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賽戈萊納與齊奧眼見盧修馬庫行將被殺,不及多想,自馬後包裹掣出武器,撕開帳布沖帕夏將軍刺去。帕夏將軍久經沙場,此時猝然遇襲,雖慌不亂,把手中寬背馬刀一掄,擋開齊奧劍勢,身子朝旁邊滾去。
只是他縱然反應迅捷,大腿還是中了賽戈萊納一杖,一時痛至骨髓。賽戈萊納雙拳負傷,又使不慣劍,就把卡瓦納修士的栗木杖帶在身邊。
兩人已存了必殺之心,一擊不中之下,後招又發。齊奧使出斯文托維特矛訣,賽戈萊納運起馬太福音,攻勢凜冽連綿。帕夏將軍在地毯上連連滾動,體面盡失,卻仍逃不出這二人的殺招範圍。這下橫生驚變,大帳裡的侍衛和幾個阿雷貝俱都楞在那裡。盧修馬庫本以為自己必死,耳邊忽然傳來兵器鏗鏘之聲,睜開眼來,恰好看到那冒充使者的金髮小子與齊奧突進帳內,一時百感交集。
帕夏將軍自知照這種閃避之法,早晚會被殺死。他仰躺在絨毯之上,眼見劍杖迫面而來,萬無避開之理,反而悍氣勃發,大呼真主之名,全身肌肉應聲劇抖,真氣湧動,整個人竟橫躺著騰空而起。只聽噗噗兩聲,一劍一杖戳入絨毯極深。
相傳穆罕默德升天以後,屍身所停的棺槨懸浮在半空,週身咒文滿佈,不移不動。四大哈里發在守靈時望棺靜修,創下了一套別具一格的輕功,叫做「棺槨功」。尋常輕功,需得四肢彈動,藉以發力;棺槨功卻可倚靠肌肉收縮,任憑什麼姿勢,都可躍起騰挪,一如穆罕默德的棺材。只是此功極難修煉,歷代王侯均藏之山室,乏人問津,不想在這摩爾多瓦的平原上卻碰到了一位。
賽戈萊納和齊奧原本已算好三招之內必取他性命,不料帕夏將軍突施怪招遮開攻路。還沒等他二人有什麼應變,帕夏將軍的身體再度落地,將鋸齒劍壓在身下。齊奧連忙撤劍,卻難以拽動;賽戈萊納見狀,木杖斜指,去戳帕夏將軍的胸膛。不料帕夏將軍又施出棺槨功,身體橫移,齊奧拽劍用力過猛,一下子跌到絨毯之上。賽戈萊納唯恐招式用老,傷及齊奧,硬生生剎住木杖,胸中一陣氣血翻騰,攻勢為之一滯。
這一進一退之間,已有三名靠得近的侍衛撲將過來。賽戈萊納屢攻不中,心中戾氣橫生,木杖運轉如風,頻頻劃出十字,真氣肆流。馬太杖法本以寬厚為主,卻被他使的無比狠辣,或砸或戳,瞬息之間,那三個侍衛已被這鈍頭的凶器敲得腦破血流,盡皆喪命。只是被這三人一阻,帕夏將軍藉機從地上爬起來,朝帳外跑去。
賽戈萊納經驗不足,以致功虧一簣,心中好生懊惱。閃神之間,大批侍衛已經湧入大帳,把帕夏將軍團團圍住,還有十幾把弓箭對準帳內三人。他們若拼出性命,或能多殺傷幾名敵人,但再想刺到帕夏將軍,卻是千難萬難。
齊奧慢慢從地上撿起鋸齒劍,站到盧修馬庫身旁道:「執事你莫誤會,我們為刺殺主帥而來,卻不是救你。若不是剛才見你有點骨氣,就會先行把我幹掉了。」盧修馬庫苦笑道:「你們這些成事不足的蠢材,只會蠻幹,如今給蘇恰瓦帶來無窮禍事不是?」齊奧反唇相譏道:「執事你倒英明,引頸就戮這門功夫學的好精深啊。」盧修馬庫嘿嘿冷笑道:「什麼時候了,你還逞口舌之利,難怪斯文托維特派江河日下,一蟹不如一蟹。」這兩個人在蘇恰瓦時就是對頭,此時死到臨頭,竟還不改。
賽戈萊納卻不作聲,他暗中調息,心中盤算著如何解開眼前困局。倘若憑著鬼魅身法和《箴言》功夫,他隻身逃出去應當不難,但齊奧和盧修馬庫必遭毒手。那帕夏將軍已經站開遠遠,周圍裡三層外三層都是衛隊,自己先機已使,此時搶過去,只怕半路就被那十幾把弓弩截殺了。
帕夏將軍此時已經恢復了鎮定,四面八方的士兵紛紛趕來,把大帳圍了一個水洩不通。帳篷內外一時間俱是「咯吱咯吱」的牛皮弓弦拉緊之聲,只要帕夏將軍右手輕輕一放,帳內三人就會被穿成刺蝟。
帕夏將軍揉揉自己右腿,暗暗心驚,那一杖著實沉重,幾乎把骨頭砸裂,這刺客不可小覷。他捏捏自己鬍鬚,沖帳內喝道:「盧修馬庫,你這陰險小人,竟然拿自己作餌來行刺本將軍!」
盧修馬庫在帳內攤開雙手,無奈道:「將軍明鑒,我是為和平而來。這二人是斯文托維特派,與我無干。」齊奧搶著道:「不錯不錯,我們斯文托維特派向來只知『來之能戰』,從不知『討好』一詞怎麼拼寫。」他本想用更粗俗的詞句,一想到剛才盧修馬庫坦然受戮的神情,竟沒說下去。盧修馬庫道:「他們刺殺將軍的罪衍,小老願意一力承擔,只求放過蘇恰瓦全城軍民性命。」齊奧不悅道:「呸,說的好似你高風亮節一般!誰不知道,跟奧斯曼人談判那是與虎謀皮,你一把年紀都活到豚鼠身上了麼?」
帕夏將軍本來滿腹怒氣,聽了這二人對話,居然笑了:「若說你們是一夥,倒真是沒天理了。本將軍征戰多年,還不曾見過這等不睦的刺客。」他眼珠一轉,看到兀自沉默的賽戈萊納:「看你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功夫倒是俊的很,斯文托維特派裡居然還有這種好手麼?」盧修馬庫不知賽戈萊納底細,齊奧其實也知之不詳,賽戈萊納正苦思脫身之計,三個人一時都沒說話。帕夏將軍還以為是默認了,拍手笑道:「很好,很好。」
夜裡風大,一名侍衛取來件兔毛披風給帕夏將軍,他把披風領襟緊了緊,抬頭望望天色,對帳內三人開口道:「各位膽識過人,我委實佩服的緊。本將軍有好生之德,就給你們一次機會,我們作次賭約如何?」
賽戈萊納、齊奧與盧修馬庫本來抱定一死,此時聽了將軍的話,俱是一怔。帕夏將軍搓動手指,好整以暇地繼續說道:「你們蘇恰瓦城有三人。連本將軍在內,我奧斯曼軍也出三員戰將。兩兩相鬥,三局二勝。若我方勝了,你們都要死;若你們勝了,便可離去,我自引軍回轉瓦拉幾亞。至於蘇恰瓦城是屠是赦,我到時奏請蘇丹陛下,看他定奪。」
盧修馬庫與奧斯曼人交涉日久,深諳他們的秉性,此時略作思忖,心中便已瞭然。土耳其人最敬重勇士,剛才帕夏將軍在帳內的狼狽之態被眾人看見,大失面子。他們這些奧斯曼貴族極重名聲,深怕有此一失,以後難以駕馭下屬。倘若帕夏將軍下令直接射死刺客,未免有以眾凌寡的話柄;如是在公開決鬥中打敗這三個刺客,便可挽回聲譽。他怕那兩個年輕人一口拒絕,低聲對齊奧道:「若你想再見尤利妮婭那丫頭,就趕緊答應。」齊奧突然被自己最討厭的人說破心事,又窘又怒,剛要開口反駁,賽戈萊納已經踏前一步,木杖拄地,沉聲道:「就依將軍所說罷。」他不喜爭辯,憑武力見真章的才對胃口。
帕夏將軍見賽戈萊納答應,大笑道:「好的很!」當即傳令在營地裡空出一射之地,點起松柏火把,四角紮起三角矛旗。奧斯曼士兵聽說主將要跟摩爾多瓦人決鬥,均從各處營地湧來,圍了一個水洩不通。那方才領賽戈萊納和齊奧進門的士兵見他們竟是刺客,嚇得臉都白了,縮在人群裡瑟瑟發抖,心裡盤算著什麼時候開小差逃掉。
待得決鬥場地準備停當,帕夏將軍請來十位阿雷貝站在矛旗之下,作為裁判。奧斯曼軍隊建制以一千人為一阿雷,領軍的俱是各方領主,名為阿雷貝。他們雖歸帕夏節制,卻地位超然,手下俱是本鄉子弟,是以帕夏對他們也得客客氣氣。
帕夏將軍自己算的清楚:盧修馬庫枯木老朽,不必考慮;那個使鋸齒劍的楞頭青也不見得高明,可以說是穩操二勝;那金髮小子見到己方兩敗,該算出他縱然一勝,也於事無補,陣腳勢必大亂。他又想到這小子剛才迫的最狠,暗想非得親手殺之而後快。屆時自己既可手刃刺客,又能博得公正大度的聲望,真是一箭雙鵰的好計策。
賽戈萊納、齊奧與盧修馬庫甫一進入場中,四下號角齊聲吹響,震耳欲聾。觀眾裡有人伸手詈罵,投擲瓜果,引得一陣轟轟嘲笑。帕夏將軍叫軍醫把右腿包紮好,又要了片生曼陀羅草在嘴裡咀嚼,疼痛稍減,不致影響一會兒的決鬥。
又有戰鼓擂擂,與高亢號角聲混在一處,洪洪大有威勢。帕夏將軍走到場中,雙手高抬,觀眾一時靜了下來。帕夏將軍大聲道:「一切讚頌,全歸真主。今日有摩爾多瓦三名刺客潛入營地,企圖刺殺本將軍。所幸真主垂恩,讓他們的奸計失敗。本將軍顧憐他們俱是勇士,因此立下賭約,請十位阿雷貝作見證,在真主注視下舉行決鬥,生死兩不相干。安拉最偉大!」戰士們齊齊吼道:「安拉最偉大!安拉最偉大!」聲勢洶洶,如驚濤拍岸。齊奧與盧修馬庫想到蘇恰瓦城可能會面對如此可怖的敵人,彼此對視一眼,面色都是微變。
帕夏將軍從後隊中喚出兩個人,站在自己左右。這兩個人一個極壯,赤裸著上身,頭頂油亮,手中拎著一條鐵鑄鏈錘;還有一人皮膚黝黑,身上只穿著一條亞麻短衫,頭纏白布,想來是帕夏的奴隸。帕夏將軍指了指那黑人,道:「他便是我方的先鋒,你們可派人出來了。」他先行指定人選,讓對方從容佈陣,顯然是極有信心。
盧修馬庫道:「這匹下駟,就由齊奧你這中駟去應付;一會兒我這老骨頭任憑那個巨漢打死;只消金髮小子你這上駟打敗帕夏將軍,大局可定。」齊奧聽了他這番安排,雖然口氣依然是頤使氣指,卻存了求死之心,他欲出言反駁,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盧修馬庫冷哼一聲道:「莫以為是為了你們好,老夫只是不願蘇恰瓦城橫遭你們惹下來的禍事罷了。」
齊奧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別過臉去,仗劍走入圈中。他打量了一圈,對那黑奴道:「斯文托維特派從不佔人便宜,你的武器呢?」黑人搖搖頭,伸出舌頭,原來已被割了半截。帕夏將軍在一旁道:「只因我們奧斯曼貴族從不與下等奴僕對敵,所以他不用武器。」齊奧也是貴胄出身,聽到帕夏將軍語出嘲諷,心頭大怒。他一晃鋸齒劍,暗想先料理了這奴隸再說。兩人站圓,也不施禮,戰鼓一通聲飛,決鬥立開。
黑人一聽鼓響,便朝齊奧撲過去。齊奧見他手腳並用不成章法,冷笑一聲,抖劍直刺他咽喉。這黑人不閃不避,身形弓起,竟成了一個摟抱之勢。齊奧嚇了一跳,撤劍回招,訣成盾勢。黑人一撲撞到劍刃上,頓時被鋸齒剮出幾道血痕。
齊奧料他遭此一傷,必然後退,自己再好重整旗鼓。哪知黑人竟似渾然不知疼痛一般,兩條頎長的胳膊一架,順著鋸齒滑下來。鋸齒所及之處,立時皮開肉綻,鮮血肆流。齊奧不曾見過這等不要命的打法,手裡長劍遲疑片刻,黑人已欺近身,四肢大開大闔。齊奧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個滿懷。
這黑人四肢纏捲如蛇,絞住齊奧不離,如膠似漆。齊奧顧不得體面,只得在地上不停滾動,以期能掙脫開來。黑人纏的緊緊,手臂與胸膛血流涔涔,兩個人登時滾成了兩團血葫蘆。帕夏將軍作了一聲忽哨,黑人立刻曲背拱腰,環手跨腿,幾下利索的擒拿,膝蓋已經頂住齊奧後心,二肘鎖住脖頸。他手勁奇大,環扣如鐵鎖鋼鉗,任憑齊奧如何掙扎,都不見分毫鬆懈。
齊奧並不知道,這黑人出自津巴布韋。津巴布韋草原茂盛,多有猛獸。當地人裸身搏獅逐豹,極見凶悍,與巨獸相搏中練出一身以膝頂肘勒為主的徒手擒拿之術。這「津巴布韋大擒拿手」並無固定招式,柳隨風勢,水走無形,全視對方反應而動,只憑著手勁鎖住要害,一經得手便似銅汁澆鑄,縱使雄獅利爪加身亦不為所動,直至對方窒息而死方休。當日帕夏將軍在開羅奴隸市場一見這黑人,就覺不凡,花了五十杜卡特金幣買下,一直帶在身邊。
黑人手中吐勁愈大,齊奧各處關節咯吱咯吱發出不祥響動,掙扎愈加無力。賽戈萊納與盧修馬庫焦慮萬分,卻礙著規則不能上前援手。眼見齊奧雙目漸失光彩,盧修馬庫終於忍不住叫道:「將軍,我們甘願輸了這局,且放開手罷。」
場外歡聲雷動,奧斯曼戰士個個露出驕橫神色。這摩爾多瓦人連一個下等黑奴尚打不過,又怎能與偉大的奧斯曼統帥對敵呢?帕夏將軍大為得意,他走過去拍拍黑人肩膀,黑人立刻鬆開齊奧四肢,站起身來也不擦拭身上的淋漓鮮血,謙恭地站回隊列。
賽戈萊納飛步過去扶起齊奧,見他面色慘白,嘴角有流涎,神志已經迷亂,連忙用右掌貼上他頸椎,連續送入三股短促內力,去催開淤結於巨蟹宮中脖頸的血液;同時伸開左手五指,指壓白羊宮前額、兩側太陽穴、左右下顴骨五處星命點,五縷真氣透入顱骨,如五條鞭子抽擊腦內神經。連施了數次,齊奧忽地大叫一聲,從口中噴出一口血來。盧修馬庫道:「他怎麼樣了?」賽戈萊納釋然道:「他肺中淤塞已清,只待慢慢把血活過來,就沒事了。」盧修馬庫「嗯」了一聲,起身負手走進場中,朗聲道:「帕夏將軍,小老便來作第二場的對手吧。」
帕夏將軍見齊奧已然落敗,心情極好,見盧修馬庫站在陣中,不由笑道:「決鬥場上拳腳無眼,你這老人家不如直接認輸,還能免受皮肉之苦。」盧修馬庫將袍子脫去,腰帶紮緊,淡然道:「多謝將軍掛心。」那禿頂大漢早按捺不住,跳進場子,嘴裡哇呀呀地亂叫著,手中釘錘舞的好似風車,引得士兵一陣喝彩。帕夏將軍道:「念在他年老體衰,赫羅摩特你給他留個全屍,不要蹂躪太甚。」
那叫赫羅摩特的大漢咧嘴嘿笑,猛地甩出釘錘。那釘錘是精鐵所鑄,尖釘猙獰,以鐵鏈牽繫,少說也有百二十斤,飛旋起來挾風掣雷,周圍觀眾均覺呼吸一窒。盧修馬庫慌忙向左閃避,他動作笨拙,一看便知不是練家子。釘錘轟地砸在他腳邊地上,濺起一片塵土,竟砸出一個大坑。
赫羅摩特有意戲弄這老朽,慢慢拽回釘錘,在手裡掂了掂,又砸了出去。盧修馬庫以為他故伎重演,又朝右邊閃去,誰料釘錘突然在半路轉了一個彎,正中他右臂。老人一聲慘叫,滾倒在地,一條胳膊扭成了奇怪形狀,已然廢了。盧修馬庫不通武學常識,不懂藏匿身形,赫羅摩特剛才見他右肩微動,就早猜出他的動向,一擊無有不中。
觀眾轟然雷動,不是贊赫羅摩特武功精深,而是覺得這貓鼠遊戲過癮。赫羅摩特舔舔嘴唇,釘錘又呼呼地甩出,這一次砸中了盧修馬庫的左腿。盧修馬庫半跪在地上,只靠一條腿勉力支撐,面肌不斷抽搐,顯然疼痛至極。赫羅摩特有意炫耀技巧,釘錘頻頻點出,每次擦著老人衣角而過,在身邊砸出一圈大坑,如有一個圓環把他套住。
帕夏將軍道:「莫折磨這老頭了,盡快送他去見真主便是。」赫羅摩特應了一聲,大搖大擺走到老人面前,拿半生不熟的摩爾多瓦語道:「你是願意砸胸還是砸頭?」盧修馬庫並不回答,赫羅摩特只道他是駭得不敢做聲,不耐煩道:「若你不選,我便自作主張了。」言罷舉起釘錘,俯下身子把臉湊到近前,瞇著眼睛去打量身量,心想這老東西瘦小乾枯,砸到哪裡都灑不出多少血液,未免不夠華彩。
他正暗自盤算,盧修馬庫雙目突然「唰」地睜開,左臂筆直突伸,勢如孤峰穿雲,一指戳中赫羅摩特眉心之間。這一擊鋼針穿絮,指透顱骨,赫羅摩特不及有任何反應,像中了箭的巨像一般轟然倒地。
全場立時嘩然,帕夏將軍和十位阿雷貝瞠目驚舌,誰能想到這老頭扮豬吃老虎,陡使奇招結果了赫羅摩特性命。許多站得遠的士兵還以為是施了甚麼魔法,一起叫嚷起來,說這些北方蠻子用邪法作弊。賽戈萊納上前扶起盧修馬庫,昂首道:「帕夏將軍,這一戰是否我方勝了?」帕夏滿面陰雲,見赫羅摩特已經死透了,只得點點頭。
他剛才看的清清楚楚,盧修馬庫確實是一指刺破赫羅摩特的眉心,指力驚人。只是他實在想不通,既然盧修馬庫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何故自挫銳氣,先損一臂一腿?賽戈萊納這邊也有同樣疑問,他摸了一遍盧修馬庫手腳,右臂左腿筋骨俱斷,不是假的,這一世是注定殘廢了。盧修馬庫低聲道:「你一定心中起疑,我為何不一開始便擊倒那怪物?」賽戈萊納默然不語,盧修馬庫苦笑道:「老夫只是個執事,平日忙於案牘,哪裡懂甚麼搏擊之道。剛才那一招,是一個人教給老夫防身的,我也只會這一招罷了。」賽戈萊納稱讚道:「你這位朋友,真是位名家。剛才那招貌似普通,構思著實巧妙,讓尋常之人也能發揮絕大威力,顯然是為你量身而造。」盧修馬庫歎道:「他算是個朋友吧。可惜他說這一招極耗元氣,不可輕用,只一次便能讓我元氣大傷,再來一次,只怕就會燈盡油枯而死。」賽戈萊納笑了:「你不曾練習內功,不懂氣血循環的道理,要發出這等威力,自然要比練家子費上數倍精力。哪裡有又能打又不費力氣的便宜事。」
說話之間,賽戈萊納已經點了盧修馬庫幾處星命點,封閉他兩肢通道,暫緩幾分痛感。盧修馬庫勉強打起精神道:「金髮小子,全靠你啦。」賽戈萊納衝他作了個安心的手勢,心中大感奇妙。這人在蘇恰瓦對自己前恭後倨,現在居然又成了同仇敵愾的夥伴,命運之妙,直叫人概歎萬分。
賽戈萊納手持木杖昂然邁進場內,沖帕夏將軍道:「將軍,我們來第三局罷。」帕夏將軍表情陰晴不定,大是躊躇,如今一勝一負,第三局演變成決勝之局,這金髮小子勢必拚命,看他剛才杖斃三名侍衛的手段,自己勝算著實不大。然而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話已說滿,若打起退堂鼓,從此肯定淪為笑柄,還談甚麼領兵殺敵。
念及至此,帕夏將軍咬了咬牙,還是握住馬刀邁進場去。他想憑自己一身武藝與棺槨功,未必沒有勝機。他走進圈內站定,按照奧斯曼的習俗揚起馬刀,兩側登時號角齊鳴,士兵們發出陣陣呼喊,最後這些呼喊匯成一個名字:帕夏!帕夏!一萬人同聲吼起來,真個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賽戈萊納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平端木杖,靜等帕夏進招。
帕夏這馬刀寬背薄刃,最適合大力斬殺,於是他一上來便凝聚真氣在右臂,忽地高高躍起,一刀大力劈向賽戈萊納,想先削斷這傢伙的木杖。賽戈萊納卻不中他計,把木杖一橫一斜,杖頭與刀鋒輕磕,斜斜把刀勢偏開,讓他撲了一個空。帕夏到底是一代將軍,馬刀一挑,氣交胸臆,換成一套大漠狂刀。這套刀法精髓全在一個「狂」字,攻似黃沙卷天,漫天都是刀影。刀法裡自帶著一股狂勁,被這種狂熱牽住,就連刀主本人都不知下一刀會劈向何處,正如神鬼莫測的大漠風暴。
只是今日它恰好碰到了剋星,馬太杖法以快打慢,向來不憚這種快刀。賽戈萊納輕拈木杖,不緊不慢地劃出無數十字,以不變應萬變,帕夏掀起的遮天黃沙被牢牢罩住,逐漸消弭其中,直至無形。內力至強者,飛花擲葉即可傷人,帕夏自以為兵刃上佔了優勢,卻不知自己內力不及賽戈萊納遠甚,是以大馬士革鋼鑄成的馬刀碰上栗木杖,一絲便宜也佔不到,反被生生磕開數次。
圍觀的士兵看不出此中微妙,還以為自己將軍穩佔先手,喝彩聲連珠價般地傳來,令帕夏更加煩躁。大漠狂刀雖然威力奇大,卻也如沙暴一般不能持久,他連續揮出數百刀,手臂已有些酸麻,眼前這金髮小子非但不見委頓,反而愈戰愈穩健。帕夏情知這樣下去必敗,身形一變,四肢突然平伸僵直,關節不動,姿勢無比怪異,如同一個木人。賽戈萊納大奇,知道他要弄出甚麼古怪,必有後手。
這是他融匯了棺槨功與大漠狂刀法而成的功夫。狂刀再狂,終究有跡可循,倘若配合以一身肌肉皆能自如收縮發力的棺槨功,便可收到出奇不意的功效。帕夏將軍四肢平直,卻靈活到不得了,一會兒身子平平橫著衝來,一會兒背部落地彈起老高,簡直就是隨心所欲,屢屢從匪夷所思的角度出刀,賽戈萊納連他下一步動作都難以猜測,遑論抵擋,一時大感吃力,只得借了斯文托維特派的盾訣,把木杖舞成一團護在身前。
帕夏似沒看見一般,整個人飛撲過來,眼見頭觸木杖,忽地右肘點地,手臂肌肉一震,整個人骨碌骨碌斜彈到賽戈萊納背後,右手猝然出刀。賽戈萊納頓覺背部一陣冰涼,疾轉回身,右手倒握木杖,左手去抓刀鋒。不料帕夏小腹劇顫,竟在半空打了一個滾,下劈的刀勢立時變成上挑,在賽戈萊納跟前劃過半道圓弧。只聽「噌」的一聲,卡瓦納修士的栗木杖被高高挑起,飛去半空。帕夏大喜,沒了木杖,對方就無甚可怕,耳邊忽傳來賽戈萊納的笑聲:「將軍你中計哩。」前胸與肋下登時被熾熱如烙鐵的雙掌重重印上。
棺槨功奇妙無方,本來難以揣測,但大漠狂刀用招太實,在擊中敵人時總有一霎時的停滯。賽戈萊納看出二者合一的破綻,故意誘他來挑自己的木杖,待他一露行跡,一雙空出來的肉掌趁機拍中帕夏的身體。帕夏反應也快,一感到身體遇襲,急忙運起棺槨功飄移遠去,一下子與賽戈萊納拉開一段距離。他本想再移的遠些,奈何中掌之處劇痛無比,四液翻湧,腳下步履幾乎失去平衡,如飲烈酒,連面孔都漲得醇紅。此時帕夏空門大開,棺槨功已無力施為,如果賽戈萊納追擊的話,那真是要生得生,要死得死。
就在全場都屏息靜氣之時,一團黑影荷荷吼著撞向賽戈萊納。賽戈萊納全神貫注在帕夏身上,一個不防,被他用雙臂籀了個結結實實。這時所有人才看清,那黑影竟是第一場打敗齊奧的黑奴!原來這黑奴眼見主人陷入危險,竟不顧決鬥規矩,拼了傷殘之身用津巴布韋大擒拿手鉗住賽戈萊納四肢。可惜賽戈萊納不是齊奧,他冷笑一聲,紋絲不動,體內箴言內力流轉一周,從山羊、雙子與水瓶三宮震盪而出。黑奴雙手雙腳原本結扣如鎖,一下子竟被這道鋼猛內力震得筋骨酥軟,四液臟器更是受創極鉅,他實在抵受不住,咕咚一聲癱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灘殷紅鮮血。
全場一片寂然,誰都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局面,十個阿雷貝面面相覷,不知這該如何評判才好。只有帕夏眼珠一轉,立刻大步走到黑奴面前,一個重重的耳光甩過去,把自己救命恩人搧倒在地,幾顆沾血的牙齒掉在草叢裡。帕夏怒道:「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奴才,我方才剛剛挑飛木杖,勝負未分,你來攪甚麼局!」言罷他沖賽戈萊納深施一禮,大聲道:「全怪我管教不言,竟被這劣奴壞了決鬥的規矩。在下難辭其咎,這一戰甘願認輸,以表歉意。」
饒是狡詐如盧修馬庫,都不得不暗暗佩服這位將軍的應變之才。原本一個大敗虧輸的結果,偏偏被帕夏輕輕幾句話扭成了讓子之局,他藉著痛責黑奴主動認輸,教別人覺得落敗是非戰之罪,不失體面,還佩服他有大將之風。
帕夏將軍舉起賽戈萊納右手,繞場致謝。十位阿雷貝怎會不懂他的意思,商議了一圈,宣佈一致認為蘇恰瓦城三場中勝了兩場,贏得了本次賭約。場外士兵盡皆默然,奧斯曼未能獲勝,他們心中畢竟遺憾,好在場面上不致太過丟人,己方一死,對方雙殘,勉強算作平手。這時比賽結束的號角吹動,沒幾人喝彩,不過是無精打采地喝吼了幾聲,聊作回應。
帕夏將軍卻不在乎,他故作豪爽,拍著賽戈萊納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勇士,好勇士,竟不輸於真主的戰士。」賽戈萊納也不與他計較比賽的事,道:「將軍適才承諾的事,相信不會反悔吧?」自去了蘇恰瓦城以後,他就已學到,谷外之人,有時說了話也是不作數的。帕夏將軍不悅道:「我堂堂奧斯曼土耳其的上將軍,所吐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值一杜卡特黃金,怎會反悔?」
他唯恐賽戈萊納不信,立刻扯開嗓子喚來一名侍衛道:「馬上去備三匹上好的駿馬,裝些清水、糕餅與奶酪,再請軍醫給那兩位看看傷勢。」他吩咐完以後,瞥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赫羅摩特與黑奴,啐了一口道:「沒用的奴才,快派人拖出去埋了。」賽戈萊納一怔道:「你那黑奴似乎還活著。」帕夏不屑道:「你有所不知,在我奧斯曼領土內,無用的奴隸便與死無異了。這黑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按祖制是要梟首曝屍的。」賽戈萊納心想:「若非有他救主,你如今已被我殺死了。忘恩負義,以此為甚。」
帕夏見他這副神情,怎能猜不出他想些什麼,深怕這金髮小子把真相挑出來,趕緊討好道:「尊價若不介意,我情願把他奉送給你,權當勝戰賀儀。」賽戈萊納本想拒絕,但一想到這黑奴回去必死無疑,便有些躊躇。他出谷以來雖屢傷人命,自己並不介懷,但此時發一言可救一人,亦可殺一人,教他不禁想起聖經要予以世人以憐憫的教會。
賽戈萊納猶豫之間,帕夏已經走到黑奴旁邊。黑奴受傷奇重,蜷縮在地上兀自咳血,帕夏用牛皮靴尖踢了踢他,道:「快爬起來,你有了新主子啦。」黑奴勉強睜開雙眼,嘴唇囁嚅,幾次欲爬起身來,都跌倒在地。帕夏將軍見他慘狀,也略有幾分歉然,就近喚來兩名士兵,抬著黑奴雙臂架他起來。賽戈萊納這時才看清他本來面目:這黑人生得寬眉獅鼻,嘴唇頗厚,一副木訥忠厚的面孔,教人看了有種俯視「忠犬」之感。賽戈萊納問道:「他叫甚麼名字?」帕夏將軍無所謂道:「奴隸哪裡配有名字!平日裡我都喚他作迭索,土耳其語裡便是『賤狗』的意思了。」賽戈萊納道:「他既然跟了我,須得有個新名字,就叫奧古斯丁罷。」
奧古斯丁是基督教一代大哲,平生所著無不深邃緻密,執經院神學之牛耳,於教中地位極尊。他一世都居於北非,不曾離開一步,是以賽戈萊納想到拿這位聖徒之名給這津巴布韋人命名。帕夏將軍對此滿不在乎,連連揮手,只說隨意。賽戈萊納從懷裡掏出一粒卑爾根慈濟丸遞給黑奴,讓他服下,黑奴——原本叫做迭索,如今叫做奧古斯丁——吃完以後精神少振,立刻拜倒在賽戈萊納跟前,抱著他右腿不住親吻,算是定下了主僕名分。
賽戈萊納欲早早脫離這是非之地,免得再生變故;帕夏將軍也不願他們久在軍中,惹出閒話,主賓心意一拍即合。次日清晨,賽戈萊納接了帕夏將軍送的坐騎,自己一匹,齊奧一匹;盧修馬庫一手一腳已經殘廢,就由奧古斯丁攙扶上馬,一路照料,四人三馬匆匆離了奧斯曼的大營。
走出五里開外,盧修馬庫有些不放心,叫賽戈萊納再悄悄回轉過去,看奧斯曼人是否守約。帕夏將軍這次倒沒玩甚麼花樣,已經把大營拔起,收拾輜重。一直到大軍開拔,望東南而歸,他們這才放下心來,慢慢朝蘇恰瓦方向趕去。
齊奧素來心高氣傲,前日折了一陣,頗為羞慚;盧修馬庫受傷深重,精神委頓,也懶於搭理這些一貫敵視自己的少年人,自顧閉目養神;奧古斯丁又是個啞巴,剩下一個賽戈萊納孤掌難鳴,於是這一路走的寂靜無聲,如同四個素不相識的路人偶爾走到一起。賽戈萊納原本還想問盧修馬庫那封信的事情,轉念一想,倘若一開口,勢必要抖出自己夜探城堡冒充衛兵的事,十分尷尬,遂絕口不問。
他們一行人傷患甚多,便沿著來時的小路徐徐而行,且走且歇。此間正值初夏,天氣正好,遠方山色蒼莽,一條無名溪水自身旁低岸潺潺流過,腳下的荒路幾乎被野草侵沒,放眼望去惟見有綠草茵茵,了無人跡。不時有雍丘拔地而起,半褐半綠,似是倒伏於地的浪花,幾隻野鳥飛臨其上,大有生趣。賽戈萊納來時只顧埋頭趕路,到了這會兒方才有心情執韁緩步,慢慢一路賞來。
他見四野清新,頗有絕谷氣象,心裡歡喜,忽然想到自出谷以來,還不曾吹過哨子,隨手摸出翠哨含到嘴裡,一曲悠揚旋律隨之而出。齊奧、盧修馬庫二人沒想到他對音律竟也有天賦,聽了這哨音,胸中都覺一陣清朗。那個黑人奧古斯丁聽了更是欣喜,張大了嘴啊啊直叫,禁不住自己手舞足蹈,惹得賽戈萊納與盧修馬庫一陣笑。齊奧曾幾乎喪命他手,至今心中仍有些慼慼,任憑奧古斯丁如何折騰,他總別過臉不去理睬,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常偷偷轉頭過來瞄上幾眼。
他們在這片丘陵之間行了一日有餘,眼見殘陽西墜,暮色深沉。齊奧說再往前走上幾十里路,翻過兩道山梁就是蘇恰瓦與黑海連接的商路通衢,許多商隊從黑海運來中東的香料、絨毯等物,通過蘇恰瓦轉運去波蘭、匈牙利、捷克等東歐之地,日夜都有行人,絡繹不絕。不若今夜就暫且在附近歇了,明日一早趕過去。
眾人俱都稱是,恰好前面河邊有一座廢棄的水車磨坊。水車扇頁長著斑斑青苔,早已腐朽,磨房半壁傾頹,另外半壁還可勉強容身,裡面磨盤早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了個平底石座,倒是張現成的床鋪。奧古斯丁天生是個好僕從,無須主人吩咐,自去劈柴、餵馬、打火、還把石座悉心打掃乾淨,鋪上毛毯,扶著盧修馬庫躺過去。賽戈萊納原本事事親力親為,到此方知為主之樂。
吃罷晚餐,天色已然黑透,幾個人白天趕路趕得乏了,就在磨坊裡各自找了個角落睡下。不一會兒奧古斯丁與齊奧鼾聲響起,盧修馬庫二肢雖殘,賴得賽戈萊納每日灌輸真氣,血脈松活,也早早闔上眼睛,閉目養神。賽戈萊納躺在一面斷牆之下,身上胡亂蓋了張毯子,心中卻頗為興奮。卡瓦納修士平日總說要維護上帝子民,如今他逼退土耳其人,救得蘇恰瓦一城幾萬口性命,總算沒辜負了囑托。只可惜老師已魂歸天國,再不能親口誇讚自己,心裡又是一陣酸楚,口中喃喃叫著老師名字,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賽戈萊納突然沒來由地一陣心驚肉跳,他霍然起身,發現四周黑夜沈沈,齊奧與奧古斯丁鼾聲仍是驚天動地,並無甚麼異狀。他暗運內力,讓情緒稍稍平復,卻覺得週遭有些不對勁,再轉頭望去,赫然發現磨台上的盧修馬庫竟然不見了!
這一下子賽戈萊納吃驚匪淺,他耳力遠勝常人,別說盧修馬庫二肢殘廢,就是一個四肢健全之人從這屋裡離開,他也斷不會聽不到一點聲息。賽戈萊納連忙爬起身來,推醒其他兩人。齊奧與奧古斯丁都頗為震驚,三人四下尋了一圈,不見半點蹤跡,竟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賽戈萊納衝到磨坊外頭,略一提氣,身子輕輕跳到坊頂,舉目四望。好在這附近俱是平原,並無甚麼遮蔽視線的東西,他憑著自己夜能視物,瞪大了雙眼拚命望去。忽然他看到西方似有甚麼動靜,再定睛一看,原來是數里開外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移動的頗為迅捷。賽戈萊納不暇多想,高喝一聲:「往西去!」飛身躍下磨坊,幾下兔起鶻落,腳不沾地,飛也似地朝著西方而去。待得齊奧與奧古斯丁聽到呼喊趕去,他早消失在夜幕之下。
賽戈萊納生平從不曾如此全力奔跑過,他依仗著箴言內力與鬼魅身法,只覺耳側生風,腳下蹭蹭踩過草頭,三縱兩縱就越過數丈。遠方那人影雖走的快,卻也被他越追越近。靠得近了,賽戈萊納看到那人似乎還橫抱著一人,看身形頗似盧修馬庫,頗吃了一驚,腳步立刻放緩了些。那神秘人多抱一人,竟與自己全力施展的腳力相差不多,而且他走起來雙肩並不十分聳動,整個人如在冰面平平移動,可見是一等一的高手。賽戈萊納心細如髮,一發覺對方深淺,立刻慢了下來,不敢十分靠近,遠遠保持著一段距離。
一追一趕,四下地勢忽然升高,眼見來到了一片丘陵地帶。人影慢了下來,在雍丘之間轉了幾圈,最終停在了一處二丘之間圍成的狹窄小谷內。賽戈萊納收起腳步,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爬上其中一個墳丘的頂上,朝下面望去。
只見盧修馬庫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顯然是被人點中了星命點。而站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身材高大頎長的怪人,這怪人身披毛邊白貂大氅,腳下白皮長靴,整個頭部纏滿白布,只留出眼、鼻、嘴三處薄薄的空隙,在清冷月光下猶如一個纏滿了裹屍布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死人,十分可怖。
這怪人彎下腰去,慘白色的五指疾風般地拂過盧修馬庫數個星命點,盧修馬庫登時劇烈咳嗽,恢復了神志。賽戈萊納暗暗佩服,他自忖也能點暈別人,但無法解的如此乾淨利落。盧修馬庫醒來一見怪人的白衣,駭然叫道:「你是誰!這是哪裡?!」
怪人開口道:「執事大人,你好。」聲音出乎意料地渾厚深沉,頗有磁性,與他的奇詭形象截然不同。盧修馬庫急道:「賽戈萊納呢?齊奧呢?他們在哪裡?」怪人道:「我剛才去接執事大人的時候,不曾驚動他們,只怕此時睡的正香。」他說的輕描淡寫,一旁偷聽的賽戈萊納卻知在他耳力之下偷走一個大活人該是何等困難。
盧修馬庫強作鎮定道:「我那幾個同伴為人機警,定會尾隨而來,奉勸閣下要多想想後果。」怪人呵呵笑道:「若他們追來,我倒是想會一會這個莎樂華口中的金髮小子。」賽戈萊納心中一動,莫非此人就是馬洛德與莎樂華口中所提及的「大君」?盧修馬庫聽到莎樂華的名字,眼神中閃過一道驚異光芒。怪人又道:「不過今日先辦正事。執事你該知道博格丹的下落吧?」盧修馬庫渾身一震,道:「那是誰,我不認識。」怪人淺淺歎了口氣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隱瞞。閣下在奧斯曼軍營中使的那一手『點金指』,真是好手段吶!」
盧修馬庫驚道:「你當時竟是在一旁觀看麼?」怪人道:「正是。那點金指是博格丹的獨門絕技,你一亮出來,我又怎會猜不到你與他之間的關係了?我先前以為此事只有大公知曉,卻偏偏漏算了你這個執事,還好你不打自招,省了我的麻煩。」盧修馬庫沉默片刻,方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寧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會用這一招。」怪人道:「事已至此,悔也無用,不如閣下索性合盤托出,我給執事你一個速死就是。」
這幾句話端得狠毒陰沉,盧修馬庫瞳孔陡然一縮,叫道:「原來竟是你!」怪人道:「不錯,除了我還能有誰了?」盧修馬庫表情抽搐,躺在地上切齒道:「難怪你也在奧斯曼軍中!原來土耳其人竟是你召來的?」怪人欣然道:「執事真是個聰明人。本來我想引大軍攻城,迫博格丹現身救難。如今帕夏將軍雖退,卻還有執事你知道他的下落,我便一路跟來了。」盧修馬庫道:「也罷也罷,人說『隱者』手下無生魂。既然被你擒來了這裡,我認命受死就是,絕不會吐露半個字出來。」
被喚作隱者的怪人伸出手來,和顏悅色道:「何必急於求死,長夜漫漫,還有的是時候考慮。」言罷他慘白修長的指頭又拂過盧修馬庫軀體,不知使了甚麼內勁,老人驟然昂首慘呼起來,尚且完好的一臂一腿激顫,其痛楚可想而知。隱者徐徐道:「我這個手法,叫做黃道十二攻。適才侵入你體內的內力,不潰不散,會沿人體十二宮流經四肢百骸。剛才那一痛,只是在腳踝雙魚宮發作的第一道後勁,然後每過一宮,內力便強了一分,痛苦也會翻上一倍。要到半日之後,這股內勁才會衝破心臟獅子宮。」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只是傳說,我並不曾見過有人能撐至獅子宮,身中此招者,最多流轉到腎臟天秤宮就已經活活痛殺了。我適才觀天象,看到火、木二星俱在摩羯宮內,傾角甚大,只怕今夜你疼痛還要翻倍,是否能看到明天日出還是未知之數。」
休說盧修馬庫,就是在一旁偷聽的賽戈萊納都覺冷汗肆流,他熟知內學,卻從未想到竟還有如此慘絕人寰的手法。隱者走開三步,道:「距第二道內勁發作尚有一個小時,你可想仔細了。」說完竟揚長走開,也不見腳步聲,霎時消失在黑夜中。
盧修馬庫孤身一人躺在狹谷之中,呻吟陣陣,四肢不斷抽搐,其狀極慘。賽戈萊納實在無法忍耐,雙腿一彈,整個人穩穩飄落到谷底。他撲到盧修馬庫身旁,雙手按在雙肩,頓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怪內力在這老人體內來回衝撞,勢如脫韁野馬,難以駕馭。盧修馬庫口中喃喃道:「殺了我罷……」他睜開眼睛,見是賽戈萊納,大急道:「你這蠢材,中了計了!」
賽戈萊納微微一笑,也不回頭,左腿少磴,右腿猝然發難,毫無預兆地朝後面踢去。這一踢貫注了極深厚的內力,勢大力沉,彈出極速,本是必中的殺招,不料剛踢到半路,腳踝卻一下子被人牢牢握住,賽戈萊納就勢一個「獅鷲翻身」,左腿連連凌空踢出,迫對方鬆手,身子立時躍開數丈。這幾下一氣呵成,乾淨利落,不見絲毫猶豫。
握他腳踝的果然是去而復返的隱者。隱者袖手而立,盯著他從容道:「我剛才聽到丘頂有極微弱的呼吸聲,果然是你這金髮小子。」賽戈萊納並不回答,只是緊緊盯著他的面孔,心中思忖脫身之計。隱者讚道:「小子真是狡猾,竟假裝中計,突施偷襲。若非我事先有了提防,只怕已被你踢中。」賽戈萊納見在自己全力偷襲之下,對方仍舊好整以暇,信心一時間大為動搖。他自出谷以來春風得意,未曾一敗,直至此時方有挫敗之感。
畢竟是少年氣盛,賽戈萊納雖驚不餒。他適才走的太急,木杖還扔在磨坊裡,索性提掌在胸,冷冷道:「讓我再來領教閣下的手段。」隱者作了個請便的手勢,不擋不架,身前空門大露。賽戈萊納也不客氣,運起馬太福音的法門,揮掌劈去。馬太福音講的本是心法運用,並不拘泥於兵刃,萬變總歸一宗,此時賽戈萊納化杖術為掌法,別有一番威力。
眼見賽戈萊納掌風襲到,隱者不閃不避,直到手掌即將接觸身體的瞬間,方輕輕一轉,以妙至毫巔的身法擦掌而過。賽戈萊納更不遲疑,雙臂半環成彎,內力疾吐,一記「客園警祈」拍向隱者腰眼、膝蓋、尾椎三處要害。昔日耶穌曾在客西馬尼的園林禱告三日,警醒門徒,這「客園警祈」一經施展,即有連環三攻,且是後招無窮,令敵人防不勝防,大得警醒之妙。
隱者「咦」了一聲,雙目微微露出詫異神色,不由得伸出右手,去擒他的手腕。這招看似慢吞吞,卻恰恰切入賽戈萊納運氣的節奏,追本逐源,那「客園警祈」的連環三攻便難以施展開了。賽戈萊納卻似捨了右手不要,左手迅速化掌為拳,竟用上了約瑟夫的奧卡姆真理拳法,直通通地搗去。隱者感覺到拳壓有變,右手五指楂開,三道無形的勁氣射去他的左拳,另外兩指仍舊去拈他的右手手腕,手勢說不出地優雅。誰知賽戈萊納早算到了這一招,順勢身法一縱,整個人倒捲過來,在半空撲向隱者。隱者剛剛擒住他的手腕,變換身形已是不及,結果演變成了二人比拚內力的局面。
只聽得兩聲細微的噗、噗撞擊聲,賽戈萊納倒退了七步,隱者則飄開一段距離,從容落在地上。賽戈萊納暗暗心驚,自己剛才那一連串攻勢可謂是殫精竭慮,揉進了箴言內力、馬太福音、奧卡姆真理拳和鬼魅身法,竟才勉強迫他用出一隻右手,這人的功力委實深不可測。那一番內力比拚之後,賽戈萊納覺得對方內力如寒川飛雪,冰冷陰毒,自己憑著箴言內力抵抗,只被侵入了幾縷,已然覺得遍體生寒。大敵當前他不好運功驅寒,只得咬牙硬撐著。
隱者亦有些讚許,他已多年不曾真正出手,今日竟被這年輕人在數招之內逼至內力比拚,殊為難得。他忽問道:「你是希臘人氏?」賽戈萊納道:「不是。」隱者道:「那定是意大利半島之人了,你那奧卡姆真理拳雖有模有樣,卻不及馬太福音用的純正嚴謹,若非出身羅馬教廷,豈能有這份氣度。」賽戈萊納一怔,這人眼光好利害,短短幾招,已看出他一半虛實。隱者道:「你既不是摩爾多瓦本地人,何必趟入這灘混水?」賽戈萊納喝道:「你要打,便繼續打,不必廢話了!」
隱者呵呵一笑,裹屍布包住的笑容只怕比哭還難看幾分。他打量賽戈萊納片刻,徐道:「你小小年紀,功力已純湛到了這個境地,真是個難得的奇才。真可惜你仍非我的對手,平白死在這裡,豈不可惜?」賽戈萊納道:「你待怎地?」隱者忽然換了副和藹語氣:「何如你拜我為師,歸為我麾下?我聖盟正是用人之際,你這樣的良材必蒙厚遇。屆時我傳你些武藝,歐羅巴大地便可隨你橫行,可說是前途無量。」
賽戈萊納聽罷之後怒極反笑。他對卡瓦納修士極有感情,若說了別的還則罷了,讓他改投師門,正是批中了逆鱗。他戟指大叫道:「我的老師是教廷耆宿,德高望重,豈是你這裹了屍布的白鬼可比。腐鼠也要與鴻鵠爭榮,當真是可笑至極!」隱者搖了搖頭:「不要以貌取人,你難道不知『冰山之下,其巨九成』的道理麼?我這身功夫,你能學得五成就足以橫峙天下了。」說罷他伸開左手,這只左手比他的右手更加駭人,手指極細,只是骨頭上蒙著一層枯黃皺皮。他屈起四指,食指輕彈,一道無形氣勁射出,正打在盧修馬庫的脊背上。盧修馬庫一聲慘呼,渾身哆嗦,這一下已打裂了他的脊骨,指力之強,實在令人咋舌。
隱者道:「這等功夫,你難道不想學麼?」賽戈萊納冷笑道:「彫蟲小技,何足掛齒。」隱者也不著惱,又伸開左手手掌,在胸前虛劃了幾下,無不是極高明的招式,過不多時,他週身草地竟浮出一圈微微的白霜。賽戈萊納知道他是借手勢噴吐內力,用至陰之氣凍住地面。這招看似古拙,難得在於能控制週身內力,使之聚而不散,比那招隔空彈氣可又高出了數層境界,非有極精湛的內力不能為之。隱者道:「這等功夫,你是否有興趣了?」賽戈萊納心中佩服,嘴上卻強道:「這有甚麼用處,只好在夏日裡造些冰來吃吃。」
隱者有些不快道:「這也不學,那也不學,你這小子好不挑揀。」話音未落,他身形微晃,不見腳下如何使力,整個人已經輕飄飄地移至賽戈萊納背後,用陰惻惻的左手搭上他右肩,笑道:「你看這『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何如?」賽戈萊納驚得魂飛魄散,對方速度委實太快,自己根本不及反應,倘若剛才隱者起了殺心,只消掌力微吐,便已得手。
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源自古希臘,當時雅典軍在馬拉松擊敗大流士一世,挽回滅國之危,便派了健步大俠斐迪庇第斯回雅典匯報。斐迪庇第斯施展出精妙步法,一氣跑完十一法裡,最終在雅典中央廣場力竭而亡。後人感其忠勤,便把這套縮地步法命名為斐迪庇第斯。卡瓦納修士亦曾向賽戈萊納略微提及,只可惜這套武功失傳已久,無人知其概要。這時隱者施施然展露出來,賽戈萊納方知其威力比及傳說更為駭人。無怪剛才他輕抱盧修馬庫在前,自己竟追的如此辛苦。
隱者連施絕技,有心想令賽戈萊納神馳目眩,心悅誠服。賽戈萊納愈看愈是心驚肉跳,眼前這巨敵實在強悍無匹,倘若拚死硬拚,自己絕難抵擋;若要逃走,又比不過那縮地步法。他是絕計不肯拜這怪人為師的,看來今天晚上這一劫,只怕是不易逃了。念及於此,賽戈萊納仰望天色,依然是黑夜沈沈,如幕似罩,他心中感念,不知是否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腦中思索,卻苦無良計。
這時遠處忽地有匆匆腳步聲傳來,隱者道:「又有拜師的來了。」他話才說完,就聽到唰唰兩下起跳,齊奧與奧古斯丁一起自谷頂躍出。他們腳程比賽戈萊納慢上許多,這時方才趕到,一人使出斯文托維特矛訣,一人施展大津巴布韋擒拿手,齊齊朝著那白布怪人攻去。隱者笑道:「賢徒,我便再給你露上一手罷。」雙手運轉如圓,輕描淡寫間凌空一抓,已捏住了齊奧和奧古斯丁的咽喉,手腕猝震,那二人如受電殛,渾身劇顫,隱者喝道:「都給我去罷!」手臂一拋,他們雙雙跌開到丘坡之上,再也動彈不得了。隱者舉手投足之間擊敗兩名硬手,扭頭問賽戈萊納道:「賢徒,如今肯拜我為師了麼?」轉目之間,他卻是一怔。
原來賽戈萊納趁他出手對付齊奧與奧古斯丁的時候,奔到盧修馬庫身旁,蹲下身子,以指代劍點住老人咽喉,昂起頭淡淡道:「我若此時殺了他,你便再也問不到那甚麼博格丹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