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賽戈萊納驟然被一陣冰水兜頭潑醒,發覺自己被幾條麻繩牢牢縛住,周圍幾條大漢橫眉立目,個個面色陰沉。他環顧四周,看到自己在一處船艙底部,光線昏暗,旁邊只有一盞如豆油燈,不時隨船體顛簸微微顫動。賽戈萊納試著提了提氣,發覺內力猶在,只是仍舊無法匯聚,鬱結在十二宮各處難以行散,手掌與脛骨數處隱隱作痛,那雷神之錘的威力著實不可小覷。
一個大漢推了推他肩膀,大聲道:「長官,他醒了。」比約齊隨即從黑暗中顯現出來,兩條濃眉絞結一團,面上青筋根根綻露,顯然是動了真怒。他走到賽戈萊納面前,舉起拳頭厲聲道:「你如今已經在我的手裡,快快說出你那同夥的下落,否則有的是苦頭吃!」
賽戈萊納聽他言語,知道他們到底沒找出埃克,不禁苦笑道:「我所說的句句屬實,不過是與他萍水相逢,並無深交。」比約齊哪裡肯信,喝道:「你們昨晚一同生事,今日又結伴登船,事實昭然,還要狡辯!」賽戈萊納道:「我以天主之名起誓,與此事並無瓜葛。」比約齊道:「你們這些作賊的,有甚麼道德信義可言,起誓賭咒只如吃飯放屁一般!」賽戈萊納道:「倘若我是同謀,早便逃走,何苦留在船上等你來抓?」一人道:「你自然是想逃的,奈何咱們長官鐵拳無敵,幾招下來就拿住你這小賊。」周圍一群人轟地笑起來,比約齊亦是大感得意。賽戈萊納本想辯稱若非真氣突然出了岔子,未必不能與之一戰,後來轉念一想,何必跟他們說這些,索性閉上嘴。那人又道:「這還是長官手下容情,否則一拳下去連你的肚腸都砸得流出來。」賽戈萊納聽這聲音有些熟悉,竟是昨天在船上隔壁竊竊私語的其中一個,不由多看了一眼,見到是一個馬臉漢子,嘴邊兩束短髭,一顆黑痣。
比約齊聽眾人恭維完了,又道:「我已細細詢問過船上的水手,傍晚時分有人見那個叫埃克的偷偷鑽進你的艙房,半天方才出來,豈不是就在商議盜寶之事?倘若你與他素昧平生,焉能來往如此親密。」賽戈萊納聽了他的話,心中忽然一驚,登時想到自己下午運功調息尚還無任何異狀,之後只吃了埃克帶來的一串葡萄,莫不是那葡萄裡暗藏了玄機?如此看來,埃克是處心積慮故作親近,暗地裡下了摧折內力的藥,好教自己運功不濟,反成了吸引看守注意力的替罪羔羊。
他正低頭沉思,比約齊卻以為這小賊已理屈詞窮,精神一振,不由喝問道:「那個叫埃克的畫師,到底在哪裡?是誰指使的你們?」賽戈萊納兀自想著埃克一言一行,對這些盤問毫不理睬。旁邊一大漢嚷道:「長官,不給他些苦頭嘗嘗,這小賊大概是不會說的!」賽戈萊納抬頭去望,卻是那個昨天晚上鞭打歌手、被自己一拳轟飛的傢伙。
比約齊頜首應允。大漢上來,嘴裡嘟囔道:「他奶奶的,昨天你那一拳教老子好生難受,今天俺非得十倍奉還不可。」對著肚子就是一拳搗來。賽戈萊納小腹受襲,一陣劇痛,而鬱結在室女宮內的一團內力驟然受了衝擊,竟為之一活。賽戈萊納心中一動,立刻哈哈大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你這拳不疼不癢,只配打打蚊子罷了!」
大漢怒極,連連出拳,狂風驟雨般砸在他胸膛、小腹、四肢、面部各處。賽戈萊納皮肉雖疼,內力卻被這一連串的拳擊砸得活轉過來,不再死氣沉沉地凝結一處,逐漸又有了流動之勢。他也不說破,一面挨著打一面暗暗運轉起內功來。
比約齊一旁看著,默不作聲。他們昨天搜了半夜,把整條船搜了個底朝天,也沒見有半點蹤跡。如果從這小賊嘴裡再撬不出點東西,這一趟護衛便算是栽到家裡了,以後怎有顏面出來行走江湖。忽然旁邊那馬臉漢子喃喃道:「埃克……埃克……這名字怎地如此耳熟。」比約齊道:「據他自己說,來自於佛蘭德斯,名字中帶一個凡字,誰知真假……」說到這裡,他突地截口不言,面露驚詫,嘴唇有些發乾,半晌方道:「莫非……莫非他便是那個魔手畫師凡埃克?」
魔手畫師凡埃克是歐羅巴的一號怪傑,亦正亦邪。此人畫得一手好畫,且有以油入畫的不傳之秘,為各國貴族競相收藏。凡埃克雲遊四方,如閒雲野鶴,平時極難尋見,卻有一個怪癖好,專嗜偷竊,見有甚麼上好的東西,便會千方百計盜來,還要留下字條故作風雅,謝失主美意。於是江湖人送了個綽號叫魔手畫師,一是讚他丹青神筆;二是說他妙手空空。
比約齊昨晚一見寶物失竊,有些氣急,一時竟忘了此節,這時被人提醒方想到了這個典故。比約齊搓了搓手,道:「倘若竟是魔手畫師所為,難怪船上尋不見他。聽聞他輕功卓絕,或許有辦法棄船登岸。只是這人給貝爾格萊德公爵的壽禮都敢動,當真膽量不小!」馬臉漢子道:「聽說就連法蘭西的勃艮良公爵、薩爾茨堡的大領主和條頓騎士團總部都曾被他偷過,貝爾格萊德公爵的名頭只怕嚇不住這人。」比約齊聽了,沉默半晌,方緩緩道:「咱們這一趟護送聖帑,明裡都說是解去羅馬,去貝爾格萊德為公爵送壽禮的事,就是咱們衛隊裡也沒幾人知曉,這凡埃克卻是怎麼知道的呢?」馬臉漢子道:「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那畫師既然敢稱魔手,想來有他的辦法。」
比約齊「嗯」了一聲,暗想倘若自己碰到魔手畫師,不知贏面能有多大。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木匣道:「這件寶物是分作兩半,若非不合在一處便全無用處。好在這一半我是隨身保管,那魔手畫師還不曾得逞。接下來的幾日,諸家弟兄可要打起精神來,須臾不可放鬆警惕。」眾人轟然應諾,馬臉漢子道:「那魔手畫師縱然神機百變,還是不如咱們長官先謀後定。」
聽到這一句話,比約齊看了一眼正在被狠揍的賽戈萊納,心想魔手畫師一向詭計多端,這少年怕不真的是毫不知情,又轉念一想,他武功古怪,許是與魔手畫師有些淵源,還是不可輕放。想到這裡,他便出言道:「達爾耶維奇,且先停手。」那叫達爾耶維奇的壯漢這才氣喘吁吁地放下拳頭,比約齊過去一看,賽戈萊納已經被揍的遍體鱗傷,慘不忍睹,便說道:「此事牽涉甚廣,且到了貝爾格萊德再細細審問,如今權且把他與那黑鬼關在船艙裡罷!」他頓了頓,又吩咐道:「給他們拿些藥膏來抹一抹,免得到港前就掛了,死無對證。」說罷轉身離開了船艙,達爾耶維奇與那馬臉漢子也隨之出去,船艙裡只留下兩個看守之人。
賽戈萊納被這一番老拳打的鼻青臉腫,鬱結體內的內力被生生捶松,頗是爽利,正如一坨硬麵團被麵包師傅揉開。他且挨著打且暗自活血,等到達爾耶維奇停手的時候,全身十二宮已有七宮舒緩,只消再花上一晚上時間,便可恢復如昔。剛才聽比約齊言語,他知道奧古斯丁尚也還活著,便放下心來,一意調息。
這條船在多瑙河上開了兩日,賽戈萊納這幾日一直被關在船艙底部,內力已然恢復得七七八八,掙脫繩索並非難事,不過他樂得坐順風船,便裝出奄奄一息的模樣。那些看守只道他已是半死,便沒了警惕之心,時常旁若無人地談天飲酒,賽戈萊納在旁邊悉心聽著,倒知道了不少事情。
原來聖帑衛隊這一趟來貝爾格萊德,正是為了歐羅巴武林的一件大事——貝爾格萊德公爵匈雅提今年七十大壽,正大撒英雄帖,廣邀歐羅巴各路豪傑。這一位貝爾格萊德公爵可是江湖上響噹:當的一號人物,教皇親封的白盾騎士,家傳的一十三路羅馬標槍精深卓絕,罕有敵手。十幾年前他率三千領兵在多瑙河畔悍拒奧斯曼大軍六萬人,名動天下。如今整個塞爾維亞都淪為附庸,唯有貝爾格萊德周邊不為所動,全有賴公爵威名。即便是穆拉德二世,對這頑石一般的老人亦是無可奈何。這些看守提到公爵名字,無不語帶恭謹,不敢又絲毫不敬。
到了第三日的上午,終於到了貝爾格萊德南岸河港。比約齊親自把賽戈萊納、奧古斯丁兩人押出船艙,用麻繩重重綁了數重,與那些聖帑貨物一併運上岸去。賽戈萊納被兩個大漢推推搡搡出了艙門,藉機左右張望。
多瑙河流到這裡,河面變得極為寬闊,波光粼粼,千帆競相而過,船首切過水面的嘩嘩聲此起彼伏。位於河岸南側的貝爾格萊德河港比普拉霍沃大出不知多少,光是停靠的埠頭就有七、八條,極是繁忙興盛。遠處西南方高坡之上有一處灰白色的雄壯城堡,四邊角塔聳峙,城堞依坡勢跌宕如刀齒,正是貝爾格萊德要塞。城堡四周散落著頗多房屋,幅員極廣,儼然已成了一座城下之鎮。外圍有一圈石頭圍牆,高逾數人。
比約齊亮出滾金十字旗,碼頭官員知道他們是聖帑衛隊,不敢怠慢,親自接下。比約齊衝那官員行了個禮,道:「我等奉了教皇法旨,特押了祝壽的賀儀要送與公爵。」那官員連聲道:「上頭已經有了交待,若是聖帑衛隊的幾位爺來了,有上房款待。」比約齊滿意道:「如此甚好。」那官員看看左右喧鬧人群,又道:「您也看到了,公爵這一次大壽請人極多,這幾日歐羅巴各地都有賓客到達,迎接不暇。若有招待不周還請體諒。」比約齊略點了點頭,道:「我等慣於風餐露宿,是不妨事的。只是教皇大人親自交待的壽禮干係重大,須得有個穩妥地方存著。」官員道:「這是自然,公爵大人特意撥出一個庫房來放各地壽禮。等下您到了城裡,一問便知。」
碼頭上已備好了數輛四輪馬車,專事往返河港與城堡之間迎送客人。比約齊盯著碼頭船工裝妥了貨物,把囚犯也綁在車上,然後沿著平坦大路朝城堡開去。從河港到城堡一路上行人頗多,有騎士與隨行的扈從、貴族儀仗,亦有些商賈、藝人、理髮師、遊方的郎中與僧人,還有些農夫趕著豬羊哄哄而來。更有一些人腰間繫著兵刃,眼露精光,或騎或走,與尋常行人氣質迥異。比約齊是老江湖,放眼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其中不乏好手,不禁暗暗感歎這一次壽宴果然了不得。
馬車正隆隆走著,忽然後面一陣急促的馬蹄響動。比約齊從馬車上探出頭去,看到一隊駿馬從車後疾馳而來。為首馬上是一名中年男子,這人生得方臉寬眉,器宇軒昂,雙鬢有點點白斑,兩條尖削白眉如劍角矛鋒,身後的幾名青年男女無一不是瀟灑俊秀。他們俱是一襲白袍,袍角上下飄飛,有如天使降臨。
比約齊一拍大腿,喜道:「原來他們也來了!」達爾耶維奇目不轉睛盯著馬隊之中一個俊秀女子,聽到比約齊這般說,忙問道:「這些人是甚麼來頭?」比約齊指了指那中年男子,口氣敬畏:「你可聽過護廷十二使徒的名頭?為首的那一位正是使徒西門的傳人、西西里人普羅文扎諾,如今是教廷異端裁判所首座,各地宗教裁判所都歸他掌管,地位殊高。教皇竟肯派他來為貝爾格萊德公爵祝壽,當真是極給面子。」
達爾耶維奇舔舔嘴唇,望著那女子窈窕身影,意猶未盡道:「他的幾個女弟子倒著實水靈哩!」比約齊面色一緊,連忙喝道:「休要胡說!被他們聽到,可是要拔舌頭的!你知道甚麼!那幾個人是普羅文扎諾的俗家弟子,個個都是他得意高足,在江湖上都是有萬兒的狠角色。你適才盯著的那個女子,名喚切麗,江湖人稱『王爾古雷』,曾經在一月之內挑翻亞德裡亞海狼幫、希臘火門、科西嘉鐵沙派三個幫派,只因她被一個幫眾說了一句輕薄話。」達爾耶維奇吐吐舌頭,悚然道:「這婆娘好生利害,咱可消受不起。」比約齊不再理他,自言自語道:「普羅文扎諾大人在此,咱們便有了靠山,不怕魔手畫師來鬧事了。」他回頭瞥了一眼賽戈萊納,後者兀自閉目養神,不由冷哼了一聲。
說話間馬隊已越過車隊,這時比約齊才看到他們只是先導,後面還跟著一輛馬車,心裡一驚,暗想這馬車裡是何等人物,以普羅文扎諾的身份竟肯作它護衛。他多看了一眼,那馬車車廂通體素白,兩側窗戶用厚實布幔罩了個嚴實,絲毫看不到車裡情景。比約齊仔細看那車頂的百合徽識,倒抽一口涼氣,原來竟是貝居因會的嬤嬤們!
貝居因會乃是女性修士潛心修煉之地,會中從無男子,歷今已有數百年之久。她們極少與外界交往,地位超然於教廷之外,獨成一局,歷來是影響歐羅巴武林的一大神秘勢力。據說貝居因會中所傳的武功名叫《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會中的幾位嬤嬤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甚至有傳言當今歐洲只有寥寥數人能與貝居因會的嬤嬤們匹敵。
貝居因會的嬤嬤們很少履足俗世,今日卻公然來赴公爵的壽宴,且還請了使徒西門一脈的傳人作護衛,比約齊越發覺得這次壽宴絕不簡單,心下一陣凜然。
讓過貝居因會的車駕,比約齊押著貨物進了貝爾格萊德城內。城中屋舍櫛次鱗比,大道平闊,頗有一國之都的泱泱氣度。馬車一進,裡面早有人出來接應。這些公爵府上的家丁個個穿著綠錦勁裝,言談舉止無不合禮數,讓比約齊暗暗讚歎。他們連過數道城門,人聲鼎沸,衛兵們一門接過一門,層層盤查,無論登記名冊、交割禮品、分配房間、牽馬喂槽甚麼的,無不安排得有條不紊。
比約齊和他手下的護衛被安排到了一處農舍,聖帑壽禮送入專門的庫房之中,而賽戈萊納和奧古斯丁則被貝爾格萊德的衛兵接手,押入了城下的大牢裡。
待得看守牢房的衛兵一轉身,賽戈萊納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先運起箴言內勁掙斷繩索,再把奧古斯丁身上的繩子解開。奧古斯丁這幾日吃了些苦頭,精神有些委頓,見到主人沒事,眼神裡方才閃出欣喜神色,張開嘴啊啊叫了兩聲。
賽戈萊納對奧古斯丁道:「如今咱們已經進了貝爾格萊德,我剛才看到城裡人多雜亂,等下趁亂逃走應該不難。」奧古斯丁比劃了幾下手勢,賽戈萊納笑道:「被那廝打了一頓以後,我體內真氣已然活轉,這兩天用功調息,全都恢復啦。」
說罷他轉頭去看,發覺他們兩人置身於一處長方斗室之內,一道厚實鐵門牢牢擋在門口。牢內地面只鋪著些稻草,已經是腐臭不堪。牆皮剝落糟朽,其上只有一扇小小氣窗,以一排鐵柵擋住。他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原來這大牢是建在一處高坡之上,窗外去地面足有十人之高。
賽戈萊納雙手握住兩根鐵柵,運起箴言內力凝神扭動,鐵柵咯吱咯吱響了幾聲,不復動彈。原來這鐵柵是一早嵌入牆內,再行澆鑄,是以與尋常插接的不同,十分牢固,除了把它拗斷,否則是絕難拔出來的。奧古斯丁也上前試了一試,仍是不行。賽戈萊納在牢房裡轉了數圈,四周牆壁都是大石堆砌而成,莫說鬆動,連條縫隙也無。折騰了半日,賽戈萊納無計可施,索性躺倒在地,苦思脫身之法。
到了夜裡,有清冷月光自氣窗照進來,遠處隱約可聞城中喧鬧,好不蕭然。看守從鐵門底下的小縫丟進兩塊乾硬麵包,隨即走開。賽戈萊納胡亂啃了幾口,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間聽到耳邊有人呼喊自己名字。他精神一振,連忙起身,循聲朝窗外看去,卻見一個人影懸在外面,隔著鐵窗笑嘻嘻地揮手,卻是凡埃克!
賽戈萊納一見是他,也不上前,冷冷道:「你還來這裡作甚麼?」凡埃克道:「今夜月色溶溶,正想邀小友你共酌一杯,特來相邀。」賽戈萊納道:「我誠心待你,你卻下毒害我,讓我身陷囚囹,如今還來嘲諷作甚?」他這時方才發現,原來凡埃克右手抓著一條垂下來的粗繩,無怪他能懸在窗外,不時微微搖擺。
凡埃克早料到他這種反應,哈哈笑道:「當年畫聖喬托受困巴多瓦阿累那一百多日,才畫出了不朽名作《哀悼基督》。你不過是兩日囚徒而已,小友何必這等沒解風情。我那散功丹並無毒性,只會教人內勁暫時散去,年輕人吃些苦頭,權當鍛煉,豈不聞磨礪之後方有大用。」賽戈萊納見他說話風涼,怒氣陡升,想揮掌去斬那繩索,把這該死的畫師摔死落個清淨,忽地轉念一想,直勾勾盯著他道:「莫不是你發覺那寶物只得一半,全無用處,這才來找我助你去拿另外一半吧?」凡埃克先是一怔,旋即大笑道:「小友你真是冰雪聰明!那物事是人間至寶,若非完璧,豈不是一大憾事?」賽戈萊納索性雙手抱臂道:「你怎會如此篤定我會幫你?」凡埃克豎起一個指頭,得意道:「我一路暗地跟著你們,親眼見到那個比約齊把另一半寶物和你的木杖擱在一處,皆存在公爵府的庫房之內。小友對這根木杖,想來頗為珍視吧?」
賽戈萊納一時無語,那五環栗木杖是卡瓦納修士的遺物,亦是他在托缽僧團中的信物,無論如何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凡埃克見他沉默不語,知道已經說動,趁熱打鐵道:「我早看出小友你身負絕技,你我聯手潛入庫房,各取所需,不失為藝術史上一段佳話。」賽戈萊納淡淡道:「話雖如此,你卻如何把我弄出去?」
凡埃克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不易。」賽戈萊納皺起眉頭,面露不解。凡埃克從懷裡抓出一個大如雞卵的黃黑色小球,道:「這是我一位好友贈我的,名叫希臘火粉,一經點燃即有摧石斷鐵的威力,炸開這小小一扇氣窗可說是毫不費力。」賽戈萊納早在摩爾多瓦見過這火藥的威力,不覺為奇,問道:「那難在何處?」凡埃克見他對希臘火粉毫不驚奇,有些失望,只好回答道:「炸窗之時,聲音極大,監獄守衛聽到,必會立刻趕來,須得有人阻上他們一阻,否則這計劃也似水中撈月。」賽戈萊納見他把視線投向奧古斯丁,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怒道:「教別人去為我送死,卻不是義人所為!」凡埃克道:「他既然是你奴僕,這些小事總該是要代主而作的。」
他二人對話全用意大利語,奧古斯丁聽不明白,只是呆呆坐在稻草上。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雖有主僕名分,他腦子裡卻沒有半分主尊奴卑的念頭,只把黑人當作一個同伴。他對凡埃克道:「奧古斯丁與我有同伴之誼,我寧可在此終老一世,也不要作那背友求生之人!」
凡埃克聽他話裡分明是在嘲諷自己,也不著惱,嘿嘿一笑:「小友你心胸好生狹窄。也罷也罷,既然你一意堅持,我也不好阻止,就看你們造化了!」他遞來一把鑿子,對賽戈萊納道:「你把鐵柵根部鑿些坑出來,我好放希臘火粉,手腳快些。」
賽戈萊納接過鑿子,雙臂運起神功,狠命砸去,鑿處火星四濺。這外牆是巨岩天然而成,石質極厚極硬,與他當日在絕谷水洞裡打破的巖壁不可同日而語。他忙了半夜才算鑿出數道半深的槽線。凡埃克又把希臘火粉遞過去,教賽戈萊納倒入鐵柵根部的槽中,只留出一條淡淡的粉線在外面,仔細拍實。
凡埃克這時斂起笑容,取出火石,對賽戈萊納正色道:「這希臘火粉威力非同小可,這牢房實在狹窄,一會兒有甚麼事情我亦不知,只好冒一冒險。等下我先吊上去一截,你把這條粉線點燃,然後與那黑人躲去門口抱頭蹲好,鼓起內功,免得被碎石所傷。一俟炸完,盡快扭斷鐵棍爬出來,我這裡自有繩子接應。」說完他雙手交替,順著繩子攀了上去,很快便不見了。
賽戈萊納知道火藥這東西威力奇大,強如「隱者」之流也要吃虧,便用希臘語吩咐奧古斯丁去門下躲好,自己打著了火星丟到粉線,也急忙躲去門口。那火星見了粉線,忽地一聲膨大起來,沿著粉線簌簌地一路燒去。賽戈萊納以手抱頭,只覺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氣浪洶湧撲來,兼有碎石亂飛,砸在身上生疼。他已盡力運功抵禦,還是有肩頭、小腹等處被飛石劃傷。
待得炸聲剛停,賽戈萊納顧不得抖落身上粉末,和奧古斯丁一起跳起來。他們見到氣窗的數根鐵柵底端已被炸得一片狼藉,四條胳膊一起伸過去,拚命扭拽。
眼見那幾根鐵棍就要被搖下來,窗外悠悠已伸下一條粗大繩索。這時牢外腳步紛亂,有人用塞爾維亞語大聲嚷嚷,衛兵們已然趕到。奧古斯丁聽到有金屬聲叮噹響動,知道他們已掏出鑰匙,大吼一聲,鬆開了鐵棍,整個人返身撲向牢門。這鐵牢門本是朝外開的,門內並無任何把手,他便雙手摳住門下遞送食物的小縫,雙腿蹬住門邊兩側,不讓外面的衛兵打開牢門。
賽戈萊納一驚,連忙大聲叫奧古斯丁的名字。奧古斯丁不能說話,又比不出手勢,只好回頭沖賽戈萊納張嘴荷荷嘶吼,眼角有血絲迸現。外面衛兵喝叱聲不斷,鐵牢門被拽得砰砰作響,奧古斯丁全仗津巴布韋大擒拿手的功底,才能勉強拽住鐵門,只是撐不得多久。賽戈萊納想要過去幫忙,黑人只是拚命搖頭,忽又猛地仰起,表情極為痛楚。原來衛兵們看到門下縫隙裡伸出幾個指頭,紛紛腳蹬足踹,只差沒用兵刃去砍。
賽戈萊納雙臂勁力勃發,把最後兩根鐵棍「嘩啦」一發扯開。外面凡埃克高聲叫道:「此時不走,便走不得了!」賽戈萊納眼神一狠,狠狠咬住嘴唇,卻返身跳到門前,把黑人一把扯開。鐵牢門驟然失去抵力,被外面衛兵一下拽開,拽門的人咕咚咕咚全倒在了地上。賽戈萊納趁機躍出門去,雙掌運轉如風,馬太福音以平和為主,制人而不傷,他此時使將起來不甚順手,遂又變回奧卡姆真理拳,出手狠戾,一拳一個霎時打倒了十餘名士兵。牢房的甬道本來就狹窄,被他這麼一鬧,後面的士兵東倒西歪,擠成一團,只能握緊武器呼喊,卻衝不過來。
賽戈萊納一邊揮拳一邊拿希臘語大呼,叫奧古斯丁趕快鑽出窗子,忽然卻覺得身子一輕,卻是奧古斯丁施展出津巴布韋大擒拿手,把他橫腰鎖住。賽戈萊納哪裡料到黑人會對自己出手,未及反抗,奧古斯丁運起神力,一下子竟把他扔回牢房,「砰」地一聲關緊了鐵門。賽戈萊納從地上爬起來,再想推開門已被人從外面閂住。只聽外面不斷傳來關節斷裂與慘呼聲,想是被奧古斯丁扭斷了手腳的護衛。
凡埃克在窗外冷冷道:「你若再不走,他必是力戰到死;你若走了,他束手就擒,還能有一線生機。」賽戈萊納聽了他的話,知道所言句句在理,只得縱身鑽出窗外,抓住麻繩,沖牢內大叫道:「奧古斯丁,我已走脫,你快降了罷!」凡埃克道:「事不宜遲,咱們順著繩子溜下去。」說完自己先朝地面降下去。
賽戈萊納卻兀自不肯走,懸在窗外不動,直聽到牢房外拳腳聲漸息,士兵呵斥聲多過呻吟,情知奧古斯丁已放棄抵抗,這才雙手溜著繩子,朝地面降下去。快到地面之時,有士兵從牢裡探出頭來,拔劍砍繩,賽戈萊納身子一蕩,雙腿蹬在牢獄牆壁上,憑著擺盪之力幾下起落,輕輕落在地上,斷繩方自墜下。凡埃克讚道:「好俊的功夫,小友你果然深藏不露。」
賽戈萊納不見絲毫得色,低聲道:「我們快走罷!」凡埃克笑道:「小友不必這等擔憂,你我一日不落網,你那忠僕便可保一日不死。待我等取出寶物,再回來救他就是。」他抬頭望望牢獄,又道:「這一番動靜不小,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在他們全從床上爬起來之前動手才行。」
兩人更不多話,賽戈萊納緊緊尾隨著凡埃克,沿著貝爾格萊德的街道左轉右拐,時而高躍,時而潛行。凡埃克似是對地形瞭然於胸,貝爾格萊德城內巷道縱橫,十分複雜,他卻不見任何遲疑。賽戈萊納見這畫師飛簷走壁,氣定神閒,可見腳下輕功著實不淺。
賽戈萊納邊奔邊問道:「你要偷的究竟是甚麼玩意?」凡埃克道:「嘿嘿,那原是教皇為了給公爵賀壽,特意叫人從米朱爾山採集的靈藥。」賽戈萊納想起那日在船上偷聽的談話,心中一驚。凡埃克道:「貝爾格萊德公爵這些年來身染名叫美杜薩之泣的奇症,四肢日漸僵硬,只怕撐不上幾年便會化作石像一般,尋遍了天下名醫也束手無策。最後終於有一個阿拉伯神醫伊本薩多肯出手救治,那老爺子卻說寧願一死也不願被穆斯林醫生施救。伊本薩多無奈之下,留下一個藥方,翩然離去。」賽戈萊納歎道:「公爵倒是個有骨氣的人。」凡埃克道:「他有骨氣,卻苦了旁人。薩多神醫的藥方提及,在米朱爾山中有一蟲一草。蟲叫巴茲利斯克蟲,這蟲頭如雄雞,身似小蛇,與傳說中的魔物巴茲利斯克雞蛇極像,故而得名;草名四葉三葉草,天生四葉,乃是三葉草中的極品。這一蟲一草都是罕有之物,只在米朱爾山中才有生存,極難尋見。巴茲利斯克蟲一世只吃三葉草為生,倘若餵它四葉三葉草,吃完便會立即僵死。把蟲屍搗碎服下,便是治療美杜薩之泣的良藥。只是巴茲利斯克蟲死後不久便會枯成一層干皮,是以必須當時吃下,不能有片刻耽擱。」
賽戈萊納恍然大悟道:「無怪比約奇不肯把它們合在一處,分別裝匣。」凡埃克道:「教皇倒也真是有心,他知道貝爾格萊德公爵不願受穆斯林恩惠,便派了教廷使者親去尋訪,再派聖帑衛隊護送。如此一來,這一蟲一草便成了教皇親賜的靈藥,公爵便可放心服用了。可惜我只盜得四葉三葉草,那巴茲利斯克蟲卻是被比約齊貼身裝著。如今那蟲子已然入庫,便是我等的機會了!」
賽戈萊納聽完,心中卻犯了嘀咕,他也算是教廷部屬,如今卻助這畫師來偷藥,總覺不大妥當。凡埃克看他面帶躊躇,便道:「只要進得庫房,你自去取你家木杖,我去拿我的蟲,兩不相干。」賽戈萊納道:「你偷靈藥,莫不是也患了美杜薩之泣?」凡埃克伸出右手,修長手指憑空撥弄了幾回,笑道:「你看我像麼?只不過那巴茲利斯克蟲的蟲屍搗碎,再摻以顏料,便能繪出極難得的絕世色彩。世人不過百年之壽,哪及藝術萬古長存,我這用法才最合天理。」賽戈萊納正欲開口質疑,凡埃克卻突然停了下腳步,低聲道:「便是這裡了!」
二人此時身在貝爾格萊德城堡的西北角落,這裡有一處青磚砌成的小禮拜堂,兩邊各有一棟角堡。這裡本是公爵家族作日常禮拜之地,如今被臨時改成了存放貴重壽禮之地。凡埃克道:「這禮拜堂唯有一個入口,門外有兩名衛兵。還有一隊巡哨的在左近。」賽戈萊納皺眉道:「以你的身手,何必一定要找我幫忙。」凡埃克抬起白皙雙手,自憐道:「我這一雙手只為藝術奉獻,打拳這等粗俗之事,我是從來不學的,倘若弄傷了手指,豈非是大損失?」賽戈萊納聽罷一時語塞,不知這人究竟是直率坦誠,抑或是過於自大。
事已至此,賽戈萊納也只得打起精神。門口那兩名守護人高馬大,太陽穴高鼓,都是硬手,公爵只派他二人把守,顯然是信心十足。他們目不斜視,忽然聽到耳邊一陣輕佻小調兒,見到一個穿著花裡胡哨的古怪男子吹著口哨,悠然走來。這兩名守護知道公爵客人之中多是江湖中人,其中不乏怪人,於是也不敢喝叱,只伸手攔下他道:「這位客人,這裡是城堡重地,不便外人進出,請您早些回去罷。」那男子搔搔亂蓬蓬的頭髮,醉醺醺道:「恕罪恕罪,一時吃醉了酒,卻不知轉去哪裡了。」二人對視一眼,說道:「從這裡折返,下了台階右轉,便有士兵帶您回去,恕我等有職責在身,不能離開。」男子向前走了兩步,嘟囔道:「既然能碰到你們,也是命運使然,不若我便給你們繪上一幅肖像如何?」說罷從懷裡掏出兩支細毛刷筆,在手中上下翻飛,靈活之極,腳下卻是踉踉蹌蹌。兩名護衛面面相覷,只好上前扶住他,男子忽然抬頭笑道:「這名畫便起名叫《二士爭暈圖》罷!」
兩位護衛一怔,背後一個黑影突然躍出,兩下乾淨利落的手刀劈向後頸。這手刀內勁十足,力透星宮,二人眼前一黑,當即暈了過去。凡埃克拍手讚道:「好漂亮的手法。」賽戈萊納仍舊有些猶豫,略望了望昏迷的護衛,催促道:「快開門罷。」
禮拜堂的門鎖只是尋常的銅翅咬鎖,凡埃克掏出兩枚鋼針,插入鎖孔鼓搗了數下,鎖頭便應聲而開。兩人推門而入,看到裡面堆滿了各色奇珍異寶,有金鑲玉嵌的護手長劍,亦有大如雞卵的明珠,還有些古籍舊壺之類的,看似其貌不揚,想來也必是各有珍奇之處。莫說賽戈萊納一個土包子,就是凡埃克都看得嘖嘖稱奇。
兩人搜尋了一圈,凡埃克忽然喜道:「原來是在這裡!」他搬走一尊斯留特爾親手鑄的黃金聖母像,踢開多那太羅的獨角獸掛毯,從底部拿出一柄木杖和一個小小木匣,木匣上刻著教廷徽識,啟處還有雷神門專有的封泥。賽戈萊納接過木杖,上面五環節疤歷歷在目,不禁伸手輕輕撫摩,喜不自勝。凡埃克把木匣揣入懷裡,道:「先離開這裡再欣賞不遲!巡哨的轉瞬即至。」
兩人踏出禮拜堂,卻發現先前暈倒在門口的兩名護衛已經不見了。凡埃克畢竟是老江湖,暗叫不妙,他還未及開口提醒賽戈萊納,四周忽然間火把通明,照的如同白晝一般。比約齊手帶拳套,自塔樓陰影裡緩步而出,冷然道:「魔手畫師,我早料到你會去而復返,來盜那另外一半寶物,果不其然!」他身後還站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子,生得五官方正,身上穿著一件亮銀鎖子甲,手裡提著柄寬刃短劍。
相反方向傳來一個女子尖利的聲音:「比約齊,你說的盜賊,便是這一老一小麼?」賽戈萊納與凡埃克急忙轉頭,看到另外一側的角堡裡走出三名白袍青年,兩女一男,竟是早些時候碰到的那三個普羅文扎諾的俗家弟子。中間的男子身材高大氣度不凡,左邊女子一頭紅髮,就是那外號「王爾古雷」的切麗了;右邊還有一位少女,年紀不過十五,生得皮膚白嫩,楚楚動人,面上卻沒甚麼表情。
凡埃克左顧右盼,終於擺擺手指歎道:「哎,他們也來了,這便不好相與了。」賽戈萊納不必他提醒,也能看出這三個人絕非俗手,心裡一陣苦笑。按說賽戈萊納是卡瓦納修士的弟子、馬太福音的嫡系傳人,與這三位西門福音的弟子本是同門師兄弟,可如今情勢之下,就算是他自承身份,也只會落得一個辱沒師門的小賊罵名。賽戈萊納在絕谷之時,可從未想過與護廷十二福音的同僚這般相見。
比約齊身後的男子忽然跨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肅然道:「魔手畫師前輩是歐羅巴有名的人物,在下一向十分景仰,我家中亦有收藏前輩的名作。若是別的東西,任由前輩你取走,在下絕不吝惜。只是這四葉三葉草乃是教皇陛下饋贈家父的靈藥,性命攸關,還望前輩能以人命為念,割愛留贈,我匈雅提家族必感恩銘記,以上賓待之。」
這一番話說的極為得體,說得比約齊和那三個門徒頻頻點頭,就連賽戈萊納也頜首稱是。他言下之意,只要凡埃克交出四葉三葉草,便既往不咎,還好生接待,可以說是給足了面子。凡埃克聽他稱讚自己畫作,表情大是得意,晃頭說道:「你就是貝爾格萊德公爵的獨子亞諾什·匈雅提罷?」亞諾什道:「正是!」凡埃克讚道:「虎父無犬子,年紀輕輕就有乃父風範。『小獅心王』果然並非浪得虛名。」獅心王查理是歐羅巴名王,亞諾什能被稱為小獅心王,可見其能。
亞諾什略舉了舉手道:「前輩謬讚了。」凡埃克眼珠一轉,說道:「你說家中收藏我的名作,敢問是哪一幅?」比約齊表情登時緊繃,亞諾什只是隨口客套,想不到這畫師卻較起真來,他脾氣古怪,一旦答錯還不知生出甚麼是非。不料亞諾什不慌不忙道:「前輩的《阿爾諾芬尼與他的新娘》細密精緻,我母親每天都要看上幾眼,常說一日不見,食之無味。」
凡埃克聽到他這般說,心情大悅,他一向以畫技最為自負,能得人如此評價,可比甚麼奉承都來得動聽。他撥弄手指,沉吟不語。這時另外一端響起一聲女子尖叱道:「何必跟這些小賊囉嗦,一劍一個刺死,再來尋寶不遲!」
開口說話的正是那個人稱「王爾古雷」的切麗。他們三人本是比約齊請來助拳的,如今卻被晾在了一旁,連通報姓名都欠奉,切麗性烈如火,不禁大怒。凡埃克聽到她呼喊,橫瞥過來一眼冷冷道:「普羅文扎諾的嘴巴好似被針線縫起來一樣,怎地收的弟子卻如此吵鬧。」
切麗見他一開口就嘲弄自己和師父,二話不說,舉錘便砸將過來。教廷武功不倡殺伐,是以無論神甫修士都不用刀劍,卡瓦納修士用的是栗木杖,而普羅文扎諾的門下皆用的是三肘釘頭錘,可砸可錘,變化多端。切麗一上來,便施展出西門福音的絕學,把凡埃克罩在一片鋒銳之中。
西門在耶穌門徒中號稱法嚴第一,隨主之前便是奮銳黨徒,謹守猶太律法,一絲不苟。耶穌傳給他的武功,亦以嚴謹守正為主。西門福音招法環環相扣、嚴絲合縫,絕少留有破綻,與馬太福音的格局又不相同。切麗的性情爆烈,手中招式卻依足了西門福音的精要,釘頭錘劃出數十幾道清晰印跡,無不對準對手要害。
凡埃克「嘖」了一聲,掣出兩支細毛畫筆,兩下一交,竟把她的釘頭錘架住。切麗一怔,少退了兩步,又復來攻。凡埃克雙筆翻飛,切、刮、點、刷筆勢連綿,將繪畫技法盡融於招式之中。二筆一錘在這入夜的城堡之中鬥了個不亦樂乎,那兩管畫筆看似纖細,卻總能以巧妙招式卸掉釘頭錘的力道。切麗連攻了十招,卻都被凡埃克的畫筆帶偏,始終不得盡意。凡埃克接招之餘,不時嘮叨道:「小姐你性格惡劣,身材卻是曼妙,假若讓我畫下身體,只怕不知有多少男子會為你癡迷哩。」他本出自藝術赤誠,聽在切麗耳中卻全是輕薄之言,更是惱怒。
亞諾什見兩人鬥了起來,欲上前制止,卻被比約齊攔住勸道:「少爺,西門一脈最重名聲。你貿然上前,豈不是拂了他們面子?只怕以後麻煩更多。」亞諾什皺眉道:「本來我已幾乎說動魔手畫師,那位小姐何必節外生枝呢?」比約齊苦笑道:「她若不節外生枝,便不會被人叫做王爾古雷了。」
賽戈萊納只知凡埃克輕功了得,沒想到他筆上功夫也如此精妙,切麗在他手裡卻是絲毫便宜也討不到。他正自觀望,那高大的白袍男子緩步走到他面前,掣出釘頭錘,施了一禮道:「在下是西門一脈的羅慕路斯,前來向閣下討教幾招。」賽戈萊納見他面容清,是內家高手,忽然動了好勝之心,心想不知西門福音和老師的馬太福音孰強孰弱,遂把木杖舉起道:「也好,得罪了。」
原來羅慕路斯見師妹與凡埃克鬥招落得下風,唯恐有失,又不願被人說以二敵一,便來對付賽戈萊納。只要擒得這個同夥,便可以此來挾制魔手畫師。他為人沉穩,不願多事,江湖上的名頭尚不及他的兩個師妹大,但論功夫卻遠比她們紮實,早被普羅文扎諾視為嫡系傳人。是以羅慕路斯行事極是持重,唯恐有半分不謹,壞了西門一脈和教廷的名聲。
羅慕路斯一見眼前這少年舉起木杖,還以為他是沒有防身的兵刃,情急之下隨手抓來個物件就用,便開口提醒道:「如此決鬥,未免不太公平。你慣用甚麼兵刃?我可向亞諾什少爺借來。」賽戈萊納淡淡道:「不妨事,我一向用這杖的。」羅慕路斯也便不再堅持,亮出西門福音的起手式,大聲道:「那麼請小心,我要進招了!」他內力鼓蕩,白袍飄起,煞是飄逸之風。
賽戈萊納見他的架勢,發覺西門福音與馬太福音果然系出同流,兩者起手式雖各有巧妙,合在一起卻互補闕漏,天衣無縫。就這麼一閃神的功夫,羅慕路斯的釘頭錘已然刺到面前,賽戈萊納連忙舉杖一記「神盾加恩」別住錘頭的釘齒,十二宮氣勁勃發,用力一扭,竟把釘頭錘的勢頭扭轉了回去。羅慕路斯大吃一驚,連忙催動內力,頂著釘頭錘朝前搗去,兩人相持不下,一錘一杖僵在中間,不住磕碰。忽然「砰」的一聲,羅慕路斯拿著木杖,賽戈萊納握緊釘頭錘各自朝後倒退了三步。
兩人雖是敵手,一時也不禁有些好笑。賽戈萊納道:「不如我們換回來罷!」羅慕路斯點頭道:「悉聽尊便。」兩人互相把兵器擲回給對方。西門福音招式嚴謹,頗重內力。羅慕路斯這些年來苦心修煉,已自信修為不下於任何一位高手,想不到眼前這少年的內力古怪,似乎猶在自己之上,心神不免有些震驚。他一甩釘頭錘喝道:「閣下究竟是甚麼人?」賽戈萊納道:「我叫賽戈萊納。」
羅慕路斯對歐羅巴各門各派的青年高手都有些見識,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心想多半是假的,只好先擒下他,再盤問不遲。心意一定,他又施展開西門福音,挾帶著陣陣風聲揮將來。賽戈萊納有心要比較兩門福音的優劣,也不用奧卡姆真理拳,手中木杖只以馬太福音對敵。兩人俱是個中好手,轉瞬間已經過了數十招,拼了一個勢均力敵。西門持重,馬太敦厚,兩套功法走的都是以拙勝巧的穩重路子,賽戈萊納與羅慕路斯全力施為,交攻進退竟十分合拍,如同給對方喂招一般。
羅慕路斯忽然使出一記「西門撐船」,三股內力合著釘頭錘的威勢,賽戈萊納抱元守一,手中木杖旋風般地飛舞,每一杖都恰好擋在釘頭錘的必進之路。羅慕路斯覷準空隙跳開五步之遠,手中武器頓停,大聲喝道:「這是馬太福音的招式!!你究竟是誰?」
賽戈萊納笑道:「我已說過了,本人大名叫賽戈萊納,從不曾更改過。」羅慕路斯皺起眉頭,這少年用杖的路數是馬太福音一脈,內力卻肆意奔流,與教廷深蘊內斂的心法大不相同。他心思縝密,怕這人與教廷或有些淵源,還是問個清楚為好。不料賽戈萊納卻不依不饒,他在摩爾多瓦時要麼是被隱者那樣的強敵打得大敗虧輸,要麼是把帕夏、齊奧那樣的對手打得一塌糊塗,除了約瑟夫大主教,還從不曾與人勢均力敵地酣暢戰過,今日碰到羅慕路斯這等無論內力、招式皆十分接近的敵手,他不由得戰意大盛。
羅慕路斯見對方反撲了過來,只得舞起釘頭錘,再度迎上去。每次杖錘相交,他都感覺到有凌厲內力渡過兵刃,突入自己十二宮內,四液沸騰,必須得凝神固守,才能勉強維持均衡。羅慕路斯心想馬太福音以長勁綿長著稱,加上這小子內力豐沛,如此下去自己恐怕只有落敗的份兒。他伸手解開白袍搭扣,把袍子嘩啦一下丟在地上,露出內裡的短衣勁裝來,面色凝重起來。賽戈萊納道:「如此甚好,就該認真些才是!」一掌飛切過去,攻向他的二宮迴廊。
他算定以羅慕路斯的性情,定會以釘頭錘相擋,自己藉機橫掃木杖,用杖頭點他腰間處女宮幾處星命點,便避無可避。不料羅慕路斯卻突然縱身閃避,轉去賽戈萊納背後,悄無聲息地用左手食指去點他後心。賽戈萊納猝然一驚,急忙翻身,木杖飛挑,挾著無比渾厚的內力直捅過去,羅慕路斯略抬高釘頭錘,身子飄然橫移,叮地一聲輕輕磕在杖頭。賽戈萊納幾番交手,頓覺羅慕路斯好似換了一個人,不再與自己硬硬相碰,舉手發招舉重若輕,縱橫挪移起來無比巧妙。
他並不知道,這乃是西門福音中一門玄奧的功夫,名叫盈缺赦罪訣。昔日耶穌曾去西門家中做客,西門盛情款待,卻有一個有罪的女子手持香膏玉瓶立在耶穌背後,以淚洗其腳,以發拭其足,以嘴吻其踝,以膏抹其背。耶穌便赦免她的罪過。西門驚問緣故,耶穌便道:「倘使有一債主,一人虧欠他五十個銀元、一人虧欠五個銀元。他欲免除債務,何者更愛他多些。」西門道:「自然是虧欠多的人。」耶穌便笑道:「自我進屋以來,你不拿水來濯我的足,不與我相親,不用油抹我的頭;這女子所為,實在你之上。是以她許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的愛就少。」
西門蒙了這個教誨,大徹大悟,從中學到「少能補缺,多不勝盈」的武學至理,於不足處補上三分內力,勝若在強橫處加上十分,為紀念恩師,遂把這一法門取名叫「盈缺赦罪決」。這門功夫不在內力強大,而重運用之妙,往往用在關竅之處略補內勁,便可四兩撥動千斤。
只是「盈缺赦罪決」頗為深奧,須對內學有極深造詣才有進境。普羅文扎諾門下眾弟子,也只有羅慕路斯一個人能修習此決,如今已經學得了五成。賽戈萊納雖蒙卡瓦納修士教授,畢竟是野路子,羅慕路斯自幼身受教廷正宗,一招一式極有章法,與他不可同日而語。賽戈萊納只得暗暗催動箴言內力,伺機而動。
那邊廂凡埃克與切麗纏戰良久,他見這少女每出一錘,口中必嬌叱不已,覺得有些厭倦。他雙筆一併,朗聲叫道:「這位大小姐,留神了,我這一招叫做『橫拖畫布』!」切麗只道他下一招要橫掃,把釘頭錘倒提,一記「西門撐船」朝下搗去。不料凡埃克哈哈大笑道:「我說它是橫拖,難道還真的橫掃不成?」他二筆突地一併,朝著切麗的錘頭用力一磕。切麗只覺得手腕酥軟,幾乎握不住錘柄。凡埃克窺準了這一空擋,左足少頓,腳下幾下起落,身子已衝到禮拜黨的另外一端。
這一下便不容比約齊和亞諾什不出手,他們身形一晃,一人使出雷神九錘,一人使出十字劍法,霎時匯成一道鋒牆朝凡埃克推去。比約齊姑且不論,這個亞諾什的劍法如長虹貫日,一招之內竟抖出數朵劍花,竟不遜於杜蘭德子爵。禮拜堂前地域狹窄,不便騰挪,凡埃克見難以突破,只得轉身退了回來。
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交手正熾,他見凡埃克棄了自己師妹,前來助拳,吃了一驚,朝後稍稍退卻半步。凡埃克拍拍賽戈萊納肩膀,道:「小友,今日興致已盡,咱們散了罷。」賽戈萊納雖想和羅慕路斯分出勝負,但也明白久戰不利,等到大批城堡護衛聞聲趕來,到時候就是插翅也難飛了。他們早有約定,東西到手以後,各自憑本事逃開,於是便「嗯」了一聲。羅慕路斯劍眉一立,暴喝一聲道:「留下東西,再走不遲!」挺錘直取凡埃克首級。
這一錘直直遞進,迅捷無比,是羅慕路斯生平最得意的招數之一。他料定那四葉三葉草當是在凡埃克身上,是以棄賽戈萊納於不顧,直逼魔手畫師。凡埃克面露驚異,想要拿畫筆去封已經來不及了,又不想傷了自己手指,便用了個纏字決,靠筆刷的綿軟之力去化那直鋒。羅慕路斯冷笑一聲,釘錘依然不改去勢,兩個人一攻一纏,頃刻間追出十幾步遠。
賽戈萊納看到他們兩個鬥了起來,拔足便往城牆邊上走。切麗突然仗錘擋住,雙眼儘是怨毒,上來就刺了數招,把剛才凡埃克口舌上積出來的怨恨,都發洩到了這金髮小子身上。賽戈萊納不欲與她多作糾纏,把木杖別在身後,見釘頭錘已砸到,左手肘架住錘刺,右手奧卡姆真理拳立刻赫然轟出,這拳挾著渾厚內力,只一擊便打碎了釘頭錘的長柄。
切麗一時失了兵刃,一聲尖叫,竟在原地不知所措。賽戈萊納微微一笑,轉身正要跳下城牆,突然感到腰間一涼,一柄薄刃匕首悄無聲息地插入自己後心。他轉頭急視,見到那個白袍少女不知何時欺到自己身邊,一雙美眸冷若冰霜,幾如她手中的匕首陰寒。這少女一直不曾作聲,只在一旁暗暗觀察,這時窺到賽戈萊納毀了她師姐兵器,心神鬆懈之時,才在突然發難,一擊而中,無論心思還是武功都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這少女本來算定一擊之下可以斃敵,不料賽戈萊納內力充盈,這匕首刺進皮肉,竟未能深入。賽戈萊納驟然負痛,下手便顧不得憐香惜玉,反手一掌拍到少女肩頭。少女悶哼一聲,鬆開匕首,噴出一口鮮血到他臉上,身子軟軟朝後仰倒。
這時比約齊和亞諾什飛步趕來,比約齊先到一步,雷神九錘直直搗來。賽戈萊納身子滴溜溜轉了數拳,左拳暴出。他情急之下內力流轉加速,威力大增,這雙拳一對,比約齊只覺得五指關節劇痛,那精鋼拳套竟被打得凹進去一塊,整個人被推開數步開外。賽戈萊納見打退比約齊,不敢多留,暗暗一咬牙,就這麼插著匕首縱身躍下城頭。
比約齊還要追趕,卻被亞諾什按住肩膀。亞諾什望著城下陰影,冷笑道:「在這貝爾格萊德城內,我匈雅提家族還不曾有尋不著的人!」
貝爾格萊德城堡本是一座要塞,塔樓林立,堡壘交疊,裙道頗多,大軍從外圍攻之極難;對一個輕功了得的盜賊來說,卻是天造地設的逃命之地。賽戈萊納知道插在身上的匕首不可輕拔,否則鮮血湧出,一發不可收拾,遂強忍著傷口疼痛,在塔梯之間忽上很下,高低騰躍,很快跳出了外圍城牆。
他甫一落地,身後的城堡吊橋便隆隆放下,人喊馬嘶,看火把的數量,少說也有幾百人。賽戈萊納怎想到貝爾格萊德的守軍反應如此迅速,當下不敢停留,腳下發足狂奔。
貝爾格萊德城鎮幅員頗大,賽戈萊納心想只要隨便跑去一條小巷,便尋不著了。誰知那些守軍有條不紊,分作幾十個小隊,沿著城鎮街道洶洶分進,數條火線如水銀瀉地,竟是絲毫破綻也無。突然遠處一聲悠長的號角聲起,賽戈萊納猛一抬頭,發覺貝爾格萊德城中每隔半個街區,便有一棟高大的木製瞭望塔。此時聽到城內號角警報,這些塔頂一起舉火,貝爾格萊德霎時間火星點點,全城都在這些哨所光芒覆蓋之下。塔台上值班的俱是弓弩好手,居高臨下見了可疑之人,不經發問,即可放箭。
賽戈萊納哪裡知道,貝爾格萊德久在奧斯曼土耳其的兵勢威逼之下,早錘煉出了一套天羅地網的城防體系。他暗暗叫苦,自己一面須得防著追兵,一面還得防著這些塔台的弓箭。任憑他腳程再快,也斷斷避不過塔台哨兵的視線。
他正想著,耳畔嗖地飛過一支羽箭。賽戈萊納側頭一抬,看到右邊一處塔台上有人搭弓射來,心頭大怒,俯身撿起一快石子,運起箴言內力甩出去。石子去勢極為猛烈,噗地一聲,一下子把射箭之人砸下台來。不料塔台上尚有第二個人,他見同伴受襲,立刻敲響一個吊在塔台的小銅鐘。在城中搜索的大隊人馬聽到鐘聲警示,紛紛掉轉隊伍,從四面匯過來。
賽戈萊納弄巧成拙,只得壓低腦袋,貼著牆壁盡量沿死角疾行。又轉了數個彎,憑他的耳力能聽出四面八方都有腳步聲紛紛傳來。賽戈萊納走投無路,他定了定神,看到前方街道右側有棟敞淨的磚石三層小樓,青籐爬牆,窗扇鏤花,頗為精緻,三樓有一扇窗戶微微打開。他也不想許多,雙手一扯爬籐,借力縱身跳進窗戶。
他跳入屋內剛一落地,眼前先是一片漆黑。還沒等賽戈萊納調勻呼吸,忽然感到身側一陣若有若無的掌力撲來。這掌力無根無由,似是無處不在,卻又難以捉摸,饒是賽戈萊納身負絕學,一時也無法閃避,「噗」地一聲被這一掌拍倒在地,四肢酸軟,幾乎爬不起來。
一盞小燭台被悄然點燃,屋內多了幾許昏黃光線。賽戈萊納勉強抬起頭來,見到屋子裡坐著一位身著深黑修女服的老嬤嬤,離自己有數步之遙。她雙目微閉,手持念珠,脖子上掛著象牙制的聖母小像,胸前還繡著一朵百合。
這老嬤嬤也不睜眼,只是把小拇指輕輕一挑,那小燭台裡的火頭便簌地彈出,劃成三點火星飛過屋中,將賽戈萊納身後三個角落裡的三盞燭台點燃,屋中亮了許多。老嬤嬤這時才微微抬起眼皮,用意大利語訝道:「聖母瑪麗婭!竟是個孩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