰穎;一面卻不免擔憂:賽戈萊納的劍法不過徒具其形,全無內力,怎能瞞得過阿爾帕德大王這等硬手。
局面果如其所料,阿爾帕德大王雖驚不亂,幾招過後便窺破了賽戈萊納的虛實,雙斧一夾,又是雙頭蛇出。杜蘭德在這招下尚要虧輸,遑論臨時抱佛腳的賽戈萊納。他見大斧將至,尖叫一聲,噹啷一聲棄了短劍,撲到阿爾帕德大王身前,手腳並用,緊拽腰帶狠抓皮甲,蹭蹭幾步攀到禿頭頂上,抱緊不肯鬆開。
看到這等無賴打法,阿爾帕德大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騰出一手,毫不費力地抓住賽戈萊納右腿,用力一拽。賽戈萊納整個人被拉下來,十指在頭頂撓出許多血痕。阿爾帕德大王負痛大怒,拿住少年雙腿,甩在半空,作勢要撕。
杜蘭德暗暗叫苦,他空有救人之心,想動個指頭都千難萬難;布朗諾德被人圍攻,自救尚且不暇;隆柯尼等商人手無縛雞之力,更無膽識,眼見一個少年要被惡人扯成兩半。
賽戈萊納命懸一線,忽然自半空之中宣來一聲法號:「我主慈悲,哈里路亞。」這聲法號聲音不高,在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語調祥和寬柔,就連阿爾帕德大王聽了心中都是一漾,戾氣少減,雙手竟沒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