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三
    《神童》
    讀者諸君,不久前我為你們寫過一個肉孩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我特別刻意地描寫過一個包裹在紅布裡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許還記得他那兩隻不同尋常的眼睛:細細的,閃爍著冷冰冰的成熟光芒。這是一雙典型的陰謀家的眼睛。這雙眼睛不是生長在陰謀家的臉上而鑲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臉上,所以才令我們難以忘懷,所以才令酒國市郊的善良農民金元寶心驚肉跳。在這個一萬多字的故事裡,我們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寫這嬰孩的身世,他一出場就是確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軀,茂密僵硬一頭亂毛,兩隻陰謀家的眼睛,兩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啞的嗓子。他是一個男孩,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故事在烹飪學院特別收購部裡展開,時間是從傍晚開始的。讀者諸君,"我們的故事其實早就開始了。"
    這晚上有月亮,因為我們需要。一輪又大又鮮紅的月亮從烹飪學院的假山石後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輝使他們面色溫柔,月光斜射進來,從雙層玻璃窗裡,好像一匹紅瀑布。他們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過我的《肉孩》,就應該熟悉他們。那個小妖精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很快就要成為他們的領袖或者霸王,等著瞧吧!
    這群孩子的眼淚在太陽落山前就流乾了。他們的臉上污跡斑斑,嗓子沙啞,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他才不會哭呢!孩子們哭的時候,他倒背著雙手,邁著方步,像一隻長鵝,在這間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裡兜圈子。有時,他還對準那些發出響亮哭聲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腳。被踹的孩子往往發出最響亮的一吼,便轉入低聲的嘟嘟噥噥的抽泣。他的腳成了治療哭嚎的良藥,就這樣他把三十一個孩子端遍了。在那個最小的男孩的抽泣聲裡,孩子們看到了像一匹紅馬駒一樣的可愛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躍。
    他們擁擠到窗口,手把著窗台,往外觀看。擠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邊的肩頭。一個腮上沾著鼻涕的小胖子舉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嗚嗚啦啦地說:
    "月媽媽……月媽媽……"
    另一個孩子巴咂著嘴唇說:
    "月姑姑,不是月媽媽,是月姑姑。"
    小妖精冷笑一聲。冷笑從高處傳來,好像貓頭鷹的叫聲。孩子們打著哆嗦,回頭搜索。他們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頂上,紅色的月光照耀著他,必然也照耀著他的紅衣裳。他像一團燃燒的火。假山腰裡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紅綢子、漂亮地、持續不斷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裡,水聲清脆,濺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紅櫻桃。
    孩子們不再看月亮了,都轉過身來,擠成一團,怔怔地望著他。
    他低沉地說:
    "孩子們,豎起你們的耳朵,聽老子說——那玩意兒,那紅馬駒似的玩意兒,不是媽媽,不是姑姑,那是一個球,是一個天體,圍繞著我們團團旋轉,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們傻乎乎地看著他。
    他從假山上一躍而下,在飛躍的過程中他的肥大的紅衣服被氣體鼓動起來,變成奇形怪狀的羽翼。
    他倒背著手,在孩子們面前來回踱步。偶爾,他抬起袖子擦擦嘴巴。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頭地面上。他停住腳,舉起一隻羊腿一樣的細胳膊,在空中揮揮,嚴肅地說:
    "孩子們,聽著,你們從出生到現在,從來都不是人。你們的爹娘把你們賣了,像小豬小羊一樣賣了!所以,從現在開始,誰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誰!"
    他揮舞著那隻鳥爪一樣的手,聲嘶力竭地吼著。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臉上,使他的雙眼放出碧綠的光芒。兩個男孩咧嘴哭起來。
    他高聲叫:
    "不許哭!"
    他從孩子堆裡,把那兩個哭叫的孩子揪出來,握緊拳頭,狠狠地搗他們的肚子。搗得他們癱倒在地,像皮球一樣滾動。
    "誰敢哭就打誰!"他宣佈命令。
    孩子們更緊地擠成一團,再沒人敢哭叫。他說:
    "等著,我給你們尋找光明。"
    他在這間古怪的大房子裡尋找著,像一匹貓貼著牆壁行走。在門口附近,他停止走動,仰著臉,打量著那四根並排懸掛著的燈繩。他舉直胳膊,燈繩的最下端距離他的中指尖約有一米。他跳躍了兩次,儘管他的彈跳力很好,但距離燈繩還有半米。他離開牆壁,把一株用鋼筋焊成的假柳樹拖過來。他爬到樹上,抓住燈繩用力一拽,房子裡的燈辟辟啪啪亮起來。有日光燈、白熾燈、碘鎢燈,白色燈、藍色燈、紅色燈、綠色燈、黃色燈。牆壁上有燈、天棚上有燈、假山上有燈、假樹上有燈。燈火燦爛,五彩繽紛,宛若天上人間,童話世界。孩子們忘掉痛苦和煩惱,拍著巴掌歡呼起來。
    小妖精輕蔑地歪著嘴,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後來,他從牆角上撿起一串銅鈴鐺,緊急搖晃起來。鈴聲串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他把這串好像特意為他準備的銅鈴掖在腰裡,吐了一口痰,說:
    "孩子們,知道這些光是從哪裡來的嗎?你們不知道,你們來自偏僻落後、敲石取火的農村,當然不知道光明來自何處。我告訴你們,為我們帶來光明的是電。"
    孩子們靜靜地聽著他的講演。月亮的紅光全部退到戶外。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打翻在地的兩個男孩也爬起來。他問:
    "電好不好?"
    "好——!"孩子們齊聲回答。
    "我有沒有本事?"
    "有——!"
    "你們聽我的話不聽?"
    "聽——!"
    "好,孩兒們,你們要不要爹?"
    "要——!"
    "從今後,我就是你們的爹,我要保護你們,我要教育你們,我要管理你們。我的話誰敢不聽,就把他摁到池子裡灌死!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叫我三聲爹,一齊叫!"
    "爹——爹——爹——!"
    "跪下給爹磕頭,每人磕三個!"
    男孩中有個別智力低弱者,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話,但摹仿能力幫助了他們。三十一個小男孩亂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著,給小妖精磕頭。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盤腿坐著,接受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畢,他選擇了四個口齒清楚、動作敏捷的小傢伙做班長,把三十一個孩子分成四個班。分班完畢,他說:
    "孩子們,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戰士了。戰士,就是敢於鬥爭敢於勝利的男子漢。我要訓練你們,跟那些妄圖吃掉我們的人作鬥爭。"
    一班長好奇地問:
    "爹,誰要吃我們?"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銅鈴,說,"爹說話時兒子們不許插話!"
    一班長說:
    "爹,我錯了。我再不插話了。"
    小妖精說:
    "同志們,孩兒們,現在我告訴你們,是誰想吃我們!他們是紅眼睛綠指甲,嘴裡鑲著金牙!"
    "他們是狼嗎?是老虎嗎?"一個腮上有酒渦的小胖子問。
    一班長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訓斥道:
    "爹講話時不許插嘴!"
    小胖子咬著嘴唇,把哭聲壓了回去。
    "同志們,孩兒們,他們不是狼,但比狼還兇惡;他們不是老虎,但比老虎還可怕。"
    "他們為什麼吃小孩?"一個小男孩問。
    小妖精皺著眉頭說:
    "煩惱啊煩惱!不許插話!班長們,把他架出去罰站!"
    四個班長把那個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隊伍外邊。小男孩掙扎著嚎哭著,像上刑場一樣。班長們剛一鬆手,他就邁動著兩條小腿,跑回隊伍裡。四個班長又去拖,小妖精說:
    "算了,饒了他吧。我再說一遍:爹講話時孩子不准插嘴。他們為什麼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吃膩了牛、羊、豬、狗、騾子、兔子、雞、鴨、鴿子、驢、駱駝、馬駒、刺蝟、麻雀、燕子、雁、鵝、貓、老鼠、黃鼬、猞猁,所以他們要吃小孩,因為我們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鮮,比豬肉香,比狗肉肥,比騾子肉軟,比兔子肉硬,比雞肉滑,比鴨肉滋,比鴿子肉正派,比驢肉生動,比駱駝肉嬌貴,比馬駒肉有彈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莊,比燕子肉白淨,比雁肉少青苗氣,比鵝肉少糟糠味,比貓肉嚴肅,比老鼠肉有營養,比黃鼬肉少鬼氣,比猞猁肉通俗。我們的肉是人間第一美味。"
    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點疲倦。二班長羞羞答答地問:
    "爹,我想說話,行嗎?"
    "你說吧。正好爹說累了。爹想鬧口大煙抽抽,可惜沒有。"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說。
    "爹,他們怎麼吃我們,生吃吧?"二班長問。
    "他們吃我們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紅燒、白斬、醋溜、干臘,方法很多喲,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絕對,據說有個姓沈的長官就生吃過一個男孩,他搞了一種日本進口的醋,蘸著吃。"
    孩子們縮成了一團,膽小的低聲哭起來。
    小妖精振奮起精神,說:"孩子們,同志們,所以你們不能不聽我的指揮。在這危急的關頭,你們應該立刻成熟起來。一夜之間,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為了不被他們吃掉,我們要團結成一個鋼鐵般的集體。我們要成為一隻刺蝟,一隻豪豬,他們吃夠了豪豬,我們的肉比豪豬的肉溫柔。要成鋼刺蝟,鐵豪豬,扎爛那些吃人野獸的嘴唇和舌頭!讓他們好吃難消化!"
    "可是,可是,這些燈……"四班長結結巴巴地說。
    小妖精揮揮手,說:"你甭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既然他們要吃我們,為什麼把我們放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對不對?"
    四班長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們,"小妖精說,"十四年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聽說過酒國市的官員吃男孩的故事,這故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後來,我的娘連續不斷地給我生弟弟,但生一個。長到二歲左右,就突然失蹤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當時我就想揭穿這樁滔天罪惡,但沒有成功,因為我那時生著一種古怪的皮膚病,遍體魚鱗,一動流黃水,誰見了誰噁心,沒人敢吃我,我無法深入虎穴。後來,我專事偷竊,在一位官員家裡偷喝了一瓶畫有猿猴圖像的酒,身上的魚鱗一層層剝落,身體也越剝落越小,成了今天這副模樣。雖然我狀如嬰孩,但我的思想卻像大海一樣寬闊。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們的大救星!"
    孩子們神情嚴肅,聽著小妖精的話。他繼續說:
    "為什麼要佈置這樣一個美麗的大房子放我們呢?他們想讓我們心情愉快,我們心情不愉快,肉就要變酸變硬。孩兒們,同志們,聽我的命令,把這房子裡的一切砸個稀巴爛吧!"
    小妖精從假山石上摳下一塊石頭,對準一盞閃爍著紅色光芒的壁燈投過去。他的力量很大,石頭飛行時帶起一股涼風。他投歪了,石頭打在牆壁上,反彈回來,險些打破一個男孩的腦袋。他撿起石頭,瞄瞄準,又一次打歪了。他惱怒地罵起來。他撿起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操你媽!猛力一擲,打個正著,壁燈破碎,瓷片嘩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狀的燈絲紅了紅,熄滅了。
    孩子們看著小妖精的舉動,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們為什麼不砸?!"
    幾個孩子打著哈欠說:
    "爹,困了,困覺……"
    小妖精衝上去,拳打腳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聲哭叫著,有一個膽大體壯的還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臉皮抓出了血。他見血性起,張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隻耳朵咬了下來。
    這時門開了。
    一位穿著潔白工作服的阿姨打開門跑了進來。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開。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著嘴裡的血,雙眼發綠,一聲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著。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臉,臉色煞白,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動著,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雜亂的聲響。
    小妖精爬到那棵鐵柳樹上,把所有的燈都拉滅了。黑暗中,他壓低了嗓門威脅道:
    "誰敢胡說八道我就咬掉誰的耳朵!"
    然後,他走到假山前,就著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塊打破過壁燈的石頭,躲在鐵柳樹後等待著。
    門推開後,一個白影貼近牆壁摸索燈繩。小妖精瞄準那影子的上部,把石頭擲去。白影子慘叫一聲,身體搖晃起來,門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撿起石頭,對準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擊。白影子倒下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射進了幾道雪亮的光柱,幾個舉著手電筒的人闖進來。小妖精輕巧地溜到牆角上,趴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覺。
    燈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頭部受到沉重打擊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過去的缺耳男孩、連同那只耳朵帶走。然後,開始追查兇手。
    小妖精趴在牆角上打著呼嚕睡覺。一位白衣大漢捏著脖子把他拎起來時,他四肢揮舞著,嘴裡發出嚶嚶的哭聲,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清查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孩子們勞累一天,又饑又餓,又被小妖精折騰了一頓,此時早已因得東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兇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聲中結束了。
    白衣們拉滅燈鎖上門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陽還沒出來,房子裡一片朦朧。小妖精爬起來,從衣服裡掏出銅鈴鐺,使勁搖晃起來。急促的鈴聲把一些孩子驚醒了,他們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陽出來後,房子裡一片紅光,大多數孩子爬起來,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們餓了。昨天夜裡的事情在他們腦子裡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費心費力培養起來的權威也幾乎消逝乾淨。他的臉上顯出無可奈何、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為了避免犯錯誤,我這講故事的人,只好客觀地敘述,盡量不去描寫小妖精及孩子們的心理活動。我只寫行動和語言,至於這行動的心理動機和語言的言外之意,靠讀者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進行得很艱難,因為小妖精千方百計地粉碎著我的故事,他確實不是好孩子。"其實我的故事快要結束了"。
    早飯十分豐盛,有精粉小饅頭、牛奶、麵包、果醬,醃香椿芽,糖醋蘿蔔條,還有一桶蛋花湯。
    送飯的老頭十分負責地把各種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著,送到男孩們手邊。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著頭順著眼,不去觸動老頭兒,但老頭還是特別地打量了他兩眼。
    送飯老頭走後,小妖精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說:
    "同志們,孩兒們,千萬不能吃啊,他們要先把我們喂胖,然後吃掉。絕食吧,孩子們,誰餓得瘦誰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們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動,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見到食物,嗅到美味,他們什麼也不顧,擁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響聲。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這種愚蠢的舉動,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房子。他偷偷地看著那人的腳,端起那杯熱牛奶,響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覺到那男人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饅頭。他故意把手和臉弄得髒乎乎的,還從喉嚨裡擠出一種呼呼嚕嚕的聲響。他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貪吃的傻瓜。他聽到那男人說:
    "小豬崽子!"
    那兩條石柱子一樣的粗腿移到前邊去了,小妖精抬起頭,盯著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著一顆橢圓形的長頭,幾縷捲曲的黃頭髮從白帽子裡露出來。那人轉過臉時,小妖精看到他臉色紅潤,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隻塗過豬油脂的奇形怪狀的菱角。他面帶著油滑的笑容問:
    "孩子們,吃飽了沒有?"
    大多數孩子說吃飽了,也有的說不飽。大個子男人說:
    "親愛的孩子們,一頓不能吃太多,否則容易消化不良。現在,我們出去做遊戲,好不好?"
    孩子們眨巴著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頭說我糊塗了,忘了你們是孩子,不懂得何為遊戲。我們出去玩老鷹捉小雞好嗎?
    孩子們齊聲叫好,跟著那男人,一窩蜂擁到院子裡。小妖精好像極不情願,慢吞吞跟在最後頭。
    遊戲開始,那長鼻子男人選定小妖精當雞婆——也許是他的紅衣服特別眩目——小妖精身後,拖著一大串孩子。長鼻子充當老鷹。他扎煞著兩隻胳膊,摹仿著老鷹振翅飛行的動作,瞪著眼,齜著牙,嘴裡發出呀呀的怪叫聲。
    老鷹忽扇著翅膀,在低空飛行著。它的鼻樑彎曲著,鼻尖觸著薄薄的上唇,雙眼放射出陰鷙的光芒。這的確是一隻兇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們頭上晃來晃去。小妖精緊張地盯著它那兩隻痙攣的利爪。它時而落在如茵的綠草上,時而騰飛起來,它不慌不忙地遊戲著孩子們,等待著時機。食肉禽其實是一種極有耐心的動物。進攻者總是處於主動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緊張,連一秒鐘也不敢鬆懈。
    老鷹發動了一次電一般的攻勢。小妖精奮勇撲向隊伍的尾巴,用腦袋、用手爪、用牙齒、把一位陷入鷹爪的孩子解救出來。孩子們興奮又恐怖地尖叫著,逃避著老鷹。小妖精靈巧地跳動著,擋住老鷹的道路。他的雙眼放出的光芒比鷹眼的光芒還要銳利。老鷹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撲,擺脫了孩童隊伍的牽扯。他的動作敏捷、準確,絕對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小妖精就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恐怖爬上心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著一隻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隻肢間生著鮮紅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動著頭顱,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動是徒勞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摳進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著,向前,立僕,像倒了一株枯樹。
    小妖精從那男人的頭顱上跳起來,嘴角上掛著一絲應該說是又奸又邪又凶殘的笑容,走到孩子們面前,說:
    "孩子們,同志們,我把老鷹的眼珠摳出來了,他看不見我們了。孩子們,遊戲吧!"
    被摳出眼珠的老鷹在地上滾動著。他的身體時而造成一座拱橋,時而扭成一條龍。他雙手捂著臉,黑色的血從指縫裡汩汩地流出來,好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臉上爬動。他哀號著,聲音淒厲嚇人。孩子們又習慣地縮成一團。小妖精機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裡空無一人,有幾隻白色的蝴蝶在草尖上哆哆嗦嗦地飛行。院牆外邊有一支煙筒冒著洶湧的黑煙,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進小妖精的鼻孔。越是這樣越顯出老鷹哭嚎聲的淒慘和尖銳。他著急地轉了幾圈,又一個飛躍落在了老鷹背上,那兩隻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鷹的喉嚨。他的臉十分可怕,難以形諸筆墨。他的十根指頭毫無疑問是深深地插進了那根肥胖的脖子裡。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覺是否如插手滾熱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們不得而知。他是否體會到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感?我們同樣不得而知。讀者諸君永遠比作者聰明,敘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來時,老鷹的叫聲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氣泡從老鷹的脖子上冒出來,此起彼伏,老鷹的脖子裡彷彿居住著幾隻喜歡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著十根血手指,平靜地說:
    "老鷹快死了。"
    大膽的孩子圍過來,膽小的也陸續圍過來,孩子們觀看著這具垂死老鷹的屍體。它還在抽搐,扭曲,但活動範圍逐步縮小,動作的頻率也逐漸緩慢了。鷹嘴忽然張開,好像要鳴叫。沒有鳴叫它噴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綠草上,發出撲籟籟的響聲。血那麼粘稠地沾在草葉上,把草都燙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張著的鷹嘴裡。老鷹的喉嚨裡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炸出了一些泥點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兒們,堵呀,把鷹嘴堵住,堵住它就無法吃我們了。"
    孩子們積極響應著小妖精的號召,人多力量大,幾十雙手一齊努力,泥土、亂草、碎沙、雨點般填滿了鷹嘴,蓋住了鷹眼、鷹鼻子。他們越干越起勁,歡樂精神誕生,遊戲恍若人生,老鷹的頭被泥土遮住。他們的活動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出現,譬如合夥打一隻倒霉的蛤蟆,一條過街的蛇,一匹受傷的貓。打完了,便圍著欣賞。
    "死了?"
    鷹的下體把一股氣體崩出來。
    "沒死,還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陣泥土的急雨,幾乎把老鷹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鷹埋葬了。
    烹飪學院特購部負責人聽到肉孩飼養室院子裡傳來一陣陣類似鬼哭狼嚎的聲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縮,災禍降臨的念頭像蟲子一樣爬上了她的心頭。
    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右手剛觸到話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電流沿指尖飛速上升,麻木了半邊身體。她拖著半邊身子回到辦公桌前坐下,感到身體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冰涼,一半在燃燒。她急忙拉開抽屜,摸出一面鏡子照著自己的臉。那張臉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緊張得要命,撲回到電話機旁,剛伸出手又電一般縮回來。眼看著她就要癱倒時,一道靈光在她腦子裡照出了一條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電襲擊過的大樹,半邊青翠欲滴,枝葉繁茂,果實纍纍;半邊鋼枝鐵干,片葉不存,在如海的陽光裡,放射著奇異的神采。她頓時悟到:這棵樹就是我。她突然地讓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激情,淚水在臉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癡情地望著那大樹的在雷火中熔煉過的半邊,厭惡地避開那青翠的另半邊。她呼喚著雷電,呼喚著雷電把青翠擊成銅枝鐵干,構成一個輝煌的整體。於是她把左手伸向電話機。於是她週身都在燃燒。她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跑到院子裡。她跑到肉孩飼養室前邊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鷹時,她哈哈大笑起來。她撫著掌說:
    "孩子們,殺得好!殺得好!你們跑了吧,快跑!快逃出這個殺人魔窟呀,快。"
    她率領著孩子們穿過一道道鐵門,在烹飪學院迷宮一般的校園裡穿行。她的企圖沒有得逞。孩子們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餘的全被抓回來,她被撤了職。讀者諸君,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為她浪費了如詩筆墨呢?因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說,她是釀造大學袁雙魚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說她得了神經病,我看也是,她現在天天躲在家裡寫檢舉信,一摞摞地寫,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給中央主席的,有寄給省委書記的,還有一封,竟然寄給河南開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說她不是神經病是什麼?這樣下去,光買郵票就買窮了。
    花開兩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別飼養室裡。捉這群孩子費了好大的勁。那些小傢伙經過了殺鷹的戰鬥洗禮後,一個個變得又野蠻又刁滑,他們鑽進樹叢裡,鑽進牆洞裡,爬到樹梢上,跳進茅坑裡。他們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實,我丈母娘打開特別飼養室院子的堅固鐵門後,孩子們就撒了野。她感覺到自己帶著一群孩子在逃離魔窟——這是幻覺——事實上跟著她前進的只有她的影子。當她站在學院臨街的後門口,大聲鼓勵著孩子們快快逃跑時,聽著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學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處等著搶食烹飪學院排泄出來的優美食物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她)們埋伏在河邊那些驚人茂密的野生植物裡,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們。我的身居要職的丈母娘為什麼瘋了呢?是不是因為身體通了電還得另說著。
    發現孩子逃跑後,烹飪學院組織校保衛部召集緊急會議,制訂了應急措施,如立即關閉學院的四門等。然後組織了幾支精幹的小分隊在校園內搜捕。搜捕過程中,有十名隊員被兇惡的肉孩咬傷了皮肉,有一名女隊員被肉孩摳瞎了一隻眼睛。學院領導對受傷人員進行了慰問,並視傷勢輕重發給了豐厚不一的獎金。他們把肉孩關進了一間嚴密的房子,點數時,發現少了一名。據那位經治療恢復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說,逃跑的肉孩就是那個打傷她的兇手。而且,殺害老鷹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記得那肉孩穿著一身紅衣服,有兩隻蛇一樣陰沉的眼睛。
    幾天後,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時,發現了一套髒得不成樣子的紅衣服,那個小妖精、殺人兇手、肉孩的領袖,卻沒有任何蹤影。
    讀者諸君,你們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嗎?
    四
    酒博士一斗兄:
    來信收到。大作《神童》讀畢,那身披紅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驚肉跳,數夜不得安眠。老兄這篇小說語言老練,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見,倒也可以敷衍幾句:譬如說那小妖精的來歷不明,不符合現實主義的原則啦,文章結構鬆散,隨意性太強啦,等等,不足為訓。面對著閣下的"妖精現實主義",我實在是不敢妄加評論。《神童》已寄往《國民文學》,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積壓的稿件汗牛充棟,您的前兩篇大作暫時還沒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給《國民文學》的兩位名編周寶和李小寶寫了信,請他們幫助查一下,兩個寶是我的朋友,相信他們會幫忙的。
    你信中談到酒的文字,妙語聯珠,亦莊亦諧,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談談酒,我很感興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個往酒簍裡撒尿的細節被老兄譽為科技發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沒有化學知識,更不知勾兌技藝,當初寫這細節時,純粹出於一種惡作劇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紅的"美學家"們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學理論來論證這細節的合理性與崇高性,除了欽佩你之外我還要感激您。這才叫"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呢。
    說起"十八里紅",還有一場老大不小的官司呢。電影《紅高粱》在西柏林得獎後,我的家鄉的酒廠廠長就跑到我寫作的一間倉庫裡去找我,說要試制"十八里紅",後因經費不足沒能上馬。一年後,省裡領導到縣裡視察,提出來要喝"十八里紅",弄得縣裡很狼狽。領導走了後,縣財政撥款給酒廠,成立了"十八里紅"試制攻關小組。我想所謂試制,無非就是把幾種酒摻和摻和,設計出個新瓶型,裝瓶貼簽,就算成功。他們往酒裡加沒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當酒廠把"十八里紅"興沖沖送到縣裡去報喜時,《電影大眾》上發了一條消息,說河南省上蔡縣十八里紅酒廠在深圳舉行記者招待會並宴請電影界人士。會上發表新聞,說該廠的"十八里紅"即是電影《紅高粱》中的"十八里紅"。他們的酒盒上印刷著這樣的文字,大意是說電影《紅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兒祖籍是河南上蔡,後隨父親逃荒到了山東高密東北鄉,釀造名酒"十八里紅"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帶到山東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紅"的真正故鄉。
    我老家的酒廠領導看到這則消息,罵河南上蔡油滑至極,並立即派員攜帶高密產正宗"十八里紅"進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幫高密把"十八里紅"爭回來。但聰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紅"在國家工商局註冊商標,法律無情,高密酒廠所造"十八里紅"已是非法。高密人讓我幫他們打官司,我說這是一場無頭官司,戴九兒本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人物,並不等於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說她祖籍在那兒,並不觸犯刑律,這官司不打高密也輸了。高密人只好吃了這啞巴虧。後來聽說河南上蔡靠這"十八里紅"打開了國際市場,賺了不少外匯。我希望這是真的。文學與酒竟然通過這樣的方式聯繫在一起,這又是一絕。我看了最近頒布的著作權法,正準備約上電影導演張藝謀,去上蔡要幾個錢花花呢!
    你所說的各類美酒,都芳名優雅,但我不需要。關於酒的資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選一些要緊的,先寄給我看。郵費自然由我來出。
    見到李艷時,說我問她好。
    即頌
    時綏!
    莫言

《酒神》