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卡瓦納修士接了奧斯特豪特一掌,被震開崖外十肘開外,一時間氣血紛湧,整個人抱著賽戈萊納朝崖下遙遙墜去。他緊閉雙目,只聽耳邊呼呼風聲,腦中無限影像紛沓而至,明滅相疊,最後俱歸於寂然,唯有一個聲音清晰非常:「修士,這孩子就托孤於你了!」
卡瓦納修士如夢猝醒,連忙睜開眼睛,那頭金髮尚在風中飄搖,兩隻小手緊緊摟住自己腰間,心頭不由一熱。他暗忖:「好歹救下這孩子性命,不枉杜蘭德子爵一場托付。」既下了決心,卡瓦納修士便深吸一口氣,體內氣息驟然鼓蕩,自首腦白羊宮衝入循環,從雙魚宮衝出,轉瞬間已流轉體內黃道一周,一百四十四處星命點登時融匯通徹,內勁層層加速,終蓄於雙子宮雙臂,如巨弩初張。
眼見身體去勢愈快,兩人行將墜地,卡瓦納修士大喝一聲「天主保佑」,雙臂齊齊振開,勁氣疾吐,將賽戈萊納橫裡拋出。這一股絕境迸發的力道極為強橫,硬生生將這少年的垂降之勢扭成橫移,而修士自己也因力量反振,身子略偏了偏,朝著相反方向斜斜落下。他見賽戈萊納的瘦弱身軀如風中寄萍,橫橫飄去,心中一寬,知道此番人事已盡,那少年命數如何就全看天主聖裁了。
卡瓦納修士了了這樁心事,不復掙扎,任憑自己朝著地面撞去。他忽地感覺胸前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而後背部劇震,眼前一黑,隨即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卡瓦納修士悠悠醒開,此時天已大亮,眼前卻還是一片血紅模糊,只能微微感受到有光亮,卻不知自己置身地獄抑或天堂。他勉強打起精神,試著運了運氣,只覺氣息窒澀,四肢休說移動,就連彈彈指頭亦難做到。
所幸卡瓦納修士修煉的馬太福音以堅忍為主,最擅苦捱。他依著福音法門慢慢調勻氣息,眼中血紅逐漸褪下,景物方才清晰起來。他先低頭去看,倒嚇了自己一跳。
他此時正跌坐在一處巖窠前,背向峭壁,有一根巖間伸出的硬直樹枝赫然從背部貫穿左胸,再從前胸探出半肘有餘,如同一根木釘把整個身體牢牢釘在巖窠之上。這條樹枝從肋骨之間對穿過去,居然不曾觸及心臟,且因為扎的緊密,甚至血亦不曾流出多少,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卡瓦納修士搖了搖頭,腦後隱有簌簌聲,想來應該是一大蓬枝葉相疊的灌木,不是冰涼石頭。看來若非這根樹枝挑住身體,阻住去勢,只怕他早撞在岩石上摔個粉碎了。卡瓦納修士略通醫道,知道這種情勢之下倘若把樹枝擅自拔出,哪怕略微移動,自己就會立刻噴血而死,真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不禁苦笑自言道:「萬能的主啊,您是救吾乎?是試吾乎?」
原本心臟獅子宮乃是氣息流傳的樞紐關竅,為必經必流之地,但現在樹枝距離心臟極近,動輒有性命之虞,卡瓦納修士不敢輕易造次,只好另闢蹊徑。馬太福音中有一個法門,能繞過獅子宮,強借胸腔巨蟹宮十六枚星命點直抵室女、天秤兩宮,構以循環。這假道之法雖效果有限,只能借來薄薄一路通道,卻足堪此時之用。
卡瓦納修士強忍痛楚,按照心法連續讓氣息在體內轉了四、五圈黃道周天,血氣漸活,右臂這才慢慢能屈伸,五個指頭也有了些氣力,其他三肢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他靜待了片刻,然後抬起右手,先點了獅子宮數枚星命點調節,使一團勁氣護住心脈;又計算天體運行,須待土、火與日同時運行入黃道天秤、山羊與金牛三宮,方在軀體上按諸宮對應方位以指刺身,按照古典放血之法驅傷除淤,以免使四液失衡。
這一番功夫極費時間,繞是卡瓦納修士內力極精純,也要化上半日功夫。日頭過午,卡瓦納修士才調劑停當,心神俱疲,靠著巖壁喘息,只是不敢動彈。他心道這一時三刻算是救回了自己一條性命,但終非長久之計,自己不能移動,無非渴死餓死兩個結局。若不是教廷厲禁自戕之行,他早已強拔樹枝一死了之,遠勝這不死不活的尷尬狀態。
正想間,一個黑影突然自遠處奔來。他定睛再看,不是賽戈萊納是誰!
這一下卡瓦納修士驚喜交加,顧不得自己傷勢,張口高聲叫他名字。賽戈萊納聽了呼喚,腳下更快,轉眼到了修士身前,臉上歡欣無限,活蹦亂跳,竟是毫髮無傷。卡瓦納修士忽然覺得他身上飄來一股古怪味道,亦腥亦臭,衣褲上也是片片油污,還掛著星星點點的肉塊。
卡瓦納修士再朝他身後一望,登時明白了。遠遠的丘陵之上儼然有一堆花白肉山,與週遭翠綠景色極不協調——正是那二馬二騾的屍身!它們墜落山崖之後,居然栽到了一處,化作一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肉團。賽戈萊納被卡瓦納修士那一橫擊,恰好落到了肉山之上。修士的橫擊再加上二馬二騾的敦實肉盾,把他的跌落之勢抵消了個七七八八。
賽戈萊納與杜蘭德、卡瓦納修士一起數十日,已初通人事。此時見了卡瓦納修士的慘狀,賽戈萊納也知嚴重,兩隻碧眼已經是眼淚汪汪,口中斷斷續續道:「拔……拔……」卡瓦納修士連忙阻道:「千萬不可,若一移動,傷口迸裂,我便死透了。」賽戈萊納點點頭,圍著他左轉右轉不肯離開。卡瓦納修士道:「孩子,我已然無倖,你快快離去,尋條路出去吧。」
賽戈萊納盯著他,突然跳開,三閃兩閃不見蹤影。過不多時,賽戈萊納又跳了回來,手中捧了幾捧鮮紅漿果,歡聲道:「你吃,你吃。」卡瓦納修士歎道:「這孩子真是個講義氣的好男兒。」他早已飢渴難忍,先接過一捧,不忘向上天默祈禱告,然後才一粒粒把漿果塞進嘴裡。他是雲遊四方的托缽僧人,風餐露宿本是常事,吃了這幾捧漿果足以恢復精神。
吃罷了果子,卡瓦納修士這才環顧四周。他們所在的乃是一處極深的谷底,谷內風光倒好。視力所及已是佔地頗廣,觸目皆綠,草木極為豐饒,既有參天古樹冠於上,又有低矮灌木伏於下,錯落掩映,蔥鬱森聚,成了一片天然的谷底林麓,鳥獸想來極多。還有條潺潺淺溪沿林邊蜿蜒流過,曲折百回,真是個人跡不履的世外仙境。
只是這山谷四周峰巒聳峙,丹巔削壁,並無一絲縫隙,似是一把嚴絲合縫的岩石大鎖牢牢圈住山谷,其上青苔跡跡,就是猿猴也難攀援——只不知目力以外的地方,是否別有洞天。卡瓦納修士看過一圈,有喜有憂:倘若這深谷別有出路可尋,賽戈萊納固然可以出去,那豹王子亦可以循路進來;若是個全無通途的絕地,沒了自己幫助,賽戈萊納斷然是絕走不脫的。可想個甚麼辦法,能教賽戈萊納離開這谷底呢。
賽戈萊納天真爛漫,哪裡知道修士心中所苦。他自去巖窠附近的草叢裡捉了只肥厚的蚱蜢,扯掉腦袋和翅膀,遞給卡瓦納修士。修士搖頭不吃,他便一口塞到自己嘴裡,大嚼起來,看那表情十分香甜。卡瓦納修士心中一動,這孩子本來就是天生地養過慣了野日子的,這絕谷生活別人覺得苦不堪言,於他卻是駕輕就熟。自己何苦強扭其性,把他趕去人世沾染塵氣,弄污了好端端一個靈魂。許多修道院亦設於崇山峻嶺之間,隔絕於世,以助於澄清靈魂,如今豈不就是個現成的?
自從跳崖以後,卡瓦納修士便篤定了賽戈萊納是個受主恩寵的人,逾百丈的高崖落下而不死,這是何等神跡!上帝如此行事,必有不可言說的目的。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竟是個未來聖徒的引路人,責任頓生。
於是卡瓦納修士便暫時壓下教賽戈萊納離谷的念頭,閉目安心養傷。這一日轉眼即過,他暗運玄功,任憑樹枝插在胸中,倒也一夜安睡。到了次日清晨,賽戈萊納早早捧來些松子、香茸,還用隆柯尼送的牛革風帽舀來一帽溪水,卡瓦納修士啜了幾啜,只覺清洌爽口,還有絲絲甜味,於傷勢大有好處。
接下來的數日裡,賽戈萊納每日三次去谷底林中尋些吃食給卡瓦納修士,除了山珍還有些野味。賽戈萊納捉飛鳥的本事極高,先伏在樹底不動,一俟鳥兒低飛,猝然躍起發難,兩條細腿在林間借力磴踏,連續變換數個姿勢,迅如閃電,往往一擊得手,鳥羽在握——卡瓦納修士這才知道,他那迅捷怪異的身法竟是這樣練成的。
賽戈萊納獻了幾次野味,知道修士不碰葷腥,就刻意多找些漿果、松仁、蘑菇、果杏之類,還憑著自己經驗挖來幾味野草,聊有補血療傷的功效。至於他自己,就捉些螞蚱、瓢蟲之類權當肉食,偶爾也捉到幾隻地鼠山雀,就咬開毛皮生吃下去。
卡瓦納修士被釘在巖窠上,保持著倚坐山壁的姿勢動彈不得,只好讓賽戈萊納供養。他見賽戈萊納有時吃罷了野物,滿口鮮血,總覺得不大舒服,心想這孩子茹毛飲血,終是野蠻之道,非文明之所為;何況時節已近深秋,這谷底或比外界略暖和些,終究也是中歐的冬天,若不生火只怕是極難捱過去。只恨自己無法自由活動,親作示範,於是他便招呼賽戈萊納到跟前,用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指指自己長袍的內袋。
賽戈萊納上前掏了掏,抓出一把火石來。卡瓦納修士對他道:「孩子,生火。」賽戈萊納極聰明,他先前見隆柯尼、布郎德諾每日宿營時生火的手法,都記在心中,此時見了火石,如遇到了寶貝,連連吹哨歡呼。他當下如法炮製,拿起火石相碰,敲得火星四濺。
緊接著修士連說帶指,讓賽戈萊納以後再弄到肉食,先行在火上烤炙。賽戈萊納試了一回烤豚鼠,發覺竟和布朗德諾烤的一般好吃,欣喜至極。他頑童心態,從此日也烤,夜也烤,更不問自己胃口大小,把個巖窠附近當成了煙熏火燎的烤肉鋪。卡瓦納修士又教他在巖窟附近設下三兩個的火堆,冬季可耐風寒。這裡谷底四面封閉,山風頗微,只需不斷給火堆添薪,應該足堪用度了。
這些時日風平浪靜,並無奧斯特豪特前來尋找的動靜,想來是不得其門而入之故。此地千百年來,怕是都如此寂靜,若非兩人從天而降,哪裡能想到這樣的去處。
轉眼凜冬已至,白雪大降,把整個谷底裝點成個濃妝素裹的潔白世界,滴水成冰。賽戈萊納每日去林中尋食,遠不如秋季收穫的多,往往掘地三尺去找植物根莖或者兔子窩,十分艱苦。卡瓦納修士見他衣服單薄,面有凍瘡,雙手雙腳都磨出老繭,心中不忍,卻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段時間他困坐巖窠,每日堅持運功療傷,總算能勉強維持胸腔巨蟹宮的借道通暢,借道血氣流量有限,除了右手和脖子,其餘肢體再難活動,戳在心臟附近的樹枝更不敢擅移分毫。經常一場雪下來,把卡瓦納修士蓋成一個雪人,鬚眉皆白,須待賽戈萊納回來才能掃淨。托缽僧團最重苦修,這一回卡瓦納修士的修行之苦,足可以傲視同儕了。
冬季夜裡清冷,賽戈萊納就在卡瓦納修士身旁升起火堆,然後靠著他沉沉睡去。卡瓦納修士遙望天幕,見繁星點點,忽然想到這數月以來,賽戈萊納做多說少,往往話不成句,彼此交流全憑眼神、翠哨和幾個簡單詞句,如此交流未免不便。何況這等聰穎少年,若不教他些文明世界的學問,實在是暴殄天物。傳教士們本來就好為人師,此時他見了未剖的璞玉,怎能不一時技癢,興起雕琢之心。
從此以後,一有閒暇,卡瓦納修士便給賽戈萊納傳授些知識,從最為初步的語文開始教習。他以聖經為綱,從創世紀開始,到啟示錄終,每句均詳加解說,由字及詞,由詞聯句,由句入段,先講文法,再演說其中微言大義,語法神學並舉。同時他還讓賽戈萊納每日大段大段背誦福音,以磨礪口齒。
神學以外,卡瓦納修士亦偶爾談論教廷之世俗時政,尤其談及阿維農教難之時,必連連歎息。百多年前,法王腓力四世與教皇卜尼法斯五世交惡,兵發羅馬,強行將整個教廷從羅馬遷來法國阿維農,此後七任教皇均在阿維農就職,儼然成了第二個教皇國。後來呼籲教廷重返羅馬浪潮愈高,羅馬、阿維農各擁一主,加之宗會選舉另立了一位,最後竟成了三位教皇鼎立的局面。後來終於出了一位有大智慧的堅韌聖徒,他殫精竭慮,致力於教廷歸統,終於使三皇或黜或辭,政令合一,他也登位為馬丁五世。卡瓦納修士是個極正統的人,常常歎息道:「羅馬暌違,已近一紀。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能見聖統歸一。」
除了聖經以外,卡瓦納修士也講些其他學問,舉凡歷史沿革、詩歌文藝、數學科技、人文風情、民間掌故,無所不談。卡瓦納修士博學多才,胸中墳典無數;賽戈萊納冰雪聰明,兼容並蓄,對這些知識無不傾心吸納。漫漫冬夜裡,這對師徒教得順意,學得開心,彼此都樂此不疲,倒也不覺得嚴冬十分難捱。
次年春暖花開之時,賽戈萊納無論心智、談吐已大有進步,身上的山野稚氣少脫,冰藍雙眸中更多了幾絲智慧之光。旁人須花上十數年累積的成熟氣度,他一冬之內就已經初具雛形。如今卡瓦納修士如臂使指,只消口頭指示,賽戈萊納便可心領神會,且能舉一反三,進度神速。
更令卡瓦納修士欣慰的是:賽戈萊納從聖經啟蒙,又多受教誨,對修士敬愛有加無減,對天主信仰亦是無比堅定。
賽戈萊納曾在山谷中細細探了一圈,證實此谷確是絕地,並無一絲山縫留出。那條溪水的入口是一處飛瀑,自山峰垂流直下,然後橫穿谷底,再流入一處地下水窟排走,也沒辦法利用。卡瓦納修士覺得上帝自有主張,凡人無須妄自猜度,也便熄了出世之心,每日與賽戈萊納相依為命。
這一日賽戈萊納對卡瓦納修士說,不若把長袍脫下來漿洗一下。修士身上的長袍經過一冬,已經是破破爛爛,污髒不堪,便點頭應允。賽戈萊納小心避過胸前穿體的樹枝,把他長袍逐層剝離,正脫到一半,忽然「啪」地一聲,一本書從長袍中掉到了草地之上。
賽戈萊納喜道:「竟是本書麼?」他雖學了許多知識,卻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書籍,偶爾聽卡瓦納修士談及羊皮書、紙莎書、麻紙書、絹書等等,無不心馳神往,只恨不能弄來幾本大快朵頤。此時竟有本書憑空掉出來,自然驚喜萬分。
卡瓦納修士吩咐他把書撿起來,仔細去看,正是那本杜蘭德爵士交託自己的《雙蛇箴言2》,心中不由一動。他氣血枯澀已久,三肢癱瘓,惟有一隻右手能微微移動,教賽戈萊納文字時只能口授,聽、說兩科好教,讀和寫卻苦於沒有成書,又無法手寫演示。結果賽戈萊納如今已精通拉丁、意大利、法與英四種語言,卻是一個大字也不識得。
《雙蛇箴言》既是希波克拉底所寫,用的必是古希臘文。古希臘文與拉丁文系出同源,一通俱通。卡瓦納修士雖顧忌此書作者是拜偶像者,但轉念一想,賽戈萊納信仰堅定,我只以此書教授讀寫,自無甚麼問題。於是他喚了賽戈萊納過來,把這書攤開在自己面前,心中默祈道:「杜拉德爵士你在天有靈,該知我非竊書自窺之輩,實是要把這孩子鍛煉成大賢之人,不得以而借用而已。」
賽戈萊納輕輕摩玩書面,喜不自勝。這本《雙蛇箴言》是羊皮質地,計有數十頁,匯成一卷之數。其上希氏筆跡歷歷在目,墨痕頹淡,邊緣頗有蟲蛀,顯然歷時彌久,只可惜最後一頁只殘留數莖毛邊,顯然是被人扯掉了。
卡瓦納修士學問深厚,古希臘文難不倒他。他讀完一頁,細細思索過一遍,再讓賽戈萊納去看,口中加以講解。不料這武典中的文字極其深奧艱澀,字字珠璣,俱是內學秘藏。希氏專揀緊要處而談,其餘皆略去不提。普通人看了,只會覺得這內文語焉不詳,沒有絲毫章法可言,讀之如天書一般,遑論賽戈萊納一個懵懂孩童。
卡瓦納修士本來只想借此書給賽戈萊納識字而已,但無奈武典文字實在晦澀,不通其文意,則識字無從談起;欲通其文意,又必須加以解說內學源流。環環相扣,不可漏一。好在他於內學頗為精通,對氣息運轉的脈絡瞭然於胸,反覆揣摩之下,試著用馬太福音的心法將希氏所略之處一一補完,連綴成線,詮敘條理,再說給賽戈萊納。
於是賽戈萊納每日先聽卡瓦納修士講解馬太福音,再以福音要訣闡釋武典中的字意大略,而後逐個辨認武典內古希臘單詞的寫法讀音——至此他方知這二十四個希臘字母生得是甚麼模樣。如此由深入淺的教法,真是本末倒置,從古未聞。希氏一世心血,竟成了黃口稚子的識字教材,不知道他泉下有知,會是怎生表情;而賽戈萊納用《雙蛇箴言》武典開蒙識字,也可算得上是千古以降的第一人了。
這一部書光是通讀便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逐詞掰碎精析又花去兩、三個月,卡瓦納修士倒有大部分時間是在解釋內功法門的基本概念。轉眼已經入夏,草蟲鳴鳴,賽戈萊納顧不得玩耍,讀經也已中斷,除去每日祈禱和必要的食物採集以外,一老一少把全部精力都投諸在這本《箴言》之上。
卡瓦納修士初衷只是想借此書來教讀寫,不料希氏武典博大精深,他自己研究愈深,越發癡迷,雖守誓不去修煉,卻忍不住總想探究根源。到了後來,他已經把讀寫拋之腦後,一心參詳起《箴言》奧義來。賽戈萊納在一旁聽著,獲益良多,有時也試行其法,修士樂得見有人把他對《箴言》的見解付之實踐,以驗正誤,於是也在一旁按照馬太福音,指點他運功的訣竅。
憑著這等學法,賽戈萊納不知不舉已經修煉上了希氏與羅馬教廷的上乘內功心法,而猶未自知。
希波克拉底是希臘一代承前啟後的大宗師,歐洲古典武學到他那裡,幡然進了一層境界。他集前人之大成,創下四液之說,乃是內功的根本道理所在,澤遺後世。他言人體共有四液,曰黑膽汁;曰黃膽汁;曰血液;曰粘液,分別對應風、火、水、土四元素與熱、冷、干、濕四態。人體惟有四液平衡,四素調和,四態輪替,方有大神至妙的無上境界。
只是這四液人體全身皆是,分屬黃道十二宮一百四十四星命點,彼此牽連相系,互有影響。加之四態流轉不停、四素有生有克,依天時各有變化不同,五星運行黃道諸宮,各有宜忌。是以四液的平衡之道可以說千變萬化,頭緒極多。如何調整四液平衡,實是內功心法的關鍵所在。
四液之說希氏已經在《雙蛇箴言》醫典中備敘發微,流傳於世,無人不知。不過此書中只敘及原理,至於平衡之道當如何致之,卻只言未談。所以這千餘年來,歐羅巴各門各派都只好自行揣摩,各自都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法門與見解,各有巧妙不同,無不視為不傳之秘,不輕易示人。
而這本《雙蛇箴言》武典裡所藏的,即是希波克拉底本人對四液平衡的體用之道。希氏本人沉默寡言,筆下也言簡意賅,許多見解甚至不屑多垂一筆解釋,以致聱牙難懂。當年薩拉丁大帝在機緣巧合之下曾讀過此書,實在讀之不通,乃歎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哪如我古蘭經文流暢優美。」遂棄之不顧。
若有人欲領悟武典其中的精髓,須精通內功之理,於希氏文旁補白,才能徹悟;而若是精通內功的人,必是宿輩高手,有著自己修煉的一套平衡理論,與希氏彼此抵牾,難有大成。試想天下哪裡有人極通內學,卻分毫內力也沒有的?是以這千餘年來,始終無人能盡得其藏,克成神功。
誰能料到在這科德雷尼斯波群山谷底,事竟這樣成了。卡瓦納修士被樹枝穿胸,空有滿腹內學,卻只能光說不練;賽戈萊納絲毫不具內功,如同一張白紙,練起希氏武典毫無澀滯,更沒有成見。加上馬太福音中正持平,守穩固本,與希氏武典一起修煉,使賽戈萊納不致因內功驟然登堂入室而走火入魔。
春秋輪轉,寒暑交替,轉眼間已經七年過去。卡瓦納修士與賽戈萊納早已習慣在這絕谷之底泰然安居,過得好不愜意,並不覺苦悶。賽戈萊納在卡瓦納修士頭上搭起一間小草屋,以遮蔽風雨,還挖了一條小小溝渠把溪水引到屋前,不忘沿渠邊種了幾朵雛菊。他手中並無任何工具,舉手投足之間便可斷木裂石,卻遠勝過任何農具。
這幾年野外磨練,更兼希氏武典的神奇功效,賽戈萊納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滿頭金髮的少年,四肢生的極瘦,卻雙眸如電,內力充盈。卡瓦納修士這七年來一直端坐在巖窠之下,不曾挪動過一分,枯槁如柴;那樹枝插在胸內,創口邊緣早已生出新肉,於是它便就這樣長在了體內——偏生這樹枝一息不死,那透胸而出的一端每年春季還會生出綠芽來。卡瓦納修士的氣血流轉,全憑那條巨蟹宮內的狹窄通道維持,不曾惡化,亦不曾好轉。賽戈萊納曾想把樹枝切斷,但此舉實在凶險,他終究還是不敢下手。
這一日兩人如平常一樣,於午後鑽研希氏武典。這本武典確是不可多得的奇書,區區十數頁的羊皮卷,這幾年來他們反覆咀嚼,總有新的心得。
賽戈萊納坐到修士身旁,翻開最後一頁,卡瓦納修士緩聲念道:「血液屬水,為流動之精;黃膽汁屬火,為蓄藏之髓。兩者一動一靜,最難調和。倘若能打通水火二液的藩籬,靜極而流,流極則藏,循環往復,帶出全身均衡之勢,可臻化境。」念完又歎道:「這水火二液,歷代都認為是針鋒相對,不可調和,一遇則龍爭虎鬥,最後不可收拾。是以各家心法皆是走『避其鋒芒、各行其是』的路子。希波克拉底居然說可以打通二液藩籬,真是匪夷所思!」
他彈了彈書頁,指著末尾空隙處一排小字道:「你看,希波克拉底在這段文字旁夾了一句批:『關於如何打通水火二液,我已有了絕妙的法門,只是這裡太窄了寫不下。』可見他已有了辦法,說不定就寫在缺損的最後一頁上。不知他的法門究竟是甚麼,真叫人好奇。習武之人,如果練到那種境界,才能叫大成吶。」
賽戈萊納道:「老師,那天晚上我也曾試著將全身血液流經巨蟹、金牛,最後聚於室女與黃膽汁合流。只是二液交匯,我就立刻腹痛難忍,要跑出去拉大大的一泡屎,方才舒服。」他與卡瓦納修士朝夕相處,情若父子,說起話來直截了當,沒有分毫顧忌。
卡瓦納修士不禁莞爾:「室女歸屬腸胃,夜半時月亮又恰好進入黃道室女宮,陰至極盛。自然是二液相爭,摧動了腸胃的緣故。此舉有傷身體,你以後不可輕易嘗試,要與我商議後才好。」賽戈萊納道:「有時候我心中只是那麼一想,體內氣息自然流動起來,根本阻止不及。」卡瓦納修士袖手一指門前那道溝渠,道:「你經驗尚淺,還不精通御氣之術,一身內力如水流一般,汪洋肆恣,遍地流淌,只有用溝渠加以引導,才能力盡其用。」賽戈萊納若有所悟,盯著溝渠看了半天,喜道:「是了!是了!內力是水,各類招式就是溝渠,以渠御水,才能有威力。」卡瓦納修士含笑不語,顯然習慣了自己弟子舉一反三的思維。賽戈萊納又道:「只是以渠御水,終究有些因循守舊。倘若在對敵之時能夠水到渠成,臨時起意,豈非更教敵手難以琢磨?」
卡瓦納修士聽到這句話,面色有些微微變化,良久方歎一口氣道:「谷內豈有敵手,賽戈萊納,你其實想去谷外世界罷?」賽戈萊納沒料到老師突然有此一問,怔在原地。他與老師向來無所不言,這時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卡瓦納修士早把他的窘迫看在眼裡,微笑道:「你原本是山野間一個淳樸無知的孩童,憂不存心,愁不過夜;如今你受過教育,心智已為學識所開,眼界自然與從前不同了。阿雷佐有一位大賢彼得拉克曾作詩云:『有識必有思,有思必有苦,苦極必有動,此生之常也。』《聖經傳道書》中亦云:『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人性如此,我當日教你第一個字母之前,已然盡知,不足為奇。」
賽戈萊納急忙跪倒在地,聲似嗚咽:「我只是一時好奇而已,老師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棄您於不顧。」卡瓦納修士右手微揚,示意他起身,道:「我何曾要怪你。譬如將一瞽翁置於黑屋中,不失怡然自樂;倘若有朝一日他雙目復明,卻仍留在黑屋,便是折磨了。你的境況,正如那復明的瞽翁,是破屋而出的時候啦。」賽戈萊納聽了他一席話,低頭默然不語。他自師從卡瓦納以後,眼界漸開,對於外界的嚮往與日俱增。此時被老師一語說破心事,心中大為惶亂。
卡瓦納修士抬起頭來,透過茅草蓬頂去看遠處的山峰之巔,面容湧起無限感慨,道:「七年之前,你我從崖頂墜下而不死,只能說是神跡昭然;如今你有了出世之意,必然也是天主安排。這一進一出,你已從一個懵懂野童成了篤信不移的信徒,可見這幾年谷底生涯,大有深意,天主的計劃何其巧妙!阿門。」
賽戈萊納虔誠之心不遜於卡瓦納修士,連忙也伏地默祈。祈禱既畢,卡瓦納修士喚他到自己身旁,道:「這是個絕谷,我仔細想了下,唯一的出路只在這溪流之間,你這幾日不妨去探探納地下洞窟,或許會有所得。」賽戈萊納淚如泉湧,雙手只是抱住修士瘦弱之軀:「我不走,我不走。」卡瓦納修士勉強抬起右手去摸他金髮,柔聲道:「天主給你啟示,必有使命讓你去完成。你怎可為我一人而怠忽職守?」
賽戈萊納忽然想到什麼,抬起臉來喜道:「老師,不若你也去修煉《雙蛇箴言》。以老師的智慧,一定能從中尋出一個法門扭轉氣血,拔出樹枝,到時我們便可一起離開。」卡瓦納修士啞然失笑:「傻孩子,且不說這樹枝已與我血肉聯為一體,一損俱損,除非聖子再世,否則絕無辦法分離;就是《箴言》中有辦法,我亦不能修煉。我曾向你父親起誓,又豈能食言。」
賽戈萊納固拗道:「倘若我走了,老師您動彈不得,又如何能夠獨活?總之只要老師在此,我斷不會拋下你一人在谷裡的!」卡瓦納修士雙目湧起難以言喻的神色,半響方淡淡道:「也罷,且說。」
師徒二人自此對出谷一事絕口不提,生活依然如常。只是不知不覺間,卡瓦納修士的面色愈加灰暗,進食愈少,兩句話之間的間歇更長。賽戈萊納以為老師不再逼自己出谷,兀自欣喜,並沒覺察到異狀。只是偶爾夜深人靜之時,他頭枕圓石,總不免望著山間明月嗟歎一番,想像那谷外花花世界究竟是怎生模樣。
又是大半個月過去。這天賽戈萊納在林麓深處中發現一個野蜂窩,如獲至寶,拼著蜇刺弄來一捧黃燦燦的蜂蜜,急忙剝了一片樹皮盛滿,拿回來給老師享用。甫一進草屋,賽戈萊納就看到卡瓦納修士雙目緊閉,臉上黯淡無光,端坐石壁之下宛如一尊雕像。賽戈萊納大吃一驚,衝過去探他鼻息,覺得隱有氣息,連忙按照平日老師教的辦子用手掌抵住修士背心,一股熱力湧入巨蟹宮及天秤宮,沿著人馬、摩羯、寶瓶一路降到腳踝雙魚。
內勁流轉黃道一周以後,賽戈萊納感覺老師體內的內力十分微弱,宛如一潭死水,往往要拚命催動才能激起一點迴響,只得連連發力,一道內勁接著一道內勁。好在他年輕體壯,又是赤子童身,所發出的內勁十分精純。過了許久,卡瓦納修士喉嚨滾動,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賽戈萊納抽開手掌,已經是汗流浹背。
歇了足有兩柱蠟燭的時間,賽戈萊納方掙扎著爬起身來,拿蜂蜜摻了些熱水,去餵老師。卡瓦納修士吃了些蜜水,氣色少為恢復,眼神也略有了些光澤。賽戈萊納關切道:「老師你感覺好些沒有?」卡瓦納修士聲音尚虛,顫聲道:「還好,若非你及時施救,只怕我已……咳咳。」賽戈萊納又是後怕,又是欣喜,握住他右手問:「剛才老師究竟怎麼了?」
卡瓦納修士長長歎息一聲:「此非一時之疾吶。我一身氣血流轉全憑著胸腔巨蟹宮的借道維持,這你是知道的。約莫一年之前,這條借道開始萎縮,任憑我如何運氣調理也無濟於事,有時甚至有斷流之虞。這毛病初時一兩個月發作一次,這幾個月來越發利害起來,適才那借道突然無影無蹤,若非你施加外力強行催開,我已不保。」
賽戈萊納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後每日幫老師您運功開道便是。」卡瓦納修士搖頭道:「借道而行,本非正理,我逆天而行,活過七載已是僥倖至極。你外力催谷只能治一時之標,卻治不得本,還是省些力氣罷。」言罷閉上眼睛,賽戈萊納亦不敢再相問。
從此他不離老師半步。修士後來又犯了三次,賽戈萊納全力施救,只覺得一次比一次費的力氣更多,恢復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他心中無限煩憂,卻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賽戈萊納為老師輸送內力直至黃昏,精疲力盡,暮色方降,他便已躺到修士身旁沉沉睡去。卡瓦納修士背靠石巖,透過草屋縫隙如往常般觀察天象。是夜雲淡風清,月明星繁,卡瓦納修士見諸般星座橫亙於浩瀚星漢之間,寶相莊嚴,胸壑頓開,原本滯澀的呼吸也不由得一暢,心中無限讚歎造物主之神妙。
突然一枚流星劃過夜幕,垂垂向西北方落去,熒惑一閃,不一時便消逝無蹤。卡瓦納修士先是一怔,而後低聲自語道:「天主在上,僕已盡知您的心意矣!」眉宇間無喜無哀,平和至極,右手勉力劃了一個十字。
他輕聲喚醒賽戈萊納,賽戈萊納還道老師又犯了病,揉揉睡眼,連忙爬起來就要運氣。卡瓦納修士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柔聲道:「我大限將至,你且細聽著,我有幾句話要交代。」
賽戈萊納雙目登時睜圓,不知老師怎地忽出此言。卡瓦納修士道:「適才我夜觀天象,天啟已降,不久我將蒙主恩召,是以要囑咐你些事情。」賽戈萊納聞言叫道:「哪裡有這種事,分明是老師你要趕我出谷,才自傷其身,故意說這種話來糊弄我!」他情急之下,也不顧尊師,語氣大為激動。
卡瓦納修士正色道:「我身為虔誠信徒,怎會犯下自戕那等罪行?」他讓賽戈萊納稍安勿躁,徐徐道:「七年之前,天主不欲我死,是為扶助你成人;七年之後,天主不欲我生,正是要你出谷匡世。剛才流星垂示,我才明白這些道理。原來這一年來病痛加劇,皆是天主暗示。我至今方省,真是愧稱托缽僧之名。」
賽戈萊納撲到老師懷中,大哭起來。卡瓦納修士微笑道:「我自度德薄,這些年來不敢逾越半分法度,持課甚謹。此番上天,或許也能在天堂忝列一席,與安波羅修、奧古斯丁、本尼狄克等先賢同列,有甚麼好悲傷的?」他所提及諸人,俱是歷代聖徒,於神學一道無不勇猛精進。
賽戈萊納聞言,哭聲更切。卡瓦納修士把他輕輕推開,口氣轉嚴:「我去之後,你便可離谷出世。屆時有三件事你須盡力完成,否則我在天國亦難瞑目。」賽戈萊納擦擦眼淚,表示自己正在聽。
卡瓦納修士道:「第一件事,就是這本希氏《雙蛇箴言》。此書本是你父親杜蘭德要送去給蘇恰瓦某位大人物,以挽救法蘭西國運。只可惜他被奸人所害,未能完成。這次出谷,你須先去蘇恰瓦細細查訪根由,送交此書,完成你父親之誓願。」賽戈萊納雖與杜蘭德相處時間不長,但感情極深,聽了老師叮囑,自然一口答應。修士道:「這第二件事,你父親與扈從布郎諾德皆死於英格蘭的豹王子奧斯特霍特手中,另外還有魔音塞壬艾比黛拉、波蘭四凶,這幾人與你都有殺父大仇,要牢牢記住,一時不可忘卻。」少頓了一下,他又道:「你父親是法國瓦盧瓦皇族衛士,一世效忠國家,你也應視法蘭西為祖國。奧斯特霍特是英格蘭巨魁,於公與於你都有理由與他決鬥。只是此人武功極高,又十分陰險,你若無十分把握,絕不可與之交手。」賽戈萊納恨恨道:「我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老師何必多說!」
卡瓦納修士又讓他取來自己那根栗木手杖,顫抖著右手摩娑一番杖上的五枚節疤,方才說道:「這第三件事,卻與我有關。我在托缽僧團中是司鐸五長老之一,你拿這手杖給任一托缽僧看,便可與僧團取得聯繫。托缽僧團遍佈天下,於你行事大有方便。」他聲音隨即轉低:「除此以外,我尚還有一個身份,從無人知:我隸屬教廷,乃是護廷十二使徒中馬太福音這一脈的嫡傳。當日烏爾班六世陛下矢志於復興教廷,統合各派勢力。托缽僧團有方濟各派、多明我派兩大閥系,多年紛爭不休,於是教尊大人派我以苦修之身潛於托缽僧團內,行監察之職——除我與教皇以外,此事並無六耳得知。你這一次出谷,務把我的行藏遭遇原原本本回稟如今的教皇馬丁五世,免得這使命涅滅無聞,短少了記錄……唉,我畢生夙願,就是親眼得見教廷重返羅馬,認土歸流,如今是不成啦……」略停了停,修士似是想起什麼,又道:「只有一點,你若是碰到一個叫特莎的修女,千萬避開,不可與之爭鬥,也不可透露半點我的訊息,你可記住?」
賽戈萊納連連點頭,他久聞教皇之名,一想到可以親眼見到,不由大為激動,他忽然轉念一想,面露踟躕神色道:「只是教皇大人萬乘之尊,我如何能見到?」卡瓦納修士笑而不語,用右手在身旁的溝渠裡舀來一點水,運起福音之力,在他額頭、胸口以及雙肩各點下一滴水痕。這水痕並不消退,在皮膚上留下淺淺一點印記,微微泛紫,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
卡瓦納修士高舉雙手,仰天朗聲道:「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這是馬太福音中的句子,他聲音轉高,言辭亦變得雅馴:「汝已從世界裡分別出來,基督在汝裡面,汝也在基督裡面。護廷十二使徒代代相傳,唯有被上一代親自施洗的,方是真正傳人。如今汝受了吾的洗,有了印記,便是馬太福音第一百五十二代正統弟子。從此以後,汝須謹履職方,慎護聖教,倡天主大能,秉基督大德,傳聖母慈悲,以教廷安危為任,身死殉難,在所不辭,汝能持否?」最後幾句慷慨激昂,如黃鐘大呂,甚至山谷中隱約有迴響。
賽戈萊納慌忙仆倒在地,口稱「能持」,渾身激顫,不能自己。他俯首良久,見老師不復出聲,抬頭去看。只見卡瓦納修士唇邊帶笑,雙目微闔,一代大師,就此溘然逝去。
這一下驚得賽戈萊納魂飛魄散,撲上去雙掌抵住老師後心,一波波內勁疾吐。這些內勁卻是泥牛入海,進入修士體內便再無半分聲息。他一邊大哭一邊運功,修士卻始終如死井一般波瀾不興。賽戈萊納一直運到自己燈盡油枯,方才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次日他醒轉過來,看到卡瓦納修士的遺體,情知逝者已不可追,於是又大哭了一場,把老師遺體從樹枝上摘下來,用火焚化成灰,一粒一粒撿出來用布包好,埋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
這一切收拾停當以後,賽戈萊納又回到草屋之內。那根樹枝猶在,中間一截在修士體內太久,已然泛黑。他睹物思人,眼淚撲簌簌又流了出來,當夜便懷抱樹枝,如同這七年抱著老師臂彎一般,沉沉睡去。賽戈萊納本來心無掛礙,天真爛漫,一直到今日,始知亡人之殤。
由於最後一次運功去的太盡,他又在谷中待了三日,才恢復了元氣。到了第四日,他把《雙蛇箴言》用一張浸過油的野兔皮包好,繫在腰間,攜了隆柯尼送的短劍,戴了翠哨,來到溪流的盡頭。
溪流的盡頭乃是一個水潭。這裡他已經勘察了數次,也曾下水去探過,潭底直著下去並不甚深,游幾下就可以摸到潭底苔蘚,在側面有一個斜走的洞穴,水流俱是從那裡排出。至於水洞有多深多長,通往何處,則無從得知。
賽戈萊納早有準備,一個月前他在潭口挖出一條新河道,通往另外一處低窪地帶,又搬了一塊巨石放在旁邊。他此時先扒開新河道與潭口之間的土堤,再暗運神力,用一根木棍將巨石撬進水潭入口。這樣一來,溪流為巨石所阻,便改道流去低窪處,潭中再無水可補。
賽戈萊納估算潭水流光須得半日光景,而溪流注滿低窪地帶再溢回潭口,則需一日,他便有半日時間進入水洞一探究竟。
自從巨石封口之後,潭中水位不斷下降。快到中午時,潭底最後幾股水轉出一個小小漩渦,發出呼嚕呼嚕一陣響動,最後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水洞出來。賽戈萊納情知倘若這半日他不能從水洞另外一側找出去,任憑他內力多強,也是死路一條。他先向上帝禱告一番,然後拿著一根火把點燃,毫不猶豫地躍入潭中。
水洞不大,僅勉強夠賽戈萊納弓身前行,裡面苔蘚縱橫,極為濕滑。賽戈萊納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扶著洞壁,緩步前進,碰到狹窄的地方,甚至要爬行前進。洞內極靜,惟能聽見水滴嘀嗒之聲,入耳清晰,火光之外一片黑暗,就連賽戈萊納亦不免揣揣。
行了不知多少時候,這水洞似是永無盡頭,岔路高低冥迷,千枝萬歧。賽戈萊納數次走錯,不得不原路返回,浪費了不少時間。火把早已燒完,賽戈萊納索性閉起雙眼,雙手摸著洞壁,只憑著直覺一味走過去。
人於黑暗中呆久了,聽覺便會敏銳。賽戈萊納正摸索著,忽聽耳邊沙沙作響,極低沉又極細切,似有萬億螞蟻鏖集攢行,再仔細一聽,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那溪流已經流滿了低窪處,又重新溢回潭中了,這水洞很快便要再度灌滿溪水。
賽戈萊納一驚之下,疾步快行,眼前卻依然黑如濃墨,不曾化開一分一毫。腳下水流漸急,已然沒過了他腰間,幾個轉瞬,便漫至脖頸。賽戈萊納忽然摸到前方又是一處岔路,左低右高,他顧不得多想,閃身鑽入右側寬大的入口。又走了幾十步,手掌摸處,巖壁嶙峋,沒有一絲縫隙,竟是一條死路!此時潮聲陣陣,水流終於沒過他的頭頂。
賽戈萊納憑著精湛內功,可閉氣良久,整個人浸在水中能暫保一時之安。只是前行無路,歸途渺渺,縱然內功再強,也不過是多活上那麼一陣,又有甚麼意義。賽戈萊納蜷縮在水中,心想生還是萬萬無望,自己方才見智明事,竟就要死於這等幽昧水底,無人知曉,不禁悲從中來,早知還不如留在山谷之內終老一生。
他愈想愈悲,只盼老師突然降臨,救他脫離這黑水深淵。過不多時,賽戈萊納覺得胸中氣息短促,肺部陣陣燒灼,難受至極。忽然之間,他對上帝橫生出一股憤懣之情,深怪造化弄人,當初墜崖時為何不任憑摔死,何必等至今日才要收人。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在水中拚命揮動雙臂,宣洩怨氣。賽戈萊納本來以內息調節呼吸節奏,這時心神一亂,冰冷的水流霎時灌滿口鼻。他頓覺遍體生寒,憋悶難忍,一股將死之感襲上心頭,雙臂不由猛地擊向側近巖壁。
氣由心轉,力與氣合。只聽轟隆一聲,碎石四濺,硬實巖壁竟被這瀕臨絕境的一擊砸出了一個大大的裂口。遄急水流裹挾著賽戈萊納湧出巖壁裂口,直直噴至半空,躍作一道銀色飛瀑。一時間虹霓吐穎,水閃碎金。
註釋:
1本章回目語出白樂天《放言》句:「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2希波克拉底的《箴言》確有其書,談論的多是養生之道。他曾提出四液平衡理論,認為人體內有四種液體,一個健康的人便需要達到這四種液體的平衡。至於四液運轉促進內功云云,無非小說家言。
3西方中世紀曾流行星占醫學,其理論基礎即是以黃道十二宮與人體十二部位相互對應,以星象解釋病理症因。對人體施以治療時,須觀測天時變遷,視日、月、火、水、土、木、天王、海王、冥王等行星在黃道諸宮內的運行情況,用藥放血均有所宜忌,其複雜程度,不讓國朝經脈之學。
4後世有費馬者蹈襲前人,書猜想於頁眉,世人鹹以為能,皆不知典出希氏。自筆者方始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